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苏公方才回得后院,用过早膳,信步庭院间,却闻得府墙外人声喧杂,不知何故,着苏仁前往打探,不多时,苏仁来报:“原来是张睢张大人今日起程赴任。”苏公猛然醒悟,惊道:“忙于办案,险些错过。”流水回得房中,换了一领锦绣青袍,戴得一顶白纱头巾,到得东厢房,张睢及家眷早已出府离去了。

苏公急出府衙,追至街口,却见人头攒攒,拥挤不堪。苏公、苏仁几不可行。苏公陪个小心问道:“前方何事如此热闹?”街坊人不识苏公,道:“客官莫非外地人氏?”苏公道:“正是。在下乃路经宝地。”街坊人道:“原来如此。客官有所不知,今日乃是我湖州府尹张睢张大人离别之日。前方那身着蓝袍者便是张大人。张大人为官清正廉洁,爱民如子,为我湖州百姓呕心沥血,我湖州百姓人人敬仰。此番离任,湖州子民齐来相送,故而如此热闹。”

苏公谢过那人,自挤身上前观望。湖州百姓齐推城中德高望重者,于街井如归客栈前设案饯别。张睢双手捧过酒盏,高高举起,道:“民者,吾之衣食父母。张某出身贫家,寒窗苦读,得当今圣上恩典,方食朝廷俸禄。湖州三年,张某饱食终日、碌碌无为,今将离去,众乡亲夹道相送,张某不胜感激。且借花献佛,在此敬湖州乡亲三杯,愿人寿年丰、家睦人和。”言罢,将三杯酒泼洒于地。

沿街两侧又有张睢雪冤洗狱、帮扶救助者数百人,各呈上等丝绸、美酒、湖笔、衣帽、果蔬等相赠。张睢一一谢绝,大笑而去。众人无不伤感流涕。出得西城门,又有百姓于道旁摆酒饯别,张睢亦将酒洒地谢之。如此凡五里一桌案,延绵百里之长,一时震动湖州并四方州府。

第三日,张睢一行出得湖州地境,路经一山,崎岖峻岭,林密涧深,十分凶险。有家人道:“此山地势甚为险恶,前后无有村庄人家,恐有强人剪径,宜快行过。”张睢笑道:“为强人者,多系生计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即便是贪图钱财之贼寇,亦无妨。张某无有金银财宝,换洗衣裳却有几件。若来之,可赠与些,以御冬寒。”话音未落,自密林中闪出四条汉子,黑巾蒙面,手持钢刀,拦住去路。众家人大惊,各持棍棒,严阵以待。一名强人冲上前来,喝道:“快快留下钱财,饶你等性命。”

张睢上前,拱手道:“在下湖州张睢,此番谪官赴任,路经贵地,只是囊中羞涩,无以奉上。还望诸位高抬贵手,放我等前行。”那强人奇道:“你果是张睢张大人?”张睢道:“正是张某。”那强人忙施礼道:“我等守侯张大人多时了。”张睢奇道:“你等甚人?候我何干?”那强人拉下蒙巾,却是一不曾相识的男子,道:“此处非言语之地。前方林中有一舍,恳请张大人移驾前往。”家人疑道:“老爷,强人之言怎可相信?恐其有诈。”张睢笑而不语,径自随那强人而去。众家人紧跟其后,以防不测。入得密林深处,果见一茅舍,张睢竟自进了那茅舍,众家人在外侯立。

密林深处,隐匿二人,探头窥视,竟无一人察觉。

不多时,张睢与众强人出得茅舍,家人见状,纷纷围上。张睢挥手,令其退下,唤人取过笔墨纸砚,疾书信笺一封,交与那为首强人,道:“张某此离湖州,恐今生难再返。你我等许是最后一面,张某就此谢过诸位。”张睢施礼,那为首强人伸手搀住,道:“折杀我等。大人此去,路途遥远,我等不便耽搁,请大人上路。我等就此别过。”众强人抱拳道别,入得密林中。独余下两名黑脸强人,张睢令家人牵来两匹马,与那二人骑了。

