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念奴桥·赤壁怀古》

这阙词是大宋一个名唤苏轼的名儒所作。这苏轼字子瞻,一字和仲,别号东坡,眉州眉山人氏,天资聪慧,过目成诵,乃人中骐骥,有通今博古之学、经天纬地之才。其父苏洵(字明允,号老泉)、其弟苏辙(字子由,晚年自号颍滨遗老),都是当世名家,世称“三苏”。嘉佑二年四月八日,苏轼一举而中。文坛泰斗欧阳修见得苏轼文章,惊诧不已,叹道:“老夫当退让此人,使之出人头地。恐三十年后,无人再谈论老夫矣。”此时刻,苏轼才二十岁。

话说大宋神宗天子在位,拜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为宰相,此人也是一代奇才,博闻强记、殚见洽闻、目过十行、书穷万卷,可谓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王安石入仕以来,兴利除弊,颇有声望,后经韩魏公举荐,升为扬州知府。神宗年间,拜为宰相,封荆国公。上至天子,下及百姓,无不称其贤,以为昆山片玉、伊周再生。惟有同朝文臣苏洵不以为然,作《辨奸论》讽之:“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惫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镜。”王安石闻得这话,很是不快,但他素来重才,以苏轼为槃槃大才,世间罕见,有意委以重任。不想苏轼为人孤傲,对王安石新法颇有微词。王半山暗闻,心中愠怒,便在天子面前贬论苏轼不是,宋神宗深信不疑。苏轼无奈,只得请求外任。苏轼外任多年,颇有作为,深受各路州府百姓爱戴。苏轼往来各州府间,游览名山大川,了解民俗风情,写出了许多千古绝妙诗词,也流传下来很多脍炙人口的传奇故事。

且说神宗元丰年间,苏轼调任湖州知府,赴任路上,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意气奋发,早已忘却朝中是非瓜葛。不一日,苏轼一行入得湖州地境。那湖州之地,在太湖之滨,三国吴时为吴兴郡治,盛产蚕茧、水稻、鲜鱼、湖羊、丝绸、湖笔、绫绢、羽毛扇等;又风光旖旎,山清水秀,林寒涧肃、民风淳朴、含哺鼓腹,虽不如京城繁华昌盛,却别有江南水乡情趣。

这一日,落日临西,桑榆幽幽,道上走客行色匆匆,归心似箭。苏轼立于道旁,但见前方炊烟渐起,薄雾缭绕,茅屋瓦舍参差叠现,估摸有七八十户人家,显然是一个江南小镇。

苏轼唤来管家苏仁,令他先行前去找寻一家客栈,以便家眷驻足歇息。那苏仁之父自小长在苏家,为老苏家主持里外,深受苏老泉注重,后娶老夫人贴身丫鬟为妻,生下一子,苏洵为小子取名苏仁。苏仁自小在苏家长大,整日与苏氏兄妹做伴,也读些书识些字,加之头脑思聪,勤劳任怨,深为苏家老少男女亲近,以为家中弟兄。苏仁年少在眉州之时,曾受山寺一老僧点拨,学得些拳脚功夫,耍得刀剑棍棒,尤其练得一手奇门兵刃,唤作分水娥眉刺,前后三十六式,式式凶险,兀自厉害。苏轼深喜之,自眉州到京城又到各路州府,都带苏仁在左右,作为长班。

行至镇口,苏仁折回来禀报,只道是这小镇上有一家福来客栈,尚余四五间空房。苏轼令他头前引路。车马到得福来客栈,店主笑脸相迎,招呼小二牵马入厩,暗中打量家眷、匣箱,知是官宦人家,更是殷勤相待,笑引苏轼入得屋来。

苏轼环视四下,虽是村野小镇,茅茨土阶,却也干净整洁,四张木桌,十余把杉木椅,临墙是五尺高的柜台,柜台上放着笔墨账簿与黑漆算盘。店主是个中年男子,和颜悦色,轻拂椅面,招呼诸位客人歇坐。苏仁甚是勤快,不多时端水过来,侍侯老爷夫人洗脸。店主很是歉意,只道这本是店小二之事,何劳客官。苏仁笑道:“不妨,不妨。敢问店家,此去湖州府城尚有多远?”店主回答,有四五十余里,明日一早起程,遮莫两三个时辰即可到达。苏仁拱手道谢。

