亚矢子微微一笑,将手机从耳朵上拿开。接着,她把这支五颜六色的手机放进脚边的垃圾袋。这么多手机,用也用不完,她完全不缺少与外界联络的工具。

亚矢子一面用手枪前端搔着太阳穴,一面露出灿烂的笑容,看着学生。

“我已经向各位的父母亲要求赎金了。现在我很期待,不知道到底能收到多少钱。期限是今晚七点。只有那些真的想救你们一命的父母,才会奋不顾身,拼死拼活去筹钱吧。”

亚矢子恶作剧般地微笑着。

“这班上到底有几个同学的父母,是真正爱自己的孩子呢……这样应该就能弄清楚了吧。”

龙彦咬牙切齿,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她是想害我们抬不起头来吗?竟然这么嚣张,让那种臭老爸出这个钱,谁受得了。讲什么恩不恩情的,狗屁啦!他紧紧握住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手心里。

另一方面,进太郎还是一样冷静。就像精密的机械针对每个点做细密检测,他也让眼睛与耳朵全面启动,试着推测自己目前所处的立场与状况、什么事正如何进行着,以及亚矢子真正的阴谋究竟何在。不过再怎么想,“自己仍与死亡为邻”这点,似乎没有变。但是反复在脑中想着各种可能性,其实就等于在思考如何才能活下来。

直子闲得发慌,小小伸了个懒腰。亚矢子锐利的目光看到了。

“你很悠闲嘛,金泽同学。”

“还好啰。”

亚矢子的右手悄悄抬了起来。直子看着枪口,很难得变为乖巧的眼神说道:

“你知道,如果我受伤的话,你会怎么样吗?”

“你说呢?”

“你会被杀的哟,会无处可逃的。不管你躲到天涯海角,一定会有人把你找出来杀掉。他们很难缠的。”

“……你在说你爸嘛。”

面对亚矢子短短一句回答,直子装出一脸恐吓的表情,看着她。

直子的话让全班同学吓了一跳。以前从来没人问过她的出身或她家人的事。听过关于她的传言,大家都会没来由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因此都有默契,不去乱问。但此刻的直子却出乎意料,自己讲到有关父亲的事,连邻座的进太郎也感到意外。

“你这样说也对。确实,你爸爸在另一个王国里似乎很有地位。原来如此……”

看起来亚矢子并没把直子的威胁当一回事,陷入思考。接着,她好像想到了什么:

“那就由你父亲来带领每位同学的父母吧。”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直子吓唬人的外表也一并消失。

亚矢子无视于整个人呆掉的直子,从垃圾袋成堆的手机里摸出一支蓝黑色的直板手机。亚矢子一面装模作样地秀给直子看,一面以手指轻弹吊饰末端的黑色小球。

“竟然用黑珍珠,真是奢侈呢。你父亲送你的吗?”

接着,她向嘴巴半开的直子问道:

“你父亲的电话几号?”

直子露出吃惊的表情,决定假装不知道。

“即使没住在一起,至少也会互相联络吧。”

“……”

“你要为了区区一个电话号码而死吗?想必你父亲也会很感叹吧。组长的独生女,竟然因为这种无聊到不行的理由而白白死掉。”

直子本来彻底垮了下去的双颊,又紧紧绷了起来。亚矢子都讲得这么白了,应该没有必要再怀疑了,她是来真的。直子看着亚矢子,亚矢子的眼睛也直盯着她。直子又移开了视线。亚矢子钩在扳机上的右手食指,慢慢弯曲了起来。陷入绝境的直子,嘴唇反射式地吐出电话号码。不看电话簿就能流畅背出号码,表示她其实与父亲常常联络。

亚矢子听着直子讲号码,眼睛还是直盯着她,只用左手在手机上一个个按出号码来。按下最后一码,她满意地把耳朵靠了上去。如果直子是因为“有父母宠我”而感到满足,她的父母也因为“有女儿可以宠”而感到满足的话,那么要让她父亲乖乖依照指令行事,就不是什么难事了,而且效果更好,事情也会更顺利。况且在这种状况下,也刚好可以看看,原本各自满足于扮演父母与女儿角色的他们,心情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这可又是另一种乐趣了。

“喂,我是令千金直子在宝岩高中的级任老师。我叫近藤亚矢子……”

明明是嫌犯,竟然还用这种客气口吻讲话。

“……是的……她很好,还很有精神呢。您想听她的声音是吗?不过直子小姐似乎因为没脸见您而不想接电话耶……”

讲到这儿,亚矢子开心地窃笑着。直子伸长了耳朵,却又努力不看亚矢子,拼命想维护自己的面子。

此时三鹰署正陷入大骚动,一片混乱,就像一锅被打翻的大杂烩一样。媒体为追踪三鹰署尚未对外详细说明的事件内容,蜂拥而至。负责对媒体说明的几位警官围成人墙,努力抵挡他们进入署内,同时又要像鹦鹉一样,不断大声重复喊出上面交代的台词。

“案情目前还不明朗!我们正在调查!”

