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  划小船的明军更夫敲着梆子从战船间的缝隙驶过。此时已是三更,月明星稀,海上风平浪静,明军船阵一派平和景象,白日的厮杀仿佛并不存在。  王参将端着盛有金疮药的盘子,正在宝船上的主帅卧室内伺候着郑提督上药。郑提督白天和他发完脾气后并未说要惩罚他,王参将心中忐忑,只好紧紧跟着郑提督,人家走到哪里,他也走到哪里,只等着郑提督气完全消了他才敢心安。  军医为郑提督缝合伤口、涂抹完药物,嘱咐道:“提督大人伤得极深,须得静养,少动多歇,也不可动怒。”郑提督半靠半卧在挂着白色帷帐的大床上。他对着军医点头表示感谢,王参将赶紧上前给郑提督盖好被子,又送了军医出门,然后回到郑提督床前,拽了把凳子坐下。  桌上的油灯昏黄,小火苗一跳跳的像是随时会熄灭,王参将借着光看到郑提督由于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的容貌,与前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也不觉心中惨然。他知道,郑提督这副模样不光是因伤所致,也有心病的缘故,忽然忍不住鼻子酸楚,悄悄啜泣起来。  闭目养神的郑提督听见王参将的啜泣声,在床上轻声问:“王大叔,你哭什么?”  王参将本是郑提督的亲随出身,虽说如今也是参将之职,但其实骨子里和郑提督颇倒有几分老仆与主人的情义。自从他做到参将,统帅一支分遣舰队以来,郑提督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叫声“王参将”,今日不知怎的,竟然叫了他一声“王大叔”,王参将听得心痛,竟忍不住大哭起来。  “王大叔,你为何事哭泣?”郑提督见王参将非但不答话,哭得倒更厉害,便又问了一句。  王参将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边哭边说道:“小人看王策那小子将少爷伤得如此重,心里痛得很。早知如此,小人就该在蓬莱和他舍死一搏,就算丢掉这条性命,也不让他回去和少爷单挑。”  “王策吗……”郑提督望着帷帐顶,回想起这个名字来。这名字他也有多少年没叫过,几乎都要忘了,“算了吧,你不是他对手,你的手下多曾是他当年的部下。人性都好念旧,我料想你的手下若是见了他本人,必不能全力作战,所以才派你去攻打蓬莱。是我无能,让他从眼前逃走还不自知,怪不得你。”想到自己竟然被穿着破军战袍的建文骗了,而那位太子爷居然也拖住自己那么久,郑提督不觉感到好笑。  “多谢少爷不怪,话说……”王参将擦擦眼泪,偷眼看着床上的郑提督,斟酌后面话怎么讲,他张着嘴想了片刻,这才问道,“少爷,您今日和王策激战,可是真的下决心要杀他不成?”  郑提督听王参将说到这个,不自觉将身体向上坐直了,披在身上的衣服差点滑落,“我与他毕竟兄弟一场,这次南下只想着收服他为朝廷所用,本也不想下杀手。可那么多年了,他还是如此不识时务……我就算真杀了他也是出于大义,非我本愿。”  王参将看到郑提督的双手在身上用力攥到了一起,他想起白天远远看到郑提督和破军的死斗,两个人都未留余地,只怕都是在以死相拼。若非后来建文被桅杆压住,只怕两个里真的要死一个,想到此处身上打了个寒颤。  郑提督见王参将面带恐惧,赶紧说道:“王大叔莫要怕,若非不得已,我总不至赶尽杀绝。只是他不懂我难处……在朝廷上折冲樽俎同言官们斗,还要向右公公这等腌臜阉人低头,为的不过是将大明水师掌握在手里,替国家做些事情。世人皆道我为权势不择手段,可谁人又知道我的苦衷?”  郑提督重伤在身,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有些接不上气,他努力让呼吸变得匀称了,才继续讲道:“天下事总要有人来做,我只是要保大明百年安泰。