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L市。

出门时还只是零星小雨,谁知从公车上下来不久,那原本不被俞海棠放在心上的细雨已然演变成瓢泼大雨,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三月的天,娃娃的脸。”

一冲下车,海棠就连蹦带跳地冲到附近一家杂货铺,在短窄的檐下避雨,开始后悔没听母亲的话,拿把伞再出门。

她总是这么粗枝大叶,家里的事多半有母亲操持着,需要她花心思的地方不多,而她的全部热情几乎都给了钢琴。

此时正是下午一点,她要去郑家,给她的学生郑蓉蓉授课。

抬手看看表,海棠叹了口气,今天大概要迟到了,不过她还不至于担心会因此而遭到斥责。

在她现有的三名学生中,蓉蓉的身世无疑是最显赫的,这当然源于她有一个可以呼风唤雨的父亲——郑群。

对于郑群,海棠了解得不多,只知道他是富甲一方的商人,至于怎么个富法,她也全是道听途说,其实郑家虽然宅子宽敝,装饰倒也并非奢华铺张。

郑群四十多见,个子不高,瘦且白,话不多,但还算平易近人,而海棠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对自己唯一的、且略有身体残缺的女儿蓉蓉的极致疼爱。

两年前,海棠在她供职的琴行听说了郑家在招聘钢琴老师的消息,当时并不以为意,大富人家用人虽说待遇要较普通的好一些,但必定规矩多,条件苛刻,她不想去凑这个热闹。没想到琴行前去应征的几个资历颇深的老师先后被刷了下来,老板着急,怕大生意走失——教课还在其次,能借此跟郑家攀上关系才是主要目的,多少同行虎视眈眈地盯着呢!

老板最后无法,愣是把海棠拽过去充数,同时紧急调集外市的分店看能不能找个把资深的老师过来继续供郑家挑选。

令老板惊喜的是,懵懂的海棠却顺利地把蓉蓉给“拿”下了。而海棠得到的不令是一份较之前优厚得多的薪酬,她一琴行的地位更是由三线一下蹿到一线,成了炙手可热的最年轻的钢琴老师。

如此好运连海棠自己都没料到,日后跟蓉蓉熟了,她忍不住好奇地闲问起来,蓉蓉告诉她,“就是觉得跟你在一起很舒服。”隔了一会儿,她又绞尽脑汁地补充了一句,“人不尖刻。”

蓉蓉快18见了,这个年纪学钢琴似乎晚了点儿,不过她不在乎,横竖都是打发时间而已,一如她从前学画画,学围棋那样,无一不是兴之所至。

她长得酷似郑群,惊人的瘦,面容苍白而孤傲,接触久了,才发现她的内心并不像外表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海棠很费劲地琢磨她的话,不解其意,“为什么这么说呢?”她记得琴行里的老师都很和蔼可亲,尤其是对学生,谁敢刻薄自己的“衣食父母”呢?

“她们对我是很亲热,可我觉得她们都是在刻意无视我的弱点,好像生怕得罪我似的同,可是你不一样,你是真的不在乎。”

蓉蓉的右腿比左腿短了一小截,走路时尽管竭力掩饰,但很难不让人看出形迹来,就因为这个,她多年来一直深居简出,花样式上华,情愿在深闺中默默度过。海棠只比她大了两岁,还没有沾染上成年人的老练世故,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她很快就能坦然面对蓉蓉了。大概这正是打动蓉蓉的最根本原因。

坐在郑家琴房屋地板上,海棠歪着脑袋开解蓉蓉,“谁会没有弱点呢?既然每个人都有,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你又不求着人家!”

