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马邑讨平得将才,秦王好不称心来。

欲求五色将军面,待向河南定夺裁。

当下刘武周现形报仇,恶狠狠欲上前来擒文静,亏文静威光涌冒,阴魂不能近身,手指骂道:“你这奸贼,出口有愿,少不得恶贯满盈,我在阴司等你。”又起一阵阴风,忽然不见了。那文静惊醒,却是南柯一梦,惊出一身冷汗。夜间不便对夫人说明,次日天晓起身,众将梳洗已毕,算还房钱饭钱,一路竟投长安而来。不日之间,到了长安,馆驿之中住下。次日五更入朝,三呼已毕,即进上得胜表章,高祖大喜,就封为兵部尚书。即日进府,用檀香刻成刘武周浑身,戴平天冠,身穿杏黄袍,腰系蓝田带,足登无忧履,每日五更三点,朝拜不表。

再说秦王一路回兵,对徐茂公说道:“孤家心中所乐五将,乃青黄赤黑白五色也。如今穿红的有了程咬金,穿黄的有了秦叔宝,穿黑的有了尉迟恭,还少穿白、穿青二人。那穿白的,孤想着罗成;穿青的,想着单雄信。若此二人归降于唐,岂不妙哉?”徐茂公对道:“主公,这穿白的罗成,要得他归阵,也还容易。独有那穿青的单雄信,主公你休去想他。”秦王听说,忙问道:“这个有何缘故呢?”徐茂公道:“他与主公有仇。昔日高祖在楂树岗,射死他兄长单雄忠,故尔他死不投降的。那洛阳王世充招单雄信为妹婿,封为驸马,罗成封为一字并肩王,此二人俱在洛阳,主公既想念二人,何不发兵竟取洛阳?单雄信虽不能得,罗成决然可以制伏来的。尚或打破洛阳,得其土地,亦非不美,有何不可?秦王大喜,分付前军作后队,后队作前军,就此取路前往洛阳进发。

不一日,兵到洛阳,离城十里扎下营寨。炮声响处,早已惊动单雄信。那日单雄信正在巡城,闻知秦王兵到,吃惊不小,幸有罗成在此,心中稍宽一二,即准备檑木、炮石、灰瓶等类,添兵把守。即日入营来见王世充。朝见已毕,王世充忙问:“卿家到此,必有所干。”单雄信道:“唐家领兵临我洛阳,现在离城十里安营,前来犯界,不可轻视。请主公升殿,共议计策为上。”王世充准奏。一时就鸣钟击鼓。王世充升坐银銮殿,聚集文武百官,朝拜已毕,王世充便问:“列位爱卿,目今兵临城下,将近壕边,唐童那厮兵马不善,敢问众卿计将安出?”军师铁冠道人奏道:“臣夜观乾象,见罡星聚于洛阳,目下定有一番争战。”雄信道:“我邦虽则兵精粮足,又有罗成在此可以抵敌,然须再借一支人马,以为保备为上。”王世充道:“事无大小,多要驸马筹谋,代孤主张才是。”雄信道:“这是臣所当然,必须斟酌万全。诸公可同心协议,以体主公安略,无致轻忽。”那王世充君臣计议在朝,按下慢表。

再讲秦王坐在营中,对众将道:“哪一位王兄出马,先建头功?”闪出尉迟恭道:“臣归主公,未有寸箭之功,待臣出马取这洛阳,献与主公。秦王大喜,亲赐御酒三杯,选铁骑三千,发兵起马。

