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龙、雷千二人奉命查寻乌笃卓,只是此事无有头绪,一时无从下手。李龙忽想起兴隆庄,便与雷千来寻荀花间。伙计通报掌柜,荀花间急忙出来,将李、雷二人迎进客堂。李龙道明来意。荀花间连连摇头,道:“自那日之后,那乌笃卓便不曾再来。”李龙道:“那厮可曾付你定钱?”荀花间道:“有定银二十两。”李龙道:“那厮既付定钱,怎的不曾来谋贸易之事?”

荀花间喃喃道:“此正是荀某疑惑之处。荀某经商多年,如此付得二十两定钱而失约者,从不曾遇得,便与几家绸庄掌柜商议过,他等皆茫然无解。”李龙道:“依荀掌柜之见,此中究竟是何缘故?”荀花间蹙眉道:“荀某窃以为,这乌笃卓来势异常,湖州城中大多绸庄付予了定钱,想必总数有数百上千两。此等富商巨贾来湖州贸易,必定携有大量银两。如若露财必招致灾祸,故其行径隐秘,亦是正常之举。只是如此久久不曾露面,恐怕是……”

李龙猛然一震,见荀花间欲言忽止,忙追问道:“恐怕是甚么?”荀花间道:“恐怕是已遭谋害了。”李龙思忖:荀花间所言有理。这乌笃卓身怀巨金,恐露财招灾,故行径隐秘。其远道而来,即便被人杀害,若凶手隐其尸首,地方又如何知晓?李龙又一想:此厮既是富商,绝非一个人来湖州,必有相随仆从。若久无消息,他的仆从或亦被害、或就是谋财真凶。

李龙喜道:“荀掌柜高见。如此言来,荀掌柜不曾自外进买绸缎,以求其利。”荀花间道:“我等庄号,本小利微,又怎的有如此多闲钱进买上等绸缎?依荀某所知,约一半庄号持观望之态。余下一半或多或少进得,其中以开泰庄最甚。”雷千疑惑,道:“这开泰庄掌柜怎的如此胆大?”荀花间道:“开泰庄财大势大,大量进买丝绸,亦无妨其买卖,不似我等小庄手头甚紧。”李龙细细思量,道:“昔日湖州三大绸庄,今朱山月已死,其山月庄已七零八落。湖州大绸庄便只余下于九之九阳绸庄、羊仪怙之开泰绸庄了。除此二者,可有第三家能与之争雄?”荀花间摇头道:“无有第三家。”李龙闻听,沉思不语。

查探一日,无有发现,李龙无功而返,见着苏公,如实禀报,又将心中所思所想道出。苏公听得,极为赞叹,遂令李龙加派人手,全城搜索,并扩至城外方圆十里。务必寻得线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但若发现命案,当速来报。

李龙领命,召集得三四十人,凡两人一路,分作多路,往四面八方的各庄各村查探。且说雷千、贺万一路,出得北城门,沿正北道打听,乜些行得十余里,无有发现,二人甚为沮丧。时近晌午,早已饥肠辘辘,雷千欲返,贺万道:“前方四五里,便是我姑家。我已有大半年不曾见得,不如趁此机会探望一番,亦可省些酒饭钱。”雷千自然乐意,与贺万又前行了四五里,入得一庄,唤作赵家庄。贺万头前引路,到得其姑家。姑家人见得贺万,分外高兴,遂杀鸡烹鱼,白饭青刍,好生盛情。

贺万自与姑家人问长问短、说东道西,道个不完。雷千甚是无趣,独自出得院门,在庄头闲步,却闻得一阵喧哗,只见数十人奔出庄来,急急往庄东而去。雷千诧异,暗道:莫非出了甚事?急忙追将上去,询问一名庄客。那庄客道:“有人见得前方河旁的树林中有一具死尸!”雷千心中一惊:果真出事了。出得庄东约莫二里地,入得一片树林中。一条小河自林中穿过,蜿蜒东去。一名庄客引众人到得河边,指道:“前方便是。”众人心怯,远远而立,不敢上前。有七八个胆大者趋上前去,只见河边水草丛中浮有一尸,其背向上。雷千见状,上得前来,高声道:“我乃湖州府衙公差。诸位暂且退后,休动了现场。”众人将信将疑。正在此刻,贺万赶来,其姑丈道明情形,众庄客方才相信。

雷千、贺万近得前去,细细查勘四周,并无异常痕迹,而后将那尸首拖将上来,翻转一看,原来是一个男子,只是面目全非,遂唤众庄客上前辨认,竟无一人识得。雷千细看尸首皮肉,估摸已死有三日。雷千问道:“近几日庄中可有失踪者?”地保上前道:“不曾闻得。”众人亦如是说。雷千又问道:“可有外出未归者?”地保询问众人,庄中确有五六人外出未归,或在城中买卖,或探亲访友。贺万遂令地保唤各家来辨认尸首。约半个时辰,诸家赶来辨认,但一一否认。