蓉蓉把脸埋在膝盖里,半天不置一词。

劝解别人是容易的,而开导自己的内心却是个步履艰难的过程。

好在年轻的女孩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在伤春悲秋上,海棠不仅是蓉蓉的老师,更是她有生以来最好评玩伴:她会偷偷给蓉蓉带很多好吃的小食过来,郑家的侍佣是绝不会允许给娇贵的小姐吃此类街边野食的;也会给她讲自己遇到的各种有趣的典故;蓉蓉轻易不出门,练琴之余,她们会去郑府背面种满花草果木的后花园里散步,夏季的桑葚结得满枝满丫,惹得海棠眼馋不已,也竟然攀上去现场采摘,乐坏了一向循规蹈矩的蓉蓉,两人一个树上,一个树下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污紫,被蓉宽余的贴笛侍佣好生大惊小怪了一通。

“有时候,你可真够疯的!”蓉蓉这样嗔责海棠的时候,用的却是赞叹的口吻。

雨猛下了阵后终于稀疏下来,海棠不愿再等,把手上的包顶在头上,朝着隔了两条街的郑家一路奔去。

到了门口,海棠驾轻就熟地安门铃,铁铸的镂花大门顷刻间就开了一道缝,她微笑着闪身进去,门在身后又徐徐闭合。

在台阶处,海棠跺着脚上的些许泥巴,又拿手徒劳掸了掸身上的水,目光掠过处,看见一个戴斗笠的老花匠在修剪灌木,老人家很警醒,感觉有人在看他,眼睛立刻也过来,向她抱以和善的一笑。

海棠愣了一下,遂也朝他笑笑,隐约觉得那双眼睛有几分古怪。

蓉蓉的贴身侍佣周婶早已拿了双干净的软拖鞋走出来,利索地嘱她换上,“赶紧上去吧,蓉蓉都等急了。”

转身的间隙,海棠随意而轻快地问:“周婶,又换花匠啦?”

这问题很对周婶的胃口,“嗨!自从老荣伯走了以后,郑先生不知换了多少个了,都不满意,这个希望能做久点儿啦!”

说话间,已经到了琴房门口。

有叮叮咚咚单调的琴音钻入耳朵,十分简约。

海棠敲敲门,又很快探头进去,“我——来——啦!”

蓉蓉嘟着嘴在琴凳上转过身来,“你不会又忘带伞了吧?”

“猜对了!”海棠不把门拉直,而是轻巧地侧身,象刀片一样切了进去。

“这都第几回了,不长记性!”蓉蓉嘟哝了一句。

海棠不理她的埋怨,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件用报纸包好的东西,开关四四方方,她口气神秘,“猜猜这是什么?”

蓉蓉细长的丹凤眼瞪了起来,“不会是……”

海棠小心地把包裹打开,随后就听到蓉蓉一声欢快的尖叫,“呀!真的是《七侠》的全绘本!海棠,你真能耐!”

“我师傅帮忙淘到位,他可是淘旧货的高手。”海棠得意非凡,又赶紧嘱咐一句,“快收好,周婶见了又要大惊小怪!”

“知道。”蓉蓉嘴上答应着,哪里舍得放下,早席地盘坐在地板上,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

两个小时的课程,真正用在钢琴上的时间微乎其微,反正郑群也不在乎,他没指望女儿真能学出什么来,只要她开心,就算达到目的了。

不过蓉蓉很喜欢听海棠演奏,她弹琴的时候,有一种全身心融入的激情,象春风拂面,雨过天晴,让人看到希望,充满无限憧憬。

“海棠,我觉得这次的钢琴决赛,你准能得第一!”蓉蓉几乎是用崇拜的口吻对她说。

早在年初,海棠就报名参加了两年一度过全市钢琴大赛,并在头两轮筛选中轻松过关,顺利进入决赛阶段。

海棠笑起来,“山外有山,你呀,是没听过弹得更好的。”

蓉蓉自然不服气,“谁说的,我也听过不少演奏家的唱片,否则怎么会心血来潮想学琴呢!你是弹得真好!”

