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斯年的两间破屋实在不够住, 就算够, 他也抵死不要和徒弟小两口同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凭什么那亲爹眼不见心不烦, 他却要搭上床板还刺眼睛?
幸好梁鹤乘的小院空着没卖, 纪慎语和丁汉白暂时去了淼安巷子。数月没来, 又赶上春天风大,那院子屋子脏得烫脚, 站都没法站。可他们二人已经不是爹亲妈爱的宝贝疙瘩了, 眼下艰难,什么都要忍耐。
纪慎语剪了三块抹布, 将明面擦洗干净, 丁汉白负责地面, 扫、擦,显他劲儿大似的,弄坏两条拖布。直忙到黄昏,里里外外都洒扫一新, 摆上他们的东西, 瞧着还不错。
丁汉白立在院中窗外, 纪慎语立在屋中窗内,一人擦一边。那积了腻子的玻璃像块猪油膏,硬生生叫他们划拉干净。推开窗,两人同时往窗台一趴,脸对脸,眉梢眼角都看得清楚。
纪慎语没话找话:“盆栽长新芽了。”
丁汉白“嗯”一声:“现在没有玫瑰, 以后会有的。”
纪慎语忍不住伸手,用光滑的指尖碰丁汉白的眉骨,那儿坚硬、高挺,摸到脸颊,他戳一戳,试图弄出个酒窝。丁汉白任他把玩,不嫌他手指脏污,笑起来,反把脸凑得更近。
既然近了,纪慎语亲吻一口。
夜里,他们相拥而眠,一个搂着,一个靠着,仿佛只要有彼此,那怎样都没关系。奈何现实严酷,不出俩钟头,巷子里经过一归家的醉汉,唱着《上海滩》,浪奔浪流,生生把丁汉白给浪醒了。
他这臭脾气哪能忍,趿拉拖鞋推开窗,那醉汉恰好在门外头高歌。他喊:“别唱了!要唱去上海唱!”巷子里一静,醉汉估计愣了愣,而后哼着《一剪梅》走远了。
丁汉白返回床边,那失去他怀抱的纪慎语翻个身,竟含着情绪咕哝一声,不满的,委屈的,睡个觉还要撒娇。纪慎语迷茫地睁开眼,一觉睡得忘记这是哪里,恨道:“今晚的床可真硬啊。”
丁汉白噗嗤乐出声,躺下与之相并,齐齐望着黝黑的虚空。
“何止床硬,沙发的皮子都烂了,不知道哪儿捡来的二手货。”
“也没有电视,师哥,我想看电视。”
“柜子那么小,还不够装我的衬衫呢。”
“洗澡的管子漏凉水……”
“暖壶也不是很保温……”
这二人越说越来劲,生生把困意说没了。半晌一扭脸,这破地方,就身旁的人比较宝贝,顿时爱意剧增。思及此,重新抱住,又美美地睡了。
丁汉白和纪慎语暂时开始了小日子,与寻常小两口无异,一早出门打拼。瓷窑、古玩市场、乃至其他省市,天黑归家,开着面包车,拎羊肉包子或者一点蔬菜,奢侈时,打包追凤楼的牛油鸡翅。
要是把存款亮出来,他们绝对是整片巷子里最大的款,可为了开古玩城,只能日夜奔波筹谋本钱。晚雾阴,纪慎语开窗阴干花瓶,扭脸瞧见丁汉白摆出钻刀。
许久没动手,不能荒废,丁汉白弄着块料子出活儿。忙碌一天,此时就着灯泡勾线走刀,权当放松了。小坠子,双面镂雕,雕的是藤枝树叶缠葫芦,精巧得很,连叶脉都清晰。纪慎语傍在一旁,抻两股细绳乖乖地编,平结花结都不在话下,编好把佩子穿上。
丁汉白吩咐:“找一颗碧玺,添个碧玺结珠。”
纪慎语巴巴地找,翻箱倒柜折腾出一颗,雕完穿好,关掉旧打磨机,这一晚上的工夫没白费。“明天拿玉销记,拿一店。”丁汉白说,“让老丁瞧瞧。”
人都不认了,但东西得瞧,瞧他没忘本,瞧他手艺没退步。
临睡,亮着一豆小灯,丁汉白倚靠床头捧着书,纪慎语侧身伏在他胸膛上,还是那本《如山如海》,都快被翻烂了。看了会儿各代玉牛鉴定,纪慎语觉得无趣,将丁汉白搂得紧了些。
头顶一声笑,丁汉白说:“你怎么那么黏人?”
纪慎语答:“因为喜欢你。”他如此诚实,明明是抬杠拌嘴的机会却来一句真情告白。丁汉白丢了书,把他抱瓷实,嗅他馨香的头发。他忽然告状:“二哥搬料子那天欺负我。”
丁汉白问:“还有呢?”
