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深夜,十一时四十五分回到家,外浦淳一拿出钥匙开门,三分钟后发现妻子被勒毙于卧室床上,约莫又过了一分钟,他打电话报警。

三分钟在客厅沙发抽完一支香烟的时间。

“家里没有任何动静,我并不觉得不自然,因为我已事先交代过可能午夜零时过舌才会回家,所以以为内人又独自出门去玩。至于客厅亮着灯,我同样没放在心上,因为内人外出时总是花太多时间在化妆上,导致最后慌乱之间常忘记关灯。

“我坐在沙发上,先抽了一支香烟——唯有内人外出时,我才能够悠闲自适地在家中抽烟……内人严禁我抽烟……她并没有坚持说自己有拒抽二手烟的权力,而是喜欢对我下命令!她剥夺了我的各种自由,却反而自己享受自由……

“不,夜间外出游玩之事,我最近已经毫不过问,一切随她。一方面是因为结婚已经十四年却未能生育子女,我也该负部分责任;另一方面则是我不过是国税局的一介小职员,虽然生活安定,却毫无情趣,没有哪个女人会死心塌地地整天在家陪我一辈子……

“再说,反正我若问她,她也只是随口搪塞两句……从上个月起,她每星期大概都有一两个晚上会出去,却尽讲一些马上就会被拆穿的谎言,像‘弟弟为了婚事找我商量’之类……

“虽然已是中年,但由于身材娇小玲珑,加上有一张娃娃脸,所以看起来只有三十五岁左右……以前也曾犯过一次错,所以能想象她外头又有了男人,但我完全不想知道真相……

“从很久以前,我就已对内人漠不关心了。

“今夜,我也是坐在这沙发上边抽烟,边思考自己的事,并未去猜测内人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我心里惦记着一件很重要的事……该怎么讲呢?应该可以算是站在人生的分岔口吧!我的工作是计算金钱,几乎是每天看属于别人的以亿元为单位的金钱。这种工作持续至今,自己都已经快熬到五十岁了,再加上身体毛病又多,难免会考虑是否该这样下去一辈子……

“不只这样,今晚还发生了一桩令我困扰的事……因此,我茫然思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发觉香烟已经烧光时,我站起来,把烟屁股丢进流理台,开门,打算换下衣服——因为衣橱在卧室内,我打开卧室门。

“里面虽然漆黑,但只开一道缝我就知道内人出事了。这间卧室你也见到了,是很粗糙狭小的房间,双人床就占据到将近门边,灯光照人,正好照到内人由床上仰卧垂下的脸孔,长发和一只手臂碰到地板……

“而且脖子上缠着东西,一眼就见到内人脸孔痛苦扭曲,似乎已经死亡。或许冲击太大吧!我的反应恰似已缺少润滑油的机器般缓慢。

“我记得当时曾在想,如果内人还可以讲话,这时候一定会怒斥‘还在蘑菇什么?快确认我的死亡,然后报警’。

“我开灯。一瞬间所有景象恍如幻灯片般清晰地立刻浮现眼前。我的头皮像被不透明的塑料袋罩住,意识混浊,逐渐丧失现实感,仿佛做了一场可笑的梦……

“我走近床前,低头。内人扭曲的脸孔看起来像正在笑,也像我眼睛见不到的男人仍搂抱住她,而她正发出快乐的呐喊……

“啊,可是,那种感觉是在打电话报警后,重新面对尸体,开始稍微有了发生事件的实感之后。事实上,当时我怔立在尸体旁将近一分钟,只是凝视着枕边茶几上和桌灯一同掉落地板的烟灰缸和好几截烟屁股……更茫然地想着,幸枝禁止身为丈夫的我抽烟,却允许带进这个房间的陌生男人抽烟……”

现场搜证结束,尸体被送赴解剖,客厅里恢复夏夜的静寂时,被害者的丈夫如上地回答刑事的问话。

“作为凶器的领带是你的吗?”从家中床铺上被叫起来的安原脸上浮现平静的微笑,只有声调露出不高兴地问。

在警局里,他已经是任职二十多年的资深刑事,婚姻生活也比跟前身为事件发现者的男人多了七年。也不知来自何处的第六感,从见到仿佛被硬塞人这个狭窄家中的外浦那魁梧身材的瞬间,他就奇妙地确信——凶手一定是这男人!

“是的,是今年二月我生日那天,我的女性属下送的生日礼物。”

安原想象:一定是年轻女性吧!

目前外浦虽系着公务员最常见的朴素灰色领带,但是凶器却是水珠图案的华丽领带。

“是在卧室衣橱内的物品吗?”边问,安原边重新观察眼前的男人。

对方比中等身材的安原更大上一号,感觉上根本不像小职员,出乎意料的是这样魁梧的男人却具有神经质,也许是来自隐藏在脸颊肉中的小眼睛和鼻子吧!

名片上印着的职阶也和他的体格不搭调——是国税局里很低的职务。

“是的。因为太鲜艳,我从未使用过,一直都放在衣橱内。但约莫一个月前,内人说她有个朋友很适合这样的领带,问我是否可以送对方……此后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因为衣橱里有三、四十条领带,没有余裕去注意每一条……”

安原接着问:“那么,与你太太交往的男性,你知道是谁吗?”

“我刚刚也说过,虽然察觉有那样的男人存在……”

“没有具体的证据?”

“没有。不过,我想你们只要调查,应该能够查出。”外浦很沉重似的睁开厚肿的眼睑,以线一般细的眼睛偷瞄了安原和坐在他旁边记录的年轻的中谷。

“到目前为止,你太太曾带过男性回家吗?”

“从来没有。不,也许只是我没有发觉!我讲过好几次,我对内人的行为没兴趣……”

外浦恨恨说完之后,摇摇头,把脸埋在粗大的双手中,长叹出声。

安原又陪同唏嘘几声,但内心却否决了。无法想象会有对妻子红杏出墙漠不关心的男人存在——不管是处于何等倦怠期的夫妇!