雷千低声道:“贺兄,你看此尸,身着锦袍,断非寻常庄农。再看其体态、皮肉、手掌,亦非劳作之人,想必是富裕人家。”贺万道:“雷兄所言极是。尸首面目全非,定是凶手故意为之。”雷千思忖,道:“凶手毁其容,目的就是恐事发后被人认出死者来。”

雷千猛然一震,暗道:莫非此人便是那失踪的乌笃卓不成?凶手将其谋害,抛尸城外二十里之河中,又毁其容,可谓狠毒之至。乌笃卓远道而来,人生地疏,且容貌已毁,即便尸首被人发现,官府亦无从追查。

贺万剥开尸首衣裳,但见那胸乳间有一块黑斑,大如铜钱,尸首胸、腹、背、腿等部位皆有伤迹,分明是毒打致死。雷千低声道:“莫非此人便是我等所寻之人?”贺万摇头,道:“非也。”雷千不解,问道:“贺兄何以知晓?”贺万不语,反问地保道:“过河出得此林,是何去处?”地保道:“不远处便是羊家堡。”贺万道:“那羊家堡可有大户人家?”地保点头道:“约有七八户。”贺万不多言,令地保雇人暂且看护尸首,又令人快马加鞭往府衙送信。

贺万、雷千回得姑丈家,琢磨案情。雷千问道:“贺兄怎知此人不是乌笃卓?”贺万笑道:“我窃以为,此人是羊家堡人氏。”雷千、贺万姑丈及家人皆不解,问他是否识得此人。贺万笑道:“其面目全非,我怎知他是哪个?”说罢,自袖中抖落出一物,放置桌上。众人齐望去,却是一块铜牌,半个巴掌大小,牌上有二字:“羊府”。众人方才醒悟。贺万道:“勘验尸首之时,我摸其囊中,得到此物,恐外人察见,便收藏在身,不敢言语。”雷千笑道:“好个贺万!好快手脚!我便在你身侧,竟亦不曾见得。”其姑丈道:“如此说来,此案与羊家堡有干系?”贺万道:“此人乃羊家堡人氏,其面目定有人识得,故而凶手毁其容貌,恐被他人认出。只是一时大意,竟忘却将他身上府牌取走,从而露了马脚。”

姑丈叹道:“此案非同小可。你等可知羊家堡情形?”贺万疑道:“莫非其中有甚隐情?”姑丈道:“这羊家堡虽有大户七八家,可称作‘羊府’者,却只一家。”雷千问道:“哪一家?”姑丈叹道:“便是羊仪怙羊大官人。”雷千道:“莫非便是那开泰绸庄的大东家?”姑丈点头,道:“正是。”雷千道:“如此看来,这尸首与羊仪怙有干系。”贺万道:“既如此,待明日我等去羊家堡查探个究竟。”

姑丈忙道:“你等有所不知,那羊家堡可非同他处,虽不及龙潭虎穴,却亦是豺狼之巢。”贺万、雷千闻言,大为疑惑,道:“何出此言?”姑丈叹道:“道来话长。那羊家堡本有二百余户人家,其中羊姓居多,约莫有七成,余下六七十户皆为杂姓。多年来,堡中人家也还和睦相处,不曾有本家与外姓之分。那羊仪怙亦是羊氏子孙,自幼丧父,家中贫穷,曾在湖州城一家绸庄做了个小伙计,后自家开了一家小店铺。二十年后,不合竟发了迹,今日成了湖州商贾大户。老夫与他同年,自小识得他,其外似忠厚老实,实则阴险狡诈,眼中只有那银锭元宝,毫无仁义礼信。他欲掌管羊家堡,便先每月付发五两银子与族中众长者,言为孝奉长辈。如此久之久之,笼络了族中长者,待众老一致推举他为族主,族中之事,无论巨细皆由他处置,而无需众老商议。”雷千、贺万望着姑丈,待他说下去。

姑丈喝了口水,又道:“这羊仪怙依仗财多势大,雇得几个枪棒教头,又募得近百名精壮汉子,唤作庄丁。明言护庄防匪,以保羊家堡之安宁,实欲掌管羊家堡,令其成为羊仪怙之天下。凡羊家堡之外姓人家,皆被他借机赶出堡去,但有不服者,无不遭其毒打,轻者致伤,重者致残。故今堡中只有羊姓人家,无有外姓。”雷千疑道:“他对外姓人怎的如此憎恨?”姑丈叹道:“非是外姓人如此,即便是同族人,亦无仁义可言,家家户户须交付所谓护堡钱。”雷千不解,道:“何谓护堡钱?”姑丈道:“羊家堡百余名教头庄丁,所需日费平摊各户,几乎每户要供养一名庄丁。”雷千怒道:“此即为富不仁。”

