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见争执不下,就转身朝着几十尺外弹压跃跃欲试的士兵们的王参将喊道:“老王,你年岁大,来做个见证。当年我们二人第一次出战剿倭,究竟是你们郑提督穿着招摇招来的倭寇,还是我莽撞争功打草惊蛇?”  郑提督见破军居然要找王参军说话,也不回过身来,对王参将喊道:“你好生回忆,莫要乱说。”  原来,当初郑提督和破军初次上阵时,王参将已是跟着二人的小队官,后来被郑提督一路提拔,这才做到参将之职。他正在呵斥那些看热闹的士兵,不料破军和郑提督突然发问,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张口结舌尴尬异常,蜜蜡串在手里被他揉搓了好几圈,才陪着笑答道:“当初郑公盔甲鲜明、军心鼓舞,王公也是神勇异常、手刃敌酋,两位都是极好的。”  破军见王参将回得圆滑,嘴里“切”了一声,回身不再看他。郑提督知道王参将老奸巨猾,谁也不肯得罪,笑了笑也不再为难他,回过神问破军,“听说你岛上收养了几万只猫,万一你不在了,这些猫如何处置,要不要我帮忙?”  “如何处置?这个无须你劳烦,我自有安排。”  两个人在宝船上聊天的工夫,海面上已经只能看到半个暗红色的太阳,晚霞逐渐暗淡,似乎在催促海面上紧张对峙的人们道别。一阵带着水气和咸味的冷风掠过甲板,破军裸露在外的脖子显然感受到了这股风,他下意识地拉紧了大氅的领口,嗓子发痒,难以克制地咳嗽起来。  “早告诉你少抽点儿那东西,对你身子不好。”  说罢,郑提督站起来,光着脚站在冰冷的甲板上,对王参将说:“我的酒壶呢?”  王参将见郑提督问,忙从腰间解下个巴掌大、方形的银酒壶来。酒壶上雕着回首的麒麟和祥云,刀工细腻,麒麟的眼珠镶嵌着红宝石,看得出是名家手艺。王参将双手捧着酒壶,恭恭敬敬走上来,交给郑提督,郑提督又递给破军。  破军拧开壶口的软木塞抿了一小口,眼睛似乎都变得透亮了,“是金陵通济门旁杨家酒坊的老酒?”说罢,双手抱起酒壶,仰着头,喉结动了几下,将整壶酒都喝下肚,酒液从他的嘴角流下,一直流到脖子上。  “哼,你怎么拿起来就喝,万一我要是下毒了怎么办?”  郑提督背着手,讪笑着看破军如饥似渴地抱着酒壶不肯松手。  “哪怕你再手刃一回先皇,也不是能在酒里下毒的人。”破军回了郑提督一句,然后又举起酒壶,将酒壶底剩下的几滴都喝干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将酒壶放下,迎着落日伸展开双臂,“喝下这酒,浑身上下都变得暖了。你还记得我爱喝他家的老酒?也不知酒坊的老杨如今怎样了。”  “老杨前年没了,如今接管酒坊的是他儿子小杨,还好,酒味没变,和他爹在时一样。知道你爱这口儿,在南洋只怕也很难喝到,出发前特地去了趟南京城。”  “世道变了,酒味儿还是没变。”破军摆弄着酒壶,嘴里喃喃自语。  嘴里念叨了几遍,他也站起来,问郑提督,“这酒就带了一壶吗?”  “怎么可能?”  郑提督“啪啪”拍了两下手,王参将对中军官吩咐几句,两名亲兵抬上来一个大酒瓮,酒瓮上贴着四方形红纸,上面用黑笔写着大大的“杨”字。  “我让人给你抬过船去。”  破军微笑着点点头,郑提督略微低头思索了一下,说道:“十二个钟点够用吗?”  大明人习惯以十二时辰计算一天时间,但西洋自鸣钟转十二圈却只有六个时辰,是以大明人习惯性将时间分为常用的大时和自鸣钟的小时。十二个钟点说的就是自鸣钟转十二次,即十二个小时。海上各国人物混杂,故习惯用小时,而非大时。  破军收敛笑容,斜着眼看了一下郑提督,点了一下头。  “那就十二个钟点吧,你年纪大了,别再抽那东西,喝点酒早点睡。”郑提督看到破军的鬓边也有了几丝白发,不禁产生出一丝悲悯。  “别傻了。”苦笑在破军脸上一闪而过,他也看到了郑提督的鬓角几乎都白了,头上也颇白了几缕,在朝中殚精竭虑、勾心斗角的日子想必不那么好过,“你才是,这年龄,胳膊腿都不比年轻人,今晚别熬夜了。”  