年轻的女孩经不住夸,海棠有些飘飘然起来,指间滑动得愈加流畅。

光洁的地板,热情的演奏者,席地而坐的女孩,流动的音乐以及窗外迷蒙的细雨,这一切构成了一幅美轮美奂的图画,定格在海棠的记忆深处。

很久很久以前,原来她也曾有过安谧幸福的时光。

临下课时分,蓉蓉让海棠等着,她去厨房弄些吃的来,他们家有个很厉害的糕点师傅,做的小点心特别好吃。海棠耸肩,不置可否。

琴房里顷刻间清寂起来,她百无聊赖,掀起本已阖上的盖子,手指跃动,一串欢快的音符从指间蹦出来,她忍不住又坐回琴凳,试了试音,开始弹奏肖邦的马祖卡。

旋律优美的小调,轻愉悠扬,极富波兰民族特色。

正沉醉期间,身后仿佛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跳跃的音符停顿之间,被海棠敏锐的听觉捕捉到。

她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心中倏地漏了一拍,如同期待许久的最深沉的愿望被赫然激发,马祖卡的活泼的曲调骤然缓慢,渗进了迟疑与期待,却掩饰不住蠢蠢欲动的喜悦。

她屏住呼吸转过头——什么人也没有。

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唯有钢琴与她相伴,最后一个音符敲完,适才还洋溢着喜悦的空气骤然冷清下来,她感到一丝寒凉,情不自禁用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身子,怔怔地坐在琴旁,发呆。

过了好大一会儿,蓉蓉才捧着一托盘糕点回来,喜气洋洋地对海棠说:“刚烤出来的小松饼,我特意让在师傅装了一盒,晚上你带回去给阿姨尝尝。”她其实是个极为心细的孩子。

“谢谢!”海棠没有拒绝,但已是意兴阑珊。

蓉蓉的脸上却有一丝狡黠的神秘,探手捻了一块小饼优雅地塞进嘴里,“刚才听爸爸说晚上有客人来,我就跟他说要留你晚饭呢!”

“嗯?”海棠愣住,“别啊,我妈会等我的。再说你爸爸的客人我掺合什么呀?”

“不是要你陪我去见客人。”蓉蓉给她解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的客人连我都不见的。”

片刻,她抑扬顿挫地宣布:“罗叔来了,我刚在楼下书房看见的。”

海棠的心重重地晃荡了一下,被自己适才那突如其来的第六感给懵怔住了,半天说出话来。

蓉蓉桶桶她,一脸绷不住的笑意,“怎么样,现在愿意了吧?”

“什么呀!”海棠嘟哝着,脸迅速飞红,“我还是得回去,我妈她——”

“好啦好啦!你妈妈那里我刚才已经打发人过去说了,你就别操心了!”

海棠嗔望了她一眼,“原来你早就预谋好了。”那原本被强行遏制下去世喜悦再度没有节制地浮起,同时又有种被别人窥破秘密的羞涩。

蓉蓉咯咯地笑起来,然后就地凑到海棠耳朵边低声问:“要不要我带你去偷偷看看?”

海棠故作不屑,“机器人有什么好看的。”

“机器人”是她们私下里给罗俊取的绰号,因为他的招牌表情就是不苟言笑。

“哈!你就别嘴硬了!我刚才一提罗叔,你脸都红了。”蓉蓉捂着嘴笑放她。

海棠被她戳破了心事,脸更红了,表情却随之坦然下来,她的那点儿小心思不想瞒蓉蓉,当然也瞒不了。

“看就看,有什么好怕的!”

两个女孩立刻都精神抖擞起来,仿佛是去冒险,觉得既新鲜又刺激。

郑群的书房门紧闭着,静悄悄的仿佛并没有人在里面。

海棠转身瞅瞅蓉蓉,她也纳闷,低声嘀咕,“刚才还在的呀!”说着走上去就要敲门,被海棠一把拽住。

“算了吧,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她既紧张又释然。

门却仿佛有感应一般,忽地开了,郑群率先走出来,见到两个不知所措的女孩,顿时一脸讶然,还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们有事?”

“啊!没,没有。我们……刚巧路过。”海棠唯恐蓉蓉胡掰,赶紧抢先解释,拉着蓉蓉就想走。

蓉蓉却不甘心,朝房间里探头探及,“罗叔呢?刚还看见在的嘛!呀,在呢!”

罗俊就坐在正对房门的沙发里,闻言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刚好对上海棠强作镇定的眼神。

他们彼此相望了一眼,又迅速调转开目光。

郑群好笑地盯着女儿,“你找罗叔有事?”

