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先生,那男人究竟去哪里?”我操纵着方向盘开口。明知这么问毫无意义,我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直到现在我仍心有余悸,说起话结结巴巴。

“这个嘛……”千叶靠着后座椅背,看起来根本不像伤患。伤口周围的布料破破烂烂,但沾在上头的鲜血已干涸。美树检查过伤势,发现比预期的轻微许多,更是啧啧称奇。

蓦地,一股强烈的懊悔涌上心头。我不禁紧握双拳,几乎要将方向盘捏碎。当时那男人就在我身边,我竟白白错过大好机会。

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八成在嘲笑我吧。仇人近在身旁,我却只是发愣,甚至完全被牵着鼻子走,乖乖接下手枪。他一定在笑我这个敌手实在太不中用、太无能吧。

忽然间,车内响起“砰”一声。

手掌传来剧痛。

原来我不自觉地捶打方向盘。

或许是理解我的心情,美树并未多问,改提起另一件事:

“话说回来,箕轮为何要撒谎?”

“箕轮撒谎?”我听得一愣,不明白美树的意思。

“当初是箕轮告诉我们那男人在公园,之后,我们一进公园就被那三人逮个正着。这不会是偶然吧?”

“箕轮骗了你们吗?”

“不,箕轮没骗我们。”我反射性地为箕轮辩护。“那男人确实在公园,而且……”

欺骗我们,箕轮没有任何好处。

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望着我。

“会不会是箕轮接到假情报?这种可能性较高。”我推测道。

“假情报?”

“啊,原来这才是答案。”千叶的语气仿佛在二选一。

“没错,箕轮大概是听到那男人将前往滨离宫恩赐庭园的风声。或许这个风声是那男人放出来的,箕轮却不知情。他转告我们此事,是出于一片好心。”

“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对,箕轮绝不可能陷害我们。”与其说是“绝不可能”,其实是我心里如此期盼。但我就是无法不替箕轮辩解。“藤泽金刚町的饭店那次也一样,箕轮只是不知不觉遭到利用。”事后证明,本城早在饭店等我们上钩,那完全是个陷阱。

“你这么相信箕轮?”

“是啊。”箕轮与我之间有着极深厚的信赖关系,更重要的是,如果我连箕轮也不相信,甚至与他断绝关系,恐怕我会遭强烈的孤独与绝望彻底击垮。“我想起跟箕轮共事时聊过的一个话题。”

“跟箕轮共事?”

“嗯,起初我们常约在出版社附近的咖啡厅讨论工作。有一次,箕轮提到《福翁自传》。”

“那是怎样的书?”美树问。

“福泽谕吉的自传。”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啊,确实有这号人物。”千叶的口气像谈起一个活在相同时代的棒球选手,只差没问“不晓得他现下在做什么”。

“这本自传里写着一段有趣的插曲。”

“哦?”

“当时是江户时代末期,社会动荡不安。有个人告诉福泽谕吉,他找到一种很有意思的扇子。”

“很有意思的扇子?”美树问。我这才察觉,原来我没和她提过这段插曲。

“没错,那扇子外表普通,却能从中抽出一把短剑。”

“简单地说,就是制作成扇子模样的武器?”千叶归纳道。

“真有意思。”

“但福泽谕吉丝毫不觉得有意思,大骂对方愚蠢。”我想起箕轮在叙述这件事时,兴奋得像个孩子,不禁笑出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

“福泽谕吉认为,做成扇子模样的短剑一点也不新奇,但若反过来,倒是值得赞扬。”

“反过来?”

“看起来像把短剑,其实是扇子。福泽谕吉的想法是,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实在不适合做出‘扇子中暗藏短剑’之类助长杀气的东西。”

“啊,原来如此。”美树眯起眼,“短剑里暗藏扇子,确实欢乐得多。”

“对吧?在危机四伏的时代创造出危险的东西,实在无趣。既然要做,干脆做出完全相反的东西。箕轮似乎非常认同福泽谕吉的意见,我很少看到他那么激动。”

当时,我反问:“你的建议是,我该写些陈腐又天真的温馨故事?”箕轮回答:“不,我想说的是,灰暗无助的绝望故事其实跟天真烂漫的温馨故事一样陈腐,却容易让人误以为意境深远。愈是苦涩的作品,愈会发生评价过高的现象。”

“但世上的文学杰作,不多是灰暗无助的故事吗?”我反驳。

“真正有才华的人来写,当然是杰作。然而,绝大部分的作家只是在装腔作势。既然是装腔作势,与其使用黑色颜料在黑纸上画图,不如使用其他颜色。”

听到这里,美树开口:“使用黑色颜料在黑纸上画图,指的是在绝望的时期发生绝望的事?”

“没错,箕轮认为把原本黑的东西染得更黑,没有任何意义。”

“这意味着什么?”千叶问。

“这意味着箕轮既然抱持这种想法,绝不会做出‘背叛’这种令人绝望的事。”那就像把原本黑暗的社会抹得更黑。

“搞不好,箕轮认为这是两码子事。”

“千叶先生,别再说这种令人绝望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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