但安原对此事件抱持乐观的态度,认为这是很寻常的情杀,应该可以轻易解决。

“那么,为求慎重起见,我要请问……”

外浦打断安原的声音,忽然抬起脸来,叫着:“刑事先生!”边叫,视线却忘了将焦点集中在刑事脸上,“刑事先生,你现在正怀疑我是杀害内人的凶手吧?”

“不,没有这回事。”安原慌忙摇头。

“你的确在怀疑!虽然面带微笑,但是眼睛没有笑意……和我同样是公务员的眼睛正在说,你就是杀妻凶手。”

外浦那双沉入脸颊肉中、有如小石片般无表情的眼睛一直窥视安原的脸,然而,视线依然没有焦点,梦呓般低哑的声音让安原的耳朵里产生毛毛虫爬行般的恶心感觉。

“请你坦白问我吧!问我是否就是杀死内人的凶手。这样比较好。”

“那我问你,是你杀死了你的妻子吗?”安原勉强保持笑容,问。

外浦没有直接回答,说:“我有不在现场证明。”

“关于这点,请详细说明你今天至回到家之前的一切行动。”

“是的……今天傍晚我五时半开车离开办公室,之后在附近接情妇上车,前往真鹤,那位情妇应该可以证明我不在现场。方才法医说过,内人是在九时半至十时之间被杀,对吧?”

“没错,不过准确时刻必须等解剖结果……”

“不,只要大概时刻就行。若是该时刻,我正在真鹤和情妇躺在床上。”

听了外浦的话,安原才惊异似的反问:“情妇?你也有情妇吗?”

外浦理所当然般地颔首:“去年秋天,我和酒廊女侍应生有了关系……不,虽说是酒廊,却也只是凭我的薪水勉强能够花得起钱、位于新宿巷道内的小酒馆……我和里面的女侍应生……正因为迷恋上她,我才能够漠视内人的异性关系。”

外浦从脱在沙发上的西装上衣口袋里拿出记事本,写上数字,撕下那页,递给安原。

“这是真鹤的别墅的电话号码。我回家了,但她应该还在那边。当然,别墅是我朋友所有,光是付这个家的贷款我都焦头烂额了,更别说什么别墅……朋友要在伦敦滞留两年,所以把钥匙交给我保管。之前,我已经多次带着她……”

外浦拿回安原手上的纸条,写上女人姓名,再次递给他。

——小野田玲子。

“这是她的姓名,如果你现在立刻打电话,就能证明我并非凶手。”

但是……

安原在心中喃喃自语:若是情妇,也有可能作伪证的……

即使这样,安原仍旧站起身来,用玄关前的电话机试拨纸条上的电话号码。

铃声响了很久却无人接听,他正打算挂断时,对方终于拿起话筒了。

“喂?”是男人的声音。安原沉默不语。

“哪一位?”对方怀疑似的提高声调。

“请问姓名是小野田玲子的女性……”安原表明自己身份,并说出姓名。

立刻,电话像断线般,话筒里静寂无声。

五分钟后,安原挂断电话回到客厅。见到安原眉间皱纹更深了,外浦却笑了。

“如何?已能够证明我无辜了吧?”外浦问。

安原摇头。刚才在讲电话时,就算人在客厅,应该也能听见片断内容才对,但……

“她不可能证明!你的情妇在别墅的床上……同样被人勒毙……接听电话的是神奈川县警局的刑事。”安原机械地看着手表,确定时刻是凌晨一时五十六分之后,接着说,“约莫两小时前,真鹤车站前的派出所接获报案,说是有女人在别墅被人杀害……”

一旁的中谷脸孔扭曲,边摇头边看着安原。

但更惊愕的人却是安原。与其说刚才电话中所听到的事实令他惊愕,不如说坐在面前的外浦淳一的反应更令他愕然。

外浦一动也不动,唇际的微笑扩至整张脸孔。

“玲子虽死,依然是证明我无辜的最重要证人。接电话的刑事有提到玲子是什么时刻遇害的吗?”

“不等到解剖结果出来无法确定,但依现场搜证及验尸所得,大致是九时半左右。”

“那样的话,她更是我的不在场证明的重要证人吧?九时半曾和她一同在真鹤的别墅床上的我,同一时刻不可能在东京的这个家杀死内人。”

安原感到一阵混乱:这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想说些什么?

“你……已经知道小野田玲子死在真鹤?”

“是的。刚才我讲过她在别墅里,却并未说她活着,对吧?”

“但是……”

外浦摇头,叹了口气:“最初我发现内人死亡,一分钟后打电话报警。这句话我也讲过,记得吗?但电话是打到真鹤的派出所……向110通报内人遇害的事件则在十分钟后,约莫午夜零时。”

“虽然你……不是你妻子的命案凶手,但你承认自己是在真鹤发生的杀人事件的凶手?”

外浦像很蔑视安原才勉强挤出声音一般,静静回答:“是的。”

“但是……”

安原注意到对方反复用原子笔做出测试握力般的紧握动作,立刻,对方刑事在电话中的声音重现了:“是的,这边的被害人也是被人用领带勒毙……”

——没错,如果是外浦这种像钢铁般坚硬的手指,用一条领带就能简单勒住女人脖子——令其死亡!

他抬起脸时,外浦正在微笑。

“发现内人的尸体时,我首先担心自己被怀疑。事实上,现在你就在怀疑我……不过,我告诉自己,没有必要担心,因为自己拥有在真鹤杀死小野田玲子的不在现场证明……只是,如果真鹤那边的尸体就这样放着,可能好几天才会被发现,恐怕无法推定出正确的死亡时刻……

“所以我在想,有必要让玲子的尸体马上被发现……就拨了曾因某种机缘而留在记事本上的真鹤派出所的电话号码……如果玲子的推定死亡时刻和内人遇害的时刻约莫同时,那……我就算开车高速飞驰,最少也要用两个小时,才能先在真鹤杀死玲子,又在东京杀死内人。”

漠视两位果然若失的刑事,外浦那微笑中漠无表情的眼眸正在说:这样一来,你们应该相信我并未杀害内人了吧!

