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站的是爱梅。

“可以进来吗?”爱梅小心翼翼地问开门王刚。

“请进,请进。”

“什么事,爱梅。”郭小峰从床上坐了起来。

“嗯,爸,我们刚才洗了洗,又都觉得不太累了,而且现在已经十一点,快该吃午饭了,也睡不成,不如索性现在就出去转转,你说呢?”

“我无所谓,别人问了吗?”

“噢,他们都同意。”

郭小峰征询地看看王刚——

“我没问题。”王刚立刻申明了自己的立场。

“那么走吧。”

来到了走廊上,爱梅一边敲门准备通知那几个人,一边喜鹊似的叽叽喳喳地说:

“爸,我刚才跟服务员打听了,她们推荐说有个成都小吃城和龙抄手,里面卖成都小吃的套餐,只要几十块,什么样都有,至少三四十样呢,多棒呀,而且还很便宜。我本来还担心时间短,成都小吃那么多,都吃不过来呢!”

郭小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人齐了,他们都兴高采烈地走了出去,但一离开空调的势力范围,愈发炎热的空气就迅速晒蔫了他们的热情,赶紧打了两辆出租钻了进去。

但毫无特色的街景令兴致勃勃的爱梅又发出了嘟嘟囔囔的抱怨。

“爸,怎么成都的行道树还不如北京呢?这边这么湿润,怎么不是树冠硕大,绿树成荫呢?怎么根本没有我想象中的南方城市味道?”

“你就别有这指望了。”王刚在前面扭过头说,“除了极个别的旅游型小城,什么漓江和丽江之类,绝大部分的城市,南方北方根本没有什么区别,要是光看城市建设,在中国看看北京、上海、青岛、大连、深圳也就够了。”

爱梅失望地叹口气:

“都说成都是人类最宜居的城市,我还以为会是树木遮天蔽日,街上繁华热闹,东西还特便宜的——”

“爱梅——”郭小峰突然打断了女儿,他已经从前方的后视镜中偷眼看到出租车司机眼睛里浮现出的巨大不满,和半边脸上露出的伤了自尊的气恼,颇有马上开腔反驳的征兆。

根据他的经验,最好不要在陌生的城市得罪正拉你的出租车司机或其他普通劳动者,他们更热爱家乡,更朴实,因此更容易立刻做出让你想不出来的行为来证明他们的爱憎。——比如他就曾无意中看见一个餐厅服务员偷偷向一个刚刚叱骂过她的客人的菜里吐唾沫来表达愤恨。结果使他白白浪费了已经端到桌上的两个菜,在已经饿了一天的空荡荡感觉下,离开了那个生意兴隆的饭店。

郭小峰连忙打起圆场:

“成都其实很不错,你还没开始逛呢,全国的城市我几乎走遍了,成都可以说很不错了,排得上号,而且这里比我几年前来看的时候要好看多了,照这个速度发展,肯定不几年就非常好了。”

“也许吧——”什么都没注意到的爱梅伸个懒腰,“希望那些小吃不要让我失望就行了。”

但那些小吃比市容还让人失望!

本来成都小吃城仿古的装修和熙熙攘攘的人流,尤其似乎还有不少当地人的情景,巩固了他们的信心。

但在翘首以待中等来了那被健硕服务员托来的有着几十样小碟子的硕大托盘后,只是几筷子,除了郭小峰,人人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这就是著名的成都小吃?”爱梅惊呼着抱怨,同时吐着舌头,“太辣了!”

“可不是,”韩蔷皱着眉头接着说,“每样都麻辣,一点儿都不香,我的胃可受不了,还有这个抄手怎么温吞吞的,这个汤团也是这样,而且全都粘在一起了,真难吃!”

“还不如找个饭店来碗米饭,点个‘回锅肉’过瘾。”王刚也嘟囔说。

“是呀,不是麻辣,就是酸辣,”杨莎莎也矜持地开口了,“要不就特别甜,我都觉得胃不舒服了,连个缓和的汤水都没有。”

仿佛对她谴责的回应,一个服务员迅速出现在他们的桌旁。

“各位先生小姐要不要喝些饮料?有矿泉水,有可乐,绿茶,还有各色果汁,西瓜汁,苹果汁,菠萝汁,女士喝了最美容了。”

汪飞立刻站了起来,“我去买些饮料过来。”

王刚也连忙起身:“我一起去。”