说罢,破军将银酒壶伸到郑提督面前,郑提督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破军将银酒壶揣到怀里,又紧紧大氅,活动了一下肩膀,后退几步,助跑后双脚腾空跳起,越过宝船和自己座船间数丈宽的间隙,跳到自己船上。  郑提督低头发现破军的铜烟袋锅还放在船上,连忙拾起来,对着对面船上破军的背景喊道:“你的烟袋锅……”  破军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表示他不要了。郑提督迟疑一下,将烟袋锅紧紧攥住,闭上双眼。  太阳几乎完全没入了海中,明亮的北极星高悬北天,它是航海者的保护星,即便没有司南,靠着这颗明亮的星,人们也可以找到北方。铁灰色夜空中,北极星熠熠闪烁,将周边的星星都比下去,却又无比孤寂,正如同站在宝船船头的郑提督。  破军跳回自己座船没多久,几名明军小校用小舢板载来郑提督送的那瓮酒。  破军面色平和,大氅披在身上,两只空袖子在逐渐变大的海风中飘荡,一只手缩在大氅里摸着从郑提督那里拿来的银酒壶。送酒的小舢板在橹手操纵下驶向正在收拢的明军船阵。明军中传来金鼓之声,船阵正在改变并转向,撤离这片海域。  “他还是防着我,在蓬莱主炮的射程内,想必他是睡不着的。”破军苦笑着对判官郎君说道,后者不知何时已经从走蛟船跑到了破军的座船上。  “何时开战?”判官郎君问道。  “明天,十二个钟点后,也就是……”破军掐着手指在大氅里算了算,“也就是明天早上,太阳初升时吧。”  “要不要现在袭击?他们还在蓬莱主炮射程内,如果现在打,依我看足可消灭一半。”  明军水师正在转向,谁都知道,转向中的船只最为脆弱,也更容易发生混乱。破军知道判官郎君说得没错,他的蓬莱水师船比大明水师要少得多,素质更难相比,而且他的船只还分散在南洋广大海域的二十四卫所,想要完全聚集是不可能的。他问判官郎君,“十二个钟点,外海的卫所船只能聚来多少?”  判官郎君心中默算了一下,回道:“按照距离算,十二个钟点里能来六个,再过三个钟点能再来六个。狻猊船勉强能赶到,雷鸟和霸下就……”  “十二个钟点内能来六个卫所,加上本岛的船,不到二百艘,还是不够啊……”  破军低头沉吟着,明军已经收拢阵形正在离开这片海域。他座船上将士们议论纷纷,都在观望这场敌人在炮口前安然离去的奇景。  “就这样吧!”破军下定决心,他抬起头对判官郎君说道,“明日我们就以这些船只迎敌好了,我自有办法。”  判官郎君双手抱拳对着破军行了个军礼,刚要离去,破军忽然又叫住他,问道:“留在蓬莱的褚指挥使和他那几个手下要好好招待,不可让他们乱走,也不可让他们带武器。”  判官郎君心领神会,刚要离开,破军看到远处建文所在的锦衣卫海船正在海水里打着转,似乎有意想跟上大明水师,就又叫住他说道:“还有那艘船给我带回去,多派些船只看着,不要让他趁机跑了。”  判官郎君再次领命,没多久,只见十几条快船蜂拥而上,将锦衣卫海船团团围住。沈缇骑极其识时务地举起双手,也叫手下都放下兵器,表示毫无敌意。在众船裹挟下,跟上了蓬莱的大船队。  破军看着锦衣卫海船被押着回到船队中间,这才放下心来。他回头又看到郑提督送来的那瓮酒,这酒瓮极大,里面装的酒足有上百斤。他脚下暗自蓄力,突然飞起一脚将酒瓮踹出几丈远,直飞到对面僚船的船帮,“呯”一声撞得粉碎。僚船船身为之激荡不已,引起一阵骚乱。黄色的酒浆淋得满海面都飘着浓厚酒气,离得老远都能闻到,经久不息。  这天夜里,蓬莱雾气昭昭,灯光彻夜未熄,源源不断的战船队满载着大炮和士兵从远海驶来,进入蓬莱的港口。远远看去,海面上星光点点,宛若成群萤火虫在聚拢归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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