我们断定外浦幸枝遇害的时刻是九时半。验尸的结果也几乎是同一时刻,前后偏差只有十五分钟。另外,位于国分寺的外浦家四周,每晚都有一位男人在慢跑,这人在九时二十五分见到卧室玻璃窗映照出疑似幸枝的身影……

虽只是在座灯般的淡淡灯光中如幻影般浮现一瞬,却很明显是一丝不挂的影子,所以年纪尚轻的那男人于十分钟后再度经过窗前时,当然又会投以好奇的视线,但是当时灯光已熄灭,窗户也漆黑了。

亦即,可以想象凶案是发生于该十分钟之内。

而我们也认为,放在现场枕畔的座灯会掉落地板,电灯泡破掉,乃是被害者遇害之际抵抗的结果。

但是在与国分寺直线距离有一百公里、开车再怎么高速行驶也要两小时才能到的真鹤的别墅中,外浦的情妇也是以同样手法被杀害,行凶时刻也约莫是九时半!

别墅隔壁住着某位名作曲家一家人。即将参加入学考的小女儿在该时刻听见隔壁有人争吵的声音,某种物件摔坏的声响,以及女人的惨叫声。她关掉电视,侧耳倾听,却已恢复静寂了。

即使这样,她仍旧感到不安,一直注意邻居的动静。大约十五分钟后,她听到车子开走的声音,两小时后,听到划破海边深夜静寂的巡逻警车的警笛声。

这边的验尸结果也是一致,所以可认为小野田玲于是在该时刻遇害,不,是可以如此断定。因为是国家公务员犯下那样轰动的事件,再加上外浦也已借那种方式的供述让事件付诸解决,我们已经知道了行凶时间。

坦白说,两桩事件皆发生于九时半,偏差五分钟左右,而且不只是行凶时刻,两处现场也奇妙地类似。

国分寺的事件发生后不久,我前往真鹤,观察别墅的卧房。但不论是房间大小、双人床的形式和位置、床上方的风景画、床畔的茶几和掉落地板上的烟灰红与座灯,一切都如同国分寺现场的拷贝。

由于卧室格局大致上相同,所以相似也是理所当然。但是,真鹤那边的被害者也是在案发时一丝不挂地被人用领带勒毙,连仰卧、胸部以上从床缘垂下的姿态也相同。若只看两桩事件的现场照片,绝对会陷人奇妙的错觉,认为一桩事件只不过是另一桩事件的拷贝,甚至会困扰不已:究竟哪桩事件是真,哪桩事件是复制?

当然,在这桩事件中,最令我感到可怕的是外浦淳一这个男人。除了身材高大魁梧外,他是那种在拥挤的电车上,或是商业街的快餐店内四处可见的平凡男人。却不知何故,总觉得他并非真正的外浦淳一,而只是外浦淳一的赝作,亦即,他仿佛是某个人的复制品!

居于相同的立场,我忽然担心了:难道所谓的公务员皆是这样?

不,那男人还是不一样的。从在国分寺的现场突然听到他有不在现场证明时,我就觉得他那巨大的身体有如玩具熊般虚假,如果剥掉他脸颊上的肉,或许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是的……我在多年的刑事生涯里,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凶手。

在现场讯问时,他突然告白自己杀害情妇后,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表示想自首,因此,我带他回警局进行详细侦讯。

“我对玲子那般迷恋,但是她却说她另有男人,要我和分手。我抱着最后一次相聚的心理邀她到别墅,但一开始拥抱后,不想把这个女人交给任何人的念头就立即有如暴风雨般袭向我,等回过神来,发现已经紧拉着领带勒住玲子的脖子……”

这是他所叙述的动机。

对于这项自供,也取得了证实。外浦说他七时左右在小田原下东名高速公路后,在镇上的加油站加油。该加油站的青年还记得两人,不,准确地说,青年真正记得的只是坐在旁边的玲子。

玲子是神似女明星M的冷漠美人,而青年则是M的影迷。

青年对驾驶座的男人几乎毫无记忆,也表示身材并不是特别高大,但是我们认为那男人应该就是已经自白的外浦……从别墅的卧室发现无数外浦的指纹,而且外浦的部属也证言,勒在玲子脖子上的凶器——领带——是那天外浦下班时所系的领带。

关于那条领带,外浦说:“回到国分寺的家中,报警之前,我想起领带仍勒在玲子的脖子上,所以忙又从衣橱里拿出一条,系上。”

散落在别墅卧室地板上的烟屁股也是外浦平日所抽的品牌,滤嘴上发现的血型也和外浦的血型相同……掉在床单上的头发,以及从被害者体内采集的男性精液,也都与外浦相同。

既然能证实供述的证据如此齐全,我们决定遂行逮捕了,但……那家伙的态度突然改变了。我不只是惊讶,更感到恐怖……

听到安原说“逮捕”两个字,外浦短暂沉默后,开口:“能给我支香烟吗?”

抱着慰藉一因自供而使案情获得解决,安原微笑着递出香烟。

外浦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后,开玩笑似的说:“真希望侦讯室内未贴禁烟的牌子。”

之后,他的声音很自然地接着说:“刑事先生,我方才的供述全部是假的。”

冷气开放、四面皆是墙壁的狭窄侦讯室内凉得有点冷,但外浦的额头却因汗水而油亮发光,依然用漠无表情的眼睛凝视着安原。

“我没有杀玲子。我说过玲子有了另外的男人,杀她的就是那男人。那天,我的确是五时半和玲子会合,但是我怕和她的关系惹出麻烦,在车上就对她提及分手之事。当时玲子笑了,回答‘什么分手?太夸张了,我本来就有真正喜欢的男人,和你,纯粹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玲子又说她今夜想和那男人幽会,要我把真鹤的别墅和车子借她,所以我把车子和别墅钥匙交给她后,马上就下车。她是自己开车去见男人,和那男人一起前往别墅的,是那男人杀死了她。”

“若是这样,你为何知道他们曾在小田原加油的事?”虽然呆怔一下,安原仍旧问。

“那是因为我下车时告诉过她,油箱剩下的汽油可能不够开到别墅,最好先在我平常一向加油的小田原的加油站加油。我的确和玲子多次前往真鹤,但是彼此只是玩一玩,所以我并无杀人动机。这点,你们只要去问玲子的同事就能轻易证实……

“还有,我虽知道玲子有男人,却不知道姓名、也不知道容貌……是那男人杀死玲子的,车上烟灰缸内也有在真鹤的现场找到的烟屁股,对吧?是对方企图陷害我……”

“那么,领带呢?”