郭小峰也站了起来。

“不用,我请客!”汪飞很大方的一挥手,但王刚不由分说地跟着一起过去了。

然而,就像小吃的价格令人欣慰那样,饮料的价格却令人吃惊,每样都比超市翻出一倍以上,而鲜轧果汁呢,小小一杯,价格都在十几到二十几元间。

刚才还豪爽地表示要请客的汪飞,脸上露出了踌躇计算的模样,好半天才说:“我觉得矿泉水很好,很健康。”

王刚没有理汪飞:“六瓶矿泉水,六杯西瓜汁,多少钱?”然后拿出了两张百元递了过去。

汪飞立刻奋勇地说:“别,别,我来吧。”然后手开始在兜里掏了起来,只是直到对方已经收了王刚的钱,他的钱才掏了出来。

但汪飞的行动却比掏钱积极,不等服务员帮着送,立刻拿了两杯果汁先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王刚冷笑一下摇摇头,郭小峰也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果然——当他们和托着盘子的服务员一起过去的时候,汪飞已经在殷勤地招呼两个女人了。

“别嚷嚷辣了,赶快喝吧!”他对韩蔷说,脸上淡淡的。

然后,他又转向杨莎莎,柔声说道:“小杨,喝西瓜汁吧,女孩子喝这个最好了,美容的。”

韩蔷刚才还笑嘻嘻的脸顿时掉了下来。

杨莎莎的脸则顿时红彤彤的,她柔情地瞥汪飞一眼,又立刻矜持地绷住了:“这里的果汁很贵吧?”她找了个不那么甜蜜的话题。

汪飞一脸诙谐的表情。

“女士第一,金钱只能退居第二了。”

韩蔷的脸色越发难看,她突然爆发地冲王刚嚷道:“你看你,一点儿也不懂得照顾莎莎,让你来干什么的?”

“你嚷嚷什么,”王刚毫不客气地嚷了回去,“照顾人本来就不是我的长项,要不怎么离了婚,至于你好命找了个会照顾人的老公,不能要求天下男人都这样。”

韩蔷瞪视着王刚,脸上充满了无法爆发的怨气。突然,她又咧开嘴笑了起来,虚假得让同桌的几个人都回避的垂了一下眼睛。与此同时,她又十分亲热地抱住汪飞的一只胳膊,头枕在肩头,以让人哆嗦的腔调嗲声说:

“说的也是,汪飞最会疼人了,特别懂得怎么照顾我,他知道女人爱美,就建议我天天吃维C,还说,维C不仅可以美容,科学家说还可以延长寿命,他说他好怕我死在他前面,要和我白头偕老呢!我一忘,他就提醒我吃,现在吃了这一个多月。”

说着韩蔷摸了摸脸:

“我觉得现在精神和皮肤都好了很多呢,咯咯咯——莎莎,你可要赶快找个老公了,结婚好幸福喔——你只比我小两个月,我都结婚五年了,你却还单身,再不嫁就成了‘齐天大剩’了!”

刚才还发自内心喜滋滋的杨莎莎,此刻又变成了一脸干笑。

与杨莎莎相对应的,韩蔷刚才的假笑这回变成了稍微出了口闷气的快乐,也许还嫌不够,她又从包里拿出一小瓶药——上面写着“维生素C”,郭小峰看出,这就是昨晚她吃的药之一——然后她从里面倒出几片,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杨莎莎,寓意深长地补充:

“对了,我要吃了,这爱的药片吃下去,好幸福喔!”

就着矿泉水刚吞了下去后,韩蔷又突然当众给汪飞脸颊一个吻,错闪不及的汪飞趔趄了一下,但并没有摔倒,因为韩蔷的两只手正像八爪章鱼一样攥着他的胳膊,但她的声音保持着与手劲儿相反的柔软的高糖度:

“谢谢你,老公——”

“当然,当然。”杨莎莎笑得愈发干了,“韩姐你好福气,我早就说过。”

除了韩蔷得意的笑容,空气凝滞地像结了冰。

沉静了片刻,郭小峰不动声色地拿出一百元推到王刚面前:“这是刚才的饮料钱。”

“你这是干什么。”王刚赶快推了回去。

郭小峰又推了回去:

“AA制呀,你大方付账请他们的客是你们朋友间的事,我们刚刚相识,没理由让你破费,别推让了,听我的,否则就没法共同吃饭了,我还打算建议大家一会儿去武侯祠旁的步行街——记得好像叫锦里——去逛逛呢,哪里的小吃应该比这里可口一些。”

凝滞的空气开始流淌。

“是吗?”汪飞立刻很积极地接碴儿问,同时趁机费力地把胳膊从老婆钳子般的双手间拽了出来,“那里的手艺高?正宗?”