蓉蓉刚想说什么,手上传来一阵攥痛,她扭着瞪了海棠一眼。

“走吧。”海棠近乎央求,脸红红的。

“唉,没什么。”蓉蓉无奈地回了父亲,被海棠一路拖着踉跄而去。

郑群在她们身后静怔了片刻,仿佛在思考,最终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足以使海棠看清罗俊的全貌。

他依然理着象数月前那样的小平头,一身墨色西服简洁地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剪影,即使只是那么漫不经心地斜倚在沙发上。左手撑磁卡面颊,双目低垂,似听非听,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仿佛只是整个场景里的一个陪衬而已。

“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个扶不起来的刘阿斗,平时看着麻利,其实胆儿才针尖那么在。”在草坪上听着蓉蓉的埋怨声,海棠的神思却再也抑制不住地恍惚起来。

认识罗俊,是在三个月以前。

圣诞节刚过,新年伊始,海棠与蓉蓉的课却是风雨无阻的,某个阳光充沛的午后,两人象往常那样猫在琴房里谈天说地。

门突然被推开,郑群领着两人走进来,朗声笑道:“蓉蓉

,快看看谁来了?”

与郑群并肩的是一名中年男子,瘦高个儿,寻常的相貌,脸上同样洋溢着笑容。

略一定神后,蓉蓉显然认出了对方是谁,全然不顾腿的不方便,惊喜交集地扑了上,“冯叔!”

被她唤作“冯叔”的人张开双臂将她用力揽在怀里,手掌抚着她的头发,感慨不已,“蓉蓉已经长这么大了!”

与此同时,被晾在一旁的海滨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场面,目光在几人脸上逐一掠过,然后,很快又在冯叔身后定格。

那是一个与她一样被忽略的旁观者,只是,他对老幼重逢的场面兴趣了了,而是目不错珠地紧盯住海棠。

他年纪不大,二十六七岁上下,不是那种让人一看就眼前一亮的英俊,但清晰有力的面部线条所衬托出来的那种硬朗帅气却是旁人无法媲美的。

只是,他的眼眸里有种难以言说的锐利,如一柄剑,仿佛可以穿透任何障碍物直抵人的内心。海棠不清楚那冰冷而警戒的目光意味着什么,却没来由地浑身打了个哆嗦,室内温暖如春的气息与她脚底冷不丁蹿上来的寒凉形成猛烈的撞击,这股奇异的感受迫使她勇敢地迎视向那对锋芒深藏的眸子,象一只初生的牛犊那般毫无怯意。

他们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那男子很快就把目光转开了。

激动的情绪过去之后,冯叔似乎这才想起来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在,指着罗俊对蓉蓉道:“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罗俊。”

郑群在一旁及时开口,“叫罗叔!”

蓉蓉眨了眨眼,对称呼这么年轻的男子叫叔叔实在是勉为其难,不过仅仅停顿了片刻,她还是很乖顺地唤了声,“罗叔。”

罗俊似乎也不太习惯这个称谓,冰冷的脸上居然泛起一丝略带尴尬的笑意,微微颔首就算跟蓉蓉打过了招呼。

几双眼睛又同时望向闲立一旁的海棠,冯叔笑呵呵地问:“这位想必是蓉蓉的钢琴老师?”

蓉蓉立刻接荐,“是啊!冯叔,海棠弹琴可好中了!”

海棠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姓俞,俞海棠!”

“钢琴是个高级玩意儿啊,蓉蓉你可得好好学。”冯叔笔着嘱咐。

“俞小姐来郑府多久了?”杵在冯叔身后的罗俊突然冒出来一句。

所有人均是一怔,海棠迎视着那对重新泛起警戒的眸子,她不明白他问这个问题在于用意,但显然不是友好的表示,于是回以同样冷冰冰的口吻,“两年。”

冯叔打着哈哈嗔怪地横了罗俊一眼,满脸歉意地向郑群解释:“阿俊直来直去惯了,你别在意。”

郑群的脸上并无一丝不悦,“谨慎点儿不是坏事。”言毕,深深望了罗俊一眼。

气氛无端有些冷,冯叔朗声道:“我看咱们还是别在这儿打搅蓉蓉上课了,挪个地方谈吧,啊?哈哈!”

