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秋内已经不想去上下午的课了。今天不用去ACT那边打工,所以在离开出云阁之后,他决定直接回公寓。

秋内租的房子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木制建筑。秋内住在二层,房东住在一层。就像是在开玩笑似的,房东家的姓氏正好是“大家”。二层有两个房间,一个是秋内的房间,另外一个并没有住人。每隔三个月,房东便会领着被低廉房租所吸引的学生来看房,但不论是谁,在看到这栋行将就木的房屋之后,都会谄笑地留下一堆借口,然后逃之夭夭。

秋内把公路赛车停在玄关旁,锁好车锁,推开后门的木栅栏,走进公寓。秋内踩着“嘎嘎”作响的地板,爬上二楼,走到里面那间屋子门口。秋内的房门是一对隔扇——要不是亲眼所见,京也都不敢相信——里外两面都画着相对而视的仙鹤。隔扇旁,五个“欧乐纳蜜C”的空瓶“咕隆咕隆”地在地板上滚着。上周,房东的孙子来这里玩。他自作主张地把这些东西拿了上来,在这里玩“保龄球游戏”,还制造出了巨大的噪音。

秋内本想说他两句,但最后还是任由他去玩了。

——想必房东至今都没有发现这件事吧。不,说不定他以为那是我在走廊里乱摆的垃圾呢。

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内热气蒸腾。秋内打开屋里唯一的窗户,按下电风扇的“强风”按钮,然后在榻榻米上呈“大字”躺下。窗外,秋蝉大声地叫着。秋内拿起身边吃了一半的袋装薯片,捏起几片放进嘴中。

秋内看了一眼直接摆在地板上的电话,只见电话的留言提示灯正在一闪一灭。他舔了舔薯片留在嘴边的盐粒,伸手按下了录音播放键。

“您有——四条——留言。”

房间里的这部电话可以说是这个公寓的唯一一个优点了。

“我是妈妈。盂兰盆节的时候你回不回来?给我回个电话。我白天要去店铺那边,所以今天晚上给我打哦。啊,晚上好像也不行……(找什么东西的声音)啊,果然不行。岁月不饶人啊,唉,今天晚上我有个聚会,所以明天……(录音结束)”

“我是妈妈。盂兰盆节你回来吗?明天晚上,大概八点的时候给我回个电话吧。别给店铺那边打,给家里打。你对因特网很熟悉吧,给妈妈推荐家好的网络服务商吧。有个客人给了你爸爸……(录音结束)”

“我是妈妈。接着刚才的话说,有个客人给了你爸爸一台旧电脑。因为客人自己买了台新的,所以就把之前的那台给了咱们。你爸爸说,要买什么广柑放电脑上。你觉得呢?(录音结束)”

最近,秋内的妈妈总是会说出一些无聊的冷笑话。听完录音的秋内,想起了京也的那句话。

“不过,他毕竟是你唯一的至亲啊,没法和他友好相处,你难道不觉得孤独吗?”

“一点也不觉得。”

京也小的时候便失去了母亲,和父亲相处的也一直不是很好。这位“讽刺专家”的乖僻性格或许就是由此而来的吧。而他乖僻的性格反过来又让他无法和父亲友好相处。对于双亲健在,与父母关系不错的秋内来说,这是无法理解的事情。不过——

“自己的爸爸居然是那个德行,真让人受不了。”

——京也是不是很寂寞呢?

秋内还无法理解京也的心情。

和同龄的朋友比起来,京也确实算是老成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给秋内留下了这种强烈的印象,自那之后,这种印象便从来没有改变过。不过,另一方面,京也还会给人一种稚气未脱的感觉,比如他对咖喱的异常热爱,比如他会把钓竿箱当“枪”比划着玩,等等。秋内还记得自己去他公寓玩的时候,他的收藏柜里齐刷刷地摆了一排让他引以为豪的汽车模型。和秋内的其他朋友比起来,京也身上的这种“孩子气”,并没有显露出他的脆弱。有的时候,秋内会觉得,这种“孩子气”反而将他身上潜藏着的危险表现了出来,总有一天,京也会做出让人无法预料的事情。京也也会给人这种令人绝望的印象。虽然说不清楚,但秋内知道,京也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正在不停地收缩。总有一天,那个东西会膨胀成一个庞然大物,而到时候,那个东西将变得无法抑制。

“我是阿久津——”

突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叫嚷声,这让秋内吓了一跳。这一声的音量实在是太大了,秋内手机的扬声器都被震得“哗哗”作响。

“你的手机要是在上课的时候响了,就糟了,所以我就用这个给你留言了。嗯,咳咳,关于下周的轮岗,我希望你尽快给我答复。总之给我打个电话啊,就这样啦。(录音结束)”

——听了这个声音之后,谁能相信他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呢?不管让谁来听,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只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而他的长相……他的长相是……

“嗯?”