张睢一行正欲起程赶路,忽闻林中有人高声叫道:“好个张睢,且驻足则个。”张睢及众家人皆惊,纷纷回首望去,却见林中跃出二人,非是他人,正是苏公、苏仁。张睢惊道:“苏大人怎的在此?”苏公笑道:“苏某忙于明珠一案,闻讯之时已不见大人踪影,故追赶至此。若迟片刻,险些错过与张大人告别。”张睢受宠若惊,道:“苏大人辛苦矣!此张某之过也。”

苏公道:“苏某追来,一者,与大人言别。”说罢,令苏仁取出一壶美酒并两只酒盏,斟满美酒,芳香四溢。苏公捧起酒盏,道:“此乃上等状元红,特来敬与张大人。有诗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又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喝下此酒,顺祝张大人一路珍重。”张睢感叹道:“苏大人如此情深义重,张某感激不尽。今借大人佳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你我同干此盅。”说罢,一饮而尽。

苏公饮罢,笑道:“苏某此来湖州,有一大憾事。”张睢道:“何事?”苏公道:“施青萝小姐,乃湖州第一美女也,柳夭桃艳,才色双绝。湖州人言:不见施青萝,便未来湖州。苏某不能目睹其芳容,岂非人生之憾事?苏某此来之意图,其二便是为一睹青萝小姐之庐山面目。”张睢闻听,惊得目瞪口呆。苏公上前,近得那黑脸强人,拱手道:“青萝小姐,苏轼这厢见礼了。”

众家人大惊,纷纷望去:那强人蓝巾青袍、黑面黄手,体态臃肿,怎是湖州第一美女施青萝?张睢不解道:“苏大人何出此言?”苏公笑而不语,巴望支着那强人。张睢忽笑道:“苏大人怎的知晓此人是青萝?”却见那黑脸强人下得马来,袅袅而行,近得前来,道个万福,微启唇道:“小女子施青萝见过翰林大学士苏大人。”那声音娇嫩如啼、婉转清新、动人心弦,众家人皆惊。正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公叹道:“今虽不能一睹青萝美貌真容,闻其声,如见其人,足矣。”施青萝道:“苏大人见笑了。学士大人之名,天下文人骚客,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小女子只恨身贱名微,无缘以见。今得一见,学士大人超凡脱俗、洒脱豪放,正所谓词如其人。”张睢窘道:“此事颇有曲折,还望苏大人海涵。”苏公笑道:“张大人大可不必如此,苏某早已知之,不言破者,乃成汝美事也!”张睢惊道:“苏大人早已知之?”苏公笑道:“正是。”张睢叹道:“张某闻人言:苏学士神思过人。尝疑之,自苏大人破得明珠一案,信半分;今乃全信矣。却不知大人何以知晓此中曲折?”

苏公笑道:“那日,苏某应邀到得‘太湖春’赴宴,乃是朱山月做东。他为巴结苏某,请得湖州第一美女施青萝小姐作陪。却不料那日前夜,施小姐竟无端失踪了。次日传出,湖州轰动。市井街坊,众说纷纭,皆道青萝小姐被强人所掳。苏某初始亦如此以为。那日酒宴之间,歌伎燕草、秦桑曾与苏某言,事发当夜,青萝小姐闻听次日乃是为苏某作陪,分外高兴,口口声声称道其向来敬慕子瞻,恨不得疾刻见之。如此云云。青萝小姐,可是如此?”

施青萝点头,道:“小女子确曾与姊妹言及。”苏公道:“若苏某不曾言错。青萝小姐此番话语一分或是实言,另一分便是烟雾,不过借燕草、秦桑等人之口,迷惑众人耳目也。汝之言语,与人一番错觉,只道汝之失踪,乃是被劫,而无人疑心,汝非是被劫,乃自家潜逃也。”施青萝惊讶不已。张睢惊叹道:“苏大人果非常之人。只是不知大人怎的疑心上张某?”

