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山野边就起床了。我一整晚都待在窗边用智慧型手机听音乐,但一见到他,我立刻揉揉眼睛,装出睡眼惺忪的样子。

要是他知道我一夜未眠,又会把我当成怪人。

如今我们住在一间小旅馆内,位于奥多摩湖往东京方向移动一小段路程的青梅街道旁。事实上,我搞不清楚这里该称为饭店、旅馆还是民宿,只知道这是一栋矮小的建筑物,有两间相连的和式房间,还算宽敞舒适。

这是箕轮为我们安排的住处。

昨天历经水坝事件后,我与山野边沿着原路折返,但“那个”愈来愈强。所谓的“那个”,自然是指一天到晚缠着我,只能以阴魂不散形容的雨。当时忽然转为滂沱大雨,仿佛天上的乌云将吸饱的水分全挤出来,瞬间把我们淋成落汤鸡。“湖内湖外倒也没什么分别。”我这么对山野边说,他笑了起来。

不久,美树赶来与我们会合。

迎面驶来的车子有点眼熟,仔细一瞧,开车的正是美树。从方向盘弹出的那个防止意外的白汽球,她似乎以剪刀之类的工具处理掉。然后,她在车身上乱踢一阵,一转钥匙,引擎竟然发动。我无法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不过山野边很开心,直说终于不用再淋雨。

此时,箕轮打来关心:“事情处理得顺利吗?”

山野边坐在副驾驶座上,将我们在荞麦面店遇到本城后的遭遇原原本本叙述一遍。开车的美树听山野边说出“那男人摔进湖里淹死”时,似乎相当惊讶,差点没跳起。她直到这时才晓得本城的下场。

我原本想反驳“是生是死还是未知数”,最后没开口。

山野边一脸倦意地说完,告诉箕轮:“如你所料,那男人的车里确实有个塞满瓶子的旅行袋,里头装的恐怕就是氰化钾。”

“山野边,你现在有何打算?”

“一切都结束了,还能有什么打算?我想上警察局说明一切,一定很多人在找我们。”

没错,自从佐古家事件后,不仅警方,连新闻媒体都在搜寻山野边夫妇的下落。

“我认为你应该先休息一阵子,不必急于一时。”

“咦?”

“山野边,你们并没有犯罪,不必急着露脸。不如由我代为说明。”

“向谁?”

“向世人。你们今天好好休息吧。那附近有间口风很紧的旅馆,我不久前为了采访工作才住过一次。”

“可是……这样不会招来非议吗?”山野边不安地问。

“招来谁的非议?”电话另一头的箕轮笑着问。

“呃……世人。”山野边说到这里,不禁笑出来,似乎认为眼下还在意世人目光有些愚蠢。

“没什么好担心的。山野边,你们做的事情,只是救了我的性命,还有阻止本城在水坝里下毒。”

“也对……啊,不过……”

“难道你们做过犯法的事?”

“偷过一辆脚踏车。”山野边故意转向另一边,不想让我听见。

箕轮愣愣应一句“喔”。我不明白他为何出现这种反应,也无法分辨这种反应是松口气还是提高戒心。“总之,脚踏车的事情要好好道歉。不过,既然是要阻止坏人在水里下毒,也算情有可原。”

“啊!”山野边忽然惊呼,而后望向我。那表情简直像害怕遭父母责骂的孩子。

“怎么?”我问。

“千叶先生,我忘记取回那个袋子。”

“本城那个袋子吗?”我转向后方的玻璃,但雨势太大,什么也看不见。“要回去拿吗?”

“山野边,这件事也交给我处理吧。”箕轮斩钉截铁地说。“与其由你们拿着到处走,不如放在现场等警察处理,反而安全。”

“这样妥当吗?”

“山野边,雨下得这么大,今天不可能进行搜索或调查,你不必心急。”

箕轮相当镇定。他虽然遭到本城监禁,尝到生死交关的恐惧,却很努力善后。

然而,山野边放心不下,认为应该赶紧到警察局说明案情。“箕轮,我不是不让你采访。”他对箕轮声明。

我看着前方的挡风玻璃。雨刷急速翻转,不停抹除玻璃上的雨滴。

“你要是去警局,接下来可有得忙。虽然你受到冤枉,但媒体不会轻易放过你。所以,你听我的话……”

“先休息一阵子?这么做好像在逃避问题,我觉得压力很大。”

山野边说完,车子前进不到一百公尺,他忽然改口:“算了,我休息一天吧。”理由很简单,他发现开车的美树不太对劲。伸手往美树的额头一摸,他惊呼:“好烫!”

美树也察觉身体出问题,却只是淡淡说道:“八成是太累。”

于是,山野边决定接受箕轮的提议,到旅馆住一晚。“箕轮,接下来的事情麻烦你。”

“没问题,我会在一天之内漂白世人对你们的印象,让你知道我的能耐。”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要是你这么有能耐,为什么不在当我的责编时发挥一下?”