他说:“三哥监视我的时候总犯困。”
丁汉白道:“老四也一并说了吧。”
纪慎语便说:“姜廷恩喊我……大嫂。”他说完大笑,却也臊得抬不起头。被丁汉白拧着打了个滚儿,等屁股被托住时一凛,慌忙提醒道:“这床更不禁晃!”
丁汉白不依:“晃塌了我钉,听话,让我弄弄?”
纪慎语居然使了招金蝉脱壳,从被子另一头钻出去,爬到床尾躲着那禽兽。他环顾一圈,誓死不从,这是梁鹤乘的房子,万一梁鹤乘还没投胎转世,灵魂飘回来看看呢?丁汉白一听大骂迷信,不管不顾地拽他,用着强,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弄老实了。
“珍珠……”丁汉白粗声叫他,“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要过?”
纪慎语哪肯回答,抿着嘴细细地哼,眯着眼悄悄地看,他环住丁汉白的脖颈,贴近,用薄薄的胸膛蹭对方。忍啊,忍啊,终究没有忍住。
“想的。”他几乎咬住丁汉白的耳朵。
夜尽晨至,纪慎语睁眼闻见香气,是刚炸的油条,丁汉白一早去巷口买的。据他观察发现,兹要前一晚将他折腾狠了,丁汉白第二天能殷勤得头顶开花。
他吃饱喝足去玉销记,一阵子没来,伙计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后来姜廷恩到了,他将佩子给对方,并嘱咐一些。姜廷恩去一店报账,报完跟着丁延寿上课,等回三店时已经下午了。
两人凑在柜台后,纪慎语问:“师父有没有说什么?”
丁延寿什么都没说,一眼瞧出丁汉白的手艺,接都没接,却独自上楼待了很久。姜廷恩说完叹一口气,又道:“姑父和姑姑要把三跨院卖掉,现在只剩他们和小姑,大还是其次,住着伤心。”
纪慎语眼酸,赶忙询问:“那师父师母准备搬去哪儿?”
姜廷恩说:“还没定呢,小院子都破旧,单元房住不惯,别墅倒是还有院子……可贵得很,姑父还在考虑。”他惆怅无限,“姑父很勤俭,且犹豫一阵呢,要是什么都没发生,大哥说买别墅,他一定很快答应。”
越说越愧疚,纪慎语去捂姜廷恩的嘴,忽地,他撞上伙计的视线,对方猛地转身躲开。他一愣,问:“我怎么觉得他们有些奇怪?”
姜廷恩小声说:“你和大哥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
纪慎语瞠目:“什么大家?!”
当初动静不小,行里谁不知道丁汉白自立门户,还带着师弟。丁尔和叫伙计搬料子那天说了许多,难免被听去一耳朵。东家的家庭秘辛,又如此劲爆,谁能忍住不与别人嚼舌?
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有一传十十传百,丁汉白和纪慎语的私情已流传好一阵。版本良多,有说纪慎语勾引丁汉白的,也有说丁汉白逼迫纪慎语的,还有说二人暗度陈仓两情相悦的。
有的人不信,可他们同进同出,逼的人家半信半疑。
等到许多年后,丁汉白不结婚,纪慎语不成家,还整天混在一起,估计全行都会信了。
纪慎语听完半身僵硬,脸红个透,如此捱到打烊。人家正常下班,他通缉犯逃命,等钻上车一抬头,老天爷,伙计们站成一堆儿挥手,冲丁汉白问好呢。
丁汉白单手掉头,另一手挥了挥,一副单位领导样儿。纪慎语急得拍大腿,吼道:“还不快走!你这大王八磨蹭什么?!”
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丁汉白懵懂地驾驶一路,末了总算明白因由。他不慌、不羞,居然还喜上眉梢,学那醉汉,唱起了浪奔浪流!