姑丈叹道:“羊仪怙依仗财势,称霸一方,跋扈自恣,为所欲为。四乡都称他为瘟疫虎。羊家堡人心惶惶,鸡犬不宁,道路以目,敢怒而不敢言。约莫前年,闻得堡中烧饼摊羊四郎浑家被其窥见,这厮顿生歹念,将羊四郎浑家掠回府中,肆意奸淫。羊妻受辱,后自缢身亡。羊四郎闻讯赶回来,前往羊府寻妻,见着浑家尸首,便欲与之拼命。可怜羊四郎怎生是他等对手?反招致一顿毒打,双腿皆断。羊仪怙反借机诬蔑,将羊四郎赶出羊家堡,那羊四郎流落在外,不多日便死了。唉,好端端一对夫妇,竟自双双亡命。”

雷千闻听,拍桌而起,怒道:“如此恶霸,端的该千刀万剐,不足解恨。”贺万叹道:“昔日张睢张大人、今日苏轼苏大人,皆是为民主事的清官,怎的无人状告这恶霸?”姑丈叹道:“羊仪怙财大势众、耳目众多。往往告状之人尚未到得府衙,便被其手下截住,押解回堡,非死即残。况且人人有妻儿老小,恐他报复,谁敢告他?”

姑丈说罢,雷千早已气得咬牙切齿、磨拳擦掌。姑丈道:“今四方庄邻亦遭害不浅,因其甚是霸道,凡如灌田之水、山林土地、口角纠纷等等争执,无不以羊家堡胜而告终。幸我赵家庄多年太平,无有冲突。”雷千疑惑,道:“羊、赵两庄毗邻,羊家堡如此霸道,赵家庄怎的安然太平?”贺万笑道:“雷兄有所不知,有赵老将军在此,他羊仪怙怎敢妄为?”雷千方才醒悟,原来那镇守边关十余年,立下赫赫战功的镇远将军赵车书便隐居在此。

时近黄昏,送信之人方才回来,只道苏大人明日前来查勘。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雷千、贺万早早到得庄头路旁,守候苏公。天方大亮,便远远见得苏公一行,二人上前相迎。随行之人乃苏仁、李龙、吴江、仵作。雷千、贺万道明原委,苏公并不入庄,令雷千、贺万引至案发之处。

入得树林中,李龙眼尖,望见前方树下躺着两具尸首,诧异道:“昨日闻报死得一人,怎的有两具尸首?”雷千、贺万大惊,急忙看去,果真如此。苏公细看,笑道:“你等且看仔细。”众人再看,却见那两具尸首竟然坐立起来。原来地保令两名胆大者守护尸首,二人却寻得树下,铺些茅草,吃肉喝酒,不觉竟自睡去,此刻方才惊醒。

贺万识得那二人,忙上前道声辛苦,二人指引道:“那死鬼便在前方。”入林约莫二三百步,方才见着地上尸首。众人望去,皆惊讶不已,那地上赫然摆着两具尸首!雷千、贺万惊诧万分,流水过去,果真是多了一具尸首!怎的有这般事情?怎的会无端多出一具尸首来?细细一看,竟然是一具女尸。莫非这女人昨夜自此路过,猛一睹尸首,被活活吓死不成?可夜半三更,一个女子为何在此僻静路径行走?莫非此女子与男子死者有何干系?被这男鬼索了命不成?

苏公暗自惊讶,方才李龙无心之言,竟被言中。雷千急将两名庄客唤上前来,询问其情。二人见多了一具尸首,浑身醉意早已吓跑,懵懵懂懂,哪里说得清楚?苏公上得前来,俯身察看女尸,约莫三十一二岁,颇有几分姿色,只是头发散乱、脸色死白,这般死相甚是渗人。观其肤色、衣裳,端是富家内眷。苏公令仵作上前验尸,仵作将男女尸首一一验过,道:“男女尸首上皆有伤痕,乃是殴打致死,并无其它致命处。女尸手中兀自握着一把铜钥匙,想必是重要物什。”

苏公令仵作取来钥匙,细细察看一番,钥匙甚新,道:“本府观女尸身沾泥土,似曾埋在土中?”仵作道:“大人好眼力。此尸埋在土中约有三日。”苏仁诧异道:“既然埋在土中已有几日,怎的又爬将出来,现身在此?莫非是诈尸不成?”苏公淡然道:“诈尸还魂,你等可信?仵作,可曾察看尸首口中?本府观其脸嘴怪异,莫非口中有物?”仵作一查,果真有物,待将其取出,却是一块银牌,正面有“羊府”二字,反面有“富贵千秋”四字。

