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们不来了。”本城拿起智慧型手机,看一眼时间。多半是装模作样,他心里对时间应该是了如指掌。

本城理着短发,表情柔和,但看不出任何情绪。虽然貌似亲切,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快带我们找箕轮。”为了不被识破谎言,我故意说得焦躁紧张。每一次鞋子踏在碎石上总渗出一些雨水。

“时间过了。”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怎能若无其事地站在我们面前?为何他能一派轻松地跟我们打招呼?就算他没有反省之心,难道连半点畏惧或愧疚也没有吗?为什么他能一副毫无罪恶感的模样?

“你在这里等我们,表示还来得及,不是吗?”

“我原打算时间一到就走,但担心你们塞车或迷路,加上是雨天,假如因此无法阻止爆炸,实在可怜。坦白告诉两位,离爆炸还有一点时间。”

他在撒谎。他根本不在乎箕轮是否被炸死。他等在这里,只是要带我前往水坝。可是,他说得煞有其事,看不出半点虚假。

“走吧,上我的车。”本城指着后方的黑色箱形休旅车。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本城。明明早救出箕轮,还是忍不住想相信他,我既痛苦又恐惧。这男人撒谎的语气太自然,看不出一丝诓骗的意图,似乎不认为自己在撒谎。

我想起关于因纽特人的典故。几乎每一本讨论精神病态者的书籍都会提及。

某个人类学家从因纽特人口中听到“昆兰戈塔”一词。询问后,才晓得这是指“毫不羞耻地撒谎、窃盗、与众多女人发生关系、遭到责骂亦不悔改、经常受到长老处罚的人”。

本城不正是典型的“昆兰戈塔”吗?

“请快坐上副驾驶座,还来得及阻止爆炸。”本城气定神闲,迈步走向箱形车。他按下遥控器,四扇车门发出解锁声。

“山野边,现在怎么办?”身旁的千叶问。

我拿不定主意。想到车上某处藏有准备撒入水坝的氰化钾,就有种想离得愈远愈好的冲动。

“山野边,我想听刚刚的音乐。”千叶在这节骨眼上还在胡言乱语。我懒得再跟他好好沟通,只想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千叶或许想借此安抚我的情绪,于是我冷冷回答:“等事情了结。”

“快上车吧。”本城跨进车内。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不给深思熟虑的时间,大多数人就会傻傻上钩。

此时,我脑中掠过一个疑问。他怎么不担心我在车上攻击他?我一心报仇,极可能克制不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取出凶器施暴。

难道他认为有箕轮当人质,我就会乖乖听话?

本城等我坐进副驾驶座,立刻关上他那侧的车门,车身一震。

“请关门,我要开车了。”他说。

他发动引擎。我感觉他的计划不断向前推进。我踏出一步,他就踏出两步;我踏出两步,他就踏出第三步。

“箕轮没事吗?”

“现在没事,我们快出发吧。”本城表情毫无变化。

我不经意瞥向后座。箱形车的座位配置有点类似小型巴士,驾驶座后方共有三排座位,前两排都是两张单人座椅,最后一排则是一大张长椅。最后面的长椅上,搁着一个大袋子,以安全带巧妙绑住,不必担心掉落。看来是旅行用的行李袋,印着运动品牌的标志,袋身极大,足可容纳一个娇小的孩童。我暗忖里头装的大概就是氰化钾。如此大剌剌搁在座位上,我不寒而栗,赶紧憋口气,腹部绷紧,才没流露恐惧。

“里头只是一些杂物。”本城察觉我的视线后解释。接着,他忽然想起似地“啊”一声,双眉上扬,眯着眼笑起来。

那若有深意的笑容,明显带着嘲弄与轻蔑。

我先一愣,不明白他想到什么。下一秒,我感觉脑袋里仿佛有东西无声无息炸开。

一年前,本城诱使我看菜摘临死前的影片。在惨绝人寰的影像里也有一模一样的袋子。

想到这里,我察觉袋子边缘挂着黑色小布偶,连着链条,是钥匙圈。

那是菜摘的钥匙圈。

那一天,这男人与菜摘并肩走在路上,半开玩笑地互抢钥匙圈。

怎会出现在此?脑袋变得火烫,完全无法思考。但我猜得到这一定也在本城的计划中。

现场留下布偶钥匙圈,更能证明是我模仿菜摘画的故事在水坝中下毒。众人会认为,我故意将女儿的遗物连同毒药扔进水坝。

务必保持冷静,我不断告诫自己。为了遏止倾泄的情绪,我努力将心中的栓子栓紧。但不管我栓得再紧,情绪还是从缝隙汩汩流出。光是这些情绪,心中的水位便迅速攀升,转眼淹没理性。

“箕轮早就得救。”回过神,我察觉自己丢出这句话。

明明还不到摊牌的时机,我却无法继续装聋作哑。

我想夺走本城的信心,想摧毁他永远居于优势、掌握主导权的态度。那串布偶钥匙圈打破我的冷静。

“什么意思?”