纪慎语灼热一整天,洗澡,叫那漏凉水的管子一浇,终于正常了。他顶着毛巾往丁汉白怀里坐,对方擦他头发,他说了丁延寿要卖掉院子的事儿。
丁汉白几乎没有考虑,拍板就要换别墅,拍完想起来,他做不了主。纪慎语真的懂他,说:“你没办法做主,可以让说得上话的人帮帮忙,劝一劝师父。师父嫌贵,我们悄悄给他添一些钱,让他不心疼就行。”
说了就办,丁汉白第二天一早去姜廷恩家,舅舅疼外甥,他找姜寻竹帮忙。先是一顿责骂,怪他大逆不道,又是一通数落,怪他任性妄为,紧接着心疼起来,瘦了,糙了,怪他不好好吃饭。
大清早,那舅舅舅妈愣是忙活出四荤三素,丁汉白哪是来求人的,简直是来扫荡人家厨房的。姜廷恩更行,跟屁虫,光“想他”说了二十多遍。
他吃着大虾表明来意,言简意赅:“舅舅,我带了个折子,你当官人脉多,就跟我爸说能拿到优惠,钱我出一部分。”
姜寻竹打开存折一惊:“你哪来这么多钱?”合上,交还,“我和你舅妈都商量好了,我们出一部分钱,采薇一直跟着你们家,我们当出抚养费,而且你不在了,以后让廷恩多去住,算他的伙食费。”
想到了一起,丁汉白说:“这折子你们留着,花我的,剩多少你们看着用,以后我爸妈有什么事儿,拜托廷恩多帮忙。”他从小就爱做主,不容别人反驳,只好这么定下。
可豪气干云一过,他出门就开始犯愁。本来就玩儿命攒资金,这下更不够了,赶去瓷窑,算了账上所有能用的流动资金,弄得伙计以为有什么变故。
狭小的办公室,四人开会,筹钱。
纪慎语是技术工,扎着围裙戴着手套就来了。丁汉白守着他,给他拍土,给他擦脸,这大老板说话的工夫摆弄着他,叫人分不出情况是否危急。
佟沛帆说:“我那儿有些积蓄,先给你。”
房怀清一听:“又出力又出钱,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惯常的死样子,张口能降温,“何必那么麻烦,叫这师弟做两件粉彩转心瓶,用上十成十的手艺,一卖,不就行了?”
纪慎语闻声抬头,蓄意谋财,能骗得人倾家荡产,他警告道:“你别故态复萌。”
这师兄弟拌着嘴,丁汉白在一旁又过了遍账,户头已有的钱,能用的全部流水,截止楼盘下文件预估再添多少……数字纷杂,总之是不够。
一腔愁虑,傍晚回市区后直奔崇水,先前修复的几件东西在张斯年那儿,不知道脱手情况。丁汉白和纪慎语在胡同口下车,拎着酒菜烧饼往里走,门没关,等着他们似的。
一进屋,两人同时换副表情,不哭丧脸了,佯装万事顺利。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师父要孝敬,不能与之添堵。
布上一桌酒菜,丁汉白和张斯年碰杯,纪慎语就着热汤啃烧饼,豆沙馅儿,他接二连三吃撑了。一抬眼,这才发现对面搁着百寿纹瓶。他想起梁鹤乘,情不自禁叹息一声。
张斯年看来:“怎么?豆沙甜死你了?”
纪慎语说:“要是梁师父在就好了。”
张斯年扫兴道:“好好的提六指儿干什么,去去去,进屋睡觉去。”他眼里,那纪慎语就是个仍在发育的半大孩子,吃了就该睡,睡着就该长。
等外间只剩师徒俩,张斯年说:“小虎子白天过来一趟,说他给打听了,那楼竣工在即,盯着的投……投资商,多呢,你抓紧点儿。”
寅虎卯兔,小虎子是张寅的乳名。丁汉白点点头,干了一杯酒。
张斯年说:“我当初收你为徒,除了你有天分本事,还有个原因。”待丁汉白看来,他抱肘回想,“你特别狂,爷似的,那劲头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顿,老头骤然谩骂:“瞧瞧现在,快他妈跟我现在一样了!你被抄了家还是被弄瞎一只眼?端着深沉样儿给谁看?!”
这高声把里间的那位惊梦了,纪慎语跑出来,外间却没人,丁汉白被揪到了院里。张斯年扔一把铁锹,指着中央,让丁汉白挖。
丁汉白发懵,撬开松动的砖石,连挖数次,露出一个箱子。弄出来,扑了土,撬开后里面是个大泥团。纪慎语凑上去一闻,不让敲,去自己背包里翻出药水,抹上去,那坚硬的泥竟一点点软化了。
贮存器玩,这种方法最有保护力。
一层层剥开,里面的物件儿一寸寸暴露,就着明晃晃的灯泡,衬着乌麻麻的黑天。铁锈花看清了,兽面纹看清了,狮耳也露出来了……丁汉白停下手,大惊失色地看向张斯年。
张斯年说:“接着擦。”
丁汉白用了一万分的小心,胸膛震动,心脏都要蹿出喉咙。大清雍正年制,款识一露,他将这方尊抱在怀里,生怕摔了、磕了,指尖都紧张得颤抖。
纪慎语立在一旁,他没那慧眼,可他懂制造。行里有“一方抵十圆”的说法,这方器向来比其他器型珍贵,还有那遍布全身的开片,是哥釉著名的“百圾碎”。
张斯年蓦然眼红,这么件宝贝,他父亲当初为保护它而丧命。多少个夜晚战战兢兢,他藏着,护着,却也白天黑夜害怕着,转身进屋,他觉得真累。
“师父。”丁汉白叫他。
他说:“卖了吧,不得低于一百万。”
纪慎语大惊,一百万?!那是什么概念?!
百万高价,依然炙手可热,这下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然而丁汉白望着老头的背影,却悄然改了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所有涉及到的价格均查阅了藏品或相似藏品的官方估价、拍卖价格,根据年份不同稍有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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