——这么说来,阿久津长什么样子呢?

秋内觉得十分震惊:自己居然已经想不来他的样子了。

仔细想来,自从两年前的录取面试以及几天之后的业务内容说明会之后,实际上,秋内还没有和阿久津见过面。ACT是一家小公司,秋内他们这些配送员使用的公路赛车停在一层。社长负责接客户打来的委托电话,他的办公桌在二层。一般来说,配送员没有大事是不会去事务所的,因此,他们也就没什么机会和社长见面了。秋内每天都会通过手机听到他那刺耳的声音,不知不觉之中,在秋内脑海中,阿久津的形象变成了《根性小青蛙》里的广司。

——明天还要打工,随便找个理由去社长室,去看看两年未见的阿久津吧。不过,如果他真和广司一样年轻的话,那该如何是好呢?届时自己能不能保持冷静呢?

到了晚上,秋内离开房间,去买晚饭吃的便当。他走出公寓的后门,刚想把公路赛车的支架踢到车轮一侧,这时候,秋内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要不要去间宫老师那里看看呢……”

秋内打算和间宫老师谈谈欧比的事情。

——间宫老师那边还是越早去越好。况且镜子那边也想知道谈话的结果。

“事不宜迟。”

秋内撇下公路赛车,徒步走上马路。间宫老师住的地方就在附近。

此时此刻,秋内心里充斥着的与其说是对间宫老师专业知识的希冀,不如说是希望向某个人倾诉衷肠的迫切。实际上,有一个疑问一直萦绕在秋内的大脑之中,秋内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希望找个人,然后毫不隐瞒地对他说出这一切。

秋内只花了三分钟便到达了间宫老师住的公寓。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附近全是密密麻麻的老房子,因此,这一带也被人称为“战后大街”。在这片建筑之中,最为老旧的两栋房子,便是秋内居住的那间公寓和间宫老师住的这栋“仓石庄”。

早在刚入学的时候,秋内便发现自己所在院系的副教授就住在自己附近的公寓里。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上门拜访过——别说拜访了,就算在附近看到了,秋内也没和他打过招呼。

——间宫老师的那种样子,很容易让想和他打招呼的人畏首畏尾。除了我以为,有这种想法的人估计还有很多。

到了“仓石庄”之后,秋内看到存车处里停着一辆旧得令人吃惊的女佣自行车。只见在后轮的挡泥板上,用万能笔写着车主的名字——“间宫未知夫”,上面还用极为丑陋的字写着住址和电话号码。间宫老师的房间似乎是“二零一房间”。

顺着建筑外面的楼梯上楼,秋内有些紧张地站在了间宫老师的房门口。对于学生的突然来访,那个怪人副教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什么时候向他提出那件事情呢?

秋内按了下门铃——没有反应。

然后又敲了敲门——仍然没有反应。

最后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反应。

“没在家吗……”

秋内看了看装饰木板已经卷起来的房门,这时候,他听见屋里有些响声。似乎有人在小声地嘟哝着什么。是间宫的声音,他好像在和别人说话,但秋内却听不到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可能是在打电话吧。秋内决定站在门口再等一会儿。不过,屋内奇妙的低吟声却一直没有停下来。

“改天再来吧……”

没办法,秋内只好转过身,回到昏暗的走廊中。“吧嗒吧嗒”,他刚要下楼,便听到他身后传来了几声地板的响声。随后,秋内听到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打开了。

“今天……真走运啊。”

秋内回头望去,只见间宫老师正用仿佛可以穿透身体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的一条腿从门缝里跨出来,支在走廊上,污浊不堪的牛仔裤被减得半长不长,不仅盖不住皮鞋,也盖不住拖鞋;他穿着一件T恤衫,宽大的领口皱皱巴巴的,头上顶着一头蓬乱的黑发——这算是他最大的特点了——与其说他的头发“很长”,不如说他的头发“很大”。