辖区警局目前都只有片段的情报,并没有到足以召开记者会的新内容。假如贸然对外说明,也只会在面对记者的尖锐质问时暴露丑态。特别对策总部里头的所有成员,目前都只能忍耐地等着。

弦间给了现场人员指示、交代事情该怎么做之后,总算有空把目前为止知道的讯息——包括一部分已先行呈报上去的情报在内——透过紧急接好的直通热线,向特别对策总部的佐久间刑事部长报告。一开始,佐久间因久候而焦急的声音,不断从听筒那边传来,但是当弦间向他报告目前发现的异状后,佐久间就没有再出声了。电话那头大概是接上喇叭,听筒里,弦间听得见自己所讲的每项对策,都在佐久间背后透过喇叭大声播放出来。他尽可能保持平常心,把事情交代清楚。

包括嫌犯本人的相关背景(含最新发现的部分)与武装情报(无论是否已经确认过)、定为二十四小时的挟持时间、嫌犯要求赎金、金额以及交款期限,还有,已有五名学生、一名老师以及特警班成员一人丧生的消息……野村副班长重伤,但换得一名学生获释……死亡学生的姓名尚待调查……轻率尝试靠近教室的话,嫌犯就会对学生下手……最后,弦间也表示,希望获得各县市警力的协助,尽快紧急招集SAT,以及组成狙击部队,同时也希望媒体在报道上能有所节制。

若是遥控式炸弹,或许就只能以狙击的方式解决了,不过这当然是真的没有办法下的最后手段。在日本警察的历史中,因人质占领事件而射杀犯人的例子,屈指可数。多年以来,警方内部培养出,或者说难听一点儿,累积起来的精神——“要不断试图说服嫌犯、要以人质安全为第一考虑、要在不伤及嫌犯的状况下逮捕嫌犯”,屡屡让警方在打算射杀嫌犯时紧急踩刹车。到底怎么做才对,实在很难说。不过,人质成为牺牲者的例子,过去确实也有。以这次的案子来说,已经有六个老百姓和一个警官,合计七人丧命。即便如此,或许上级还在犹豫吧。身为警方一员的弦间,也只能提建议而已。还有,嫌犯搞不好正在看电视。一般来说,发生绑架之类的事件时,为了第一优先考量肉票的安全,媒体通常都会自制,暂时不报道或采访。这是关于报道的协议。否则一旦电视或报纸等媒体一五一十报道了犯罪行为,不但会让犯人因为看到报道而心情受影响,也可能危及被害者的性命。之所以有这样的协议,是以前曾经发生的绑架撕票案所带来的教训。不过,报道协议充其量只是媒体针对警方的要求,在同业间订定的东西而已,并非警方与媒体间的协定。所以对于已经开始报道的媒体,也没有办法叫他们立刻停止报道。另一方面,嫌犯的确有可能从电视上获得一些情报,不过有时候也会被警方反过来利用——事实上,各电视台的空拍画面,对嫌犯来说,是最棒的监视器影像了。只要转个频道,就能完全看到警方接近现场的样子。但警方有时候也可以活用这种画面,反过来欺骗嫌犯。不过,问题在于,那些竞相报道的媒体,到底能赋予多少期待?说实在话,到目前为止,警方并不认为媒体已经好好配合了。真实状况是,由于无法要求媒体停止报道,所以只能向他们强调人命关天,并迅速提供手边的情报,先借此取得他们的理解,才有办法请他们在报道上有所节制。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由于这次的状况实在极为复杂,警方高层相当头痛。

电话那头,佐久间向弦间表示对失去部属一事感到难过,并说了一些慰勉的话,要弦间再接再厉,就切断了电话。不过说实在话,嫌犯布下的防卫线坚强到这种地步,警方处处掣肘,接下来也没有什么能做的。弦间好像被打垮了一样,放下电话,坐了下来,把背靠在椅子上。椅子吱吱地响了一声。跟在一旁的大平也只能站在那儿,束手无策。目前顶多就是静观事情的发展了。两人心中间歇交杂着逐渐开始扩大的绝望与挺着不倒的希望,以及诚挚的祈祷。