尉迟恭奉令,提枪上马,一马当先,直抵洛阳城下,高声大叫:“城上的报与王世充知道,快捡有本事的将官出来会俺。”守城军士慌忙报入朝门:“启上千岁爷,城外有唐将讨战。”王世充便问:“哪位爱卿前去退敌?”单雄信道:“待臣出马,以观兵势如何。”王世充大喜,即赐酒三杯:“愿驸马出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单雄信领旨,上了青鬃马,提了金顶枣阳槊,出了朝门,来至城下。小军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单雄信一马当先,直至阵前。抬头一看,只见对阵那员将官一张黑脸,两道浓眉,坐下乌骓马,手使长枪,好似烟熏的太岁,浑如铁铸的金刚,十分难看。单雄信便叫一声:“丑鬼通名。”尉迟恭把眼一看,只见他青面獠牙,红须赤发,头戴紫金冠,坐下青鬃马,手执枣阳槊,就像圣帝殿内的温元帅,又像是阎王面前的小鬼。尉迟恭道:“我是丑的,你的尊容也齐整得有限。”单雄信反觉羞颜,举起金顶枣阳槊劈面就打。尉迟恭将矛一架,叫声:“住着!俺尉迟恭的长矛,不挑无名之将,你快通个名来。”单雄信被他架得一架,在马上就晃晃了两晃,明知厉害,不是对手,也不通名,回马就走,扯起吊桥,紧闭城门,按下不表。

单讲尉迟恭一团高兴奉命前来,可他名也不通,随即走了,仔细思量:“今日是第一遭出阵,怎么利市也不发?”在城外叫骂了半日,不见出来人应战,只得回营复令,说道:“今日出马,有一青面红须将官,名也不通,回马就去了。”秦王分付:“今日既然不曾交锋,明日再去讨战便了。”

这边单雄信次日来请罗成说:“有唐将讨战,甚是凶勇,望乞贤弟退得唐兵,不枉愚兄昔日拜盟交情。”罗成道:“单二哥哪里话来?自古道:‘食君之禄,必当分君之忧。’蒙主公封我一字并肩王,又承二哥厚情,胜于手足相待,今兄弟未曾出兵,不知交兵之事,既今兵临城下,不必说了,待罗成即刻出兵便了。”单雄信大喜,即刻准备枪马。

罗成提枪上马,出了城门,来至阵前。只见尉迟恭威风凛凛,带领三千铁骑,排分四下。罗成问道:“这黑龙可是尉迟恭么?”尉迟恭道:“然也,你可晓得俺日抢三关,夜夺八寨的厉害么?你也通个名来。”罗成道:“你要知爷爷的名么?你爷爷乃是燕山罗元帅的公子,今在东镇王驾下,爵封一字并肩王罗成的便是。”尉迟恭道:“我闻得有个罗成,原来就是你。你来得正好,专待拿你去请功。”把手中长矛一摆,耍的就是一枪。罗成把枪隔过,回手也是一枪。尉迟恭未曾招架,耍的又是一枪,连忙隔住。罗成耍耍耍一连三四枪,这尉迟恭手忙脚乱,哪里来得及,-叫声:“不好!”兜转马就走。单雄信在城上看见大喜,亲自提兵杀将出来,那三千铁骑,杀得马乏兵消,掌得胜鼓回城去了。

尉迟恭杀得吁吁喘气败回营中,见了秦王,只叫得一声:“厉害!”程咬金道:“想是你得胜回营了么?请主公上功劳簿。”尉迟恭道:“程将军休得取笑。今日东镇王手下的将军,叫做罗成,我是战他不过的,待程将军明日出去,自然得胜回营的。”程咬金道:“不敢相欺,若是我去,非但得胜,还要降伏他来投顺,这才算有本事。”秦王道:“如此,程王兄明日可出阵去,要降伏他顺从方好。”尉迟恭想道:“待我明日出去掠阵,看他光景,说他几句,以消今日讥诮之仇。”单雄信又请罗成出阵。这里程咬金到了次日,也没处推托,只得出来。尉迟恭又奏道:“主公,末将今日情愿去军前掠阵。”咬金道:“妙!你不跟来看看,也不见我的手段。”秦王道:“尉迟王兄肯去掠阵,亦可助威。”就命放炮出营。二人随即离营,尉迟恭随后,看他交手如何。谁想程咬金却是六国里贩马,七国里贩牛的人,巧言如狡,心中早已打算定了,必然如此如此,方可安妥。一马来到阵前,先丢一个眼色,然后叫声:“罗成!”又把这张嘴来努这么两努,然后说道:“你为何昨日欺侮我们的尉迟恭?”又把眼睛熬熬霎霎。那尉迟恭在背后,哪里晓得他的做鬼?罗成见了程咬金,心中不好意思,又见他做出许多嘴脸,不知何意。咬金一马上前,轻轻说道:“罗兄弟,你今日长我威风这一遭儿,我感激你不尽了。”罗成笑了一笑,两边会意。程咬金举斧就砍,罗成假意回手,大战二十回会,马打四十个照面,罗成虚闪一枪,回马就走。程咬金大呼小叫,随后追赶,追至城外,见他进城去了,方才转来。