“哇——”看到间宫老师之后,无论是谁都会在心里发出这种由衷的感叹。尽管秋内经常在大学里面看到他,但每次上他的课的时候,仍然会“哇”地感叹一下。现在也不例外。

间宫的脖子挂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十字架垂到他的胸口,握在他的右手里。秋内好像听谁说过,间宫是个基督教徒。可是,不论怎么看,他的这身打扮也不像是个修行的人。大概衣着和信仰没有什么关系吧。

“对不起,让您又按门铃、又叫门的,其实我都听到了。不过,刚才我正好在和上帝……哎?”

间宫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重新打量秋内。

“你是……你是那个啥吧,总是骑着一个自行车,车把跟牛犄角似的……”

“我是秋内。”

“对对,秋内君,你也选了我的课。”

“啊,是的,我上您的课。”

“嗯,你还喜欢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子。”

“哎?”

“别装蒜了,没用的。我心里清楚得很,那种东西。动物主要靠费洛蒙进行非语言的交流,而人类则是靠声音的抑扬以及视线来表达自己。”

“那个……”

“好不容易来一次就进来吧。我这里有麦茶。”

——这个人果然很奇怪。费洛蒙?交流?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是让人搞不懂。而且他也不问我为什么来,就说“好不容易来一次”什么的。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不管怎样,秋内还是走进了玄关。在迈进玄关的一瞬间,他差点叫出声来——“啊!”

“不好意思,我这里有点乱。”

间宫的身材很高,他弯腰穿过一段很短的过道,走进里面的客厅。秋内在一瞬间变得无所适从,但下定决心的他还是跟了进去。秋内走进客厅,这次他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哇啊!”

虽然不能把所有东西一一确认,但首先,玄关的水泥地上放着一个大笼子,里面有几只奇怪的老鼠,脑袋大得出奇。地上还有一个纸箱子,上面放着一个玻璃水槽,里面放着些土,斜插在上面的树杈上,混着些许红色和黑色,像是带有光泽的水管似的东西在上面盘卷着。过道上摆着许多透明的虫笼——数量多的惊人,简直可以称得上“数不胜数”。那些虫笼里面有的装着树枝,有的装着土,有的装着砂子,还有的在里面放了点纸片。间宫和秋内从这些虫笼中间穿过,像是呼应他们的脚步声似的,笼子表面出现了些黑点,密密麻麻地滚动着。

在这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圆形的木制茶几,上面趴着一只棕底白点的蜥蜴,摆出了一个巨大的字母“C”。这只蜥蜴的体型十分粗壮,大概有一个大人的胳膊那么大,离它鼻子不远的地方正是秋内的脚。秋内追悔莫及,自己今天为什么要穿短裤呢?不过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个……这个东西不会袭击人吧?”

秋内看了看那只大得过分的蜥蜴,用一种确认的口吻问道。间宫老师偷偷地看了一眼屋子角落的冰箱,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肩膀。

“墨西哥毒蜥蜴应该不会袭击人类吧。”

“毒……”

秋内对蜥蜴名字里不祥的字眼作出了反应。但间宫好像觉得他并没有听清自己的话似的,他回过头,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墨西哥、毒蜥蜴。是美洲毒蜥蜴的近缘种。”

“美洲毒蜥蜴是什么东西啊……”

秋内避免刺激到蜥蜴,小心翼翼地跪到榻榻米上。

“这条蜥蜴……是您养的吗?”

“不是,我借的,当资料用的。世界上,带毒的蜥蜴只有墨西哥毒蜥蜴和美洲毒蜥蜴两种,所以必须好好研究研究。来点麦茶可以吗?我这里只有麦茶。”

间宫拿来两杯倒满麦茶的玻璃杯。这两个杯子是一套的,设计上有点独特。可能是外

国制造的吧。杯子呈圆柱形,杯口的一个地方被做成嘴的形状,表面上刻着精细的刻度……

“这不是烧杯吗?!”