雷千、贺万惊道:“怎的又是羊府?”李龙似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此命案与那羊府有莫大干系。”除了府牌外,尸身上未曾发现其它随身物什。苏公召乡人前来辨认女尸,果有相识者,这女人非是别人,乃是羊仪怙第七房妾室。苏公等闻听,悟出个七八分来。

苏公一行出了赵家庄,往羊家堡而去。行得三四里,遇得一干人众,约莫十余人,行色匆匆,其中有个老者,约莫六十余岁,神色焦急。李龙上前问路,其中一年轻男子回身指了指,道:“羊家堡便在前方。”而后急急赶上同

伴去了。苏公捋须望着他等远去,心中疑惑:“他等似是有紧急之事?”又前行二里路,见得路旁立有一处石坊,上刻三个大字:“羊家堡”。

方入得庄,却见前方有四五名庄丁,拦住苏公等人,喝道:“你等甚人?来我庄中何干?”李龙上得前去,道:“我家老爷乃是羊仪怙羊老爷至交,今日特来拜访。烦劳诸位通禀一声。”说罢,递上名帖。那名帖龙飞凤舞,众庄丁竟无人识得,又恐怠慢来客,惹怒了老爷,只得急急去报。

约莫一盏茶时刻,只见自庄中拥出一帮人众,为首一人正是羊仪怙,其后跟随羊家堡众乡绅。羊仪怙年已六十,面颊削瘦,形神矍铄,见着苏公,远远施礼,道:“我等草民久仰苏大人英名,如雷贯耳。今日大人大驾光临,草民等惶恐不安,迎接来迟,万望大人海涵。”苏公回礼,少叙寒暄。羊仪怙引苏公等入得羊家堡,苏公留意左右,竟无一人旁观,远远有三四个小童席地玩耍。

到得羊府门前,却见百余人夹道相迎,当中三人,乃是羊府总管羊幸言、羊家堡总教头杨雷、羊府教头杨霆。这杨雷、杨霆乃是兄弟,自幼练就一身武艺,刀枪棍棒,样样精通,人送绰号太湖双龙,只是为人凶狠,自投靠羊仪怙,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羊家堡人背地称他二人并总管羊幸言为“羊府三犬”。

苏公见此阵势甚大,暗自冷笑。羊仪怙媚笑道:“苏大人乃是当世翰林大学士,乃我湖州父母官。我等子民,蒙大人之蔽荫,感恩戴德。今大人屈尊驾临我羊家堡,我等草民受宠若惊。此实是我羊家堡人之幸也。”苏公淡然一笑,并不多言,看那羊府,朱漆大门、九级台阶,府前有石狮两个,张牙舞爪,一副猖狂凶恶之状。又看那楹联,云:“湖杭无双地,吴中第一家”。苏仁看得真切,冷笑一声,嘀咕道:“蚊子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入得羊府前院,乃是偌大一个院落,皆是青石板铺砌而成,院墙旁有兵刃架,上有刀枪棍棒般般兵刃,原来是一处习武场。前院又通侧院、中院,入得中院,乃是一回形长廊,其上皆盖琉璃瓦,廊柱、廊栏又有精雕细刻,如花鸟虫鱼。那回廊之间,却是偌大一个水池,池水中游鱼群群,池中有一小山,用太湖石所叠砌,石山上有一楼阁,竟有三层,名为水阁。沿廊入得正院,方见一大厅,上悬一匾额,云:“厚德堂”。厅正有一檀香桌,左右有八把檀香交椅。苏公暗道:“这羊府峻宇彫墙,果然非同一般人家,即便是当朝宰相府亦有所不及。却不知其后院、居室是何等一番景象?”

正思忖时,早有十二名女婢鱼贯般捧出香茗馔点酒果。苏公落得上座,问道:“羊爷春秋几何?”羊仪怙道:“小人虚活六十。”苏公道:“府上人丁几何?”羊仪怙道:“内眷三十二人,家丁五十余人,丫鬟女婢八十余人,其余杂佣约莫三十。”苏公道:“近来羊掌柜生意如何?”羊仪怙笑道:“托大人洪福,草民的开泰庄生意兴隆。”苏公端起茶碗,轻吹浮着的茶叶,喝了小口,问道:“本府近日闻得一桩蹊跷事。道是说湖州城来了一个神秘绸商,欲高价采买上等丝绸,其需量甚多。不知羊爷可曾知晓此事?”羊仪怙点头道:“传言此人名唤乌笃卓,来自京城。”