苏轼洗脸罢,询问店主当地民风民情。店主一一回答。原来此地唤作钱家庄,庄民多以养蚕纺丝为生,本是钱姓宗族居住,因为驿道自小镇经过,南来北往,栉霜沐露,多了不少外姓人家,小镇也日渐繁荣。出庄镇往西,约三里之遥,有一白马湖,满堤杨柳,别有风光。

苏轼微点额首,手捋胡须。夫人王氏知苏轼有游湖之意,但见天色已暮,加之车马劳顿,身心疲惫,便道:“老爷不如暂且歇息,待明晨早起,令苏仁随往。曦日初升,湖光荡漾,清风拂面,万千柳条,岂不更妙。”苏轼心领神会,捻须而笑,道:“夫人之言极是。”是夜,众人早早睡下,唯苏轼秉烛夜读。苏仁陪伴一旁,终因身乏心劳,迷糊间靠在椅上,安然入睡。直至子牌时分,苏轼方上床歇息。

次日一早,苏轼梳洗完毕,唤上苏仁,出了客栈。这钱家庄虽小,却也喧哗热闹,镇街当中有一条青石板路,贯穿南北,两旁店铺人家陆续开门。早起的小贩沿街叫卖,吆喝声抑扬顿挫,此起彼伏。苏轼沿街而行,兴趣盎然。

出了街头,道分两支,一前一右,前行半里地,但见得不远处山坡下围有众多村民,交头窃语,不知发生了甚事。不时有村民飞奔而去。苏仁好奇,拉住一名村民,打听道:“这位大哥,如此匆匆忙忙,不知前方发生甚么事端?”那村民立住脚步,上下打量苏仁,道:“闻听说是死了一人。”苏轼诧异道:“死了人?”那村民瞥了一眼苏轼,不再多言,飞奔去了。苏仁道:“老爷,不如我等也去看他则个。”

苏轼点点头,抬步往前,苏仁紧跟其后,舍了大道,经过山边一条泥泞小道,来到事发之地。早已围着二三十名村民,男女不等,三俩耳语,指指点点,嗟叹不已。苏轼二人立在众人身后,跷足探头张望,只闻得前面有人大声道:“诸位乡邻,暂且退后,切不可坏了现场。我已唤人快马报官去了。”

苏轼听得旁边一个挑着豆腐担子的年轻男人低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另一个男人似有些幸灾乐祸的道:“这种人,死了便死了。我钱家庄的名声都坏在他等人手中。”又有一个提着锄头的男人连连点头,附和道:“说的极是,伤风败俗,无耻之至。钱贵娶了这种女人,真是有辱钱氏祖宗。”

苏轼听得明白,原来死者是一名女子。

正思忖间,又闻前方有人大声道:“请诸位乡邻各自散去,死因尚未查明之前,万不可妄言妄听、多言嚼舌,以免挑起闲言,引起事端,牵涉无辜。”苏仁询问一名村民:“前面那言语者是哪个?”那村民见苏仁面孔陌生,道:“这位便是我钱家庄的长者,钱孝老先生,与庄里钱大善人同宗,可惜家道中落,现在庄中开设私塾,教化子孙。他为人不偏不党,遇物持平,故庄中纠缠争端多请他出面调停,往往化干戈为玉帛,深为宗族乡邻敬重。”

苏轼闻听,肃然起敬,挤上前去。只见得钱孝老先生遮莫五旬有余,面善目慈,正竭力劝说乡人散去,不可因无端之事妄误生计。众乡人不便违背长者良言,纷纷后退,远远立着,却不肯离去。