大平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树木映入眼帘。由于已将所有棘手问题报告给佐久间,大平的心因此整个空了下来。但突然间,心里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那是他在目前各项重要事实中,找不到答案的疑问。难道是因为受到时间与各种条件的限制,自己才变得这么无法冷静?或许,失去了一名伙伴,也在自己心里造成很大的阴影?眼前的弦间应该也是这样的。他从没看过弦间显露这么疲劳的神色。不过若是去照镜子,自己的神色应该会比弦间更为疲惫吧。大平隐隐在心中自问。

——将近五亿元的巨款如果运到学校,嫌犯要如何用车子运走呢?她真的要从这么细密的包围网中逃走吗?嫌犯的头脑似乎很灵光……她会用这种后果明显可期、像小孩子一样的幼稚方法吗……

三鹰署玄关前的道路上,一辆黑色奔驰的轮胎吱吱作响,停了下来。前门打开,走出两个穿着西装的男子,集合在其中一扇后车门外。其中一名男子毕恭毕敬地开了门,车子后座走出一位像是社长级人物的男子。男子的头发整个往后梳,还夹杂着一些白头发。不过,他拉了一下领带后,抬头瞪着三鹰警察署招牌的眼神,却不是普通的凶狠。在他之后,车里跟着又下来一个穿着套装的娴淑中年女子,充满坚强意志的眼睛里,满是红红的血丝。

两个男子往前一站,踏入媒体堆里,一男一女则走在后面。警官压住眼前两名男子的胸口,说道:

“这里不能进去!”

其中一人在警官耳际说了些话,又转头看看后面。那对中年男女点了点头,向警察致意。

“只允许家人进入。请在进门处报上名字。”

警官交头接耳讨论了一下,侧开身子,让男女两人进入署内。注意到此事的记者,对着他们的背后,声嘶力竭地叫喊。闪光灯、摄影机、麦克风……

两人经确认身份后,被带到二楼内侧的会议室。进门处,还有另一个警官再做一次确认。他手中拿着的档案夹内,有着三年D班的名册,名册看起来印得不是很清楚,靠边的地方小小地写着每个学生家里的电话。男子一下就认出,那是传真过来后再影印的。警官以平静语气询问学生的名字,男子回答“金泽直子”。警官用手中的红笔在名册下方的某个名字前面打了个勾。

“请进。”

警官说道,打开了会议室的门。进门时,男子若无其事瞄了一下那份名册。除了“林小织”那一栏,其他由上至下的每个学生名字前面,都已经打上红色的勾勾。看来他们两人是最后到的。事实上这对男女并非夫妇,当然也就住在不同的地方。男子由于受人之托,来此之前先去处理了一些小争执。在情妇十万火急地打了直拨电话给他之后,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他急急列出解决争执的程序交代给下属,又开车去载情妇。时间就是这样花掉的。

两人身后的门被关上。偌大的会议室里,有五十位以上的学生家属。里头摆着几张简单的桌子,桌上朝向这头摆了五台电视,分别播放不同频道的特别报道。警方并未事先告知家属,就把他们留在这儿,与外界隔开。大家悄悄坐在一排排的椅子上,向着前方,动也不动。不时听到一些啜泣声。这样的景象,看起来还真像在守灵。

男子把直子的母亲留在座位上,很快走到房间前方,面对在场的所有家属,站定身子,眼神也越来越锐利。坐在铁椅上的家属,都因为眼前突然出现的这名男子,而感到十分紧张,睁大了眼,心里想着:“怎么了,是不是警察又有什么新情报?”男子咳了一声,以正经到有点诡异的态度开始讲话。他似乎受过训练,发出的声音非常清楚。

“我和各位一样,也是宝岩高中三年D班的学生家属。我是金泽直子的父亲。”

也难怪他眼神凶狠。这男的是黑道组织“真垣联合”底下“入内岛组”的组长,入内岛直心。但不知是不是在意

女儿和自己不同姓,他并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

看到他侃侃而谈,本来低着头的家属一个个又都抬起了头。守在房间一隅的年轻刑警想阻止他擅自发表演说,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客气劝阻着。突然间,入内岛用右拳打中刑警胸口的鸠尾穴,刑警啊地叫了一声,身体往前一屈,入内岛又用手刀往他延髓的地方敲了下去。刑警就这样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大概是为了体贴家属吧,这房间除家属以外,就只安排了这么一位刑警。这么一来,身在这特殊空间的,就只剩下学生家属了。