苏公道:“道来话长。那日,苏某应邀前往‘太湖春’赴宴,路经一家客栈,唤作如归客栈。苏某行步抬首之间,偶然一瞥,却见客栈楼阁间,窗格旁立一男子,只是相距甚远,不曾看清楚,隐约之中,有似曾相识之感。再欲细看,那人却隐身不见了。苏某便问随从苏仁,可曾看着那人。苏仁道,未曾留意。苏某与他言及,他道,老爷初来湖州,无有朋友旧交,怎生认得人?定是眼花,认错他人。苏某虽亦如此以为,心甚疑之,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苏仁立于一旁,回想那事,道:“老爷疑心,故而回府中途,又入得那如归客栈查探。”

苏公道:“苏某假称丝绸商人,欲住上等客房。那客栈小二引我等入得楼阁上一间,正是苏某欲见那间。进得那房,苏某细细察看,先前住店者却原来是一女子。”张睢诧异,道:“苏大人何以知晓是女子居过?”苏公道:“苏某于窗格间所见之人虽是一男子。可那客房之中,干净整洁,别有雅致,且卧房内隐约有女子清香,故而知之。初始,苏某只道是痴男信女幽会之地。不经意间,苏某见地上有一手绢,便拾将起来,藏入袖中。”说罢,自袖中摸出那手绢,示与张睢等人。苏公道:“今特携来,与诸位一见。若苏某不曾言错,此手绢乃是这位翠婶之物。”

苏公手指一人,正是另一黑脸强人,那强人惊“哦”一声,众人听得清楚,果是一女人声。那人近得前来,看那手绢,道:“确是老身之物,不想失落在那客栈内。”张睢取过手绢,细看一番,疑道:“区区一方手帕,苏大人何以寻得线索?”苏公道:“此手绢虽旧未破,所用日久,且已洗得花白。可见此手绢主人乃是一勤俭朴素之人,年轻女子所用手绢往往新且香,如此手绢端是中、老年妇人之物。再看那手绢一角,绣有一字,乃是一‘翠’字,故而苏某推断那主人名中有一‘翠’字。只是有一事令苏某不解:如此勤俭之人怎的会住上等客房?”

张睢又道:“湖州城中妇人何其之多,且名带‘翠’字者,不计其数。苏大人何以凭此‘翠’字认定其主?”苏公笑道:“若依此查寻,无异于大海捞针一般。苏某只是一时好奇,并不曾与施青萝失踪一案联想,故而未将其放在心上。后因查探施青萝失踪之案,苏某闻知青萝小姐有一养母施赵氏,住桃花溪畔,为寻线索,苏某前往桃花溪,欲拜访之。那日,苏某到得桃花溪,询问乡人,得以知其居所。却不料,施赵氏并不在家中。其邻居一妇人告知,他已往湖州城中探望施青萝,并不曾归家。苏某曾闻曹沧衡言及施赵氏,只道他自回桃花溪了。前后言辞不一,归与未归,甚难知晓。施赵氏者,青萝之养母,人多不知其原名。那邻人无意间道出,唤之为翠婶。苏某闻之,猛然忆起客栈中拾得之手绢,莫非巧合?只是那日苏某不曾将手绢带去。次日,便遣一得力公差,携此手绢前往桃花溪,寻施赵氏邻人辨认。那公差回报,此绢果是施赵氏之物。苏某思量,施赵氏现身如归客栈,又有一男子牵连其中,断是与施青萝失踪一事相干。”

张睢惊叹道:“苏大人果然心细如茧丝。却不知怎生疑心上张某?”苏公笑道:“偶然触发之灵机也。那日,张大人来苏某书房言谈,后苏某送大人回东厢房,张大人转身之际,猛然触发苏某灵机,顿时忆起如归客栈窗格之身影,苏某大悟,那身影并非亲朋旧友,乃是相识不足一日的张大人。施赵氏与张大人现身同一客房中,不难推断,张大人必与施青萝有干系。”张睢叹道:“张某与青萝往来已近一年,湖州城中知之者不过四五人,且皆是张某心腹。苏大人方来不过三四日,竟察觉出来,果然厉害。”

苏公道:“苏某思量,那上等客房断然不是施赵氏所居,一者施赵氏勤俭朴素;二者施赵氏少来城中,即便来探望青萝,亦不必住在客栈。此房亦非张大人所居。自那客房之布局可见,此房并不曾有他人居住,乃一人也。客人如此长久居住一房,客栈掌柜绝无不知之理。张大人、青萝小姐,皆是湖州名人,若有往来,湖州城中必有传闻,怎的无人知晓?足可见你二人隐蔽之严密。苏某便着人打探如归客栈掌柜之情形,手下查得,那如归客栈掌柜曾因冤案入狱,已问死罪。恰逢张大人到得湖州,明察秋毫,察出破绽,为其平冤昭雪。那掌柜视张大人如再生父母,自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可是如此?”张睢叹道:“正如苏大人所言,那客房乃是张某与青萝幽会之所。”