“我一向很爱流汗,所以在五时半下班开车时,把领带解下来,下车时忘记带走了。”

“若是这样……为何在这之前你会承认自己杀人?”

“我是为了洗脱杀妻嫌疑才说谎,而一旦说了谎,就只好再继续以谎言掩饰……但是刑事先生,杀害玲子的人并不是我,我有不在现场证明。”

“不在现场证明?”

“是的,你也知道的不在现场证明……”

安原蹙眉,瞪视外浦。

外浦缓缓颔首,隔着吐出的烟雾,望着安原说:“玲子在真鹤遇害的九时半,我在自己家中杀死了内人!”

不,他并非精神异常者!后来曾两度接受精神鉴定也未发现异常……

那家伙的言行举止像都经过缜密的盘算,令我觉得好像不是面对—个真正的人,而是一幅虚构的肖像画。说它是写实,未免太朦胧,若说是随便涂鸦,却又画得很巧妙,让人分辨不出真伪。

他的新自供也得到了证实。

外浦说事件当天他将车借玲子之后,自己回家,骗妻子说把车留在国税局。九时二十分左右,见到妻子只裹着一条浴巾走出浴室,忽然间已淡忘很久的欲望苏醒,就将妻子推倒在床上。

但是,妻子抵抗,并表示已经另有喜欢的男人。这时,他勃然大怒,等到清醒时,已经从衣橱拿出领带勒死妻子了……

之后,他在座灯坏掉的黑暗室内抱头发呆,约莫两小时后,电话铃声响了,从未听过的男人声音笑着说:“我在真鹤杀死玲子,是用车上的领带,因此你就是凶手了。因为玲子告诉过我有关你的各种事……我现在已回到东京,把车子弃置你家附近,你最好马上出来开回家。”就径自挂断电话。

在突发性的杀妻冲击尚未消退时,又受到另外的冲击,外浦在脑筋混乱中外出,果然发现自己的车子被弃置于马路转角,就开进停车场,这才半信半疑地向真鹤的派出所报案。

不,这虽是令人难以相信的话,但他自自杀害玲子的说词同样令人难以相信。

经过重新调查,在动机方面,外浦杀害妻子似乎较为自然,因为他的妻舅证言他们夫妻的关系已完全崩溃,幸枝曾告诉弟弟“我有了另外的男人,希望和他结婚,不过若说出来,会被丈夫杀死”。

而玲子在新宿店里的同事也说外浦和玲子的关系只是互相玩乐,玲子另有爱人,而外浦应该也知道,不可能为此杀人,何况事件前夜,外浦也来店里和玲子像平常一样笑闹。因此若从动机方面来说,外浦应该和命案无关。

另外,外浦搭载玲子后,突然改变心意,将车子和别墅借给玲子和其男人,这也并非没有可能。

只不过,提到该男人是谁时,玲子的同事们也只表示曾听她提过有这样的爱人,却不管怎么问,玲子都不讲出姓名。

玲子的遗物——记事本上所写的男人姓名和店内的常客都全部查询过,却未能发现可断定是其“爱人”的男人。

如果找到那男人,警方可能会更严肃地接纳外浦的新供述,但目前仍只认为外浦是企图借谎言推翻前一个谎言,再加上其杀妻动机强烈,而且幸枝体内也检测出和丈夫同血型的男人精液,身上更沾附有疑似丈夫的头发,所以……

问题是烟屁股的厂牌并非外浦惯抽的厂牌,滤嘴上检测出的血型也和外浦的AB型不同,是A型。对此,外浦的回答是“我六时半左右回家时,客厅的烟灰缸里满是烟屁股,我马上就明白在不久之前有男人来过家里,就对内人说‘我不在家时,你却让你带进门的男人抽烟’,内人沉默不语,但当时积存在心底的怒火,导致三小时后,我把她推倒在床上时,她才讲出那些话。”

对此,我们也认同了,但……

写完调查报告,安原重新读过一遍,要求外浦确认。“这样可以吧?”

“不,这份调查报告上全部是假的,我还是说真话吧!”外浦自言自语似的喃喃说着。

安原望着嵌有铁格子窗外的警局后院。庭院里的草木和再过去的水泥墙被好不容易逐渐远去的午后雷阵雨完全淋湿,感觉上像正在慢慢溶化。雨滴滴落,看起来好像连玻璃窗也忍受不了闷热而流汗一般。

“内人的尸体上沾附着我的头发,应该是理所当然吧?那是我的家,前一天晚上我也睡过该床铺。

“我还是讲真话吧!玲子倾心的爱人,你们无论怎样也找不到的,因为就是我。表面上,我们让周遭人们认为只是在逢场作戏,其实是为了掩饰已陷入泥沼、无法自拔的真正关系。

“我有证据的。事件发生的一星期前,答录机留有玲子的声音,你们只要听过那个,应该就能够明白我不得不杀害玲子的心情。”

安原没有回头。凶手的声音在他的背脊化为一阵恶寒。凶手?但是哪桩事件的凶手呢?

安原闭上眼,死心似的叹息,他已能预料到凶手接下来会说出的话了。

果然不出所料,凶手说:“我有内人遇害时刻的不在现场证明,就是在真鹤杀害玲子……”

简直就是蝙蝠!披着兽类的外衣说自己不是鸟类,又披着鸟类的外衣说自己并非兽类,之后,只是一直反复持续下去……

再度说自己是杀妻凶手,所以在情妇命案有不在现场证明,然后又说自己是情妇命案的凶手,有杀妻命案的不在现场证明……以蝙蝠之翼盘旋于真鹤和国分寺、相模和东京。

明明戴着公务员洁身自爱的面具,却在背地里拥有情妇,也许本来就是双重人格,但个性又是如何呢?

