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盐川弘治在东都相互银行接待室谈话的客人叫德山岩雄,职务是东方旅游株式会社专务。他与盐川弘治已经见面十几次了,接触十分频繁,他将盐川常务评价为当代杰出的青年银行家。

“也许我不该这样说,东都相互银行的营业方针是不是过于慎重了?”德山岩雄每次见面都会流露此感。“银行是严肃的行业,坚持慎重的原则,的确令人钦佩。不过,如果银行业务也像以前那样运营,恕我直言,今后恐怕会越发保守。”

“您说得对。”弘治沉稳地微笑了。

“特别是相互银行,无论如何都比城市银行矮一头。社会这样看,客户们也这样看。因此特别需要体制改革。”德山专务说道。

东都相互银行原名为东都无尽株式会社,根据一九五一年的“相互银行法”,全国的无尽会社同时更名为“银行”。

“陈旧的观念尚未清除。”盐川常务遗憾地表示同意。

“当然,前身确实是无尽会社,现在暂时是改成银行了,但如果不抓住机遇谋求飞跃发展,就永远会被城市银行压制,也无法避免一般银行家的白眼。因为经营者仍未摆脱旧时代的束缚,所以难以消除无尽会社时代的劣根性。正如您所说,必须整改内部结构。”

盐川常务平时就对外宣传这样的主张,这不只是心血来潮,内心也隐藏着对东都相互银行行长的反感。这位老行长是弘治父亲盐川弘道的朋友,东都相互银行的前身、东都无尽株式会社的创立也是他们两个人。因为弘治年轻时就得到了常务兼总务主任的职位,所以反而对保守的行长感到颇不耐烦。

东都相互银行中,行长派的势力十分稳固。但是,其底层还涌动着新的暗流,这就是盐川常务派,其中年轻人较多。弘治此时也要显示自己的手腕,极欲在老人们保守无为、满足于现状的情况下做出惊天动地的举动。如果改革成功,并非没有可能将行长派全部收到自己的帐下。

这时,东方旅游公司出现了。现在与弘治谈判的德山岩雄专务,就是负责该公司策划部的董事。简单地说,东方旅游公司的事业就是开发东京与山梨县沿线的旅游事业。现在,从东京到长野只有一条中央铁路线,从新宿到八王子通了电车,但再向前就是过去的中央线在勉强维持。东方旅游公司的目的,就是要铺设与中央线平行的民营铁路。但是,首先要在沿线风光明媚的风景区建设旅游宾馆和别墅区。

目前东京周边的高原旅游度假区只有轻井泽和箱根,但已经处于饱和状态,没有了发展的空间。但是,东京至甲府之间则尚未开发高原旅游度假项目。现在上项目,地价非常便宜,如果购买利好地段建起两、三处旅游宾馆和别墅区的话,效益不会差于箱根和轻井泽。不,这里的风景比那两处都要秀丽得多。

而且,从东京往返的时间也短,所以最容易吸引东京人。铺设铁轨也从八王子附近向西,穿过丹泽山脉北侧越过桂川和道志川与中央线大月车站相连。此段为山区铁路,所以既可以远眺富士山,还可以俯瞰相模湖、山中湖、河口湖等。此外,还可以越过中央线经由的桂川峡谷,观赏秩父一带的群山。天气晴朗,或许还能望见浅间山。

而且在南面,既能远眺关东平原和远处的伊豆半岛,还有希望利用山地缓坡建设高尔夫球场,冬季就经营滑雪场。这只是一期工程,此后从大月向东铺轨,直到轻井泽,也得建高架铁路,横穿大菩萨岭、奥秩父和浅间高原。

“嘿!这样一来,”德山专务洋洋得意地一笑。“我国唯一的山岳旅游铁路就出现了。一边有日本第一山、高原湖泊、喷烟的火山、翠绿的高原,简直就是日本的瑞士。”

一说到这个话题,德山专务就热情洋溢,手舞足蹈,仿佛眼前已经展开壮美的实景。

“而且吧,现在东京与长野之间的交通只靠一九〇七年开通的中央线,简直是莫名其妙嘛!日本的国土开发太迟缓了,社会和产业的其他方面也都是这样。如果中央线因事故变得七零八落,不就万事皆休了吗?”

“那是!”弘治点点头。

“所以,这不只是简单的旅游事业,也是公益事业。一旦我公司开始这个项目,就会带动其他新事业。首先,可以运送东甲州的石灰岩,为水泥工业做出贡献。”

盐川弘治与德山盐雄之间,曾经私下交涉过资金供给合同,准备向规划中的东方旅游公司的事业贷款五亿日元。但是,对此进行抵押担保的评估却无法办理。

“这一点绝对不必担心。”德山专务强调说。

“现在,预定购买的地价平均三平方米一千日元,对吧?那一带几乎全是山林,而且交通不便,所以无论如何不会涨价。如果先购买三块地作为旅游宾馆的建设用地,差不多需要一百五、六十万平方米吧?这是一期计划,包括宾馆主楼、广场绿地、附属高尔夫球场等。还有附近的地皮,可以作为别墅区分期销售,这些建筑用地需要五亿日元。当然,这并非我公司投资的全部,刚才也说了,将来还要建高架铁道。不过,这笔资金也已经有了眉目。对你们银行,只希望能给我们融资一百五、六十万平方米的买地资金。”