苏公不动声色道:“羊爷乃是湖州丝绸巨贾,深谙其道,不知作何想法?”羊仪怙道:“此人亦曾与我开泰庄商议买卖丝绸一事,且首付定金二百两银子。他所开绸价不合行市,明白人一眼便可看出其中有诈。只是利欲诱人,即便有诈,亦要试上一试。小人已交代犬子修竹:一者,先收得银两而后付货,少一文不可;其二,须一一查看银两真伪,防其以假乱真。如此行事,即便那厮有所企图,我亦无损。”

苏公道:“羊爷所言有理。只是闻得这乌笃卓久不露面,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甚药?”羊仪怙眯了眯眼,道:“据草民所知,这乌笃卓并非其真名实姓。”苏公故作惊讶,道:“并非真名?莫非羊爷知晓此人名姓?”羊仪怙摇头道:“非也。草民窃以为,所谓乌笃卓高价采买丝绸一事,实是一个圈套。”苏公点点头,道:“既是圈套,羊爷如何应付?”羊仪怙捋须笑道:“草民以为,此事干系重大。还须从草民府上道起。草民年已六十,老矣。前后三十年,艰辛立业,方有今日之家业。可惜草民犬子修竹,少不更事,只晓得风花雪月,恨不成材。试想他日,偌大一个家业,如何维持?草民深以为虑。草民府上总管乃是个精明之人,见草民整日忧思,谏道:父母难保百年春。整日放纵、百般宠爱,实则害之。老爷当及早将买卖交付与少爷,令他知其情、懂其道。玉不啄,不成器。今老爷事必躬亲,求全责备,便如那诸葛亮一般,甚是不妥。”

苏公闻听,不觉一愣,问道:“此话怎讲?”羊仪怙笑道:“初始,草民也不解其意,问之,他道:诸葛亮为蜀相,事必躬亲,凡事不肯分派与他人,且用人察之密,待之严,无以自全而或见弃,即便加意收录,而固不任之,至其身死五丈原,而蜀国后继无人矣,又怎生与魏、吴抗争?老爷切不可学那诸葛亮。”苏公闻听,大惊,心中暗道:“区区一个管家,竟有如此这般见解,端得少见。”遂令羊仪怙召此人上前一见。

一侧羊幸言急忙出列,满面堆笑,躬身施礼,拜见苏公。苏公见此人年约三十,道他精明,却不如言他狡黠,心中暗道:“此人面相顽皮赖骨、油光水滑,羊仪怙斑斑恶行,想必多出自此人之口,真是个可恶的爪牙鹰犬。”苏公心中不快,令羊幸言退下,道:“羊爷将家业传与长子,令其自立,而后悄然隐居,实是明智之举。”羊仪怙笑道:“谢大人美言。初,草民确曾忧虑,唯恐他有所差池,坏了生意。今见他将买卖料理得条脩叶贯、井井有条,草民方才安心。不想修竹立足方稳,便有人暗使阴谋,欲起风云。”

苏公诧异道:“甚么阴谋?哪般风云?”羊仪怙恨恨道:“大人知晓,我湖州丝绸,天下闻名。昔日朱、于、羊三家成鼎立之势,如那魏、吴、蜀一般。今朱山月已死,山月绸庄人亡邦瘁,土崩鱼烂。今湖州丝绸大户只余九阳庄与开泰庄,二者势不共存。如若能击溃一方,则另一方可雄霸湖州。”苏公不动声色,问道:“依羊爷之意,莫非那于九欲一统湖州?”羊仪怙冷笑一声,低声道:“此话只可私下言语,草民以为,那于九早有此野心,只是苦于无机可乘。今我开泰庄老少掌柜更替,其间必定有隙,正是他下手之绝妙时机。”

苏公捋须点头,笑道:“羊爷既然看破对手招数,想必早有应对之策了。”羊仪怙道:“于九此招过于明显,湖州绸商,个个精明,怎生会中他计?除非似那牛蝇,贪婪成性,不知死活。”苏公笑道:“依羊爷之意,若想做那湖州龙头,当如何行事?”

羊仪怙笑而不答,令人端过一坛酒来,开了泥封,将酒斟满,道:“草民敬大人一杯。”苏公端起酒盏,香气袭人,品得一小口,果真香醇无比,叹道:“此酒乃是陈年状元红。”羊仪怙点头笑道:“此乃草民所藏的百年状元红,寻遍湖州,亦不过十坛。”