当然,在真相大白的现在,已经知道一切的原因并非在于个性,而是在于他所陷人的状况——也就是,在事件的前一年,他曾因胃癌而接受手术。

手术虽然成功,但是复发的可能性极高,事实上他在开始审判之前就住进了警察医院,且在半年后死亡。

所以,他是因为被逼入走向死亡的情况下,才发生了这事件。不错,是到现在才明白,最初他曾说自己身体有病,却想不到会是癌症。

不,和普通的癌症病患正好相反,只有他本人和医师知道事实,周遭人们皆以为是轻度胃溃疡的手术,所以在医师联络我们之前,我们完全不知道。医师是认为警方当然知道而未及早出面。如果知道是癌症,我们应该会采取更不同的应对方法。

正因无法掌握这一重要线索,他看起来只像是神秘的男人,不只是具备双重人格,更是如同煽蝠般具有两种假面和身体,能够在一夜之间同时置身两处命案现场。

当然我们也试过各种推理。首先是共犯的存在,却未能发现疑似人物。

情妇真正的爱人几乎已能确定是外浦自己,至于妻子红杏出墙的对象男人是否存在,还是一个问题。此外,外浦在办公室里也很孤独,唯一可称之为朋友的别墅主人又在伦敦。

若是单独行凶,就必须分析出推翻不在现场证明的方法。专案小组里出现各种意见,却皆无法让那个奇妙的不在现场证明障壁崩塌。

事实上很简单,亦即有不帮忙杀人、却帮忙安排不在现场证明的共犯存在,只是因为被他的蝙蝠假象所玩弄,未能识破其简单的诡计。

说其是鸟,他回答是兽;说其是兽,他又回答是鸟。他不止歇地展翼又收翅,让我们的眼睛都花掉了。至于动机方面也让人不解!

由于不知道方法,我们认定绝对是外浦杀死妻子和情妇这两位女性,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

外浦说那是收费低、如同小酒馆的酒廊,但是据我们的调查,以公务员的薪水来说,根本就是可望不可及的场所。但是,他却在那种地方出入,而且妻子生活又奢侈,再加上既要缴房屋贷款,又要换购新车,就算未育有子女,在入不敷出的情况下,金钱方面也一定很拮据,而因为妻子投保三千万元的寿险,杀妻之举虽能解释为目的在领取保险理赔,但连情妇也杀害的理由就……

不久,我的老婆忽然说:“也许只是妻子和情妇都让他感到困扰吧!”

我心想,说不定真是这样。四十六岁的男人对妻子感到厌腻而有了情妇,不久对情妇也腻了,很自然地希望甩掉两人。这种心情,我也并不是无法了解。何况,调查外浦在第三次自白所说的电话答录机,又发觉他和女性的复杂关系超乎我们想象。

事件发生的一星期前的夜里,玲子打电话至外浦家,留下如下的电话录音——

“这种时间不在家……是两个人一块儿外出吗?明明对我说夫妻关系处于剑拔弩张的情况,还拥有幸福的生活?是谁在我耳畔低诉甜言蜜语,说没有我活不下去的?知道吗?我是顾虑到你的立场,才隐瞒我们的关系,但既然事情演变成如此,我只好全部公开了。反正我也认识国税局的大官……如果不希望我这样做,今夜回到家立刻给我电话。”

声音气愤、颤抖,带着威胁的口气。尽管只是很短的内容,却说明了很多事。

玲子虽然让身边的人们以为自己另外有心爱的男人,事实上却与外浦有相当深厚的关系,而且当外浦已经厌腻时,她却反而开始执着了,所以外浦若未毅然决然采取行动,当然会担心无法脱离玲子。

还有一点,录音内容也告诉我们,外浦和玲子的关系似乎被妻子幸枝知道了。因为玲子是认为如果幸枝先回家,有可能听电话留言,才会堂而皇之地录下那段话。

我们重新详细调查的结果证实的确是如此。幸枝早巳知道玲子的存在,而且两个女人之间亦曾有过一番争夺战……在外浦的告白中,幸枝似乎是对丈夫漠不关心,但这也是谎言。约莫半年前,在外浦手下做事的二十多岁女性K曾突然接到幸枝打来的电话,被对方怒斥“你就是外子偷情的对象吗”。

所谓的K就是赠送杀妻命案凶器领带给外浦的人,她表示办公室里的男职员生日时,自己都会送一条领带当作礼物,没想到幸枝却误会了。

在一番怒斥后,幸枝好像察觉自己误会了,道歉说:“我觉得外子最近在外头有女人,所以……我打电话的事情不要告知外子,也别告诉任何人。”

K对我们说:“从她的口气看来,她认定丈夫在外面有女人哩。”其实,那女人就是玲子吧!

外浦并不知道此事,不过,办公室里的女性们却开始盛传外浦在外偷情之事。

一个月后,老处女N亲眼见到外浦和疑似玲子的风尘女性进入新宿的饭店。

“我当时在楼下大厅的咖啡店内,见到两人搭乘电梯……外浦先生一向那样严肃,却……当时我非常震惊。但更令我震惊的是,离我稍远的座位,有一位女性和我同样瞪视电梯。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我仍马上认出她就是外浦太太。”

看来幸枝是在跟踪监视丈夫的行踪。身为妻子,幸枝比玲子对外浦更执着。如外浦最初所自白的,幸枝前一年夏天的确曾和某二流酒吧的男侍应生有过密切关系,但是……

那位比她年轻的男侍应生说“最初,她表示和丈夫的关系已冷却,打算跟丈夫分手,与我在一起,结果被玩弄的人却是我,她只是为了吸引丈夫的视线转向自己才会接近我。”

另外,幸枝也经常到车站前的小酒馆喝酒,对老板和客人们摆出勾搭姿态,但是他们都承认:“那位太太其实最在乎的就是她先生,因为到了最后,她谈到的一定是丈夫的事。”

幸枝之所以强迫丈夫戒烟,似乎也是担心丈夫的胃溃疡——是的,外浦虽强迫医师,如果自己得了癌症,希望能坦白说出,却又要求医师别告知妻子,所以幸枝一直相信丈夫只是很寻常的胃溃疡。