苏公道:“还有一事,可表明张大人与青萝有往来。”张睢问道:“何事?”苏公道:“大人曾赠与苏某一字卷,李太白之《将进酒》。其上有张大人篆刻图章,曰:湘潭居士。而苏某恰在青萝小姐浮萍斋内见得一卷轴,乃一泼墨山水,虽无题跋,亦无署名,却有一方篆章,亦为‘湘潭居士’四字。”张睢叹道:“湘潭居士一印,乃是张某自命自刻之,外人皆不知晓。湖州城中,惟有青萝浮萍斋中所藏卷轴落下此印款识。张某以为,既无人知晓湘潭居士者,故可与众卷轴杂于一起,悬于斋内。斋内多是文人骚客赠与青萝之字画卷轴,谁人理会此些?那日,苏大人索要吾之字卷,张某将苏大人当作知交,故取出此印,只道即日便要离开湖州,绝无第三人知晓此印情形。谁曾料想苏大人过目不忘,一眼便将之窥破。”

施青萝一旁道:“苏大人所言不错。张睢张大人乃真君子也,他为官清正廉洁、刚直不阿,且一表人材、满腹经纶。湖州城中无人不知,哪个不晓。约莫一年前,小女子回桃花溪探望母亲,途中识得张大人,一番言语,小女子便认定,此人便是小女子心中如意郎君也。小女子虽身处风尘,却不贪富贵、不爱权势,惟有真心之爱。为之,可上刀山下火海,即便粉身碎骨,亦无反顾。张大人此番谪迁襄阳,小女子思定,便悄然离走,追随于他。小女子此番离去,便不再回来,思想母亲一人孤苦

伶仃,心不忍之,故密书告之母亲,与小女子同往襄阳。”

苏公感叹道:“青萝者,奇女子也。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今有青萝择夫而嫁。古往今来,倘若个个女子皆如青萝一般,为其所欢者而妻,又何尝有那般般凄凉委婉的姻缘?世俗枷锁,何其之狠!”

张睢问道:“张某闻听苏大人曾将那何固、孔涞二人拘到府衙勘审,只道他二人其一乃是劫贼。却不知大人为何将他二人放回?”苏公道:“何固、孔涞,迷恋青萝,且相互猜忌,青萝失踪,他二人行踪诡秘,甚为可疑。苏某确曾怀疑他二人。后悟出,他二人中他人卞庄刺虎之计,他等行径乃迷惑我等视线之假相。想必此着是青萝小姐出走计画之一步。”施青萝闻听,惊讶不已。

苏公又道:“青萝小姐早已料到,其失踪必定惊动湖州,官府亦将全力侦查。为延其时,以便顺利离开湖州,故设下此计,转移官府视线,将其引向何固、孔涞二人。浮萍斋内为何单单失却了何固的《闭月羞花图》?何固之佩玉无端在其卧室失盗,后竟现身浮萍斋后,此是为何?孔涞无意收得匿名信笺,只道与他人钱交易,后又屡次支使其行踪,将何、孔二人调出湖州城,悄然去了升山镇。凡此种种,皆在计画之中,欲令我等疑心他二人。若非明珠意外失踪,张大人为清白其身而留府不往,此计画必定成功,青萝失踪一案恐难知真相矣。”

施青萝道:“不知苏大人怎的识破此计?”苏公道:“乃是孔涞所收之匿名信笺。”施青萝疑道:“既是匿名信笺,大人又何以知之?”苏公笑道:“苏某侥幸识得那信笺字迹。”张睢、施青萝奇道:“端的蹊跷,大人怎的识得那字迹?我等不信。”苏公笑道:“若苏某不曾言错,那信笺乃是他所书之,此人乃是你等帮手。”张睢、施青萝惊诧不已,问道:“他是何人?”苏公趋上两步,附得张睢耳旁,低声道出五个字。张睢闻听,目瞪口呆,道:“苏大人何时知之?”苏公笑道:“苏某早已知晓了。”张睢叹道:“张某心服矣。”