听山野边这么说,箕轮呵呵笑。

我们很快找到旅馆。约莫是箕轮事先联络过,老板二话不说就答应让我们入住。看到柜台上歪歪斜斜地搁着一台随身听,我忍不住问:“这是谁的?”老板回答:“那是很久以前客人忘记带走的东西。”于是,我向老板商借,老板爽快答应。那一刻起,这间旅馆成为我眼中第一流的住宿设施。

“我打算找箕轮商量,等美树病情好转,就去警局。”刚起床的山野边不等我发问,就主动谈起今天的计划。“如今新闻媒体不知怎么看待我们夫妇。搞不好箕轮说服失败,我们都会被当成罪魁祸首。”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千叶先生,怎么讲得好像没你的事一样。”山野边的表情十分开朗。过去这一星期来,他从未如此轻松自在。

我不禁暗想,若告诉他“本城仍活着”,不晓得他有何反应?这不是谎言。事实上,本城的确还没死。

昨天,我随脚踏车一起坠入湖中,看见本城拼命想从车里挣脱。由于后座的门大开,湖水立刻灌入车内,浮力根本派不上用场,整辆车转眼沉没。本城不断挣扎,想逃出车外。

大部分人类遇上存活希望渺茫的灾难时,都会认为再挣扎也是死路一条。我不禁对本城强韧的求生意志及克服万难的判断力有些佩服。

然而,就在本城从后座之间探出上半身时,车子剧烈摇晃,重量加快下沉速度。本城脸色大变。

本城不断被车身往下拉。他几乎吐出所有憋住的空气,身体在水里翻半圈,变成俯视湖底的姿势。此时,某样东西从本城的腰际漂出,是块透明的碎片。仔细一瞧,原来是块碎玻璃。想必是车子撞断护栏时,某扇窗户破裂。那块碎片相当大,在本城的腰部割出一道极深的伤口。

本城不断下沉。速度之快,我不禁怀疑湖底有一只手,或一根藤蔓,不停将本城往下拖。

随后我回到湖面。本城是死是活,我并未亲眼证实。

然而,数小时前,我得知本城活着。因为香川来到旅馆的窗外。我的房间位于一楼,听见传来轻敲玻璃的声响,打开隔板一瞧,香川站在雨中。山野边夫妇早已熟睡,而我原本正在听音乐。于是,我轻轻拉开窗户,香川无声无息钻进来。“千叶,你说得没错。忽然改变规则,往往会出问题。”香川耸耸肩。

“你指的是回馈大方送活动?”

“本城多了二十年寿命,却卡在湖底动弹不得。”

“他后来怎样?”我先说明目击本城想逃出车外,却随车子沉入湖底。

“就维持那个状态。”

“维持那个状态?”

“湖底有条生锈的锁链,不知是垃圾还是水坝的配备,紧紧缠住本城。此外,他的腰遭玻璃碎片切断将近一半。还有,他的车子和你的脚踏车相撞坠入湖里时,手因撞击力道太猛骨折。所以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维持那个状态。”

“这样还没死掉?”

“二十年内死不了,这是规定好的事情。”

“难道不会痛?”

“大概会吧。”

“大概会?”我听香川说得理所当然,忍不住反问:“他成为不死之身,还是会痛?”

“条文里只写二十年内保证存活,没写不会受伤或不会感到疼痛。”

“哪来的条文?”

“回馈大方送的活动细则。”香川答道,但多半是在开玩笑。“总之,这活动好像失去原本的意义。”

“所以我打从一开始就反对这种做法。”

“活动会中止吧。高层大概会主动宣布‘回馈大方送活动停止’。真受不了这些家伙,擅自修改规则,又擅自恢复原状。就像制作交通标志又拆掉重做,而且没事先告知。一查之下,才知道标志的位置根本是错的。”

“要是人类搜索湖底,发现本城那副德性,恐怕有点不妙吧?”我有些疑虑。有人在遭受致命伤且无法呼吸的情况下存活,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不过,就算闹得再大,也与我无关。”

“本城不会被找到。”

“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鳄鱼不也没被找到吗?”

“鳄鱼?”我愣一下,不明白跟鳄鱼有何关系。

“不久前有条鳄鱼从饲主身边逃走。”

“这我好像听过。那条鳄鱼逃进湖里?”

“这是同事告诉我的传闻。既然鳄鱼没被找到,本城应该也不会被找到。何况,上层知道不能让人类发现本城,一定会将他藏在隐密的地方。”

“上层做得到这种事?”

“事关他们的威严,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香川笑道。

“跟人类没两样。”我叹口气。

“对了,千叶。既然湖里有鳄鱼……”

“怎么?”

“会不会一直被咬?”

“你说本城吗?”

“你晓得野生鳄鱼的寿命有多长吗?”

“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据说是二十到三十年。听听,这是不是很巧?”

我不知道香川的“很巧”是什么意思,但我试着想像本城的肉体遭巨大爬虫类啃食的景象。

“花二十年被慢慢吃掉,听起来就毛骨悚然。”

“鳄鱼吃东西应该不会这么斯文。”

“怎么咬都不会死,本城一定想不到吧。”

“想不到?”

“想不到日子这么难熬。”

我对这话题毫无兴趣,淡淡回答:“这我就不清楚了。”

此时,香川看见我身旁的随身听,伸手想抢夺,被我一把拨开。

“对了,千叶。你还是会呈报‘认可’吗?”香川临走前问道。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没错。”

“这么说来,山野边明天就会死?”

“大概吧,反正几时死都一样。”

“喔。”香川应一声,我听不出那是尊重,还是揶揄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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