幸枝既然对外浦那样执着,在掌握丈夫有情妇的证据后,会对该情妇摆出何种态度,当然能够想象得到。至于玲子会采取何种反应,不必说也……

事件发生的一个月前,两个女人之间曾发生过相当剧烈的争执。幸枝的弟弟来访时,恰巧正逢疑似玲子的女人打电话来,所以他听到两人的争吵内容。

“姐姐称对方那女人为小偷,并说如果被‘你’偷走,宁愿杀死丈夫,自己也一起死掉……她用力摔挂上电话后,大概认为不能再骗我了吧,就对我说‘他和风尘女郎搞婚外情’。不,她并没有说出姓名,却说‘是新宿后街三流酒廊里的三流女人’,所以应该是小野田玲子没错。”

由于这位弟弟也听幸枝说起自己红杏出墙之事,并表示若被丈夫知道,一定会被杀。所以,从事件发生的前不久开始,在这个家中可以想象发生过相当激烈的纷争。

当然,情妇方面也不甘认输。半个月后的星期天傍晚,外浦家隔壁的家庭主妇在路上遇见疑似玲子的女人。

“好像满腹心事般地在外浦先生家门前走来走去。我对她说‘他们夫妻都外出了’,她似乎连我也怨恨似的看着我,说‘我们约好了时间,所以我才过来,但看样子是我记错日期了’,之后就仓皇离开。”

玲子很执拗地问那位主妇“是两人一同出门吗”。接着,一星期后就是那通电话留言,因此,可以认为目的是要让幸枝听了,达到骚扰的效果……

外浦看起来太壮了,根本难以想象会是癌症病患,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那只是因为脸颊多肉而已,如果扣除那些肉,五官轮廓算是很标准,而且高大的身体又未因赘肉而变形,若处于客满的电车上,或是在办公室内,也许不一定会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却绝对会是深受某种女人欣赏的类型。

还有他那漠无表情和沉默寡言也……

但是,如果妻子和情妇以那种方式相互争夺,他大概也不会沾沾自喜深受女人爱慕吧!之前曾说过,他虽身材高大魁梧,却很意外的几近神经质,所以暗藏在他内心之物某日突然膨胀,化为对两位女人的杀意,也绝非不自然。

不,如果是我,就算置身同样立场也不会做那种事,因为我非常厌恶犯罪。只不过……即使税务人员和警察有所差别,但却皆被局限在“国家”

名义的框框内。永远地遭受禁闭……

所以,会有某种方式的突然爆发,我能够体会。

是的,只能暂时认为是一般的凶恶凶手,但……现在我也并非毫无同情心理。婚后不久双亲去世,又无其他近亲,妻子是唯一亲人,但和妻子的关系也遭受失败……有趣的是,办公室的同事们并未觉得外浦是很高壮的男人,不是因为看惯了,而是在充满数字及水泥的旷野般的办公室内,连他看起来也不可思议的渺小了。

当时在狭窄的讯问室内,感觉他有如庞大怪物般可怕,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可以见到他沉重地背着自己的房子,挥汗不止地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恰似身体比行李还小的行脚商人般的身影……

尽管如此,杀害两个女人毕竟不能原谅。

可以认为他是在前一年被宣告罹患癌症的阶段,正确地说是接受过手术后被告知可能再度复发的阶段,便已隐约在思考这项计划了。是的……也就是说癌症乃是一切的导火线。当生命出其不意地开始读秒时,截至目前为止的一切都变得可笑了,所以才想到那样的计划——把两个女人都杀死!

在后采的自白中,他提到,正因为两个女人都真正爱着自己,而自己也深爱两人,才会杀死她们,否则自己死亡的话,她们比自己更无法忍受。

这样自白之后,直至死亡为止,外浦几乎保持沉默,所以这一自白形同遗言,只是,人不一定在遗言中就会讲出真心话,事实上,除了那两位女性外,外浦还另有一位情妇,而且只坦白告诉她自己罹患癌症之事,请其帮忙安排那样奇妙的不在现场证明。

杀害两位女人的真正动机永远成谜,但我却认为,外浦只爱这位担负小共犯角色的年轻情妇,视幸枝和玲子为阻挠自己人生的女人,而希望在自己临死前和她们做个了断。

不,这样前后片片断断地叙述,你们也许会不懂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吧?只是,我希望让大家知道,在动机方面是永远无法明白真相了。

担任共犯角色的女人?那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就是赠送凶器领带的“K”。

啊,和玲子发生关系后不久,外浦就已接近死亡,所以或许是朦胧中已想让她给自己的计划帮忙吧!K所证言的幸枝打电话给她是谎言的重叠。

幸枝可能的确打过电话给K,却非误以为她是丈夫偷情的对象,只是明明不爱丈夫,却又刻意表现得像是嫉妒发狂……

话归本题吧!

我们困惑的并非外浦杀害那两位女性的动机,而是不解他为何想出这种可笑的不在现场证明方法的动机。

当然也可能是一向被人漠视的男人,企图在最后的一瞬让精心策划的大烟火发射升空,使所有人的视线皆集中于自己身上的野心吧!

即使在外浦因癌症只剩下短暂的生命后,我们也找不到其杀人动机。在某种意义下,其动机比同时置身两桩命案现场的方法更令我产生兴趣。

他为何以杀人事件当作另一桩杀人事件的不在场证明?为何要玩弄警方于股掌之间?

毕竟安排不在现场证明的目的是为了不被怀疑为杀人事件的凶手,可是……为此坚称自己是另一桩杀人事件的凶手,岂不是很矛盾的事?

也有人说那是因为藐视法律。在无法证实两桩事件的凶手皆是自己的情况下,就没办法将自己逮捕,至少也不可能被判决有罪。亦即,只要无法证实在两桩命案中皆有罪,法律只有判定在两桩命案中皆无罪。

但法律当然没有那样容易受到藐视。事实上检方在事件当天的晚间十时左右在小田原目击外浦的证人出现时,立刻断定他是发生于真鹤的小野田玲子命案的凶手,而且涉嫌谋杀妻子,将他起诉了。

该位证人是小田原交流道的收费员,很偶然的,在该时刻正好很闲,能观察到进入东名高速公路的车型和开车的外浦的脸孔,而且留下记忆,所以确定外浦所说的“别的男人开车回东京,弃置于我家附近”的话是谎言。

但在决定起诉之前却拖延了将近半年的时间,这不管对什么人而言都是浪费!