“倒也不是!”郭小峰笑笑解释道,“其实成都小吃哪里正宗我也不知道,据说要想吃的正宗过瘾,那要去不同的地方。这种临时集中的地方就是图个方便,并不是特别地道,但我说的那个地方应该还算马马虎虎,在那儿是边逛边吃,也算适合我们这些游客,品种也算不少,我记得当时大概看了一下,呵,琳琅满目,什么川北凉粉,还有黄凉粉,估计你们女孩子爱吃,其他还有什么鸡杂面,军屯锅盔,别看名字就叫锅盔,其实是个饼夹菜,关键是菜,那菜的花样也多得很,想吃那一种还且的选选呢。还有什么串串香,菜卷,肥肠粉,冒杂肉,油茶、年糕,红油抄手,糯米糍粑,酸梅汤,各种甜品,对了,还有茶,吃腻了可以喝茶,甜酸苦辣凉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随心随意,想吃什么,痛痛快快地吃一样,不像这里——”

郭小峰没有看面前几位变得垂涎欲滴的脸,用手敲了敲自己面前几乎一点没动的食物托盘:

“看着二十五块就吃了几十样小吃,样数又多,钱数又少,似乎便宜全占尽了,但我倒觉得反而吃亏,因为这些小吃硬搭配在一起,完全忽略了人的口味需求,做的也粗糙,花了二十五元,却没有尝到一样好吃的,不客气地说,简直是蚀尽了!——要我说,想出这种以为体贴游客的小吃推广方法,其实败坏了成都小吃的名声,我的几个尝过这种套餐的同事回来都抱怨一句话——谁说成都小吃好吃?”

王刚一拍桌子:“啊——这正是我想说的!我刚才就想说,这就是蜚声中国的成都小吃?可太名不副实了!”

“爸——”一直瞪着眼听的爱梅谴责地叫了起来,“你明明知道这里吃的不好,刚才为什么不阻止我们来,白跑了嘛!”

郭小峰呵呵一笑:

“看你说的,爱梅,人的口味是不同的,我觉得不好,也不能代替你们几个人的感觉,万一大家觉得好呢?对不对?来看看也亏不了什么,反正也是消磨时间。如果大家喜欢,不白来;如果不喜欢,换个地方吃就行了,钱也不多,也算见识了。——而且呀,爱梅,如果我刚才这么说,并且直接去了锦里,别人我不知道,你呀,准定老想着,这里到底会怎么样?会不会真的像爸爸说的这么差?这么全面便宜的好事也不多见,不来看看万一错过了怎么办,是不是?”

爱梅做了个认同的鬼脸!

“爱梅,”郭小峰突然叫了女儿一声,随和的声音中似乎添了一点点不同的味道:“我觉得这次来对于你就更有价值了,希望你记住这次经验,天底下两全其美的好事并不多,不要想当然——还有,做人不那么贪心,也许才能远避其害,既不害人,也不害己。”

“扯哪里去了!”爱梅叫了起来,“又来教训我。”

“他是你爸爸嘛,责任就是教训你!”王刚打趣地说,“是不是老被爸爸教训,烦得很?”

爱梅立刻又转回头维护爸爸:

“不是,不是——”

然后,略微想了一下,以比较公正的口吻补充:

“要说我爸最开通了,很少教训我,有人都说他把我惯坏了,当然,我觉得根本没有,那是假象,他有时也很凶的,不过很少。尤其是我上高中以后,他说让我在生活中多摔几个跟头,自己就能学乖,用不着他多嘴,反正很少管我,真的,今天——算是破例!”

“噢?”汪飞也凑趣地说,“我们今天还算开眼了?”

“是呀,”杨莎莎也凑过来,像小姑娘似的娇滴滴地说,“我也觉得老郭很随和,一看就是好脾气,不像我爸,凶叨叨的。”

空气柔和了下来。

“那我们走吧?”汪飞笑嘻嘻看看老婆又看看杨莎莎,“既然大家都吃得不痛快。”

“好,好。”大家响应着纷纷站了起来。

“对了。”韩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莎莎,这会儿就吃这么一点儿饭,那你说我是待会儿吃药,还是下午逛完再吃?”

杨莎莎想了一下:“你要是现在不难受,晚上回去吃也行。”

郭小峰瞄了瞄韩蔷大大的手包,他想,韩蔷说的这个药,大概就是昨晚火车上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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