“真可惜,正确答案是计量烧杯。来,这杯是你的。”

说着,间宫把一个计量烧杯“啪”地放在茶几上面。在这股冲击的惊吓之下,蜥蜴“嗖”地一下立了起来,它支着四只脚摆出了一副警戒的架势。计量烧杯放的位置正好在蜥蜴的脑后,“C”变成了“℃”。

“因为很热,所以我就倒了四百CC,先别喝呢……嗯,已经凉下来了。”

“是……”

虽然容器极不寻常,但看上去并不是很脏。秋内觉得喉咙发干,几乎不能开口说话,于是便伸手去拿计量烧杯。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间宫老师刚才说它不会袭击人,所以拿个计量烧杯之类的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它有时候会咬人,请别介意哦。”

“哎?”说话的同时,秋内把手缩了回来。

“它的毒牙噢,在照里的,就在照例,荡我把它掐下劳了。”

间宫张着嘴巴,指着牙齿下面靠里的位置说道。

“啊,是这样啊……”

不过怎么样,秋内反正不会去拿计量烧杯了。

“对了,实在不好意思,这里太狭小了,其实我一直想搬到一个更宽敞的地方去,一个能养宠物的公寓。不过这附近除了这个以为还真没有。”

——就算是能养宠物的公寓,也不是什么都可以养的吧。

“不过,你看,这里离大学很近,上班很方便。另外我也很喜欢这个公寓的名字。”

“公寓的名字?”

——仓石庄这个名字到底哪里好了?

“因为我是基督徒嘛。”

秋内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正在思考如何回答的时候,间宫换上一副满心期待的眼神,把脸凑了过来。当然了,他的头发也跟着一起压了过来。秋内觉得他的头发并不是长在脑袋上的,确切地说法应该是,他的脸是从头发里伸出来的。在这片乱蓬蓬的头发之中,就算孕育出了崭新的生命也不足为奇。

“秋内君,难道你就不问问我吗?这样好吗?仓石庄的发音是クヲイシツウ,然后クヲイシ·ツウ→クヲイス·ツウ→クヲイスイ·ツウ,喏,クヲイスイ·ツウ(音同ChristSaw)就是‘基督看见’的意思。是不是意味深长啊?”

“是啊。”

秋内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仓石庄”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里变成了クヲイ·シツウ(也就是“黑暗的思想”)。

间宫充满喜悦的眼睛再次凝视起秋内的表情。秋内想,这种时候不能立刻避开他的视线。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瞥。

——哎?大学老师居然会住在这种房子里吗?

秋内一脸惊讶地打量着墙壁和天花板。

“如果叫‘冥途庄’的话,也是很有意思的。”

“不会有房东姓‘冥途’的。”

秋内语意不明地回答道。事后,他仔细想了想,原来“maid”是“女仆”的意思。真是个有意思的笑话——“maid·庄”。市原悦子听了或许会感到高兴吧。

“对了——秋内君,你今天为什么来这呢?”

说着,间宫漫不经心地把放在“℃”里的“C”拿起来,放到旁边的笼子里。秋内总算把计量烧杯拿了起来,他喝着麦茶,将话题切入主题。

“镜子儿子的那起事故原来是这样的啊,家里养的狗……”

听完秋内的话,间宫抱起两条细长的胳膊,叹了口气。

“成年狗和小个头儿的孩子,这种组合确实容易引发这类事故。因为四足动物起跑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要大的多。”

“嗯,真的是这样,力量非常大。”

欧比刨着地面的身影在秋内的脑海里重现。红色的狗链瞬间被绷得紧紧地,阳介的身体就如同被大风吹起来似的,顿时飞了出去。

“你们四个人都目击到那一瞬间了吧。”

“目击到事故瞬间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那时候,京也、宽子以及羽住同学刚从尼古拉斯里走出来,他们说并没有注意到人行道上的阳介君。”

“那么,他们听到刹车声以及撞击声了吧。”

间宫心痛地说道,双眸变得模糊起来。

“不过,我今天真是第一次听说她家里养狗的事情。这之前,我只听说是一起单纯的交通事故。昨天晚上,我通宵都在祈祷,所以没和椎崎老师说话。当然了,我也没去上课。”

昨天,信息板上贴出了一个通知,镜子的课要停课一周。

“实际上,我今天去了一趟告别式的会场,和椎崎老师聊了几句。关于刚才所说的欧比的事情,椎崎老师也想知道事故发生的时候欧比为什么会突然跑出去。因此,我才想向间宫老师请教。间宫老师说不定会知道其中的缘由。”

“嗯——不过,我并没有在现场亲眼目击到那个……欧比冲出去的瞬间。”

间宫撇着嘴,若有所思地玩弄着胸前的十字架。

“欧比为什么会突然冲出去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秋内暂且问道。

间宫仍然在旋弄着十字架,最后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他答道:

“冲出去的原因有很多种。有时候是受到了惊吓,有时候是高兴,你扔一个球出去,狗也会跟着跑出去。嗯,最后一种情况需要事前的训练。”

“训练——您说的是扔球出去让狗去追吗?”