但见钱孝先生身后约莫二三十步远,躺着一具尸首,面目已遮盖,从其衣服分辨,确一名女子。苏轼上得前去,见得先生,拱手施礼。钱孝先生连忙还礼,道:“这位员外气宇不凡,想必是路过鄙庄的贤人。不知有何见教?”苏轼道:“钱老先生乃乡中长辈,蔼然仁者,申明大义,在下早已耳闻。若言见教二字,实不敢当,在下欲上前查看那尸首,不知可否?”钱孝先生惊异不已,连声摆手道:“不可不可。此种事端应由官府仵作料理,员外乃路过之人,与此无有干系,多有不便,恐招人多舌。请员外退避一旁。”

苏轼微微一笑,把个眼色与苏仁。苏仁领会,走上前去,在钱孝先生耳边低语几句。钱孝先生闻言,脸色顿变,急忙施礼。苏轼伸手托住老先生,轻声道:“折杀在下了。”钱孝先生正言道:“知府大人白龙鱼服,驾临敝庄,草民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众人见状,惊讶不已。苏轼轻言道:“老先生言重了。”钱孝先生道:“如此事端,大人躬身力行,小民不便多言。请大人这边走。”

钱孝先生闪身一旁,引苏轼近得尸首旁。围观乡人目睹此状,甚是诧异,顿时静声,翘首观望。苏轼注视四下,但见茅草丛生,那女人尸首便藏在茅草之中。只见女子身穿杏黄衫儿,下着红娟裙儿,脚着红锈花鞋儿。苏轼细心查勘衣裙,掀开面孔遮布,却见那女子鬓发散乱,面容惨白,细看来确有几分姿色,尸首尚有丝胭脂味儿。拨开尸体衣襟,脖颈部赫然有青紫掐痕,显是被掐致死。又察看死者左手,纤纤玉指早无血色。众人不免好奇,又渐渐围观过来,窃窃私语。看罢左手,又观右手,竟呈拳状,似手心中握有一物,苏轼强行扳开手指,只见掌心中一小荷包儿。苏轼取过荷包,前后察看,用粗布缝成,手工精巧,解开小布团扣儿,探看其内,却空空如也。苏仁立在身后,轻声道:“莫非是死者挣扎反抗时无意间抓夺凶犯之物?”苏轼轻嗅荷包,微皱眉头,随即将荷包放归原处。

苏轼立起身来,回首询问钱孝先生道:“敢问先生,是何人发现这女子尸首?如若在此,请唤上前来。”钱孝先生会意,冲着众乡人叫道:“钱二,你且过来。知府大人有话问你。”乡人中走出一名三十左右汉子,憨厚老实模样,战战兢兢。钱孝先生道:“你且将如何发现尸首一一告知大人。”钱二连声应着,不敢抬头,心存余悸道:“小人以狩猎为生,白日在山中设下夹套,等候野物上钩。次日清晨上山取货,上市去卖。昨日黄昏小人下得山来,并无甚怪异。今日五更,小人起床上山,路经此处,朦胧中见得草丛中似有一团物什,走得近来一看,却原来是一个人。亏在小人胆大,不曾吓着,叫唤几声,未见其动静,小人才多了几分疑心,暗想:莫非是死人不成?小人借了老虎豹子胆,上得前去,仔细一瞧,哎呀!这不是庄上钱贵的浑家周玉儿吗?”

苏轼惊道:“你识得这妇人?”钱二诧异道:“何止小人识得?诸位乡邻都识得他。”苏轼问道:“你可曾动过尸首?”钱二拨弄鼓般摇头,道:“这女人声誉不佳,小人怎会动他。再者,一大早的,一个妇人家如死狗般躺在这里,一动不动,小人猜想其中必有蹊跷,便匆匆回庄,告之大伙。至此连山上野物也不曾取回。”苏轼挥手让钱二退了下去。钱孝先生俯首问道:“大人有何高见?这妇人之死……”苏轼道:“依钱二所言,这妇人死在昨日夜间。尸首脖颈处有明显掐痕,显是被人所杀。”钱孝先生一惊,疑道:“我钱家庄向来民风淳朴,乡人老实规矩,怎会做出如此残忍之事?唉!”苏轼问道:“闻得众乡邻言语,这周玉儿平日行为似有所不规?”钱孝先生叹道:“风言风语、飞短流长,不过是传闻罢了,并不曾有谁亲见。不过老夫窃以为此言绝非空穴来风。”