苏公笑道:“苏某还有一事相告。”张睢道:“苏大人直管说来。”苏公道:“乃是为明珠一案。”张睢道:“张某已闻言,此案与湖州四雄有干系。那湖州四雄乃是商贾朱山月之帮凶,想必他等行径是受朱山月指使。盗窃明珠之幕后元凶端是朱山月。”苏公笑道:“张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睢不解。

苏公道:“那朱山月乃是湖州巨贾,家财万贯,怎会希罕区区一颗明珠?”张睢疑道:“许是他有收藏明珠之癖好。”苏公笑道:“此事且容苏某从头言起。自来湖州中途,苏某因偶然之机,破得一案,追缴得一颗明珠。那明珠乃是张大人手中一悬案之证物。苏某到得湖州当夜,盗贼竟又将明珠盗走。”张睢道:“张某亦疑惑不解。那盗贼怎的如此灵通?且如此胆大妄为。”

苏公道:“原来府衙之中有潜伏的细作。”张睢问道:“苏大人可曾查出甚人?”苏公道:“非是他人,乃三班衙役郑海是也。”张睢惊道:“怎的是他?”苏公道:“郑海多受朱山月之贿,故而府衙之事,无有朱山月不知者。张大人可曾忆得,沈成劫明珠一案,大人竭力缉查,行径甚为隐秘。可那沈成依旧逃之夭夭,为何?”张睢悟道:“莫非是郑海泄密不成?”苏公点头,道:“正是。”张睢不解,道:“他怎的与沈成有干系?”

苏公道:“张大人兀自蒙在鼓中,沈成抢劫明珠一案之幕后主使也是朱山月。”张睢惊道:“怎的也是朱山月?他府中珍珠玛瑙金银玉器,何其之多?即便得到此明珠,如泰山多一石,仓廪多一粟,何故如此贪心?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也。”苏公叹道:“方才苏某已言过,那朱山月怎的会希罕区区一颗明珠?张大人错矣!朱山月处世八窗玲珑,圆滑得很,为人狡诈,极有城府,却不吝啬,其令人抢劫明珠,乃有其意图。”张睢疑道:“有甚意图?”苏公叹道:“张大人果不知晓?”张睢反问道:“张某怎的知晓?”苏公叹道:“非为其他,乃为张睢张大人也。”张睢大惊,道:“苏大人何出此言?怎是为了张某?”施青萝疑道:“莫非朱山月意欲用此明珠贿赂张大人不成?张大人亦非贪财之辈。”众人亦迷惑不解。

苏公摇头道:“张大人自来湖州,兴利除弊,推行新法,改革赋税,湖州百姓受益非浅,无不拍手称赞,敬重张大人。可世间之事,有益必有损,有利必有弊。张大人推行新法,如朱山月之类豪商富贾个个恨之。殊不知,张大人乃他等心头大患也。”张睢道:“推行新法,乃当今圣上并丞相之举措,乃励精图治、强我大宋,亦为天下之苍生。此些奸商诈贾,精心钻营,谋取暴利,如那吸血鬼一般。张某恨不能先除之而后快。”

苏公叹道:“张大人过于刚直也。苏某早已言过,推行新法,亦有弊端,不可强行之。张大人之举,触及了湖州某些权势富贵之根本。”张睢道:“变革新法,岂无险阻?卫鞅变法,终被车裂。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或败或成。苏大人虽当世大学士,经天纬地,踔绝之能,却不知新法之必要,实乃一大憾事也。菩萨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张某不才,愿为先锋,即便是万丈深渊,亦不回首。”

苏公感叹不已。张睢醒悟道:“他等奸商嫉恨于张某,便设下此计,得知杭州知州王大人有寿礼送往京城,便将之抢劫,而后造谣生事,只道我张睢治理不力,致使湖州贼寇丛生、民恨吏怨。又暗通关节,密上奏本,圣上、丞相竟信其言。”苏公点头道:“正是如此。”张睢叹道:“张某不解:前番抢劫明珠,乃是为嫁祸张某,他等意图已成,苏大人方才上任,他等又盗走明珠,意欲何为?”

