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荷锄老翁泪如雨,惆怅年来事场圃。  县官租赋苦日增,增者不除蠲复取。

况复有猾胥,奸狯能侵渔。

羡余火耗媚令长,加派飞洒□里闾。  秋征那待禾黎熟,打门有吏毒如蝮。

钱谷实其囊,鸡豚饱其腹。

但言功令峻,迟则为鞭扑。

典衣何惜妇无□,啼饥宁复顾子孙。  初征一室叹悬磬,再征称贷聊自存。  三征剩有孑身在,鞭笞已复无完臀。

年时自喜多田亩,岂料今来成害薮。

终年耕耨一粒无,庐舍还为他人有。  沟渠展转泪不干,迁徙堪嗟行路难。

阿谁为把穷民绘,试起当年人主观。

小民食王之土,秋粮夏税,理之当然,也便不为民害。所苦无艺云征,因事加派。比如一府加派三千两助工,若照正额钱粮起科,加派所增也不多。但是一班贪污官吏,乘机射利,原止该每亩加银半分,他便加做一分。那一个小民,来与他算个兜底账。况这每分上,又要加出等头火耗,完纳使用,便就扰害了。况起解三千两银子,又有起解路费,上纳铺垫,都要出在小民,不免召怨,起人妄图了。  尤员外说的长叶林,是尤员外从来做生意的去处,乃两州搭界地方,又服齐州,又服兖州。尤员外取了人的银两,失事的人齐州告失状,尤员外就着人往齐州去打关节,就推说是兖州掌管的。若在兖州府去递失状,又推说是齐州掌管的。所以说失贼经官,破财不尽。两头一走,盘费具无,只得束手而回。尤员外故此不得出丑。今日着人打听,却还要在长叶林动手。

数日之间,探听的人回来,报十月望后起身,十月廿四日可到长叶林地方。有一员解官,一员防送武官,二十名长箭手护送。二十三夜间,尤员外先取好酒,把咬金吃个半酣,带从人,五鼓时候到长叶林,撺掇咬金道:“贤弟,我与你终身受用,在此一举。”咬金捉斧上马道:“都在小弟身上。”出长叶林官道,立定坐下马,横斧于鞍鞒,如猛虎盘踞于当道。先有打前站官卢方,乃青州折冲校尉,离银两十数里,当先开路,也防小人不测之事。先到长叶林,咬金一马冲将下来,高叫“留下买路钱来!”那个卢方,却也是弓马熟闲的武官,举枪招架,骂道:“响马,你只好在深山幽僻去处剪径,苟图衣食。这是三京六府解京的钱粮,须要回避。你这贼人,这等大胆!”咬金道:“天下客商,老爷分毫不取,闻得青州有三千两银子,特来做这件生意。”卢方道:“咄!响马无知,什么生意?”纵马挺枪,分心就挑。咬金手中斧火速忙迎,两马相撞,斧枪并举。斗有十数个回合,后面尘头起处,押银官银扛已到。咬金见后面有人到,恐敌人又有帮手,纵马摇斧,斫一斧来。卢方架不住,连肩卸背,砍于马下。可是:  斧摇秋月影,血喷晚霞红。

二十名长箭手赶到,见卢方落马,各举标枪,叫道:“前站卢爷,被响马伤了。”咬金乘势纵马摇斧,砍倒三四个部下的人。众人都丢枪弃棒,过涧而去,抱头鼠窜,把银子都弃在长叶林中。解官户曹参军薛亮,收回马奔旧路逃生。咬金不舍,纵马赶去。手下庄客,进长叶林,报尤员外:“程老爹得胜了,杀了一员官,砍倒三四个部下人,皇银都丢在长叶林下。”尤员外领手下上官道,将鞘箍劈开,把银子都搬回武南庄去,杀倒猪羊还愿摆酒,等咬金贺喜。

咬金此时追解官薛亮十数里之远,还赶着。他这个主意,不为赶尽杀绝,他不晓得银子弃在长叶林中,只道马上带回银子去了,故要追赶这解官。薛亮回头,见赶得近了,老大着忙。他是个做官的,又不好哀告响马饶命,叫道:“响马,我与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你剪径不过要银子,如今银子已都撇在长叶林,却又来追我怎的?”咬金听说银子在长叶林,无心追赶,拨回马走得缓了。薛亮见响马不赶,又骂两声:“响马,银子便剪去,好好看守。我回去禀了刺史,差人来缉拿你,却不要走。”触起咬金的怒来,叫道:“你且不要走,我不杀你。我不是无名的好汉,通一个名与你去。我叫做程咬金,平生再不欺人,我一个相厚朋友叫尤俊达,是我二人取了这三千两银子,你去罢!”咬金通了两个的名,方才收回马来,到武南庄还远,马上懊悔适才也不该通名,尤员外晓得,要埋怨我,倒隐了这句话罢。咬金若不隐藏此言,尤俊达连武南庄住也不敢住了。咬金回庄,且贺喜饮酒,不题。正是:

喜入酒肠宽是海,那管人闷堆眉角重如山。  那解官跑得自己满面灰尘,那马一身血汗,也不等这些长箭手,独自赶到州中,正值刺史斛斯平坐堂,薛解官连忙跪下,斛刺史也吃一惊。薛亮便禀道:“小官蒙大人差委,督解银两,前赴洛阳。廿四日行至齐州地方,长叶林闪出两个贼首,率数十余人来劫银两。彼时天色尚早,齐州防送官兵都不到,众寡不敌,被杀了将官卢方,长箭手四名。小官抵死相持,留得性命,银两都被抢去,特来禀上大人,乞移文齐州,着他缉拿这干贼人与这三千银两。”斛刺史听了大怒道:“岂有响马敢劫钱粮,你不小心,失去银两,那齐州代你赔偿?”叫:“左右取枷;来,我只解你到洛阳总理杨仆射跟前,凭他着你陪,着齐州赔。”叫声“拿下。”薛亮惊得魂不附体,若是要赔这三千银子,怕不连累妻子,波及亲戚。忙叫道:“老爷在上,这贼人还可缉。他拦截时,自称甚么靖山大王陈达尤金,只要坐名要齐州访拿他便了。”斛刺史将薛亮喝骂一场,做一角文书,申总理东都营造杨越公,道:“已经措银三千两起解,行至齐州长叶林,因该州不行防送,致遭响马劫去,乞着该州擒缉赔偿。”一面移文齐州,要他根缉陈达尤金并银两。薛亮羁候,俟东都都回文区处。彼此并肩衙门,那刘刺史也丢开不在心上。  不期过得数日,杨越公文转,道:“大工紧急,一月之内,如拿不着,该州先行措银赔偿。三月之内如贼人未获,刺史停俸,巡捕员役重处。薛亮革职为民,卢方优恤。”这番青州斛刺史回卸了担子,却把来推在齐州刘刺史身上。这刘刺史便急躁起来,道:“三千两银子,非同小可,如何赔得起?若要科派在小民身上,才派得三千两起解,如何又派?若说地方失于救护,捕官失于觉察,要他赔偿,一发体恤下情,也赔不来。若说库中无碍银两,一个官升任收拾一番,如何有得存留与我。若要我赔,是些微钱粮的等头火耗,词讼的罚赎,再有百姓旧欠钱粮,已徵未经报解,因新君即位赦免,却都是自己落包里银子,怎与强盗赔偿,终不然我在这里替强盗做官。我如今只把捕盗狠比,他比不过,定行缉出这干劫贼。若是大伙积盗,起出赃来,还不止三千银子。若是贫穷乌合之贼,料行花费不多,就赔也有限。”一坐堂便叫原领批广捕捕盗都头樊虎,副都头唐万仞,道:“这干响马,既有名字,可以挨查,怎么数月并无消息?这明系你等与他烹分这项钱粮,故此不有我缉结。”樊虎道:“老爷!从来再无强盗大胆,敢于通名的。明是故说诡名,将人炫惑,所以小的遍处捱缉,并无踪迹。”刘知府道:“纵是诡名,岂有劫去三千银子已经数月,并没个影响。不是得财玩寇,也是怠惰不肯用心,不打你也不上紧。”初次把樊虎、唐万仞打了十五,限三日一比,以后一概三十板,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这些人有比较的事在身上,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偏生日子又过得快,才打了比较,明日又该比较了,却都在樊虎家中烧齐心纸,吃协力酒,计较个主意。明日进府比较,好回话转限免打,却就计较出是非来。

他这三个为头的在一处坐,那五十名人条桌上坐,又在一边,樊虎对唐万仞道:“贤弟,我们枉受官刑,我想起个主意来。秦大哥在本州捕盗多年,方情远达,就不认得陈达,也认得尤金。目今在来总管标下为官,前日奉差回来,有多少东西。明日进州禀官:见得本州有旧捕盗秦琼,在州捕盗多年,深知贼人行径,见充总管来爷标下旗牌,望老爷讨回秦琼,响马陈达、尤金便有下落。讨得下来,我们也就造化了,讨不下来,也搪得明日一限。”这樊虎二人,与叔宝却都是通家厚友,还是这等从长商议。那五十个土兵,都是小人儿,听得这句话,都七七察察乱嚷起来:“这样好话,瞒着我们讲,明日进州,太爷见得本衙门元有捕盗秦琼,在本州捕盗多年,深知贼人巢穴,得受响马常例,有钱买闲,谋干在来爷标下为官,虽是旗牌官,遮掩身体,响马的常例,还送在秦琼家门上。今日有秦琼,明日就有陈达、尤金。老爷若不做主,就把小的们打死,也找不出个贼人来。”捕盗樊虎说:“列位,不要在我家里嚷,明日进衙门禀官就是。”各散去讫。