入内岛非常镇定。他把电视声音转小,又对大家介绍自己。这次,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看着他。他环顾饱受惊吓的家长,开始讲话:

“事实上,在开车前来的途中,那个挟持人质占领教室的嫌犯,直接打了电话给我——”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她说,孩子们在她手里,想救回孩子的话就付赎金。”

家长们面面相觑。为什么警方都没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什么事?有个父亲似乎是紧急从公司赶来,他一面拉着西装里皱巴巴的领带,一面站了起来。

“付赎金……这是怎么回事?”

在场的家属都有相同的疑问,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入内岛身上。入内岛不慌不忙地继续说:

“嫌犯是三年D班的级任老师,和电视报道的一样。不过犯人告诉我……由于警方束手无策,只好隐匿情报,拖延时间……为了使事情快点有进展,她才打电话给我。”

“会不会是恶作剧?”

一位母亲带着不安的神情问道。

“我的手机出现来电者的号码,那确实是我女儿的手机号码。为求谨慎,起先我还拒绝和嫌犯说话,挂断电话后,再拨我女儿的手机,结果……就是打给我的那个嫌犯接的。”

他的话越听越像是真的,大家渐渐开始相信他。警方把他们安置在这种地方,切断了与外界的接触,却又不告诉他们最新情报,电视播出的内容也只是不断重复而已。大家藏在心中的挣扎、不安与焦虑,正需要一个出口,所以没过多久,警方就变成大家宣泄情绪的牺牲者。

入内岛放高了声音:

“嫌犯是这么说的——警方很无能,不值得相信。媒体播放的情报,都不是真的,他们只是自己将片段的讯息组合起来,加点儿想象后捏造出故事而已。为什么?因为作为他们情报来源的警方,根本掌握不了状况……”

在场的每个人都屏气凝神,一字不落地听着入内岛转述的话。讲到这儿,他大大呼了口气:

“即便如此,但是到底该不该把嫌犯讲的话照单全收……我也觉得烦恼。所以要请大家一起想一想。嫌犯的要求是每个学生家属都要支付赎金。”

“要多少赎金?”“犯人讲了什么!?”

家属们情绪激动,入内岛举起双手要大家冷静,继续说道:

“我先讲一下嫌犯告诉我的事情。她挟持了三年D班,目前已夺走一名老师、一名擅自靠近教室的警察,及五名学生的性命。到这里为止,都和电视播放的内容一样。”

沉痛的哭叫与哀叹声此起彼落,大家争相问入内岛问题。

“那五个学生是谁?”

“他们五人的名字是?”

“电视也只报道说有学生丧生,却老是不讲名字!”

到目前为止,媒体直升机的空拍画面,并未靠近堆叠在地上的遗体。即便电视台收到特写画面,也没有足够资讯可以判别死者到底有谁。如果直接播出未经查证的内容,只会徒增混乱。因此,所有的特别报道,都没有直接说明,到底哪些学生已经遇害。

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问题,入内岛摇了摇头。

“嫌犯说,这个要去问警察。”

“警察知道名字吗?”

“已经有一名女学生获释了!她应该非常清楚!”

“对啊!那五人到底是谁,获救的女学生应该知道!”

“那警察应该来告诉我们才对啊!”

“他们是刻意隐瞒的吧!?”

“干吗这样呢?”

“赎金的事不也都没告诉我们吗?什么重要的事都不跟我们讲!”

入内岛压抑着焦躁的心情继续说:

“没有时间了!我来告诉大家该怎么做!”

大家似乎都体认到目前状况的险恶,安静了下来。

“嫌犯似乎已经提出要求了,每名学生的赎金是两千万元,她要不连号的旧钞……没错,这就表示——她已经和警方讲过这件事了。这是嫌犯自己讲的!”

家长们听到这样的消息,都觉得晴天霹雳。警方竟然没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他们!

“期限是今晚七点。现在已经超过三点了,但犯人说,她已经要求警方设法让金融机构延长营业时间,并要我尽快把这要求告诉家属。”

大家纷纷看着自己的手表,心中涌起一股无言的愤怒。时间已经剩下不到四个小时了。

“……各位,你们觉得怎么样?”

一名男子以压过入内岛的音量叫道,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你又觉得如何?”