尉迟恭哪里晓得他们是一向相好的弟兄?见他今日交锋这般威风,只把舌头伸了出来,缩不进去了:“原来程咬金这般的狠耶!罗成如此骁勇,为什么今日这般不济事?”程咬金对尉迟恭道:“我好好叫他投降,他倒不肯,今日却便宜了他。”尉迟恭道:“那日言商道上,将军的本领也只平常,如今大不相同了。”咬金道:“难道是假的么?你若不信,来与我试试。”尉迟恭道:“又来了,伤了情分,十分要紧。”程咬金道:“料你也不敢。”二人回营见秦王,说明战败罗成之事,秦王大喜。徐茂公心中明白,笑了一笑道:“今日果然有功。明日可再去,须要罗成归顺,如不能说得他来,军法从事。”程咬金闻言,这遭淘气了,真正又是难题目来了。我是与黑炭团说耍儿的话,谁知今番军师弄假成真起来。没奈何,只得领令。

再说罗成进城来,单雄信在城上,亲眼看见他两个眉来眼去,说了些鬼话,又见罗成败了回来,心中十分疑惑。下城来遇见罗成,叫一声:“罗兄弟,今日辛苦了。”罗成笑了一笑,二人并马来至一字并肩王王府门前,便一同下马。行至里边坐定,雄信开言叫声:“罗兄弟,小弟有一句斗胆不怕人怪的话儿,要与你讲。”罗成道:“二哥有话,但说何妨。”雄信道:“方才我在城上,见你同程咬金交头接耳,他的本事,我岂不知?如何胜得你来?”俺单通待你也不薄,莫非你有意欲去投唐,来灭我洛阳么?大丈夫说话,要讲得明白,莫使我心下狐疑。”罗成道:“单二哥,你说哪里话来?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昨日与尉迟恭交锋,只消三枪,杀得他大败。今日程咬金来,小弟正要拿他,不知他见了小弟,鬼头鬼脑,小弟再也猜他不出,只道他有意归降洛阳,故此假败一阵。此言句句是真,怎敢欺瞒二哥?”单雄信道:“原来如此。单通还放心不下,说:“你若果有真心,明日再去出战,须要生擒程咬金回来,才显得你真心为了洛阳。罗兄弟,单通方才这些言语,多有得罪,不可记怀。”罗成道:“小弟怎敢!”单雄信别了罗成回府不表。

再说罗成心中想道:“好没来由,被他絮紫叨叨这一番噜苏。俺生平性直,耳内何曾听得的那些闲言?”闷闷昏昏,坐在金交椅上。直到点灯时候,秦氏老太太着丫环送夜膳出来,叫一声:“大老爷请用夜饭。”那罗成只是短叹长吁。