苏公赞不绝口。羊仪怙将手一挥,令闲杂人等退下,只余下其亲信羊幸言、杨雷、杨霆三人。苏公心中疑惑,但不言不语,静观其行。羊仪怙拱手,低声道:“大人,草民有一事相求。”苏公笑道:“羊爷富甲一方,要风有风、唤雨得雨,怎的还有事要求人?”羊仪怙心事重重长叹一声,苦笑道:“大人寒碜草民了。草民早闻大人清正廉直、断案如神,初来湖州,便破得好几桩奇案……”苏公挥手道:“羊爷有何事?且说来听听。”羊仪怙叹道:“不瞒大人,近日府中无端失窃黄金五百两。草民竭力追查,却无有丝毫影踪。今幸逢大人光临寒舍,恳请大人为草民做主。”李龙等人闻得,大惊失色:五百两黄金被窃,可谓湖州第一大案,如此推想那盗贼必非寻常之辈。

苏公捋了捋胡须,淡然道:“其中情形,羊爷且细细道来。”羊仪怙连连点头,道:“草民的钱库便在草民居所逍遥轩的西侧,高墙深宅,日夜有人轮番把守,每四个时辰一轮,每日三轮,每轮两人。若想入得钱库,须过两道门,开两把大锁,且外室中有凶犬两条。内室过道设有机簧,甚为巧妙,若贸然闯入,非死即伤。草民自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曾料想,前日草民入库清点银两时,却发现无端少了五百两黄金。草民甚是惊愕,只当是清点有误,复又细细点了三遍,确确实实少了五百两。草民记得清楚,上个月清点时,无有差错。草民心中很是疑惑,便细细察看了钱库,并无掘洞痕迹。草民便猜想,那盗贼必定是开得门锁而入的。草民又猜想,此人要到得这钱库里面来,首先当避开守卫家丁,又要有钥匙,开得两道门锁,又可令外室凶犬平静,又不触发过道机关,如此盗贼,定是我府中之人。”

苏公点点头,道:“羊爷推断甚为有理,却不知羊爷可曾察看房顶?”羊仪怙摇头道:“大人有所不知,草民这钱库并非寻常房屋,却是在地下,只有一条暗道入得,并无门窗、房顶。”苏公皱着眉头,问道:“羊爷前番清点至此次清点,约莫有多少时日?”羊仪怙思忖道:“约莫有二十五六日。”苏公道:“如此说来,黄金便是在这二十五六日中失盗,究竟何时,却不曾知晓。”羊仪怙叹道:“正是。草民早将那把守家丁一一拘来逼问,却无一人招认。”苏公道:“那两道门锁钥匙由何人掌管?”羊仪怙道:“外室之锁,草民及犬子、管家、两位杨教头并当值家丁皆可开得。只是那内室之锁,却只草民与犬子掌握,过道机关机簧,也只有草民与犬子知晓。”

苏公蹙眉道:“既如此,那盗贼怎的入得库内?你父子可曾失却过钥匙?”羊仪怙道:“草民亦曾疑心,细细回想,似从未有这等事情。”苏公喃喃道:“如此说来,那盗贼莫非有土遁之术?羊爷若不介意,可否引本府前往库房一看,如何?”羊仪怙连连点头,遂起身引苏公等人出得客堂,来到后院。

这羊府后院又分东、南、西、北四院,羊仪怙逍遥轩乃在东院。苏公等人入得东院,却见满院花草树木,皆是名贵希罕之物,又有数十种雀鸟,囚于笼中,唧唧喳喳。入得逍遥轩,有一道院门通钱库,四方高墙,墙头有铁蒺藜,钱库便在当中。入得外室,有守值二人,手提钢刀,又有两条恶犬。开得外室,入得内室,室内却是供奉的羊氏先祖牌位。

苏公环视四壁,并无窗格,果然壁垒森严。盗贼若想入得内室,只有两处:门或屋顶。但室内供奉的是牌位,钱库密门又在何处呢?苏公目寻四方。

羊仪怙挪开桌案前的蒲团,道:“大人且看,这钱库密道便在这蒲团下面。”苏公看去,却见得一块三尺见方的石板,石板稍显凹凸,原来雕有山水亭阁图,水中有一叶扁舟。羊仪怙将手置于那扁舟上,往左边挪动,竟然现出一块三寸见方的平板,颜色黝黑。苏公看得清楚,原来是镶嵌的铁板。那铁板上有一处小眼,如此看来,这小眼便是锁洞了。果然,羊仪怙自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正待插入。

苏公忙道:“且慢。”羊仪怙不解。苏公指着他手中钥匙,道:“羊爷可否将此与本府一看。”羊仪怙将钥匙交与苏公。李龙、雷千等人见着,不觉惊讶。苏公细细察看一番,而后将钥匙还与羊仪怙。苏公问道:“此锁颇为奇特,却不知是何人所制?”羊仪怙道:“这钱库非寻常之处,请人制锁,怎的放心?不瞒大人,此锁并钥匙乃是小人亲手所制。”苏公称赞道:“不想羊爷竟还有这般手艺。只是其中有一处瑕疵,不知羊爷可曾察觉?”羊仪怙疑惑不解,忙道:“请大人点拨。”