“没错。说的训练,让狗奔跑的方法有很多种。因为狗很聪明,所以很容易通过训练让它听从狗主人的信号跑起来。信号有很多种。比如举起手啊,打响指啊,扔出蓝色的球啊,黄色的球啊。只要好好地训导,狗便会很好的执行你的一切命令。”

“这么说的话,假如事先训练好欧比,教给它一些信号,那么事故的时候,只要有人发出那种信号……”

“不,这是不可能的。”

间宫“咯吱咯吱”地挠着裸露的膝盖。

“发出信号的必须是主人或者驯狗师。其他人发出的信号,狗是绝对不会服从的。”

这样的话,白天的时候镜子也说过。欧比只听阳介一个人的话。

“难道没有例外吗?比如狗听从了自己主人之外的人的命令?比如……我是说比如,狗把发出信号的人错当成了自己的主人。”

“啊,这种可能理论上说得通。比如,发出信号的人穿着和狗主人一样的衣服,而且站在很远的地方。”

间宫的话引爆了秋内脑海中的一角。

——和我心里的那个疑点对接上了。

“此话怎讲?”

“其实,狗的视力不是很好。如果把人的视力设为一点零的话,那么狗的视力只有零点三左右。狗的眼睛是近视的,所以不擅于对焦。因此,在对方站在远处的时候,它们只能通过服装来判断对方是不是自己的主人。你看,比如在河滩之类的地方遛狗的时候,只要远处有人穿着和狗主人类似的衣服,狗便会兴高采烈地跑过去。这种事情不是经常发生吗?”

“没有,至少我没怎么看到过。”

“明明有的嘛。这个,就是这种感觉,你看。”

间宫把一只手伸到桌子上。他竖起中指,把其他四根手指支在桌子上,然后左右摇摆中指。他在用手模仿狗,只见这只“狗”显示看了看左边的计量烧杯,然后又看了看右边的那个。

“啊,是主人!”间宫说。“啪嗒啪嗒”,他灵巧地移动起四根手指,只见那只“狗”朝着计量烧杯靠了过去。在计量烧杯前面,那只“狗”突然停住了脚步。“啊?你是谁啊?”间宫用一种惊讶的口气说道。

这种事情其实用语言表述完全可以听明白,因此这种“行为艺术”根本没有必要。只是间宫自己想要表演而已吧。

“把别人误当成了自己的主人……”

秋内看着榻榻米,陷入了沉思。他对照着间宫的话,在心里试着审视起自己的疑问。

“素色的T恤衫,会怎么样呢?”

为了不让间宫察觉,秋内尽可能简短地问道。间宫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啪嗒啪嗒”地眨了几下眼睛。

“啊,对不起,我说的是服装的事情。。在刚才那个例子里,狗把站在远处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主人,假设那个人当时穿的是一件素色的T恤衫,情况会如何呢?”

“也就是说,在这种场合下,并没有显著的特征,是吗?”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狗大概会按照颜色去判断吧。”

间宫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最近的研究说,狗能够区分的颜色只有紫色、蓝色、黄色这三种颜色——是啊,比如出去遛狗的时候,狗主人身上穿着紫色、蓝色或者黄色的T恤衫。狗跑着跑着,突然看到远处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和狗主人一样颜色的T恤衫,这个时候,狗或许会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主人,然后不顾一切地跑过去。”

“跑过去吗?”

“可能会是这样的吧。”

那天,阳介穿着一件紫色的T恤衫。然后十分巧合的是,京也身上穿的T恤也是那个颜色的。欧比很可能把京也误当成了阳介,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狗靠服装辨认人类,然后把别人误当成了主人,这种情况下,一般需要多少距离呢?”

“这个可就不好说了,狗的视力在个体上是有差别的。”

“比如说,在单侧一车道的马路对面呢?”秋内问道。

间宫突然抿起嘴,问道:“难道说……你已经有想法了是吗?”