到底都是场面上过来的人,那一丝微妙的东西很快就被遮掩了过去,琴房里再度恢复了宁静。

接下来的时光,两人都是心一在焉。

“他们……是谁?”海棠问。

她一般不会对郑家的事多嘴,但这一次实在是忍不住,当然,她好奇的目标不是冯叔。

“唔,我爸爸的朋友,很多年没见了。”蓉蓉含糊地回答,刚才的兴奋劲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脸上转而浮起一层冷静的忧虑。

也许是因为性格的关系,蓉蓉并不习惯将家里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讲给别人听,即使是她认为最好的朋友。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浓,她再也无心在琴房里呆下去。

“海棠,不如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海棠有些意外,蓉蓉还从来没有提早下课的习惯,她台头看看窗外,光线越来越柔和,离结束的时候倒是也不远了,便没有反对,早些回去不是坏事。

蓉蓉已经起身朝门口走去,“我让周婶去叫司机过来。”

她站在楼梯口唤了几声,周婶很快上来,听蓉蓉一吩咐,立刻回道:“向师傅被先生差去办事了,怎么也得有二十分钟才回得来。”

海棠一听便乘势说:“那我坐公车回去好了,也很方便的。”她其实不习惯坐郑家的车,虽然车里很舒适,然而那样的环境很难让她不觉得局促,太有板有眼了。

“那不行。”蓉蓉不依,“不好你在这儿练会儿琴,二十分钟很快的。”又吩咐周婶,“一会儿把厨房的点心拿两份过来给海棠。”

海棠对蓉蓉的固执简直无可奈何,盛情难却之下,只得认命地坐回钢琴边。

寂静的琴房里,海棠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些耳熟能详的曲调。

手指在琴键上来回地跳跃,心思却早已不知飞去了何方,她就是有这本事,自己为自己伴奏,让那悠扬婉转的旋律成为她思考的背景,舒缓流畅……小指轻柔地划过最后一个高音,“叮咛”一声,圆舞曲完满地画上了句号。

她很自然地转头,却意外地发现罗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斜倚着门框,双手插在兜里,脸上的表情仿佛被什么震慑住了,有一层朦胧的柔色,无形中化开了他面部的硬朗,他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海棠吃了一惊,不觉站起身来,“有事吗?”

罗俊象被惊醒了似的,有些尴尬,“咳……没有。”

也许觉得这回答太过无稽,他不得不又加上一句,“你弹的什么……很好听。”

他的友善软化了海棠的警觉,神经也松弛下来,大方地回答,“李斯特的练习曲。”

罗俊偏着头思索了片刻,而后小心翼翼地猜测,“……古典?”

“嗯。”海棠点头,他脸上那种莫名的神圣让她想笑,想必他很少听人弹琴,即使有,大约也是在酒吧听浪漫的爵士乐或者流行乐,而非练习曲。

“你弹了几年琴?”他对她好像很感兴趣,口吻却与方才那凛然的盘问有着天壤之别,谦和了许多,还有一种很自然的亲切感。

海棠掰着手指数了数,自己被自己吓住了似的吐吐舌头,又很怜惜缩回去,“天哪!已经十一年了,我怎么觉得好像没多久时间呢!”

她的孩子气把罗俊逗笑了,他和声低语,“难怪弹得这么好。”

海棠也笑,心里的得意溢于言表,她是那种只要一高兴,就会成箩筐往外倒话的人,“除了古典乐曲,我也很喜欢爵士乐,温顿凯利的,红葛兰的,我都会弹。对了,我每周一和周五下午都在‘天琪咖啡馆’演奏,你听说过天琪吗?青石街上的那家,他们都说那时的咖啡很好喝,不过我不喜欢咖啡,感觉象是在喝泥浆水,我师傅这么说的,呵呵,你喜欢吗?哦,也许你喜欢。”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罗俊却只是保持着原来的站姿很闲适地盯着她看,即使隔着五米的距离,他的凝眸依旧能给海棠带来看不见的压力和紧窒感。

她被很多人盯着看过,也跟很多人对视过,可他的眼神却跟以往所有的人都不同,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产生一种惧怕感,他的眼神分明是冰冷的,却又仿似藏了灼灼的火焰,不知为何燃烧。

“没有。”他对她连珠炮似的倾诉和提问给出简洁的回答,与此同时,他忽然挺直了腰,慢慢朝她踱了过来。

海棠一下子紧张起来,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如战鼓一样擂响,呼吸陡窒,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由如至终,他的目光都未曾离开过她的眼眸半分。

“他想干什么呢?”她忽然产生奇妙的念头,“难道是想……吻我吗?”

