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知己无人奈若何,斗牛空见气嵯峨。

黯生霜刃奇光隐,尘锁星文晦色多。  匣底□锋悲自扃,水中清影倩谁磨。

华阴赤土难相值,祗伴高人客舍歌。

这首诗名为《宝剑篇》,单说贤才埋没,拂拭无人,总为天下无道,豪杰难容。便是有才如李渊,尚且不容于朝廷,那草泽英雄,谁人鉴赏?也只得混迹尘埃,待时而动了。况且上天既要兴唐灭隋,自藏下一干亡杨广的杀手,辅李渊的功臣。不惟在沙场上一刀一枪,开他的基业,还在无心遇合处救他的阽危。  这英雄是谁?姓秦名琼字叔宝,乃祖是北齐领军大将秦旭,父是北齐武卫大将军秦彝。母亲宁氏生他时,秦旭道:“如今齐国南逼陈朝,西连周国,兵争不已。要使我祖孙父子同建太平。”因取一个乳名,叫做太平郎。

却说太平郎方才三岁时,齐主差秦彝领兵把守齐州。秦彝挈家在任,秦旭护驾在晋阳。不意齐主任用非人,政残民畔。周主出兵伐齐,齐兵大破。齐主逃向齐州,留安德高延宗把守晋阳。相持许久,延宗城破被擒,秦旭力战死节。

苦战阵云昏,轻生报国恩。

吞胡空有恨,厉鬼誓犹存。

及至齐主到齐州,惧周兵日逼,着丞相高阿那肱协同秦彝坚守,自己驾幸青州。不数日周兵追至,高阿那肱便欲开门投降,秦彝道:“朝廷恐秦彝兵力单弱,故令丞相同守。如今守逸攻劳,且宜坚拒以挫敌锋。丞相国之大臣,岂可辄生二志。”那肱道:“将军好不见机,周兵之来,势如破竹,并州、邺下,多少坚城不能持久,况此一壁。我受国厚恩,尚且从权,将军何必悻悻?”秦彝道:“秦彝父子,誓死国家。”分付部下把守城门,自己入见夫人道:“主上差高丞相助我,不意反掣我肘,势必败矣。我誓以死守,图见先人于地下。秦氏一脉,托于你。”说未完,外边报道:“高丞相已开关放周兵了。”秦彝忙提浑铁枪赶出来,只见周兵似河决一般涌来。秦领军虽有数百精锐,如何当抵得住?杀得血透重袍,疮痍遍体,部下十不存一。秦领军大叫一声道:“臣力竭矣!”手掣短刀,复杀数人,自刎而死。

重关百二片时隤,血战将军志不灰。

城郭可倾心愈动,化云飞上白云堆。

此时宁夫人收拾了些家资,逃出官衙,乱兵已是填塞街巷。使婢家奴,俱各惊散,领了这太平郎正没摆划,转到一条僻静小巷。家家俱是关着,听得一家有小儿哭声,知道有人在内,只得扣门。却是一个妇人,和一个两三岁小孩子在内。说起是个寡妇,姓程,这小孩子叫做一郎,止母子二口,别无他人,就借他家权住。乱定了,将出些随身金宝腾换,在程家对近一条小巷道,觅下一所宅子,两家通家往来。此时齐国沦亡,齐国死节之臣,谁来旌表?也只得混在齐民之中。且喜两家生的孩子,却是一对顽皮。到十二三岁时,便会打断街闹断巷生事。到后程一郎母子,因年荒,回斑鸠店旧居。宁夫人自与叔宝住在历城。