入内岛看着这名男子。由于情势使然,现在的黑道组织,除了小喽啰之外,干部们早就不再以“一看就知道是黑道”的装扮示人了。如果因为像这样的其他事情,进到警局来,却因为太招摇而被盯上,那可就太笨了。另一方面,这也是很现实的问题。现在光靠在黑社会里混,是生存不下去的,因此大家势必要另外创造出一张可以在外面世界活动的脸。不这样做,根本就混不下去。入内岛也是,只看他现在穿着名牌西装的时髦整齐模样,实在让人很难联想到,他是个率领知名黑道组织的组长级人物。不过,可能也因为早就出生入死、身经百战,入内岛那强烈眼神所散发出来的气味,已足以让一般人也嗅得出来他是道上弟兄。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在目前这种非常态的环境下,正是这样的魄力,才得以赢得大家的信赖,让众人不再莫衷一是。

入内岛对着刚才出声的男子讲得更白了:

“如果你认为是骗人的,那就拉倒。但万一这真的是嫌犯的要求,动作不快点就没时间了。银行现在应该还有一些客人,可能还没有打烊。”

大家都闭上嘴,拼命在脑子里思索着。入内岛的声音响遍了整个会议室:

“嫌犯在一小时前就告诉警察她要大家筹措赎金的事了,警方却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是因为这样,嫌犯才根据自己的判断,在人质的家属中选了我,作为联络的对象……看起来,大家到现在都还完全不知道关于赎金的事嘛。”

“你认为打来的就是嫌犯本人吗?”

一个声音高亢的女子问着,入内岛回答道:

“我想是的。何况刚才我已经讲了,请各位想想,万一是真的,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女子又问:

“针对那两千万元的钞票,她有什么特殊要求?”

入内岛看着大家,客气地说道:

“请各位注意听好,可以吗?我照着嫌犯所讲的,转达给各位。她要大家到银行窗口办理定存解约,提领不连号的一万元旧钞,凑足两千万元。然后,每一千万元,也就是十束百万元的钞票,以十字封条包成一捆,所以一共会有两大捆一千万元的钞票。每大捆钞票的包装上,要找两个接缝处,盖上该银行及其分行的出纳印章。”

光是从亚矢子随口就能告诉人质家属这么详细的要求,就知道她有多难对付了。也就是说,亚矢子很清楚,在所有学生家属往来银行的分行账户中(无论是一家银行或多家银行),都可以提领到共计两千万元的定存。还有,每一千万元包成一捆,在计算与搬运上都很方便,任何金融机构的分行都能轻易做到。“钞票捆”一旦变成像积木一样的一整块,就算警方想搞鬼,他们也只能看到最上面与最下面的钞票而已——除了最上面以及最下面两张钞票外,警方无从得知其他的钞票编号。还有,为了谨慎起见,她还要求各分行在接缝处盖上出纳印章,用意就是彻底排除警方可能采取的任何行动。

大家都开始抄写起来,入内岛也应某些人的要求,又把相同内容重复了一次。

“然后,请大家带着钱,在七点之前,到宝岩高中去。”

隔了一会儿,另外一位女子站了起来。她邻座的丈夫本想出声阻止,但她还是以批评的口吻责备道:

“如果一切交由警方处理,等于是对孩子见死不救。”

这位坚信自己的小孩仍活着的女子讲完后,迅速从后面的门走了出去。她的先生无暇细想,追了出去。仿佛有人招手似的,坐在前方的一对夫妇,也跟着走了。接着,又有好几对夫妻也站了起来。到最后,好像比赛一样,整批人就这样穿出大大开着的门,来到走廊上。入内岛也走到直子的母亲身旁,抓着她的手臂,与其他家长一起走出会议室。

“亲爱的!”

面对后头一脸悲观的女子,入内岛说道:

“你打电话给平明银行,请他们在我赶到之前先别打烊。然后,请他们准备好两千万元不连号的旧钞。”

他又看着女子的脸,再叮咛了一次。

“你听好,我会亲自过去,知道了吗?”