苏轼道:“这周玉儿夫家唤作钱贵,这钱贵现在何处?”钱孝先生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钱贵曾本也是读书人,说来还是老夫门生,后因其父亡故,余下一母,加之乡试未中,便弃学从了商,目今在湖州城中做些胭脂花粉生意,尚不知晓此事。老夫已唤地保进城通告钱贵去了。”苏轼环顾四下,不见有伤悲之人,疑道:“怎的不见周玉儿婆婆?”钱孝先生寻望众人,亦奇道:“老夫早已叫人前去通告,却不知钱母为何迟迟未到?”苏轼默然思忖,道:“想必官府差人不久将至,现场当由他等查察。我等不宜插手。”遂吩咐钱孝令人守侯差人,万不可坏了现场。

苏轼离了现场。苏仁紧跟其后,问及是否去白马湖。苏轼摇头道:“我意返回街坊,去周玉儿家查问一二。”苏仁不解,道:“老爷方才已申明,此案不宜插手,为何又要前往查访?”苏轼轻捻胡须,道:“适才乡人众多,其中难免混有耳目。我那言语不过诳其耳。我食朝廷俸禄,身任湖州知府,今湖州百姓之事,焉有不睬之理?”苏仁道:“老爷说得是。不过,此事自有公差捕快来办理,老爷尚未上任坐堂,恐怕……”苏轼打断苏仁言语道:“公差自办公差之案,我不与干涉,又有何妨?不过,此案蹊跷之处颇多,恐非寻常命案。”苏仁忙问其故。苏轼道:“你且抬足看来。”苏仁不解,抬足探望,鞋边沿沾满淤泥,乃方才行走于泥泞山道缘故,此外并无怪异之处。苏轼抬起足来,苏仁俯身细看,亦无疑点。苏轼手指鞋底,道:“我等鞋上尽沾黄泥,只因那山间小道有几处积水未干,淤泥满坑,路人虽绕边而过,仍难免沾污。而那周玉儿鞋足干净无污,你道是何缘故?”苏仁奇道:“为何?”

苏轼道:“只因周玉儿并非死在山间路旁,而是另有他处。”苏仁惊讶不已,道:“依老爷之见,那凶犯竟是在

他处杀害周玉儿,而后利用夜色负尸至此,意图误人视线?”苏轼道:“正是,那凶犯将尸首扛在肩背,故尸首鞋履干净。那凶犯想必是一个身强力壮之人,且熟悉地理。”苏仁道:“如此说来,此案并非复杂繁琐。”苏轼道:“何以见得?”苏仁道:“我窃以为,这凶犯必是周玉儿熟识之人,二人之间或有仇狠、怨隙、纠葛,此为其一。其二,死者手中有一荷包,临死之人为何紧握此物,必有关联。想必是那周玉儿被害前曾全力挣扎,无意中抓夺下凶犯身上物什,亦未可知。”苏轼道:“依你之言,只需找到此荷包主人,便知真凶何人了?”苏仁道:“正是。不过那凶犯亦可在山旁杀了周玉儿,而后换其鞋履、裤裙,如此亦无泥垢。”苏轼不觉一愣,笑道:“有理有理。不曾想你竟有这般才干,待到府衙,令你做个三班捕头,岂非湖州百姓幸甚,湖州捕快幸甚。”

谈论间,主仆二人入得街巷,却见乡人奔走来往相告,街头门前,爷婆友邻,张王李赵,三五成堆,你言我语,猜测事由,众说纷纭,有好事暗笑者,亦有唾津不耻者。苏仁就前向一老翁询问周玉儿家之所在。老翁脸色微变,上下打量苏轼二人,面有不屑之情。旁边一书生模样人物冷笑不止。又有过路一年轻小贩驻足聆听,他识得苏轼正是钱老先生称作大人者,便请求头前引路。

苏轼二人,随同小贩,绕过几户人家,来到一村舍前,小贩指点此即钱贵家宅。苏轼谢过小贩,但见竹篱瓦舍,柴扉半掩,鸡鸣狗吠,舍前有一池塘,浮萍点点,岸旁三四株垂杨柳树,杨柳条下鸭鹅凫游,树下凉晒一杆衣服。苏仁呼唤再三,方有一老妇人拄杖走出。那老妇人两鬓斑白,银丝缕缕,面容平淡,询问苏仁来因。苏仁一愣,这老妇人怎是周玉儿婆婆?莫非是那小贩蒙骗不成?或是这老妇人丝毫不知儿媳亡故?或是钱孝所唤之人未曾将话语传与老妇听?否则,这老妇人何以如此平淡安宁?