这秦琼长大,生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河目海口,燕颔虎头。最懒读书,只好轮枪弄棍,厮打使拳。在街坊市上,好事抱不平,与人出力,便死不顾。宁夫人常常泣对他道:“秦氏三世只你一身,拈枪拽棒,你原是将种,我不禁你;但不可做轻生负气的事,好奉养老身,接续秦家血脉。”故此秦琼在街坊生事,闻母亲叫唤,便丢了回家。人见他有勇仗义,又听母亲训诲,拟吴国专诸的为人,就叫他做“赛专诸”。更喜虽丧乱之余,家中尚有资蓄,得以散财结客,济弱扶危。初时交结附近的豪侠,一个是齐州捕盗都头樊虎字建威,一个是州中秀才房彦藻、王伯当,还有一个开鞭杖行贾润甫。时常遇着,不拈枪弄棒,便讲些兵法。还有过往好汉,遇着,彼此通知接待,不止一个。大凡人没些本领,一味把这两个铜钱结识人,人看他做耍子,不肯尊重他。虽有些本领,却好高自大,把些手段压伏人,人又笑他是鲁夫,不肯敬服他,所以名就不起。秦琼若论他本领,使得枪射得箭,还有一庄独脚武艺:他祖传有两条流金熟铜简,称来可有一百三十斤。他舞得来,初时两条怪蟒翻波,后来一片雪花坠地,是数一数二的。若论他交结,莫说他怜悯着失路英雄,交结是一时豪杰,只他母亲宁夫人,他娘子张氏,也都有截发留宾,剉荐喂马的气概。故此江北地方,说一个秦琼的武艺,也都咬指头;说一个秦琼的做人,心花都开。

才奇海宇惊,谊重世人倾。  莫恨无知己,天涯尽弟兄。

一日樊虎来见秦琼道:“近来齐鲁地面凶荒,贼盗生发,官司捕捉,都不能了事。昨日本州刺史,叫我招募几个了得的人,在本郡缉捕。小弟说及哥哥,道哥哥武艺绝人,英雄盖世,情愿让哥哥做都头,小弟作副。刺史欣然,着小弟请哥哥出去。”秦琼道:“兄弟,一身不属官为贵。我累代将家,若得志为国家提一枝兵马斩将骞旗,开疆展土,博一个荣封父母,荫子封妻。若不得志,有这几亩薄田,几树梨枣,尽可以供养老母,抚育妻儿,这几间破屋中间,村酒雏鸡,尽可与知己谈笑。一段雄心没按捺处,不会吟诗作赋,鼓瑟弹琴,拈一回枪棒,也足以消耗他。怎低头向这些赃官府下听他指挥?拿得贼,是他的功;起来赃,是他的钱。还又咱们费尽心力,拿着几个强盗,他得了钱放了去,还道咱们诬盗。若要咱和同水密,扳害良民,满他饭碗,咱心上也过不去。做他甚么?咱不去!”樊虎道:“哥!官从小大来,功从细积起。当初韩信也只是行伍起身。你不会拈这枝笔,去做些甚文字出身,又亡过了先前老人家,又靠不得他门荫,只有这一刀一枪事业,可以做些营生,还是去做的是。”  惭无彩笔夜生花,恃有横戈可起家。

璞隐荆山人莫识,利锥须自出囊纱。

说话间,只见秦琼母亲走将出来,与樊虎道了万福道:“我儿!你的志气极大,但樊家哥哥说得也有理。你终日游手好闲,也不是了期。一进公门,身子便有些牵系,不敢胡为。倘然捕盗立得些功,做得些事出来也好。我听得你家公公也是东宫卫士出身,你也不可胶执了。”秦琼是个孝顺人,听了母亲一席话,也不敢言语。

次日两个一同去见刺史,这刺史姓刘名芳声,见了秦琼:

轩轩云霞气色,凛凛霜雪威稜。熊腰虎背势嶙嶒,燕颔虎头雄俊。声动三春雷震,髯飘五柳风生。双眸朗朗炯疏星,一似白描关圣。  刘刺史道:“你是秦琼么?你这职事,也要论功序补。如今樊虎情愿让你,想你也是个了得的人。我就将你两个都补了都头,你须是用心干办。”两个谢了出来,樊虎道:“哥!齐州地面,贼盗都是响马,全要在脚力可以追赶,这须要得匹好马才好。”秦琼道:“咱明日和你贾润甫家看。”  次日秦琼袖了银子,同樊虎到城西,却值贾润甫在家,相见了。樊虎道:“叔宝兄新做了捕盗的都头,特来寻付脚力。”贾润甫对叔宝道:“恭喜!兄补这职事,是个扯钱庄儿,也是个干系堆儿。只恐怕捉生替死,诬盗扳赃,这些勾当,叔宝兄不肯做;若肯做,怕不起一个铜斗般家私。”叔宝道:“这亏心事,咱家不做。不知兄家可有好马么?”贾润甫道:“日昨正到了些。”两个携手到后槽,只见青骢紫骝、赤免乌骓、黄骠白骥;斑的五花虬、长的一丈乌;嘶的、跳的、伏的、骧的、吃草的、咬蚤的,云锦似一片,哪一匹不:

竹披耳峻,风入蹄轻。

死生堪托,万里横行。

那樊虎看了这些,只拣高大肥壮的,道这匹好,那匹好,拣定一匹枣骝。叔宝却拣定一匹黄骠。润甫道:“且试二兄的眼力。”牵出后槽,樊虎便跳上枣骝,叔宝跳上黄骠,一辔头放开,烟也似去了。那枣骝去势极猛,黄骠似不经意的。及到回来,枣骝觉钝了些,脚下有尘,黄骠快,脚下无尘,且又驯良。贾润甫道:“原是黄骠好。”叔宝就买黄骠。贩子要一百两,叔宝还了七十两,贾润甫主张是八十两。贩子不肯。润甫把自己用钱贴去,方买得成。立了契,同在贾润甫家,吃得半酣回家。以后甚是亏这黄骠马的力。

一日忽然发下一干人犯,是已行未得财的强盗,律该充军,要发往平阳潞州着伍。这刘刺史恐有失误,差着樊虎与叔宝二人,分头管解。樊虎往泽州,叔宝往潞州,俱是山西地方,同路进发。叔宝只得装束行李,拜辞母亲妻子,同樊虎先往长安,兵部挂了号,然后往山西。

游子天涯路,高堂万里心。

临行频把袂,鱼雁莫浮沉。

不说叔宝解军之事。再说那李渊见准了这道本,着他做河北道行台太原郡守,便是得了一道赦书,急忙叫收拾起身。先发放门下一干人。这日月台丹墀仪门外,若大若小,男男女女,挨肩擦背,屁都挤将出来。唐公坐在滴水檐前,看着这些手下人,怜惜他效劳日久,十分动念,目中垂泪道:“我实指望长安做官,扶持你们终身遭际;不料逼于民谣,挂冠回去。众人在我门下的,都不要随我去了。”唐公平昔待人有恩,众人一闻此言,放声大哭。唐公见他们哭得苦楚,眼泪越发滚出来,将袖拂面,忍泪道:“你们不必啼哭,难道我今日不做官,将你这些众人赶逐去不成!我有两说在此:有领我田畴耕种的,有店房生意客身的,有在我门下效劳得一官半职的,有长安脚下有什么亲故的,这几项人,都不要随我去了;若没有田畴耕种、店房生理,长安中又举目无亲,这种人留在京中也没有用处,都跟我到太原去,将高就低,也还过了日子。”这些手下人内,有情愿跟去的,即忙答应道:“小的们愿随老爷去。”人多得紧,到底不知是那个肯去,那个去不得。唐公毕竟有经纬,分付下边众人:“与我分做两班,太原去的在东边丹墀,长安住的在西边丹墀。分定立了,我还有话。”唐公口里分付,心中暗想道:“情愿去的毕竟不多。”谁料这干人,略可抽身的,都愿跟归太原,有立在西丹墀的,还复转到东边去。一立立开,东西两丹墀,约莫各有一半。那些众人在下边,纷纷私议。在长安住下的,舍不得老爷知遇之恩,要去时,奈长安城中沾亲带故,大小有前程羁绊,生意牵缠,不得跟去。故此同是一样手下人,那西边人羡东边人,好象即刻登仙的一般。唐公问“西丹墀都是长安住下的了么?”有几员官上来禀谢道:“小人蒙老爷抬举,也有金带前程。”有几个道:“小人领老爷钱本房屋。”有几个禀道:“小的领老爷田畴耕种,这项钱粮花利,每年赍解到老爷府中公用。”唐公听毕,分付把卷箱抬出来,不拘男妇老幼,有一名人,与他绵布二匹,银子一锭。赏毕,又分付道:“我不在长安为官,你众人越该收敛形迹,守我法度,都要留心,切记。”众人叩头去了。唐公又向东边的道:“你们这干是随去的了么?”众人都上前道:“小的们妻孥几辈了,情愿跟随老爷太原去。”唐公分付:“开一个花名簿,给与行粮银两,不许一路骚扰。经过地方,细微物件,都要平买平卖,强取民间分文,责究不恕。”分付了,退入后堂少息。