太子年幼无知,破军在这南洋一隅又实力雄厚,若是两人联手,只怕会成大明心腹之患。所以,破军必除,太子我也必要带回大明。更何况……”  “郑提督,你好大口气。”  郑提督还要继续说,只听门外有人阴阳怪气说话,四平八稳走进来的正是右公公。他换了身崭新的杏黄色常服,怀里抱着柄白马尾的拂尘,身后跟着四个十五六岁、眉目标致的小黄门,手中各自捧着带钿螺图案的漆金礼盒。四个小黄门高声齐唱:“右公公到!”  右公公进得屋来,王参将赶紧过来见礼,右公公说声“免”,然后叫四个小黄门将礼盒都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让他们都退出门去。  “郑提督,你伤势可好啊?咱家特来看看你,还备了几样薄礼给你将养身子。早就说过来你房里看看,可这些个猴崽子们没用,叫他们备几样补品,忙忙叨叨折腾到这般时日,回去我好好说说他们。”  郑提督看到右公公就想起他白天颐指气使的模样,心中带着气。他知道右公公心性狭隘,可偏偏又是皇上派来的监军,正所谓罪君子不罪小人,在他面前只好忍气吞声。郑提督对着右公公点点头,说道:“多谢公公美意,下官愧领了。待下官身体康健了,再去设法收服蓬莱……”  “哎呦喂,我的提督大人呐!”没等郑提督说完,右公公拂尘一摆打断他,说道,“咱家白天不是说了?和为贵。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没打够啊?又死人又什么的,血了呼啦的,想着咱家心里都怕。”  “蓬莱经此一战折损大半,但海外尚有许多人马。若是不趁此良机彻底击溃,只怕未来遗祸无穷。”  “郑提督啊,咱们固然是不该拦着你为国尽忠,只是你也忒是固执了。”右公公嘴一撇,显得有些不开心,“实话和你讲了吧,咱家觉得这个破军也是懂事理的人,这次放他一马,你回去就和皇上说他已然服了,咱家旁边一帮衬,没有不信的道理。加官进爵少不了你的,何必那么认真呢?”  “右公公此言差矣,郑某剿灭蓬莱为的是大明的江山社稷,破军一日不服,未来后患无穷……”  郑提督还想说下去,右公公早听得不耐烦,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唉……你这些个套子话儿别人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别和咱家玩这花活儿。”  他眼睛一转,忽然“嘿嘿嘿”干笑几声,压低嗓音说道:“你们武人的心思咱家懂得很,嘴上说的一套什么忠君爱国,其实内心还不是想着养寇自重,博个泼天功名,又落个当世岳武穆的好名称。咱家说了,这破军好歹算是你兄弟,出手又大方,你如此积极要灭他,莫不是银子给少你了?”  “右公公您如何这般说?”郑提督最恨别人对他胡乱揣测,右公公这话句句扎到他心里,“郑某人一番赤心为的是大明,为的是当今皇上,天日可鉴……”  “哼,为当今皇上?”右公公撇着嘴冷哼一声,掰着手指头算道,“从太祖爷到先皇再到当今皇上,您都换过三个主子了,这表忠心的话就省省吧。”  “咱家今日既答应了破军班师回朝,岂有说话不算的道理。明日班师,事儿就那么定了,您不方便下令,咱家用皇命金牌下也是一样的。别操心啦,好好歇着吧啊。”  右公公显然腻烦了和郑提督瞎扯,他也不等郑提督再说什么,转身急匆匆跨过门槛就走。门外四个小黄门齐声高唱:“请右公公回。”  人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右公公的声音,“不识抬举的,还真当自己是皇上红人儿了,他一个外臣尾巴还翘上天?”  郑提督气得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来,他挣扎着从床上跳下来,从床边拔出娥皇剑要去杀右公公。王参将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他的腰,小声说道:“不可啊!不可鲁莽!