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蓬莱岛三十里外的明军船阵可以清晰观看到对面的灯火,嘈杂声甚至沿着海波被送达每一名明军的耳朵里。宝船会议厅内,二十余名游击以上职务的军官穿着全副铠甲,将头盔抱在怀中,看着作战沙盘在议论战术。有时他们也会偷眼观看矗立在沙盘前凝思的郑提督,整个晚上在争论的都是他们这些军官,作为最高统帅的郑提督却绝少言语。  沙盘是用蜡做成的,堆砌出几座主要的岛屿,小木条做成的船只则分别插着“大明”字旗和“蓬莱”字旗,摆在两边对垒,还有一座木制的蓬莱岛模型。  光从兵力上对比,明军可以出战的船只明显占优势,有将近四百艘。至于蓬莱方面,至今所知有一百二十艘左右,如果只是船只对决,明军有必胜把握。只是,破军的水师并不仅仅依靠船只取胜,蓬莱岛本身也是相当可怕的武器,它的四座巨炮以及所承载的炮台,足可抵消明军在数量上的优势。  “敌军明日必不肯全力与我一战,”一名副将用手挪动破军的舰队,向着蓬莱的模型后退,“与我稍一接触后,必定会引我军进入蓬莱主炮射程内,依靠要塞炮火反击。”  “破军这厮久在明军,倒是深得我军对抗蒙古骑兵的真髓。”一名曾经在北方边塞与蒙古人作战而在不久前才调到水师的游击说道。明军对抗蒙古骑兵时,最常用的手段就是诱敌深入,然后依靠城墙上的火力进行反击,此战术屡试不爽。  “蓬莱除了四门主炮,三千斤以上大炮有四百余门,全岛又可因势变形,随时重新组合,将重火力对准主侵入面,着实棘手。”另一名游击摆弄着木制蓬莱模型,蓬莱是一座可以自由变换形态的海上堡垒,如果破军的舰队退到防守射程内,整座蓬莱就如同一只蜷起身子的刺猬,让任何猛兽都无法下嘴。  将官们再度陷入激烈讨论,或者建议集中猛攻一点,或者建议佯动诱敌,意见不一。  “禀报提督,又有一支敌军进入蓬莱,大约有二十艘,六艘大船,十四艘中型船。”  一名哨探正慌张地跑进来报告,郑提督抬起眼,让他下去休息。旁边的中军官拿起相应的船只模型准备放在蓬莱一边。  “不必加了。”郑提督制止中军官的举动,“本提督算定蓬莱可以出战的只有一百二十艘船,再多无益。”  中军官答应一声,放下模型。王参将见状,忙问道:“提督大人,我军连环哨探布置到了八十里外,据一波波的回报说敌军增援源源不绝,到明日早晨,只怕要超过二百艘船,大人这是……”  明军水师每次出战,惯例要将驾驶鹰船的哨探布置在东南西北四方八十里外,每隔十里再放出一波,每队至八十里外再回程报告。由此让主队可以获得连绵不断的情报。  “至明日,破军虽可召集二百艘船只,但他的人马构成颇为复杂,许多不过是乌合之众,以我大明威势,只怕有三分之一的船不敢与我为敌,会惧战而自退。破军想必也明白人多并非优势,他宁可选用精锐。若是让那班毫无战意之辈也上阵,只怕冲乱后阵,不如不用。”  王参将忙奉承两句“提督高明”之类,又问道:“下官看提督先时与那破军在船上相谈颇有依依不舍之意,不知可有死战决心……”郑提督的眼神鹰隼般朝着王参将一瞥,闪过一阵杀意,吓得王参将“诺诺”而退。他知道郑提督生性刚毅,只是自觉对破军有所亏欠,并不肯人多嘴,自己这是撞在刀口上了。  “郑某是以奉皇命的大明水师提督之衔,收剿逆贼破军,岂能因私废公。郑某与他今日一会,所说所为也算仁至义尽,往日恩怨都且放下不提。明日一战,众将都当奋力为战,不可稍有退缩。本提督当亲提御赐宝剑督阵,前进者赏,后退者斩,取得破军首级者,当为首功。”  郑提督抽出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插在沙盘上破军旗舰的模型上,白晃晃的剑身由于这猛力一插左右晃动不已,系在剑柄尾部的天后宫护身符也跟着晃动不止。  蓬莱名为岛,实际上连一块天然形成的岛礁都没有,完全是用硬木和金属构建而成的人工岛屿。构成这座岛的既有可以分离的船只部分,也有永固和半永固的棱堡炮台、船坞、房屋等等,连接这些机关的是数之不尽的齿轮和铁链,驱动这些的动力则来自中枢昼夜不息的燃煤锅炉。  吓阻明军水师的四门超级火炮平时位于蓬莱的四角,这四门炮的身管长度都超过了五十尺,用十三道铜箍箍住炮身,平时清理炮膛,一名正常身高的后勤兵只要弯下腰提着刷子就可以进入。