苏公道:“张大人所言中的。沈成携明珠而逃,后被他人所杀,明珠侥幸追回。此案至此已圆满。朱山月又遣人盗明珠,实乃画蛇添足、弄巧成拙。”张睢点头,道:“张某亦如此思想。”苏公摇头道:“其实不然。张大人有所不知,沈成所携逃之明珠,非是杭州王敦王大人之明珠也。”张睢及众人皆惊讶不已。

苏公道:“苏某追回明珠,朱山月闻知不妙。试想,那王敦大人见得明珠,却非自己之明珠,此事定然将揭穿。如此,沈成抢劫明珠一案必然深究,不定何时便会查到他朱山月之头上。”张睢悟道:“苏大人来湖州之日,先遣郑海来报信。却不料郑海将消息告知朱山月,朱山月耽心事发,故而先下手为强,令人连夜盗走那假替之明珠。苏大人竭力缉查此案,寻得线索。那朱山月见风紧事急,害怕惹火上身,便又令人潜入府衙,将那原先真的明珠送回,意欲平息此案。不想苏大人破案神速,此举竟已迟矣。”

苏公笑道:“此中还须谢过张大人之暗线也。幸有他暗中指点帮助,苏某才省却了诸多周折。”张睢笑道:“古人云:吉人自有天象。苏大人若不嫌弃,可收用此人。”苏公笑道:“苏某正有此意。”张睢道:“如此,张某代他先行谢过大人了。”

苏公笑道:“张大人何必如此。人才者,苏某素来敬重。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也。临别之际,苏某还有一事相告。”张睢笑道:“苏大人事多矣。不妨悉数说来。”苏公笑道:“此番明珠被盗一案,真正之盗贼非是朱山月,实另有其人。”张睢惊道:“不知盗贼何人?究竟是甚回事?”苏公笑道:“真正盗贼非是他人,乃是苏某也。”众人闻听,无不诧异。

苏公道:“张大人可曾忆得,案发当夜,苏某曾与张大人秉烛夜谈,苏某闻得户外有异常声响,出门去看,却并无异样,心甚疑之。张大人只道是风声。苏某却多了一心,明的放回明珠,实则暗中携带于身。那盗贼潜入书房,四下搜索,未见明珠,只得空空而返。次日,苏某见书房凌乱,便知其故,遂将计就计,只道明珠被盗,又责令衙役捕快,四处放风,竭力查探,缉拿盗贼。弄得满城中人,皆知晓此事。苏某心中疑惑,思量那盗贼非一般盗贼。于是取来沈成一案之卷宗,细细阅之,颇有疑问,或有沈成同党残余。苏某欲借机一网除之,故而自沈成一案着手,寻查线索。闻街坊中人言,有殷小六者,与沈成相交甚密,或知其中情由。苏某便着人查探殷小六。却不料朱山月先下手将其谋害。原来,那殷小六亦是朱山月之手下,沈成一案,他却在杭州探风。此番,朱山月令他潜入府衙,意欲盗窃明珠。只是不曾得手,白来一遭。初始,朱山月信之。却不料次日传出消息,府衙明珠被盗。朱山月大怒,只道殷小六私吞明珠,欺蒙于他,即令湖州四雄追查此事。那殷小六贪杯好色,那夜自在翡翠阁作乐,湖州四雄将他拿住,逼问其情。那殷小六本不曾盗得明珠,自不会招认私吞一事。那湖州四雄严刑逼之,那殷小六或是抵挡不住,屈打成招,只道此事与吕琐相干。湖州四雄遂将他杀害,又恐案发而受牵连,便剁下了他的头颅,成了一具无头尸首。因殷小六与吕琐来往密切,且吕琐是古董行家,朱山月果信之,令其管家安福前往试探,那吕琐怎会招认?故而他二人争吵起来,吕记店铺中伙计无意见之。朱山月恼怒,便令四雄之一钩命郎君卜仁追杀之,卜仁又四下搜寻一番,无有明珠下落。朱山月又疑心明珠在殷小六之妻手中,便令四雄之一元天追查之。殷小六之妻亦死于其手。”

张睢道:“万般无奈之下,那朱山月为平息事端,只得将手中真明珠送归府衙。”苏公点头,道:“苏某亦不曾料想到有两颗明珠。后将二珠比照,果有差异。原珠虽只鸟卵一般大小,却晶莹剔透,到得夜间,熠熠发光,端的是一颗夜明珠,实属罕见。”苏公言罢,张睢等人嗟叹不已。