苏轼见老妇人满面辛劳之色,似是家务繁忙所致。苏仁上前打听,此确是钱贵之家,老妇人正是钱贵之母、周玉儿之婆婆。老妇人道:“不知这位员外光临寒舍有何贵干?莫非是找我儿钱贵?”苏轼作揖道:“非也。特为周玉儿而来。”老妇人脸色顿变,愠怒道:“你等知书达理,饱读圣贤之书,竟做如此有辱斯文之事?”苏轼辩道:“老婆婆错怪了。老婆婆可知儿媳现在何处?”老妇人怒道:“哼!这贱人现在何处,与老身何干?”苏仁争道:“莫非婆婆不曾知晓,他已死了?”老妇人冷眼笑道:“他死与不死,又与老身何干?与你等何干?”苏仁道:“老婆婆何出此言?他乃你家中人,你的儿媳。”老妇人怒道:“此等贱人在我钱家,败坏我钱家名声,有辱我钱家列祖列宗,实我钱家奇耻。”老妇人咬牙切齿,手中木杖戳地,嘭嘭作响。苏轼料想这周玉儿平日行为放荡,故而招致老人如此痛恨。

苏轼道:“常言道,人死万事休。周玉儿既已死,往事烟消云散,何必如此耿耿于怀?老婆婆且息盛怒,以免伤得心肝。老婆婆,在下前来只因有一事不明。”老妇人道:“这位员外,请屋内言语。”引得二人进了屋来,移座沏茶,老妇人道:“员外有话请说。”苏轼道:“闻听乡人闲言,那周玉儿似行为不检。老婆婆为何不早将其休出家门,而留之以受其辱?”

老妇人闻言,嗟叹不已,老泪长流,呜咽道:“员外有所不知。这妇人生性泼辣,十分利害。悔不该当初信那牙婆之言,以为是贤淑之辈。唉,也是合当如此,我那不争气的贵儿,见得这女人,竟如苍蝇见了腥血般,那里还舍得下?过门之时,尚还无事。一年半载后,竟露出本来面目,家中粗细,一概不问,贪吃好睡,说寒道苦,咆哮尊长,叱骂丈夫。昨年,我儿自去湖州城做些胭脂花粉勾当,一旬半月难归一次。这妇人竟益发不象样了,整日涂脂抹粉,着意梳妆,与后生泼皮调笑,暗中出入。老身言语点拨,苦心规劝,反遭恶骂。街坊邻里早已流言蜚语,待我儿回来,老身将情形一一告之。我儿问他个究竟,却不料那女人哭哭啼啼,反怪罪老身,只言老身日日责怪于他,不敬家长,两道三科,无端生事,不曾有出,欲断钱家之烟火,如此等等。我儿竟似服了迷魂汤水,深信不疑,反劝说老身。因我儿庇护于他,他益发肆意妄为。我钱家祖宗先列名声尽毁于他手。在老身眼中,这淫贱女人早已不是我钱家之人,他是死是生与我钱家何干?”