蓬乱的头发里,两只犹如狗一般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秋内。

秋内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心中的那团疑惑能不能对间宫说呢?应该说,还是应该沉默呢?——秋内马上做出了决定。

“咕嘟”,秋内咽了一口口水,随后开口说道:

“那天,从尼古拉斯走出来的京也,身上穿的是一件紫色的T恤衫,宽子穿的是一件蓝色半袖衬衫,羽住同学穿的是一件淡粉色T恤衫。所以,也就是说,既然狗只能区分紫色、蓝色和黄色这三种颜色,那么欧比至少能够判别出京也和宽子的颜色。”

“可能吧。”

“我可不可以这么认为,京也和宽子,在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人采取了行动,让欧比跑了出去。可以这样想吗?”

“比如是哪个人呢?”

秋内再度陷入无言以对的窘境。不过,事态既然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已经无路可退了。

“是京也。”秋内直截了当的说出了心里的疑虑。

“那个时候,京也做出了半胡闹似的行为,那一幕我一直都忘不了。”

“友江君的行为是——”

秋内把一切都告诉了间宫。京也跑到楼梯的平台上,看到有几只麻雀正在看自己,于是他便像用步枪似的,把钓鱼箱举了起来,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随后,欧比便冲了出去。

“哈哈,原来如此……你是不是在想,友江君的那种行为和阳介君的事故之间有着什么关联?”

“是这样的。”这正是秋内心中的疑虑。

京也在尼古拉斯的楼梯上,像拿步枪一样举起了钓竿箱。秋内怀疑这或许和“欧比的暴走”之间存在着一些联系。他一直都这么认为。当然了,秋内觉得京也并不是有意让欧比冲出去的,也应该不会做出那种事情。不过,京也的那种行为在秋内的脑海里留下来深深的烙印。那个时候,秋内并不可能逐一观察周围的路人,不过,根据他的记忆,在欧比冲出去之前,除了京也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人做出特别的举动。如果欧比是因为周围其他人的举动从冲出去的话,那么,做出那个举动的人就只能是京也。

“不可能的。”

“啊?”秋内仔细打量着间宫。

间宫又说了一遍“不可能”,然后眯着眼睛,笑了。

“不管T恤衫的颜色如何相同,只要主人在身边,狗就不会把别人认成自己的主人。而且,那种情况想认错都很难,因为阳介君和友江君的身材差距实在太大了。”

“这倒也是……”

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秋内感觉心里踏实了不少。

——京也和阳介的事故没有一点关系。看来是我想多了。

“那个,我……并不是怀疑自己的朋友。我也不是在追究谁的责任,让他来对阳介的事故负责。可是,那个时候,京也的举动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太深了……”

“确实令人印象深刻。简直就是一个小孩子嘛。”

“那个家伙做起事来,有时候真像

个小孩子。”

“啊对了,秋内君,吃不吃西瓜?我看很便宜,所以昨天就买了点。在冰箱里冻得硬邦邦的,肯定很好吃哦。”

还没等秋内回答,间宫便站了起来,从冰箱里取出还没切开的西瓜,拿到操作台上“咔嚓咔嚓”地切了起来。

“切西瓜,切西瓜,我切啊切啊切西瓜——”间宫哼着自己原创的小调儿,看来这便是所谓的“我的空间”吧。但间宫的空间实在是过于独特了,秋内感觉有点适应不了。

“话虽如此,狗的视力很弱,这种事情我之前居然完全不知。”

秋内朝着背对自己的间宫说道。

“看人类的时候,是靠穿着来辨认的,这件事也是头一次听说。”

“本来啊,大部分的狗是将人类的外部特征组合起来记忆的。”

间宫面向着操作台回答道。看来他用菜刀切西瓜的手艺已经很纯熟了。大概一个人生活很久了吧。

“比方说,一只狗曾经被某个穿着西服戴着帽子的人狠狠打过。那么在这之后,只要是穿着西服戴着帽子的人,就算是完全不相干的人,狗看到了也会觉得害怕。如果它曾经被某个举着雨伞、头发很长的人踢飞过,那么只要相同的条件满足,在大多数场合,它就不敢靠近对方。狗会记住人的特征组合,在看到同样特征组合的时候,就会反射性的回忆起当时的记忆。”

“特征组合吗……”

秋内发现自己还在想着京也的事情。紫色的T恤衫、钓竿箱。欧比很有可能对这个组合产生反应……

“不,不会的。”

秋内立刻得出了结论。那天在渔港,阳介和欧比在一起的时候,京也当时拿着钓竿箱,但欧比却没有任何反应。

“你还有问题要问吗?”