苏公笑而不语,自袖中取出一物,插入锁孔,轻的一转,猛听得隆隆一阵响,却见得那案桌下露出一个大洞口来,有石阶向下,分明便是钱库入口。羊仪怙见状,望着手中钥匙,目瞪口呆:“苏大人何来钥匙?”苏公淡然一笑,道:“其中缘由,本府还不甚清楚,待入得库内仔细察看,或有发现。本府何来钥匙,到时自然告知羊爷。”羊仪怙满脸疑云,遂令羊幸言、杨雷、杨霆留下,自引苏公入得暗道。

苏公令众人留下,只唤李龙一人跟随。下得十余级石阶,便是一条平坦密道,壁上兀自亮着清油灯。羊仪怙在前,寻得机簧,将机关关闭,道:“此机簧连着逍遥轩内一口铜钟,一经触动,便会使得铜钟撞响。前方又有一处,乃是石闸。若误动之,则前后石闸皆合上,截了前后道,那贼闭于当中,插翅亦难飞。若再动弹,则有飞箭四射。”苏公疑惑道:“既然防守这般严密,库内黄金被盗,此机簧怎的无有动静?”羊仪怙叹道:“那盗贼定是知晓机簧所在。草民窃以为,此贼定是草民身旁亲近之人。”苏公然之。

到得密道尽端,羊仪怙开启石门机簧,引苏公、李龙入得库内。却见室中整齐摆放着八口木箱,每箱皆有封条,其上标有纸签,注明物名、数目、存放月日。苏公环视四壁,墙角处各有一盏万年灯,四壁完好。苏公问羊仪怙当时入库情形。羊仪

怙道:“那日,草民开得库门,猛然见得那厢一个箱盖居然开启着,急忙上前来看,那箱内早已空空如也。五百两金子竟然不翼而飞了!”

苏公令羊仪怙指认那口箱子,羊仪怙引苏公、李龙来看。却是靠墙角里一口黑漆木箱,约莫三尺长,两尺宽,连着箱盖两尺高。苏公俯身下去,细看那箱盖表面,问道:“事发之后,除了羊爷之外,可曾有他人入室?”羊仪怙道:“小人曾唤得羊管家进来。”苏公又问道:“那羊管家进来后,可曾动过这口箱子?”羊仪怙摇头道:“草民只引他进来看,他站在那厢未动任何物什。”苏公点点头,道:“如此言来,这箱盖是你合上的?”羊仪怙点头道:“正是。”苏公令李龙取下一盏灯,立在箱旁,侧目斜视,又换得方位察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令羊仪怙伸出左右手来,端详一番,弄得羊仪怙莫名其妙。苏公在库室内查看一番之后,经密道回得内室。羊仪怙合上机簧,闭了库室暗门。内室众人看着苏公,不知他有何发现。

苏公不语,回得客厅。众人跟着回来,苏公悠然品饮了香茶。一旁羊仪怙眼巴巴望着,欲言又止。苏公饮罢,捋着胡须,笑道:“本府已知盗贼何人了。”羊仪怙闻听,甚是兴奋,道:“请大人言来。”苏公瞥了羊仪怙一眼,笑道:“羊爷心中早知此人,又何须本府道出?”羊仪怙一愣,不解道:“草民不知何人?”苏公眯了眯眼,幽然道:“羊爷心知肚明,何必遮掩?”羊仪怙眨巴双眼,愣乎乎的问道:“苏大人何出此言?草民的确不知。”苏公环视众人,低声道:“那盗贼便是……”

众人个个盯着苏公,注目倾听,表情不一。苏公又逐一看过众人,却不言出盗贼名姓来。羊仪怙心急,再三追问。苏公慢吞吞道:“非是他人,正是你羊仪怙羊爷自己所为!”

众人皆惊。羊仪怙表情古怪,好一番时刻,苦笑道:“大人说笑了。”苏公冷笑一声,道:“库房守卫森严,机关重重,寻常盗贼怎生入得?竟然连蛛丝马迹也不曾留下,何人能过得守卫,避开恶犬?何人知晓钱库入口且掌握钥匙?何人省得密道机簧将之关闭?何人能轻松拿走五百两黄金?如此推想,羊府之内,惟有羊爷。任他其谁也不会疑心,羊爷怎会偷盗自己的金子?”羊仪怙冷冷看着苏公,反问道:“草民自己偷自己金子,有甚用处?”