苏轼颇有同感,道:“事虽如此。可他恶不至死,其中事由须查问清楚。真凶必当伏诛。敢问老婆婆,平日这周玉儿与些甚么人物来往?”老妇人摇头叹息,道:“这些羞丑之事,老身丝毫不知。不如去问左右邻里街坊,或可知晓。”苏轼道:“近几日来,汝家中可有反常之事?这周玉儿有何异常举动?”老妇人思索片刻,摇头道:“也不曾有。不过,前几日,老身见那街上屠夫孙三郎曾与他有过争吵。”苏轼询问其详。老妇人道:“前日午后,老身自街头五味铺回来,远远见屋舍前,孙三郎与他争吵不休,他大骂不止。那孙三郎似乎不敌,见老身归来,便止了言。他自老身身旁而过,却见得他面红耳赤,眼含凶光,口中骂骂咧咧的走了。”苏仁道:“那孙屠夫为人如何?”老妇人道:“也不是甚么正经角儿。老身问那贱人争吵缘由,他道是孙屠夫赖他那日少了五文钱,故尔争吵起来。”

苏轼问道:“这几日,你儿钱贵可曾回来过?”老妇人答道:“贵儿离家已有月余,不曾归家,亦无书纸口信捎回。故前日,老身去那五味铺,央求钱掌柜趁便捎信与我儿。他与我儿颇有来往。”苏轼道:“书信是何人所书?”老妇人道:“乃是老身授言,侄儿所书。”苏轼道:“老婆婆,可否述说周玉儿昨日行迹?何时最后见他?”老妇人道:“昨日与平常无二,那贱人在家中懒睡一日,吃过晚饭,又入室睡,老身亦熄灯歇息,却久久未眠。后来听得那贱人房中有些声响,似有脚步声。老身气恼不已,知晓那贱人又欲外出,俄而,闻得开合门声,想是那贱人已经离去。”

苏轼道:“这之前,老婆婆可否听到其余异常声响?”老妇人摇头道:“不曾听得。”苏轼道:“周玉儿外出,约莫甚么时辰?”老妇思忖道:“遮莫戍时左右。”苏轼又道:“歇息之前,家中门窗是否合闭严实?”老妇人道:“灶中熄火,门户上闩,老身必亲自检点,多年来不曾有误,绝不会有半点差池。”苏轼又道:“那周玉儿是否有头饰手镯之类?请老婆婆查看,是否缺少?”老妇人喃喃道:“那贱人最喜打扮收拾,涂脂抹粉,穿金戴玉。”说罢,老妇人起身,引苏轼二人入了室内,查看一番,果然少了几件,想必是穿戴在身。苏轼见物什中有一荷包,问道:“周玉儿是否另有一荷包?”老妇道:“似不曾有,只此一个。”苏仁忽然想起,现场那妇人头发散乱,并未见得首饰手镯之类,心中钦佩不已:老爷果然心细如发。那妇人身着艳丽,焉有不戴首饰之理?如此说来,那首饰必是为凶手掠走。莫非那凶手是见财起心?而非仇情所害?

苏轼又问了些闲话,无其他疑问,遂起身告辞。苏仁随之出门,追上苏轼,道:“老爷,我等当先回客栈,以免夫人惦念。”苏轼微微点头,出了竹篱笆,迈步向前。苏仁道:“老爷,我等来时走的似非此道,而是那方那条道儿。”苏轼一愣,抬头辨看,原来是分左右两方,便转身沿原路往回。苏仁低声道:“适才闻钱母之言,这妇人生性放荡,又是一悍妇,或是有几个奸夫,争风吃醋,其中一厮争宠不成,恼羞成怒,故而起心杀人。负尸移地之后,又贪图小利,剥去其首饰。”苏轼笑道:“奸夫火并亦不无可能。不过,我观那老妇人面容平静,淡然处之,眉目间似有隐瞒欺诈之色,大为可疑。”苏仁不曾察觉,颇有不解,道:“莫非老爷疑心那钱老妇人不成?那婆婆行走缓慢,气力不接,怎有力气行凶杀人?”