间宫把盛着西瓜的盘子端了过来。秋内摇摇头说“没有”,决定不再去想那件事了。

——别再揪着京也不放了。这种事情一旦想起来就会没完没了,最重要的是这么做很对不起京也。

秋内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他感到十分意外,因为西瓜非常甘甜多汁,看来挑西瓜也是有技巧的。

“这么说来,秋内君,你知道所罗门的指环吗?”

啃着西瓜的间宫唐突地问道,透明的西瓜汁黏糊糊地在他的嘴边挂了一圈。

“不知道,第一次听说。”

“我猜也是。”

间宫“咔嚓”一下咬了一口红色的瓜瓤。

“所罗门是大卫的独生子。在他父亲之后,他成为了古代以色列的国王——《旧约》里曾经这样写道‘所罗门王有一个魔法指环,戴上它便能够和鸟兽鱼虫对话。’”

“那个什么国王能和动物对话吗?”

“是的,他能。我也想要一个那样的指环。”

间宫噗地一下把西瓜籽吐到盘子里。

“我们这些人每天拼命工作,可以说是为了研制出所罗门的指环。我们让田鼠吃下荷尔蒙,通宵观察墨西哥毒蜥蜴的动作。世界上的动物学者每天都在做着这样的事情——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迄今为止,所罗门的指环还没有被研制出来。”

间宫把吃完的瓜皮放到盘子里,然后用鼻子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出来。

“只要有了那个指环,我们就能毫不费力地得到答案。”

秋内开始想象自己戴上“所罗门的指环”,讯问欧比的情景——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会突然跑开?欧比回答道:因为……那个时候……做了……

——唉,不行啊。

间宫的声音将秋内拉回到现实中来。

“秋内君,你好好想想,就算你有了指环,也是没有用的。因为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找到事情的关键——欧比。”

“啊,确实是这么回事。”

没有欧比,对话什么的就都不能进行了。

“如果欧比在这里的话,我们可以做些试验,试着查明真相。”

“椎崎老师说,现在警方那边似乎正在和动物保护团体一起,共同寻找欧比。”

“找到之后怎么办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交给保健所去处理掉吗?”

秋内被间宫唐突的回答吓了一跳。不过,他立刻回忆起了镜子的样子——当然了,那是他在出云阁看到的镜子。

“我也来找找看吧。”

当时,秋内曾经这样提议过。但她一脸困惑地避开了秋内的视线。

把自己的儿子拉到卡车轮下并将其害死的家犬,就算找到它了,镜子也绝对不会接着收养它的。在心情上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秋内既没养过狗,也没养过儿子,但这种心情他还是能够想象出来的。

——或许镜子真的打算将欧比处理掉。

“间宫老师,那件事情,您是怎么看的呢?”

“那件事情?哪件事情?”

“我想说的是,如果椎崎老师打算把欧比处理掉的话……”

间宫用放在身旁的手纸擦了擦嘴巴,然后抬头看着天花板。

“嗯……这个嘛,我也想过很多很多。不过,事态毕竟是事态,所以就算椎崎老师想处理欧比,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不能完全理解阳介君亲属的心情,那么我就没有提出意见的权利。”

“可是,这么一来,欧比不就太可怜了嘛……可是……欧比又不是存心想让阳介君出事故的,难道不是吗?”

间宫“咔咔”地挠了挠自己的耳朵后面。

“答案肯定不会那么单纯的。虽然我每天都在研究动物,但我仍然不明白,‘把牛、猪烤了吃’的行为和‘为了试验而杀死动物’的行为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狗主人将狗处理掉的行为、中国人吃狗的行为,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分别;我也不明白注射死跟斩首之间有什么区别。所以面对‘可不可怜’这种问题的时候,我自己并没有正确解答的勇气。”

秋内在心里反复体会着间宫的话,沉思了片刻。

但是他并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可能是那个房间的水龙头老化了吧,秋内听见墙壁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吱吱”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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