这等小人得罪不得!”  郑提督连喘几口粗气,这才放下杀人的冲动,手里一松,剑尖低垂,咬着牙说道:“我看他哪里是急着班师,大约是急着回京将手里刚得来的一百万两纸钞换成银子吧。”  他猛地握紧手中剑,摆脱王参将,横着朝桌面一扫,将桌上右公公送来的四个礼盒都打烂、扫翻在地上,里面装的人参、燕窝之类补品“嘁哩喀喳”掉一地。  “这样的官做得有什么意思?我忠心为皇上,可皇上又是如何对待我的忠心?”郑提督觉得伤口剧烈疼痛,胸口憋闷,一口鲜血涌出嗓子,喷得前胸都是。旁边王参将吓坏了,赶紧找来手巾给郑提督擦血,他手上的蜜蜡串不知何时断了线,金黄色的珠子“叮叮当当”散落掉下,滚得到处都是。  白天激战的疲劳,让建文在馆舍床上睡得极沉,如果没有意外,他肯定可以一直睡到早上。巨大的爆炸声将他从梦中惊醒,身下的床几乎被震翻,桌子、地板上的所有东西都在“咔哒咔哒”跳动。建文惊得坐起来,左顾右盼良久才明白,爆炸似乎来自远方。他赶紧打开窗子向外看,只见夜空下有一处剧烈燃烧的橘红色火球,浓浓的烟柱翻滚着卷向深黑色天空,小的爆炸声还在不断传来。  他赶紧穿上衣服跳下床,朝着门外跑去。  铜雀、腾格斯和哈罗德也都跑出来,大家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出什么事了”?  “轰隆隆!”  又是一次令馆舍震动的爆炸,大家都靠住墙,让身体保持平稳。等到脚下平稳再朝门外看,只见又有一处橘红色火球出现,这次比上一个火球要远。  接下来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共又发生三次爆炸,一股股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浓浓的火药味。烟霾遮盖了蓬莱上空,将月亮和星星都完全挡住,像是末日即将来临。  就在众人还都迷茫不明所以时,哈罗德先“哎呀”地叫起来!然后摸出一块石灰笔,借着爆炸的光在地上疯狂地画起来。建文不知他在发什么疯,走到旁边看了半天才明白,哈罗德画的是蓬莱地图。  哈罗德嘴里用佛郎机语言念念叨叨不知说着什么,他平时不爱打理头发,胡子也很久没有刮过,此时的举动活脱脱像个疯子。他对机械和博物学的热衷确实是个疯子,是以到蓬莱的第一天便到处乱跑,这几天更是将蓬莱的各处机构完全摸透,就算闭着眼也能对蓬莱的布局倒背如流。他将地图画完,又在上面圈出许多圈,将其中五个画上叉子,大惊失色,手里的石灰笔也掉到地上,口中喃喃自语:“糟了!糟了!”  “出什么事了?爆炸之处究竟是何所在?”建文隐隐感到这爆炸不寻常。  “你可知这是何所在?”哈罗德指着几处画着叉子的地方。  建文摇摇头,腾格斯在一边不耐烦地说:“老哈你直说吧,打啥谜语。”  “是这样,初时爆炸,咱便疑是在东所机械处方向。等又炸过几处,咱便晓得这爆炸来得蹊跷。”哈罗德干咽口口水,趴在地上用手挨着指着几处画叉子的地方讲解,“蓬莱乃是人造岛屿,动力源自中部四所机械处,以机械转动操纵全岛。方才所见第一处是在东所机械处,其次是西所机械处,再次是南所机械处。最后爆炸的两处,一处是弹药库,一处是备用零件库。此必是有人刻意为之。”  “莫不是郑提督白天败了,晚上衔恨偷袭?”哈罗德脑内闪过这个念头,便说了出来。  建文立即否定他的想法,“郑提督这人自负得很,又自以为是代表大明正朔,作战从来讲究堂堂正正,偷袭手段都不肯用,何况这样龌龊的破坏手段。”  “有理,”铜雀也表示同意,“蓬莱军虽说白日受了重创,防卫还是森严的,要从外部偷袭,只怕难上加难。”  “莫非敌人早就潜伏在内部,只是在等着这样一个机会不成?”  建文和铜雀同时想到这个可能性,两人略一对视,情知大事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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