入内岛不等她回答,就离开了现场。处于这种状况下,任谁都只有一个念头。走廊与楼上,以手机联络金融机构的生气声或怒骂声此起彼落。不知道是不是钱不够,也有人向亲戚调头寸。大家都必须从其他地方把钱汇到同一个分行的账户中,凑足两千万元。有位女性因为压力而感到极度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抓着警官问道:“我该怎么办?”但那位警官也没有办法给她明确回答,一直不断讲着“请冷静”之类、完全无法发挥安慰作用的话。周围的家长们怒气溢于言表,从两人面前走过。人质、期限……那名女性终究还是在家属们的催促下走了出去。周围的人都急着离去,女子连留在这儿的勇气也没有了。在一片喧扰声中,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警察,都拼了命想阻止家属们离开,但没人搭理。

此时,直子的母亲正透过手机,以不输周遭音量的尖锐声音,仔细告诉平明银行的分行行长,入内岛要亲自前去的事。一名警察走近,正想向她讲些什么,却被她抢先开口质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赎金的事!”

这位警察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什么赎金的事。类似的争执场景不断发生,接到报告的三鹰署署长藤崎公一基于职责,穿着制服带了几个部下出现。署长想当然是三鹰署的第一把交椅,但因为特别对策总部设在这里,里头有来自警视厅的搜查一课课长,甚至连刑事部长都插手了,所以也就全权交由他们来指挥。虽然署长也以辖区警政单位代表的身份,担任了特别对策总部的副部长,但充其量只是挂名而已,实际运作还是由警视厅负责,没有他直接出手的余地。即便如此,三鹰署内部的监督工作,毕竟还是署长的义务,所以他必须展现威严,做好自己的工作。然而,家属们的激动情绪已经极为高涨,好不容易终于有个阶层够高的人露脸,大家全都把矛头转向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真相!”“太离谱了吧!”

家属撂下这句话,又一个个急急离开,就像一群发了狂的蛮牛。员警再怎么伸出双手、跨开双脚阻挡,仍止不住一股脑儿往外涌去的人潮。堤防溃决了,一波又一波无止境袭来的水流毫不留情,见人就冲,从二楼走廊往楼下流去,消失了踪影。玄关前面,警方人员仍试图阻止家属离去,甚至还叫前方的其他员警帮忙拦人。

不过对警方来说,有个部分运气不错:就在这样的骚动发生时,原本等在玄关那儿的媒体,大部分都因为即将召开的记者会,而被警方带到其他房间去了。三鹰署的建筑物外,现在只有几位暂时等候在那儿的记者。他们看到家属如江水决堤般涌出,正想上前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在警官们的强硬保护下,无法得逞,连追上去都没办法,只能口没遮拦地痛骂架住自己的员警。

三鹰署内的通道上,藤崎一人散乱着头发,还掉了一个扣子,一脸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直子的母亲缓缓来到他面前,问道:

“你是警方高层的人吗?”

署长回过神,回答她的问题:

“嗯……我是署长。”

她的声音充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语气。

“赎金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家属呢?”

“……您是在哪儿听到这消息?”

“是犯人联络我们的。”

署长的脸色渐渐回复了神色。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没回答,继续质问:

“你们不是连有哪些学生

已经遇害都不晓得吗?”

“不是的,那个是——”

“是犯人自己这么说的哟。”

“可是,现场的警官他们并没——”

“到底是哪些学生已经遇害?”

“……”

“到底是谁?”

根据来自现场的报告,的确有几名学生已遭杀害。但到底是哪几名学生,警方也不清楚。还有,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是经历什么过程,才变成最后那样的凄惨死状,都不能在尚未全面厘清前,就随便把不完整的讯息告诉家属。否则,只会让大家越来越害怕、越来越不安而已。

事实上,警方体谅小织受到惊吓,并没有赶着完成做笔录的工作。也因为这样,资讯的收集就花了比较多的时间。还有,大概就是阴错阳差吧,就在家属们下定决心,一一离开三鹰署,回去筹措赎金的时候,学校那边才打了一通指名找佐久间部长的电话。这段极其机密的电话内容,想必也包括了已遭杀害的学生名单,还有死者到底是怎么被杀害的。也就是说,其中也包括了关于嫌犯所用武器的情报。事情发展至此,外界总算大略知道,那个密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赎金的部分也是。照理说,警方在考虑因应对策前,说什么都应该先排除万难,即刻通知家属才对。不过换个角度想,亚矢子之所以直接向家属开口要求赎金,搞不好只是为了想让警方更加慌张。另一方面,她又可以把金融机构能否延长营业时间的责任,推到警方身上。结果,警方因为把心力花在和金融机构交涉上,受制于亚矢子搬出来的什么首相啦、财政部长这些随便讲讲的话,因而无意识地萌生出官僚本能,变得凡事只听上头意思办事。不幸的是,那些委以重要决策的人,通常都会对这种上司与自己间的从属关系很敏感。在这种状况下,警方这边也就没人会想到,要从家属的角度看事情。就因为这样,有些动作也因而做得慢了些。