铸造这四门巨炮光是采购青铜的费用就几乎花光了蓬莱整年的预算,更何况这些大炮还是委托富有火炮铸造经验的撒马尔罕技师铸造,运输和安装当年都费了一番周折。  这四门蓬莱巨炮都可以全方位旋转,向上仰角也足够大,一百五十名炮手和观察哨则可以隐藏在与大炮同体的圆形铸铁隐蔽舱,这些隐蔽舱同样可以通过摇动手柄带动齿轮全方位转动。当巨炮装的是开花弹,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足以将半里外的小船掀翻,就如今天白天造成的效果一样;如果装的是圆形实心弹,炮弹会在海面旋转弹跳,释放的能量足够让一整支小舰队被撞碎船底而葬身海底。这些大炮唯一的缺点是打出一发后需要长达一个钟点的漫长冷却时间,装弹也需要使用吊装机械。在这段时间里,这些巨炮几乎是废物,需要周边安放密集的小炮进行护卫。  建文扶着头巾仰望大炮高耸的向天炮口,炮身上的凸纹装饰在夜间昏黄的火把映照下也清晰可见。  破军之所以带着建文来看大炮,是因为建文回来后认定是自己给蓬莱招来了麻烦。你看,日本人、锦衣卫和郑提督,不都是跟着他来的?他要求破军放他走,这样一来,也许郑提督暂时就不会将目标锁定在蓬莱,也避免了一场死斗。  “太子爷小贤弟,你也忒是小看郑提督了。”破军对他的要求不以为然,“郑提督固然是要捉你,蓬莱他也是要灭的。愚兄既然不肯答应他归顺燕王,那么此战无可避免,彼我二人今天将往日恩义道尽,明日唯有生死大战一场。”  “战争要死人啊……”建文看着穿着各种制服的蓬莱岛官兵们,热火朝天地准备第二天的战斗,心下不自觉地泛起一阵哀伤之情。这些活蹦乱跳的人,明日不知有多少要曝尸海上,人类究竟为何战斗?荣誉?理想?还是别的什么可以让他们放弃宝贵生命的理由?  “为了自由,”破军坚毅地对建文说道,他的目光柔和而坚定,“我辈既生长于海洋,来去自由,燕王有何权力令我辈臣服?彼用好言语来说,我自用好言语回他;他既然要用武力对我,我自当用武力回他。陈胜不过是一介戍卒,都知道王侯将相本是无种,彼又何以天子自居,令我等海洋之民屈服?明日之战不胜,唯死而已。”  破军一撩大氅,伸出他虬筋苍劲的大手,按住建文的肩膀,“你不是要杀郑提督报仇吗?如今机会正在眼前,难道你要退缩不成?”  建文将郑提督的生死放在心里权衡了一下,恍惚间觉得杀与不杀的界限,似乎又模糊了。若是放在当初,或只是放在一个月前,他大约都会毫不犹豫地说“我的目标就是杀郑提督”,如今手刃郑提督的机会近在眼前,他又难以确定了。  “杀了郑提督又能如何?难道我就快活了?快意恩仇之后,我又如何自处?”  建文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心里下定主意,从肩头拿下破军的手,双手握紧了,认真地说道:“若是能让你和你的兄弟们活着,我杀不杀郑提督都在两可之间。大哥你说过,要和我一起乘着青龙船同去极东之国,小弟铭记在心,莫要食言。”  建文的答案出乎破军意料,他看着建文的双眼炯炯有神,知道他表露的是真情,这铁一般的汉子心中一酸,差点落泪。但当着众部下的面,他不能表露出如此软弱的情感,但他的口气还是变得软化了,“愚兄答应你的事自然是要做到的,只是你身子娇贵,如今又丢了玉玺无法操作青龙船,如何能出战?”  “小弟虽不才,好歹能使得火铳,虽算不上百步穿杨,也能十有九中。”建文从腰上摘下转轮火铳来,他看着数十步外旗杆上一面带着白色象火焰边的大旗说道,“看我打那旗下来。”  说罢,他不等破军张口,也不认真瞄准,抬手就是一铳。只见铳口火焰喷射,夜空中响起“噗”的一声悠长闷响,那面大旗果然应声被打断系旗的绳子,忽忽悠悠地掉了下来。这一声响引得周围干活的蓬莱将兵都停下手里的活计来看,见大旗果然应声而落,不绝声地发出一片叫好声和口哨声。  旁边跟随的老何大恐,上前要说话,却被破军微笑着拦住。他对建文说道:“贤弟好铳法,愚兄是知道的。只是郑提督有战舰四百艘,官佐将隶数万人,你一把铳只能打三发子弹,又如何能打得尽?”  