再说,这是只要把线头理出来就能很简单推翻的不在现场证明,所以很难认为外浦凭那种程度的手法,就企图玩弄法律地想获判无罪。

不,由于外浦其实是具有夸大妄想习惯之人,妄想就与他的身体同样毫无意义地膨胀,所以很可能对那样的不在现场证明手法具有信心,以为不会轻易被推翻。只是,其目的——动机一当然并非为了要被判决无罪,毕竟,他对此毫不放在心上。

接下来,我要说明如何推翻其不在现场证明。

半年后检方决定起诉,事件告一段落之后,在内人催促之下,已经两年未曾出游的我们前往东北地方旅行了。我们以为能够在温泉旅馆悠闲地度假,但住宿的旅馆表面上是日本式,其实房间里摆放床铺——双人床。

虽是婚后第一次夫妻同行旅游,却已经是快到成为老来伴的年纪,所以一起睡在双人床上比新婚时更不好意思,就问女招待是否还有日本式的空房间。但女招待淡淡地回答说已被团体客人住满了。

正在困惑时,内人终于注意到了,说:“这只是把两张床并靠一起,看起来像是双人床而已。”

的确,因为覆盖着床罩,看起来像一张大床,可是掀开床罩一看,却只是两张并靠在一起的单人床。将两张床拉开后,内人忽然说“也许女招待会以为我们夫妻感情不睦”,所以又合力把床并靠在一起。

就在那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停下了动作。

如果这次的事件也和眼前的床铺一样,亦即,在真鹤和国分寺两地的两张床其实能够合而为一……

不,并非当场就全部明白,只是感到有些无法释然。在吃完饭后,内人投入一百元的铜板,扭开电视机,立刻大叫出声:“这是什么节目?!”

一看,是赤裸的女人在床上扭动身体,女人身上另外有身体……内人发觉是特殊频道时,正想换频道,我制止了,因为,感觉上那女人的脸孔和两张现场照片中所见到的两位遇害女人的脸孔之一重叠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在整理思绪。

回东京后,首先告诉中谷,因为我担心马上当着大家面前讲出,会被认为只是太过玄奇的想象,才选择最年轻的中谷。

中谷边反复无数次地阅读电话留言的记录,边颔首:“的确能理解玲子的话是那种意义。”

中谷也赞成我认为两位女人的争执乃是为了隐瞒某项秘密的演出。邻居主妇在路上见到玲子时,玲子或许真的和外浦家的人约好时间,只是因为对方迟归,才会那样不高兴。

至于N在新宿的饭店内见到外浦和玲子搭乘电梯时,曾说外浦之妻也以可怕的眼神看着两人,但幸枝眼神里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也不一定。

由于中谷同意我全部的想象,所以我决定在大家面前说出,事实是这样——

我们因为两位被害者是在东京和真鹤的不同床上全身赤裸被发现,所以认为她们是和不同的对象上床,但也有两个女人一丝不挂在同一张床上的情形存在,对吧?而且就是那天晚上在真鹤的别墅床上发生,并非第一次,而是已经不知第几次了……

玲子和幸枝的确除了外浦以外另有爱人,但那却是我们看不见的人物,因为,并不是男人。

而且,由于在两人的尸体内发现精液,我们当然更相信和两人做爱的对象是男人。但要在已死亡的尸体留下精液,只要凶手是男人,并没有多大困难。

那天晚上,在真鹤的别墅杀死正在翻云覆雨的两个女人后,外浦就这样做了。不错,他几乎是同时勒死两人——他高大魁梧的身体只有在那时才在其人生里具有重大意义。

现场并非国分寺家中的床上,而是在真鹤的别墅床上。外浦自以前就察觉到两人的关系,这天,他等两人前往真鹤后,自己也悄悄搭乘列车追踪,趁九时半两人在床上缠绵时登场,将两人勒毙,之后才把自己射出的精液留在尸体内,用床单裹住妻子的尸体藏入车后行李厢,运回东京家中,于是,发生于一张床上的事件就变成发生于两张床上的不同事件了。

只是这样而已!

在第二次自白时,外浦曾说虚构的男人在真鹤杀害玲子后,把车子开回自己家附近,当时他已经给我暗示了,也就是说,以两个小时往返于真鹤和东京是不可能,但若是单程的话就没问题……

我们也在外浦的妻子和情妇之间见到真鹤和东京的距离。如同实际上发生于一张床上的两桩命案并无距离般,两位女人之间也没有通常所谓的妻子和情妇的憎恨的距离。

虽不知道玲子和幸枝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但是,我认为幸枝因本来就有那样的倾向才无法深爱丈夫。

而玲子本来就是幸枝的同志,很可能是在外浦住院期间,两人的关系更加亲密,外浦出院后察觉此事,为了追查出真相,才接近玲子。

玲子为了不希望被发现真相而诱惑外浦,但毕竟对她来说,幸枝更为重要!那通电话留言的意义虽非如我们所想象,却也如我们所想象,因为,那是讲给幸枝听的,不过就算是外浦听了,也会以为是给自己的留言——玲子一定希望外浦不会知道自己和幸枝的关系。

幸枝也考虑到可能会被丈夫发觉,而想彻底地隐瞒自己的性倾向和与玲子的关系,也因此才会在故意勾搭男人后仍表现出很在乎自己丈夫的样子,甚至当着弟弟面前表演和玲子争吵的一幕戏。

但是,更希望隐瞒这两个女人的那种关系之人却是外浦。外浦几乎在知道自己的人生因癌症而急遽缩短的几乎同一时间,也掌握了自己唯一投入全部人生的婚姻生活只不过如同沙丘上的阁楼般毫无意义的证据。妻子欺骗自己,妻子因为是女同性恋而不想生育子女,也不爱身为丈夫的自己。

他发现再没有比这样更无意义的人生,而且是在人生只剩下短暂片刻之时。当然,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人生那样没有意义,也憎恨让自己的人生那样无意义的幸枝和玲子,所以希望趁自己死亡之前亲手解决两个女人的关系,使之永远不为人所知。

是的,这就是我所想到的外浦杀害那两名女性的真正动机!