只见夫人窦氏向前道:“今日得回故里,甚是好事。只是妾身怀六甲,此去陆路,不胜车马劳顿。况分娩将及,不若且俄延半月起程。”李渊道:“夫人!主上多疑,更有奸人造谤,要尽杀姓李的人。在此一刻,如在虎穴龙潭。今幸得请,死还向故乡死,你不晓得李浑么?他全家要望回去是登天了。”窦夫人嘿嘿无言,自行准备行李。李渊一面辞了同僚亲故,一面辞了朝,自与窦夫人、一个十六岁千金小姐坐了软舆,族弟道宗与长子建成骑了马,随从了四十余个彪形虎体的家丁,都是关西大汉,弓上弦,刀出鞘,簇拥了出离长安。  回首长安日远,惊心客路云横。

渺渺尘随征骑,飘飘风弄行旌。

此时仲秋天气,唐公趁晴霁出门得早,送的也不多,止有几个相知郊饯。唐公也不敢道及国家之事,略致感谢之意,便作别起程。

人轻马快,一走早已离京二十余里。人烟稀少,忽见前面陡起一岗,簇着黑丛丛许多树木,颇是险恶。

高岗连野起,古木带云阴。  红绣天孙锦,黄飘佛国金。  林深鸟自乐,风紧叶常吟。

萧瑟生秋意,征人恐不禁。

这地名叫做楂树岗。唐公夫妇坐着轿,行得缓。三四十家丁,慢带马,前后左右,不敢轻离。只有道宗与建成赶着几个前站家丁,先行有一二里多路。建成是紫金冠、红锦袍;道宗是绿札巾,面前绣着一朵大牡丹花,玄)袍,肩上缠有一条大剥古龙,金鹘兔带,粉底皂靴。走一个落山健,赶入林子里来。若是没有这两个先来,唐公家眷一齐进到林子内,一来不曾准备,二来一边要顾行李,一边要顾家眷,也不能两全,少不得也中宇文述之计。喜是这几个先来,打着马儿正走,这边宇文述差遣扮作响马的人,夤夜出京,等了半日,远远望见一行人入林:一个蟒衣,是个官员模样,一个小哥儿,也是公子模样。断然道是唐公家眷,发一声喊抢将出来。都是白布盘头,粉墨涂脸,人强马壮,持著长枪大刀,口里乱吆喝道:“拿买路钱来!拿买路钱来!”建成见了,吃了一吓,跌转马便跑。道宗虽然吃了一惊,还胆大,便骂道:“这厮吃了大虫心,狮子胆来哩!是罐子也有两个耳朵,不知道洒家是陇西李府里,来阻截道路么?”说罢,拔出腰刀便砍。这几个家丁是短刀相帮,这边建成唬得抱了鞍桥,凭着这马倒跑回来。见了唐公轿子,忙道:“不好……不好了!前面强盗把叔爷围在林子里面了。”

喜是翻身离虎穴,谁知失足入龙潭。

唐公听了道:“怎辇毂之下,也有强盗!”便跳下轿来,分付道:“家丁了得的分一半去接应,一半可护着家眷车辆,退到后面有人烟处住扎。”自己除去忠靖冠,换了扎巾,脱去行衣,换一件箭袖的纻袄,左插弓,右带箭,手中提了一枝画杆方天戟,骑了白龙马,带领二十余个家丁,也赶进林子里来。早望见四五十强人,都执器械,围住着道宗。道宗与家丁们都拿的是短刀,甚是抵敌不来。唐公欲待放箭,又恐怕伤了自己人,便纵一纵马,赶上前来,大喝一声道:“何处强人!不知死活,敢来拦截我官员过往么?”这一喝,这干强人也吃一惊,一闪向两下一分,被唐公带领家丁直冲了进来,与道宗合做一处。这些强人看有后兵接应,初时也觉惊心,及至来不过二十余人,还欺他人少。况且来时,原是要害唐公,怎见了唐公,反行退去?仍旧拈枪弄棒的,团团围将拢来,把唐公并家丁围在垓心。不知唐公也能挣得出这重围么?

九里山前列阵图,征尘荡漾目模糊。

项王有力能扛鼎,得脱乌江厄也无。

总评:

旧本有太子自扮盗魁,阻劫唐公,为唐公所识。小说亦无不可。予以为如此衅隙,歇后十三年,君臣何以为面目?故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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