苏公淡然一笑,道:“羊爷之意,欲借机生事,嫁祸于人。”羊仪怙闻听,面有愠色,道:“大人此言何意?草民为何要做这等事呢?”苏公站起身来,道:“本府察看了库房被盗的那口木箱,漆面蒙有灰尘,其上留有五六只手印,虽有重叠,却甚为清晰。本府细辨,皆是六指手印。又观羊爷左右手,羊爷右手为六指。可见此箱分明是羊爷所开启。”

羊仪怙张手来看,吱唔道:“或是草民关合箱子时留下的手印。那时刻,草民不曾留心箱盖上的手印。”苏公又道:“羊爷方才言及,你入得库房时,一眼便望见那口箱子开启着?”羊仪怙点头,道:“正是。后来,草民唤管家进来,他亦曾见到。”

苏公淡然一笑,道:“本府以为,此乃羊爷有意为之。试想,若果真系盗贼所为,此贼手法如此巧妙,神不知鬼不觉,居然到了密室内,足见这贼甚有心计。他得手之后,定会将那口木箱合上,重上封条,鱼目混珠。羊爷即便入得库房,众箱子皆是闭合着,如此便一时半刻难以察觉。平日里,这库房重地唯只你父子可入,你又怎的会将管家唤入?实欲借其口,传言金子真的被盗了。”管家羊幸言目瞪口呆,疑惑道:“小人入得库房时,确曾见得那口箱子开着盖,里面空空如也。小人亦曾询问过众守卫,无有一人见得老爷取过重物出来。这多金子如何出去呢?”

苏公摆摆手,笑道:“此乃瞒天过海之计也。那五百两金子并不曾出得库房。”羊幸言益发不解,道:“不曾出得库房?那金子在何处呢?”苏公道:“实分散于其余七口箱中。”羊仪怙脸色难看,愤愤道:“每口箱子草民都有标记,数额多少,大人可一一算之,看看可有多余?”苏公笑道:“羊爷乃湖州巨贾,库房之中究竟有多少金银?除了羊爷,谁人知晓?只任羊爷言多言少,那标记的数额也只任羊爷写便是。”羊仪怙愠怒道:“大人认定此事系草民所为,端的可笑之至!莫非草民疯癫不成?否则,何必多此手脚?”

苏公摆摆手,道:“羊爷此举自有深意,本府且问你,近日府上可有失踪者否?”羊仪怙摇头道:“不曾有。”苏公笑道:“贵府这多人,偶尔一人不见了,或许一时半会羊爷还不甚清楚吧?”羊仪怙顿时语塞。羊幸言忙道:“府中杂事,皆是小人张罗。众人出入,亦当告知小人。休道一人不见,即便是一人偷懒,小人亦知晓。”苏公瞥了羊幸言一眼,冷笑道:“羊爷内眷所做所为,亦要告知你羊管家否?”羊幸言哑然。

苏公问道:“羊爷妻妾几人?”羊仪怙慌道:“止十二人。”苏公盯着羊仪怙,咄咄逼人道:“可尽在府中否?”羊仪怙不敢望苏公,低下头来,惶然道:“皆在。”苏公冷笑一声,道:“未必吧。”羊幸言见状,忙道:“闻得七娘省亲探母。”羊仪怙吱唔道:“正是正是。七娘尚未归府,故而不在。”苏公捋了捋胡须,问道:“这七娘省亲,可有相随者?”羊幸言道:“有丫鬟二人。”苏公道:“这两个丫鬟唤作甚名?”羊幸言道:“一人唤作竹香,一人唤作兰香。”苏公冷笑道:“羊爷,羊管家所言可是如此?”羊仪怙忸怩不安道:“不敢有半点虚言。”

苏公看得清楚,淡然一笑,道:“本府闻得,贵府之人,随身配有腰牌,凭腰牌出入,可是如此?”羊仪怙点头道:“府中人杂,出入多有不便,人手一牌,牌分铁、铜、银三种,观其牌便知其身份。护卫家丁佩带铁牌,家仆丫鬟佩带铜牌、内眷管事佩带银牌。”苏公自袖内摸出一牌,却是一块银牌,道:“此牌可是贵府之牌?”

羊仪怙接过来一看,疑惑道:“此牌乃是内眷所用之牌,不知何以到得大人手中?”苏公不答,反问道:“此牌何用?”羊仪怙道:“有此牌,可出入府中任意之处,除了钱库,夜间也可通行无阻。”苏公道:“可曾有人失牌?”羊仪怙目视羊幸言,羊幸言甚是诧异,吱唔道:“小人未曾查过,不过未曾听说何人失落了腰牌。”苏公淡然笑道:“如此说来,此牌莫非自天上掉下不成?”羊幸言低头无语。

苏公又自袖中摸出一把铜钥匙,道:“适才库房之中,羊爷甚是疑惑,本府怎会有你库房钥匙,羊爷可知本府手中钥匙何来?”羊仪怙惊诧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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