苏轼笑道:“他一老妇人自是不可能。可他那儿子钱贵呢?”苏仁辩道:“那钱贵尚在湖州城内,莫非他能如神仙般飞来杀人?”苏轼道:“钱贵在湖州城中,已有一月未归,消息全无。他老母尚且不知,其余人等又怎知他是否真在湖州城?众乡人皆以为钱贵尚在湖州城,这正是他等心计之所在,与人以假象。试想那钱贵乔装改扮,潜回家中,隐匿起来,待见周玉儿偷情养汉,便痛而下手。又抢掠其首饰,伪作贪财好利者劫财假象,而后又赶回湖州,亦未可知。”苏仁闻听,思忖不语。

苏轼、苏仁回得客栈,夫人问及白马湖美景如何。苏仁道并不曾去得,并叙说了山间奇案,夫人、家眷等吃惊不小,追问其详。苏轼用过早膳,正品尝茶水。只见店主急急进来,道:“客官老爷,你可是姓苏?”苏轼微微点头,道:“正是。不知店家有何见教?”店主忽然长揖在地,道:“不知是苏大人光临寒店,若有不周之处,万望大人见谅。”苏轼连忙托起店主,道:“店家言重矣。快快请起。”店主道:“大人,店外有人求见。”苏轼愣道:“是何人?”店主回道:“乃是湖州府衙四名端公爷,还有本地乡绅、地里保正。”苏轼道:“快快有请。”

店主返身出去,招呼众人,引入堂内。前后约莫十余人,其中便有那私塾钱孝先生。当先四人身着公差服饰,自是衙门中人。众人齐齐施礼。苏轼请众人坐下。当先一公差,约莫四十左右,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上前拱手施礼道:“小的见过大人,小的李龙,乃是湖州府衙班头,奉张大人之命前来办理钱家庄命案。闻说新任知府苏大人在此,特前来拜谒。”李龙说罢,一乡绅出列躬身道:“草民钱良,闻钱老先生指点,方知苏大人光临鄙庄,且正值凶案发生,惊动大人,小人惶恐不安,特来请罪。”苏轼见那钱良身着锦衣,体现福态,当是富贵人家。

苏轼欠身道:“有劳诸位乡邻相望。”大伙言语客气一番,起身告辞,独留下四位公差。除李龙外,其余三人是班头赵虎,公差吴江、郑海。苏轼道:“本府今在上任中途,尚未坐堂。你等皆为张大人所差。此次办案,你等可放手行为,不必有所顾忌。本府自当与诸位齐心协力,同保湖州百姓平安。”李龙急忙起身,道:“大人过谦了。小人早闻张大人言及,大人乃翰林大学士,鹤鸣九皋,衙官屈宋。天下文人谁不知晓?我等乃是粗人,不识礼仪。凡事愿听从大人调遣。”苏轼道:“万万不可。凡事相互切磋商议为是。”四人受宠若惊,起身齐道:“我等愿听大人调遣。”

苏轼道:“诸位请坐。我等公门之人,皆应为国而想,为民而生,不必多言其它。不知各位对此凶案有何看法?不妨说与众人来听,一同商讨。”李龙道:“小人已查看过尸首,那妇人乃是被人掐死,无有奸污迹象。据庄客说,那女人唤作周玉儿,生性风骚。我等以为,其死或与此有关。”苏轼微微点头,道:“此案当自此入手。其奸夫或许不止一人。其中有一屠夫,唤作孙三郎,前日曾与死者争吵,颇为可疑。”赵虎道:“既然如此,我等立即将那孙三郎拘来盘问。”苏轼道:“李班头,此事交与你办。此外,我还需一人赶回湖州城,查找一胭脂花粉小贩,此人唤作钱贵。须查明他这两日详细行踪。”李龙道:“此人是死者周玉儿之夫。小人检验尸首时,他便在一旁哭泣,据乡人道,这钱贵刚从湖州城赶回。大人一声吩咐,小人便将他唤来问话,何必再回湖州?”苏轼道:“我自有理论。谁愿替代苏某前往?”赵虎上前道:“小人愿去。”苏轼道:“有劳赵班头。此去湖州,务必查明钱贵夜间行迹。你可省得?”赵虎道:“小人明白。”

苏轼又道:“赵爷此刻即可起程。”说罢,忽又想起甚么,急问道:“你等察看周玉儿尸首之时,可曾见得他手中有一绣包?”李龙道:“有的。小人想那死者临死之时,握着此物,必是紧要物什,故而收在包中。”随即自包袱中取出荷包,呈与苏轼。苏轼细细看来,吴江道:“此物或许与那凶身有关。”苏轼看过之后,收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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