我根据在东北地方的旅馆从电视荧幕上见到的、一位女人覆盖在另一位女人身上的镜头,联想到这些推理,获得大家的赞同。但有两个很重要的问题点存在。

我的推理中需要有女性共犯——九时半将身体一丝不挂映照在国分寺的外浦家玻璃窗上的女性。

当然目的是让该时刻一定会慢跑经过窗外的青年看见,使不在现场证明更趋完美。

关于这一角色,后来外浦向K哭诉自己已罹患癌症、很快就将死亡后,K答应扮演这个角色。K已经自白她在九时半确定青年正慢跑接近时,故意让自己的身影映照在玻璃窗上。

但是,另一个问题可能得永远成为半解的谜题吧!

依我的推理,当晚七时在小田原的加油站被目击和玲子一同开车的男人应该就是幸枝所乔装。因为以幸枝的同性恋倾向,她和玲子单独在一起时身穿男装也没有什么不自然。加油站的青年说过男人身材并不是特别高大。

只不过,大多数人的意见认为,以女人来说,幸枝也算是娇小玲珑型,会被误以为是男人未免太不自然些,而且,在外浦家中也未发现会被误以为是男人的服装。

当然,我并无抱头苦思再作各种推理的必要——在前往东北旅行中,连内人都抱怨的持续苦思也是徒劳无功了。

因为不久,医师对媒体报导时未报导外浦是癌症病患的事实感到不自然,就向警方报告该项事实,而且,又过了不久,外浦在拘留所内自白了该事件的真相。

方法几乎完全如我所推理,包括真鹤的床上是命案现场、两个女人一丝不挂地在床上、开车运妻子的尸体回东京等等,但是,动机却有极大的差异。

凶手这样说:“知道我和玲子的关系,内人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采取令人意外的行动,她说到目前为止会如此冷漠,完全是因为爱我,可是我对她的漠不关心却令她感到非常寂寞,所以如果玲子的事能刺激我再度爱她,何不以后就三个人同床睡觉?

“这样的话对我而言实在太突然了,但更让我意外的是,连玲子也说,既然她和内人都深爱着我,也许那样做最自然了。

“我实际上试过一次,找玲子到家里来,却不仅不觉得污秽,还感到既自然又美好,所以此后过了无数次同样的欢乐夜晚。

“对了,那通电话留言里,玲子所讲的话也意味着这种关系,难道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所以,那天晚上,我们本来决定三个人在真鹤一起过夜。内人因为有事,稍后再搭乘列车前来……不过,事实上我已打算在这天晚上杀死她们二人了。

“在那之前,三个人一同在床上的夜晚,我边陶醉于两个女人的肉体、想象这种幸福的夜晚可能再也不会来临,边深深认识到自己会因癌症死亡已是无法逃避的现实,突然感受到绝望的悲伤,觉得这两人若知道自己将因癌症而死,一定会比我更悲伤吧!

“既然她们这样深爱自己,应该带她们同行才对……我没办法详细说明,但若要勉强说我有杀死两人的动机,就是这样。”

由于外浦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谎,我没办法相信他的话,但是,至少这样能够解释在加油站被目击的开车之人并非幸枝的理由,只不过……我还是认为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外浦若承认妻子和别的女人漠视丈夫存在的全部——持续缴房屋贷款的全部、为此而持续工作的全部的话,就等于承认这一切皆毫无意义,当然希望在最后仍借谎言填埋自己人生的空白。

不,这点或许永远无法明白了吧!就算是谎言,相信此种谎言的外浦也已经死亡。

在诉说身体不适,接受检查后被告知癌症复发后,外浦作了如上的自白就被送往警察医院。在公开审判因而延期之下,外浦终于死在病榻上……结果,还是留下为何会安排那样奇妙的不在现场证明的疑问。

两个月后,死神已逼近的某日早上,我去医院探望,想问出答案,但……什么结果也未问出。他只说了一声抱歉,就再也无视我的存在般,很悠闲地面朝虚空微笑。见到这情景,我完全明白了。

不错,死神已近,外浦那缩得比我的脸还小的瘦削脸上真的浮现出悠闲的表情!

当时,我忽然明白了一切。这家伙只是为了在被起诉后,能尽量多拖延接受审判的日期,才借那种可笑的不在现场证明玩弄警方和检方于股掌之间!

虽然明白那种不在现场证明终有一天会被推翻,自己杀害两个女人的事也会获得证实,很可能会被判处死刑,但为了至少能借此尽量拖延日期……所以,才故意让事件看起来很复杂,才扮演着蝙蛹的角色,以便借蝙蝠回答是鸟或兽的问题,一天天地挨过时间,等到癌症复发。

他唯一害怕的是癌症太慢复发,而在那之前已经被判处死刑,所以等到这一天来临的同时,他就自行推翻不在现场证明。

那家伙是对这个国家进行小小的报复。他是想,如果注定要躺在医院的小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么不管是普通医院的病床,或是身为囚犯被人监视的病床,都已经没有多大差别,反正都是被囚禁于“死”的牢笼里的犯人。

而如果人生的最后几个月几十天,或是几天,都必须困在被医院墙壁围困住的床上,则不管是否受警方监视的罪犯,也无多大差别了。不,毋宁是在警方监视下还比较好,毕竟纵然是自由之身,在没有亲人,死期又已近在眉睫的情况下,连住院的钱都……

可是,如果是犯罪者,在死亡之前的几个月间,国家会供应病床。

不错,我认为外浦杀害那两位女性时,已经计算到这点了,他是为此才想出可以令我们混乱不已的奇妙的不在现场证明。他是对将他以公务员名义囚禁在国税局角落的牢笼里、一天到晚只是数着别人的钱、被无意义的数字将自己的人生搞成白纸一般的“国家”进行小小的复仇!

他要让自己死亡之前的最后一段短暂人生能够花费自己多年来数过的别人的钱……由于置身同样的立场,我多少可以了解,甚至我和他也有着同样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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