张睢笑道:“苏大人真乃机巧之人。”苏公叹道:“张大人此去襄阳,苏某意欲作诗相赠。”张睢喜道:“如此甚好。”令家人取来笔墨纸砚。苏公道:“不知施小姐可否愿为苏某研磨?”施青萝嫣然一笑,道:“能为苏学士研磨,乃妾身之幸也。”

却见苏公左手拂须,右手将那狼毫一挥,书诗一首,名曰《送张嘉州赴襄阳任上》。诗云:“少年不愿万户侯,亦不愿识韩荆州。颇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虚名无用今白首,梦中却到龙泓口。浮云轩冕何足言,惟有江山难入手。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见月时登楼。笑谈万事真何有,一时付与东岩酒。归来还受一大钱,好意莫违黄发叟。”

张睢笑道:“人言苏大人之诗词,理妙万物,气吞九州,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触处生春,别开生面。今方见之。幸甚幸甚。”说罢,将那诗卷收下,谢别苏公,翻身上马,自引施青萝并家眷、随从等往襄阳而去。张睢到达襄阳府,上任不足三月,因不满襄阳府衙诸多官吏招权纳贿、为虎作伥,遂挂印隐遁,不知所踪。据后人考证,张睢一家应该隐居在荆州府江陵县,四百多年后的明代,张睢后世子孙中出了一个人物,唤作张居正,此人后来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内阁首辅。

苏公立于道旁,目送张睢一行没入山林之间,唏嘘几声,叹道:“走矣,走矣。”苏仁道:“张大人已远去。老爷且回吧。”苏公不语,自往湖州城而去。苏仁追上苏公,问道:“方才老爷与张大人所言谓‘此人’者,不知是何人?”

苏公不答,俄而,笑道:“你道他是何人便是何人。”苏仁思索,言及数人姓名,苏公笑而不语。苏仁无奈,问道:“老爷,可知那朱山月等人藏匿何处?”苏公摇头。主仆二人一路言语,自回湖州城。

明珠一案虽已完结,但其中颇多疑惑,不久便引出一桩大案来!

(本卷完)


后注

一、王大人,即王安国,王安石之弟,熙宁元年进士,留有《王校理集》,可惜已散佚。

二、颜公,即颜真卿,京兆万年人,唐代开元进士,迁殿中侍御史,后为平原太守,故世称颜平原。安史之乱,颜抗贼有功,入京历任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封鲁郡开国公,故又世称颜鲁公。其行书遒劲舒和,一变古法,自成一格,人称“颜体”。宋欧阳修评道:“颜公书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庄尊重,人初见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爱也。其见宝于世者不必多,然虽多而不厌也”。

三、《李义山诗集》,李义山,即唐代诗人李商隐,与“杜牧”齐名。

四、黄鲁直,即黄庭坚,号山谷道人,江西修水人。后世称他黄山谷。《宋史·文苑传》道:“庭坚学问文章,天成性得,陈师道谓其诗得法杜甫,善行草书,楷法亦自成一家。与张耒、晁补之、秦观俱游苏轼门,天下称为四学士。”黄庭坚道:“余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至于其草书,赵孟頫道:“黄太史书,得张长史圆劲飞动之意”、“如高人雅士,望之令人敬叹。”

五、张长史,即张旭,字伯

高,唐代吴郡人,世称张长史,生卒年月不详。他得书法得之于“二王”而又能独创新意。黄山谷誉为“唐人正书无能出其右者”。韩愈道:“旭善草书,不治他技故旭之书,变动如鬼神,不可端睨。”杜甫《八仙歌》中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六、怀素,唐代草书大家,字藏真,俗姓钱,湖南长沙人。相传他为练字种了一万多棵芭蕉,用蕉叶代纸、勤学精研;又用漆盘、漆板代纸,写至再三,盘板都穿,秃笔成冢,以“狂草”出名。古人称其“运笔迅速,如骤雨旋风,飞动圆转,随手万变,而法度具备”。与张旭并称“颠张醉素”。

七、《送张嘉州赴襄阳任上》,在《东坡诗》中应为《送张嘉州》,此诗名是小说杜撰,小说中人物“张睢(嘉州)”实非苏轼诗中“张嘉州”,此是鱼目混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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