丫环见此光景,进来报与老太太得知。老太太道:“既如此,接大老爷进来。”丫环领命,又到外边,叫声:“大老爷,老太太有请。”罗成来到里边,深深作揖,叫道:“母亲,孩儿拜揖。请问母亲唤孩儿进来,有何分付?”老太太只叫一声:“我儿,做娘的闻你有些不快,故此唤你进来,问你为什么事情愁闷?须说与做娘的知道。”罗成道:“母亲,孩儿蒙东镇王封了一字并肩王,又承单雄信十分厚待,目今秦王起兵攻打洛阳,那秦王帐下,却有表兄秦叔宝并程咬金一班朋友,多在哪里为将。却不道想起昔日在山东贾柳店拜盟情况,故此昨日孩儿出兵,胜了尉迟恭一阵。今日又出战,却遇着程咬金,孩儿与他相交一番,一时之间,不好动手。那程咬金又对孩儿做了些手势,孩儿一时不明白,只得假败了一阵回来。谁想单雄信疑心于我,将孩儿噜噜苏苏了一番,为此孩儿闷闷不悦。”老太太闻言说道:“我的儿,做娘的为了你表兄,连你父亲也要拗他的,再没有今番为了单雄信,倒要与至亲表兄为难起来的道理。况且那边朋友多,这里只有一个单雄信。依娘的主意,不如归了唐家罢。”罗成道:“母亲,儿闻秦王好贤爱士,有人君之度,投唐果是。只是单雄信面上过意不去。”老太太道:“儿啊,这有何难?只消将计就计,瞒着他便了。但儿日后遇见他,避了开去,不与他交战,这就是你周旋朋友之情了。”罗成道:“母亲言之有理,孩儿依计而行便了。”就在老太太房中吃了夜饭,一宵无话。

次日天明,程咬金又来讨战,尉迟恭照前掠阵。那程咬金一马当先,来至城下,喝道:“呔!城上的,开了城门,速速把王世充绑了送将过来,待我程爷爷自由自在一斧头砍为两段。若是罗成呢?今日不必再出来了。”小军闻言,飞报单雄信:“启驸马爷,城外又是程咬金讨战。”单雄信道:“再去打听。”小军答应而去。那单雄信对罗成说道:“罗兄弟,今日要为单通把程咬金拿进城来,方显你与单通是个知心知意的朋友,不可又被他杀败了。若再杀败了回来,那时你罗家的名头传开去,说你一个程咬金也战不过,岂不要被人做笑话么?”罗成听他这番言语,又气又恼,又推托不得,只得提枪上马,开了城门,一马来至阵前。只见程咬金又丢眼色,那罗成又好气,又好恼,又好笑。你道为何?他怕的是絮絮叨叨,叽叽咕咕,偏生这单雄信又是要言三语四碎烦的。及至对阵,那程咬金又对他做鬼脸,不由你不笑。只听程咬金说道:“罗兄弟,昨日承你盛情,让我臊皮了一日。今日再让我臊皮臊皮,才算你是个知情识趣的好朋友。”罗成道:“乱话。昨日为了你,受了单雄信一肚子的臭气,今日却要与你认真了。”程咬金道:“好兄弟,这杀阵是断断认真不得的!我还有一句好话对你讲,但此处不是讲话的所在,你略略让我三分,我与你到没人的去处,细细对你说个明白。”罗成道:“讲得有理。”

他二人说罢,就杀将起来。这程咬金砍来,罗成不招架,斧头收住;这罗成枪刺去,程咬金也不隔开,枪上留情。足足战了十五个回合,马打七八个照面,尉迟恭看了,真正不信。程咬金虚闪一斧,回马就走,竟不往营内败来,倒往北首落荒而走。罗成随后追去,他二人不知追到何处去了。尉迟恭道:“程咬金这狗头,今番输了,想他追去,决然了命。俺奉命掠阵,岂可袖手旁观?主公知道,可不有罪?不免前去帮他一帮。”推开抱月乌骓马,摆动丈八蛇矛枪。一马往后追去不表。

再说程咬金同罗成来到了一个所在,离洛阳五十余里,地名对虎崖,只有树木,并无人家。程咬金道:“罗兄弟停着。这个所在无人来往,正好说话。”罗成就住了马,说道:“有什么话,快快说来。”咬金道:“罗兄弟,你家的舅母一向对我说:‘我家并无至亲,只有罗成嫡嫡亲亲这个小外甥,我喜欢他不过,但愿他时刻与我叔宝孩儿聚在一处方好。自从那年来拜我寿,不知为什把一个青面獠牙的人同住,使我好生放心不下。’你跟同那青面獠牙的单雄信,岂不使你舅母太太之心不安?况且他做人,早晚之间絮絮叨叨,这些多讲,最烦碎不过的,我想倒亏你听得过。”罗成道:“别样事情既往不咎,惟有那絮絮叨叨的碎烦,真个听不得。”这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毕竟不知罗成怎生归降,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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