在整幅拼图之中,有几片早已精准嵌进会让这次事件掀起巨大波澜的地方。这是因为几个纯粹的偶然刚好交叠在一起吗?还是这是亚矢子预先得知敌人的心情与想法,因而拟定的策略?这到底是偶然还是故意的呢?亚矢子对警察以及对家属讲的话,有些地方是有出入的。不难察觉,这些部分很明显是她所玩的花样。无论如何,亚矢子不但行动快,而且让人无法摸透。

在每个亚矢子玩花样的地方,都存在着时间上的微妙差异。她只要稍微在时机上动点手脚,就能弄出深不可测的鸿沟。警方与家属间的互信,就这样被她玩弄离间掉了。无论她真正的用意是什么,事情总之已经发展成这样的局面。

直子的母亲完全不期待能从署长口中,问到遇害学生的姓名。

署长咕哝着,硬从喉咙挤出声音:

“实在非常抱歉,我们无法告诉您。”

“我已经不相信你们了。”

直子的母亲穿过署长身边,打算走掉。

“请等一下!”

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仍继续往前走着,断然说道:

“请你们依照嫌犯的指示,要金融机构延长营业时间!大家都已经去解约提钱了!”

说到这儿,她又停下来,回过头,睁大了眼。

“孩子们现在命在旦夕!拜托你们可别出纰漏!听到了吗!?”

她不等署长回答便走下楼梯。署长整个人只听到她鞋跟发出的声音。

事件发展至今,警方终于召开第二次的正式记者会。负责主持记者会的,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长尾形清治,内容则是弦间告诉过佐久间刑事部长的几项讯息。此外,这次记者会的重点,是关于嫌犯要求赎金这部分。还有,目前所公布的伤亡名单里,只有该高中的梨田老师与两名警官,总共三人而已,五位男学生的姓名依然不详。也就是说,孩子已经遇害的家属,到这一刻都还全心全力筹措着赎金。现在连所有家属在哪里,警方都无法完全掌握,被骂无能也是活该。不过,警方也不能在没有直接告知家属前,就公布遇害者名单。想当然尔,这点受到了媒体的强烈抨击。但警方仍以“唯一目击证人林小织状况尚未恢复,因此无法完成笔录”为理由,表示目前还不知道哪些学生已经遇害。警方希望能在明知很离谱的状况下,还是先撑过这场记者会再说。他们也不能告诉媒体,手中已经握有校方提供用来判断被害者身份的资料(名册、团体合照等),只能想尽各种办法,以前述“林小织尚未完成笔录”的万用说辞,打发所有提问的媒体。幸好,遇害学生被人从三楼丢到一楼的时候,媒体都还没有到达现场。只要没进到校园内部,就看不到那让人想别过脸去的惨状。此外,只要空拍能彻底做到自制,机密至少可以保密到晚上七点吧……当然,这是假定媒体在空拍方面会有所节制,否则也只能算是一厢情愿而已。

虽然媒体记者提出各种尖锐的质问,但由于目前整个案子还不明朗,警方就算想讲也讲不清楚。

嫌犯的确要求了赎金。但她却先是说要挟持人质二十四小时,之后又把赎金的交付订在今晚七点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点。她所做的事情,乍看之下好像相当冲动,但进一步细想,某些部分的安排似乎又是经过事前的精心规划。这让原本已经十分模糊的案情,更增添阴森气息。

听取佐久间刑事部长的报告后,警视总监上呈东京都知事,透过警察厅,要求县警协助。另一方面,首相则透过财政部长及内政部长,紧急通报金融机构临时延长营业时间至晚上七点,银行ATM一天所能提领的额度绝对不到两千万元,所以非得到银行柜台提领不可。待做成此一决定并通报各金融机构后,已经是下午将近三点半的事。对于不管做什么都需要印章的官僚来说,可说是少见的高效率。结果,大多数银行在接到家属打来的电话时,行里的营业窗口都还有客人,并未打烊,所以各分行自行研判后,帮家属解掉定存,将钱汇入账户,然后等家属赶到分行,并没有发生想象中可能出现的大混乱。不过,若能预先得知家属们所有的往来金融机构究竟有哪些,就可以避免把所有分行都卷进来的大骚动。看来警方势必要有心理准备,因为这样的失误有可能在将来成为遭人弹劾的素材之一。