“我们在爆炸前就找到箕轮,将他救出来。你不必再说愚蠢的谎言。”

我在“愚蠢”这个字眼上加重语气。

本城默默凝视我,思忖我说的究竟是真话,抑或虚张声势。

“他被关在那栋楼下开糕饼店的公寓。”为了证明我并非信口胡诌,我刻意点出箕轮遭监禁的地点。

本城终于有反应。他的双眸深处隐隐流露不快。他没出声,像在揣测我的意图。好一会儿,本城才开口:“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箕轮吗?当然有。”

“比如?”

“他很担心这种情况能不能申请职灾补助金。”

本城没回应,只耸耸肩。

“我知道你接下来的计划。”我继续道。

“冷静点,没必要这么激动。”

“你从不会这么取笑我,是不是有点紧张?”我一副好整以暇的态度。

只见本城的鼻孔微微撑大。接着,我将藏在心中的话狠狠砸在他脸上。

“你想在水坝里倒入氰化钾,对吧?”

为了一吐怨气,我故意说得铿锵有力。下一瞬间,我的身体猛然倾倒,支撑在地的单脚滑动。原来是本城用力踩下油门。

我听见吸饱雨水而变得沉重的碎石在轮胎底下的摩擦声。本城迅速回转方向盘倒车,由于力道过猛,副驾驶座的车门大开。

接着,本城踩煞车换档。

千钧一发之际,我从副驾驶座跳出车外。无论如何,得拿到放在后座的那袋毒药。不,事实上,在我还没想通前,身体就采取行动。我跳出车外,拉开后座的水平式拉门。下一瞬间,传来上锁声。本城察觉我的企图,急忙锁车门,但我抢先一步打开。

我跳进车内,正想跑向放在最后头的袋子,车子倏然往前冲。

我一只脚踏在车里,但失去平衡,又跌出车外摔在石地上。牛仔裤湿一大片。我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今天不知重复多少次。由于一脚踏进水洼,溅起不少污泥,沾在脸上。

我伸手抹去污泥,忽然传来车子急速发动的尖锐声响,紧接着是沉重的轰隆巨响及物体摔落地面的撞击声。

抬头一看,美树驾驶的车子与本城的箱形车撞个正着。

大概是美树看见本城开车,心中一急,赶紧发动车子,但起速过猛,整辆车撞上箱形车左侧未关的后座车门上。经这么一撞,车门全毁无法关上,车内一览无遗。

那男人毫不理会毁损的车门,猛力踩下油门。看他负伤逃走的模样,我联想到一头满身疮痍却极尽凶残之能事的异形猛兽,朝着西方仓皇奔逃,身影逐渐缩小。

我赶紧奔向驾驶座上的美树。

车子的保险杆及引擎盖凹陷,安全气囊从方向盘内弹出。美树茫然凝视着白色气囊。

“车子不动了。”美树坐在驾驶座上,双眉因哀伤垂成八字形。在愤怒与焦躁的驱策下,她的右脚不断上下踩动油门。或许太过烦躁,她想将安全气囊拨向一旁,却一直没成功。“这下该怎么办?”

我望向道路彼端,本城的车子不见踪影,恐怕在前往水坝的路上。

我甚至不晓得该找一辆计程车,还是先胡乱拦下一辆车再打算。

一切都完了。结束了。我头晕脑胀,天旋地转。

有液体沾上我的脸颊。原以为天气再度恶化,雨势增强。片刻后,我才发现是眼泪。压抑的泪水终于喷发,跟前两天在车里听见〈雪莉〉一样,泪水泉涌而出。不同的是,这次流下的是无助与绝望的泪水。

美树握着方向盘,焦急得不知所措。见我怔怔流泪,她板起脸,咬紧牙根,用力挤出声:“一定得想办法阻止。”

她下车踹引擎盖一脚,大喊:“快动啊!”她接着绕到车后,双手撑在后行李箱上,推起车子。我赶紧抹去泪水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推车。车子微微移动,但地面太过泥泞,难以使力。

“现在认输还太早。”身旁的美树推着车子,严肃地说:“我们绝不能输给他,死了可没脸见菜摘。”

我想应一声“嗯”,喉咙却发不出声。一定得想办法阻止。心里明白,却不知怎么办,只能做最后的挣扎。

“山野边。”

背后传来呼唤,我赫然想起刚刚完全忘记千叶。一转头,千叶不知何时跑到荞麦面店附近,跨上一辆来历不明的脚踏车。那是一辆平凡的红色淑女车,前方装有菜篮,与千叶当初骑到我家的差不多。

千叶抓着车头,腰杆打得笔直,朝我们骑来,嘴里咕哝着:“没办法,等事情了结才能听音乐。”

他骑到我面前停下,说道:“上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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