明早州前会齐,人进仪门,将仪门就关了。樊虎拿批上月台来转限,众人都跪在丹墀下面。经承的吏,将批接上公座,刘刺史举笔在手,问樊虎:“这响马曾有踪迹么?”樊虎道:“老爷,踪迹全无。”刺史把笔就放下了,叫用刑的,拿下去打。一声呐喊,执刑的都上来奔樊虎。这些用刑的人都是樊建威一班豪杰,雇募在府应役,来扯他时,樊虎道:“不要乱扯!小的还有一事禀上老爷。”刺史道:“有什么事?”樊虎道:“本州府有个秦琼,元是本衙门捕盗,如今现在总管来节度老爷标下为官。他捕盗多年,地方大盗积窝,他还知得些踪影,望老爷到来爷府中,将秦琼讨回,那陈达、尤金,定有下落。”刺史还不曾答应允与不允,那五十多人上月台乱叫打滚:“老爷做主,讨回秦琼。这秦琼因受响马常例买闲,在来爷节度府中为官,老爷若不做主讨回秦琼,倒比捕盗,老爷就打死小的们也无济于事。”刘刺史见众人异口一词,只得举笔转限免比,出府伺候。

不说众人躲过一限,却说秦叔宝自长安回家,常想起当日虽然是个义举,却是打死得宇文惠及,也无济于那女子。倘若当日出不得京来,把一个性命,干干的偿了宇文惠及,一个盖世英雄也只如此了局,撇下老母娇妻,谁为看管?也只算得个莽,算不得个侠。就是聂政,他亲在不肯以身许人,总之搭得伏伴不妥,便把李药师言语都忘了。以此在家也只收敛。

这日只见正在府中立班,外边报本州刘刺史相见。来总管命请进。两下相见了,也叙了几句寒温。刘刺史便开言:“上年因东都起建宫殿,山东各州都有协济银两;不料青州一行三千两钱粮,行至本州长叶林被劫,那强盗还自通名,叫甚陈达、尤金。青州申文东都,那督理的仆射杨越公,他移文将下官停俸,着令一月内赔偿前银,并要这一干强贼,如迟还要加罪。已曾差人缉拿,并无消息。据众捕禀称,原有都头秦琼,今在贵府做旗牌,他极会捕贼,意思暂从老大人处借去,捉拿此贼,以了此局。”来总管把秦琼一看,对刘刺史道:“那长大的便是秦琼,这人极有才干,下官要不时差遣,怎又好兼州中事?”秦叔宝也就跪下道:“旗牌在府,原要伺候老爷不时差委,捕盗原有樊虎一干,怎叫旗牌代他。”来总管道:“正是,还着该州捕盗根缉才是。”刘刺史见秦琼推诿,来总管不从,心中也老大不快,道:“下官也只要拿得贼人,免于赔偿罢了,岂苦苦要这秦琼。但各捕人禀称秦琼原是捕盗,平日惯收受响马常例,谋充在老大人军前为官,还要到上司及东都告状。下官以为不若等他协同一齐捕盗,若侥幸拿着,也是一功;若或推辞,怕这干人在行台及东都告下状来,那时秦琼要推也推不得了。”来总管听说了,便叫:“我却有处。秦琼过来,据刘刺史说你得受响马常例,难道果有此事?这也不过激励你成功,就是捕盗,也是国家的正事,不要在此推调,你就跟那刘刺史去罢。”叔宝见本官不做主,就没把臂了。又见刘太守怒目睁睁,就改口道:“老爷吩咐,刘爷要旗牌去,怎敢不去。只是旗牌力量。与樊虎一干差不多,怕了不事来,反代他们受祸。”来总管道:“他这一干捕盗要你,他也毕竟知你本事了得。你且去,我这厢有事,还要来取你。”  秦琼只得随了刘刺史出来。出府时,唐万仞连明都在府外接住道:“秦大哥,没奈何缠到你身上来。兄的义气深重,决不肯亲自去拿,露个风声在小弟耳内,我们舍死忘生的去,也说不得了。”叔宝道:“贤弟,我果然不知什么陈达、尤金。”挨挨挤挤到了府前。叔宝换了平常的衣服,进府公堂跪下。刘刺史以好言宽慰秦琼:“秦琼,你比不得别的捕盗人员,你却是个有前程的人,素常也能事。就是今日我讨你下来,也出于无奈。你若果然拿了这两个通名的贼寇,我这个衙门中除赏钱外,别有许多看顾你的去处,就是你那本官来爷,自然加奖。这个批上,我就即用你的名字了。”

叔宝同众友出府烧纸,齐心捕缉,此事踪迹全无。三日进府转限,看来总管衙门分上,还不好就打。秦琼到第二第三限,秦琼也受无妄之灾了。毕竟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程咬金虽做响马,观其临去通名,其气象毕竟不同,真乃晋时祖士雅、戴若思一流人,但知节之气略粗耳。(原评)

通名自是粗率处,非豪杰也。此段光景,视据胡床自若者何似哉。就个中评是非,原是向痴人行说梦。若论作者描神写照之妙,知节之真英雄,全在信尤达不疑,遇叔宝不隐,故卒能委身真主,以功名善终,论戴若思事业,则知节胜之。至祖士雅,则又属殊绝人物。天不祚晋,功业不终。惟靖康宗留守,庶可比肩,知节非其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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