仅仅因为听了自己的弹奏?

她很快就为自己涌起如此荒诞的念头感谢到羞愧和惊异。

罗俊的头却微微侧过,目光落在架起的琴谱上,他抬手指了指那本谱子,“你是照着那上面弹的?”

“不是。”她回答的近乎慌乱。

琴谱是为蓉蓉准备的,海棠弹奏的所有曲目都完整地装在她自己的脑子里。

罗俊伸手把琴谱取在手里,无意识地翻看着,仿佛他拿着的是一本武林秘籍,需要高深的功力才能够破解。

明白自己并非他的目标所在,海棠暗暗舒了口气,然后费解地审视着他的举止。

在五根线之间起伏伏的蝌蚪静默着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意义,罗俊最终把谱本合上,轻轻地放回它原来的位置,他的目光再一次转向海棠——这个有着娇丽容颜的花季女孩,此时,她的面庞象被夕阳的霞光渲染过似的,透出可爱的嫣红。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钢琴曲。”他的低柔而富裕有磁性,如同在梦境中一般,带着一丝久违的叹息,仿佛纯粹是说给自己听。

如此不吝赞美的口吻含年轻的女孩陶醉了,她开心不已,向面前的崇拜者绽放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颜,“想听吗?我可以再弹一遍!”

罗俊望向她,淡淡地笑着点头。

可惜,没能如愿,周婶进来告诉海棠司机已经回来,正在楼下等她。

她离开时,很友好地向罗俊告别,心情因为莫名的愉悦而饱涨不已,而罗俊的神情却依旧恍惚,犹如从某个美好的梦中迟迟醒不过来。

此后的半个月里,海棠时常能在郑府见着罗俊,然而,令海滨经常能看见罗俊无所事事地仰靠在躺椅里晒太阳,宽大的墨镜遮住了他锐利的眼眸,她不禁猜想,不知道那黑色的镜片下掩藏着的是怎样的真实。

“又在看机器人?”蓉蓉笑着凑上来。

她可真是个鬼灵精,跟她相片久了,海棠就发现外界的传闻全是胡说八道,她眼里的蓉蓉不仅不傲慢,相反聪慧过人,还有着一颗柔软善感的心。只是对于海棠向她提出的常到外面去走动走动的建议,蓉蓉京剧是推三阻四,她的心结比海棠想象的严重得多。

“他们会在你家住多久?好像很悠闲的样子。你爸爸可真慷慨。”海棠东拉西扯着,心里却愤愤地想,什么机器人,分明是条变色龙。

不过即便有怨愤,她也没把上回琴房的事跟蓉蓉说过,她觉得,那应该是她自己的秘密。

“不清楚。”蓉蓉的愉悦被压了压,“可能有别的什么事吧,爸爸也不告诉我。”

两人趴在窗前,默默地注视着远处,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他怎么像冯叔的保镖似的。”海棠冷不丁又道。

“谁?”蓉蓉的思绪被她打断,倒是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唇边止不住又溢满了笑意,这几天,海棠屡次提起罗俊,还每每用“他”来作代,蓉蓉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只是没有直接点破而已。

“可能还不是保镖那么简单。”海棠兀自徜徉在幻想里,异想天开地用手比划出一把枪的冷热,“也许他根本就是个杀手!”

她把“枪”瞄准天空,很酷地扣动板机,“砰——”

蓉蓉笑弯了腰,“海棠,你其实不应该弹钢琴,你可以去写小说!”

海棠也为自己的“杰作”得意地笑起来,在她灿烂容颜的映衬下,蓉蓉的脸色却愈显苍白。

半个月后,冯叔与罗俊一起离开了郑府,听到这个消息时,海棠感到一丝很深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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