建文收起铳,说道:“兵法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郑提督兵马虽众,我以逸待劳本就比他千里奔袭更有胜算。我这铳里虽然只有三颗子弹,杀郑提督一人足矣,又不是要杀尽明军。再者……”  建文看到一直跟着破军的脚上有伤的小奶猫,正在破军脚边趴着休息。他之前从老何那里得知,这只小猫只是一条腿扭伤,倒也好了七八分,只是走路还有点跛。他弯腰将小猫捞起来,手捏着它的伤脚揉了几下,那小猫原本不能动的脚竟恢复了活力,猛力蹬了几下,从建文手里挣脱,落到地上打几个滚翻起来,“喵喵”叫着绕破军跑起来。  “你体内有海藏珠?”破军睁大眼,他万万没想到建文竟然有此异能。  建文点点头。  “你的能力莫非是疗伤?”  建文又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算不上疗伤,只是将对方的伤势转到自己身上罢了。”他觉得右腿又酸又麻,显然是小猫的扭伤转到了自己脚上。好在伤得不算重,他想着待会儿要些药油来推拿一番,估计大致也就没事了。为了直观地向破军展示自己的能力,他认为这点痛苦倒还忍得过。  “别的且不说,能在你身边,你也算是长脚的药箱了。”  建文看似轻松,右脚早有些站不住,疼得他悄悄伸出右手在腿上直揉。  “贤弟不光心善像佛,这代人受过的能耐也如佛子一般,看来寻找佛岛非你莫属了。”破军看着建文的怪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让一名胸口白月光里画着药箱的医官赶紧拿药酒来给建文推拿。  医官的推拿手艺果然不俗,不出一刻钟,建文竟觉得腿不痛了,脚也又是自己的了。  老何在破军身旁指着远处说道:“大王快看,那边不是小郎君来了?”  大家一起朝他指的方向看,果然是小郎君带着一众人过来,边走还边絮絮叨叨说。他到了破军跟前说道:“锦衣卫都被我缴了械关起来,褚指挥使关一间,其他人另一间。”  原来破军回来后立即命令判官郎君去将还在岛上的褚指挥使和他的手下都抓了起来。褚指挥使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日本人将建文抓走,自己落得两手干净,再伺机而动。不料李千户在海上出了岔子,后来又酿成这般大祸,破军和大明撕破脸,回来第一件事自然是将他抓起来。褚指挥使带来的固然都是顶尖高手,但在海上和日本斗殴死了大半,剩下的人单势孤。判官郎君气他在蓬莱岛指使日本人绑票,亲自对他暴了一顿老拳,打掉褚指挥使两颗门牙。这褚指挥使手下锦衣卫虽说个个是高手,自己却是养尊处优,空落得一身好肥白肉,并不会半点功夫,被打得哭爹叫娘,又让手下都缴了械。  沈缇骑八面玲珑,没少替判官郎君做事,判官郎君本是要让他自己回去。可沈缇骑说若是把众人都抓了,只放他和他兄弟两个,须是说不过去,不如连他一起关了。判官郎君晓得他是要趁机讨好褚指挥,想着依破军不爱将事做绝的性子,早晚还是要放了褚指挥,便将沈缇骑和他兄弟与褚指挥关在一起,让他有机会和长官患难与共,也算是卖他个进身之阶。  “这小子,回头待放他去时给兑张一万两的纸钞。想来郑提督那边他也有好处,褚指挥但凡活着回去也亏待不了他,这一趟蓬莱之行,就属他赚头最大。”破军听完判官郎君汇报,忍俊不禁地笑了。  “柏舟厅那边已然安排好。”判官郎君说道,“滞留在岛上的各藩国国王、大臣,还有各海盗团的首领都在等大王前去训话。还有这位太子爷带来的人也都安排去了,大王现在可否摆驾前往?”  “去,现在就去。”  破军将小奶猫抱起来放在肩上,拉起建文,在判官郎君和众人簇拥下,前往柏舟厅。  老何落在队伍后面,回首又看了一眼被建文打下的旗帜,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还未出战就先打下自家牙旗,不吉利,不吉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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