基地那里,正等待着掌握指挥权的特别对策总部下指令。待在基地的所有人,也已经知道家属们无视警方、近乎暴动的行为。就像散弹枪射出来的子弹整个飞散,家属们已经脱离了警方的掌握,四散而去。目前,警方正以家属的居住地及任职公司周围为中心,在关东附近各县县警及东京都内各辖区警网的协助下,一一确认家属们的行踪。这么做的部分用意,也是希望透过警方的力量,保护家属们免受媒体采访的干扰。据说在一些地方,还发生警方与媒体间出现小摩擦的事情,两者间的互信也开始出现明显裂痕,越来越难收拾。

弦间把一切事情委由特别对策总部处理。此刻的他,除了一点一点承受时间一分一秒流失的折磨,也每隔一段时间就抖起脚来。嫌犯已经拒绝由这边进行主动联络。特别对策总部自从传来“静观现状,发生任何变化时迅速回报”的指令后,也已经过了一小时了,到现在音讯全无。这实在让人不禁怀疑,警方高层到底有没有集思广益讨论本案案情,设想出得以打破此胶着状态的具体对策。

和先前一样,大家的耳朵里还是只有直升机的轰轰声。要求媒体自制的成效似乎不彰。在阴郁的沉重气压中,小田切悄悄走近,把刚从电子邮件收到、关于近藤亚矢子的资料交给弦间。

“这是辖区警局与县警局提供的嫌犯最新资料。嫌犯目前没有家人。她是以井川圭子这个名字,一个人住在杉并区的公寓里。根据相关人士的证词,她本来有个名叫亚希的独生女,但在去年十二月去世了。不过……”

“不过什么?”

弦间一面说着,一面看着手边的资料。小田切也读着资料,继续说道:

“……亚希死亡时只有十七岁,是私立叶丽女子高中的二年级学生。”

说到私立叶丽女子高中,那可是史上有名的杰出高中。连刚跨过三十五岁大关、单身的小田切,都听过这所学校的名字。它是一所升学高中,以排名来说,它紧接在坊间所谓三大女子名校之后。小田切一面在脑袋里搜寻藏在某个角落的知识碎片,一面说道:

“死因是后脑重击到人行道的水泥块,导致脑挫伤。那是目黑署的辖区内。当晚发现她时,经判断应该只是意外事件;但由于发现人行道上留有些许轮胎痕迹,辖区警局推测,有可能是在飙车族活动时遭受波及所致……后来搜查持续进行,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九天,有两个十六岁的少年前往目黑署自首,遭警方逮捕。事故那天刚好是圣诞夜。入夜后下了大雪的那天。”

“啊啊——是那天吗?”

弦间深深皱着眉头,眼睛眯了起来。发生在圣诞夜那天,应该格外让人难受吧。原本应该是母女开心而热闹的一晚才是……而且还是失去前途无量的独生女……她的心中想必相当悲伤。弦间从这个角度思考着,暂时把嫌犯所犯下的重罪摆在一旁。

“孩子的父亲呢?”

“这个……父不详。”

“不详?”

“是的。据资料所示,近藤亚矢子并没有过结婚记录。”

这么回答后,小田切也觉得纳闷。从他以前大略读过关于近藤亚矢子的资料来看,她是最不可能未婚生子的那种女性。

“未婚生子呀……”

弦间也露出大感意外的神情。

“后来,她在今年从位于目黑的大厦搬到杉并区去。”

说到这儿,他把资料大概中间的部分指给弦间看。弦间顺着看过去。

“嫌犯的父亲近藤高志在七年前,六十二岁时自杀。原本担任私立高中的校长。嫌犯之所以选择当老师,可能也和她父亲有关。”

弦间断断续续读出数据里的句子。

“五名男学生受到警告后愤而拔刀相向,两名教师受重伤,两个月才康复……这么说起来,当老师也是在卖命呢!近藤高志校长为了对校内的暴力事件负起责任,辞去校长一职……后来在家里上吊自杀,这样呀……”

弦间翻到下一页,随口读了出来。

“母亲近藤保子,五年前住在圣玛丽奴医院,病死在那儿……死因是胃癌……享年六十二岁,和她父亲在相同岁数去世……”

“嫌犯的双亲并无兄弟姐妹。祖父母的兄弟姐妹也很少,全都已经往生了……应该没有什么亲戚还和她有往来的。”

“女儿死了,嫌犯就完全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是吗?”

弦间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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