两、三次交涉之后,德山专务继续说。“这事儿拿到城市银行去,贷五亿日元易如反掌。可是,你也知道,每一家城市银行都跟财界有关连,如果把这个计划报上去,就会立刻泄露秘密,当然会引起当地居民们的强烈反对。不,如果只是反对倒也无妨,还说不定会将这个计划全盘端走,让大资本取而代之,那可就追悔莫及了。所以我想,即使从反抗现在城市银行金融的意义上讲,也应该激发相互银行奋起抗争。所以,我才选中盐川常务所在的东都相互银行做代表。”

这个东方旅游株式会社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盐川常务不光直接询问过德山专务,还通过其他渠道进行过调查。从而意外地了解到,这位德山专务竟是受财界泰斗是土庆次郎庇护的人。是土是个打造运输王国的人物,颇负盛名,他经营的民营铁路网遍布东京周围,并在总站经营着商厦,在沿线开发了住宅区,还建立了郊外到市内的公交车网。

是土庆次郎还在并购其他弱小公司方面名扬四方,手下拥有强大的顾问团,那些人成为是土老人的左膀右臂。他们各自被旁系公司总经理聘用,势力渐长。老人喜爱足智多谋的人才,无论何等无名小辈,只要善于奇思妙想便立刻得到重用和悉心关照。这也是构筑如今的是土王国的要素之一。

调查表明,德山岩雄经常出入是土庆次郎的住所,颇受宠爱。盐川弘治之所以勇往直前,是因为掌握着强有力的证据。东方旅游公司本身是什么?恐怕是八字还没有一撇的空架子。但是,如果有是土庆次郎做靠山,一切尽可放心。

“行长的工作我去做。”盐川常务自信地对德山专务说道。“你想,即使是行长,如果知道你背后有是土的话,肯定会一百个放心。而且就像你说的,如果现在以三平米一千日元的价格买下一百五十万平米的地皮,绝对安全的担保……原谅我说不吉利话,就算你的事业受挫,有我的这些土地做担保,银行决不会亏空。”

“是的,是的。”德山专务使劲点头。“关于我的信用度,你只要咨询一下是土就清楚了。另外,你还可以问问是土身边的那位著名汽车公司的总经理、电影公司的总经理,可以了解得更加详细。不管怎么说,银行是金饭碗,如果有人指责说其信用度是无形资产,那就像常务所说,还有土地这种堂堂正正的抵押,即使将此出售,也绝对不会亏损。嗯,坚持两、三年,你就是什么话都不说,地价也得上涨两、三倍。因为,即使我的事业失败了,这个创意也肯定会有企业家实施,地价立刻就会飚升好几倍。”

“哦,听你这么一说,也许我太多嘴惹你不愉快了。但是说真心话,我也是有责任的。银行存的都是客户的钱,所以就算我不顾后果,也是要受制约的。”

“好,常务是既有霸气,还有稳健的作风,非常值得赞赏。这才是新时代的银行家,相互银行腾飞阶段的旗手。”

两人的谈话仍在继续。总之,两者的交涉在稳扎稳打地推进,盐川弘治已经向老行长提出动议了。

“你说,那可靠吗?”老行长听过后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望着年轻的常务。虽说是常务,但也是自己朋友的儿子,永远抹不掉他儿童时代的印象,弘治在银行之外的非正式场合称行长为叔叔。

“绝对没错儿!”弘治原原本本地转达了东方旅游公司专务的话,又详细地阐述了自己的意见。

“相互银行如果不摆脱无尽会社时代的余脉,就永远得不到发展。要是只吸收小型企业的小额款项,以微利回报这些业者的话,永远也翻不了身。叔叔,我们一定要实现这个计划。这个项目最先拿到我们银行来,真可谓天赐良机。”

“我们去吃晚饭吧!”当晚,德山专务宴请盐川弘治。此前两人经常会谈,却不曾去日式酒家喝过酒。他们去的是赤坂的酒家,从赤坂的见附经过弁庆桥,这里是闹中取静的街道。只有这里才让人感到不象是东京的中心,街容俨如郊外,酒家在树丛深处。

看来德山专务常来此处,他与出迎的女服务员互相开着玩笑,听他们对话,好像经常在此与某位部级官员会面。两人被让到里边一间能观赏草木景致的客厅,闹市区的灯火泄露过来,倒有别样情趣。

“哎,所谓一见钟情,说的正是你和我呀!”德山把岩川常务让到壁龛木柱前坐下,在正对面豪放地笑着。光是艺伎他就招了三个。

“哎哟!你对男人也一见钟情啊?!”德川身边的女子歪着长脸瞅瞅他,又朝盐川送去媚眼。从刚才的情状来看,这个艺伎似乎是德山的****。

“好感动噢!”

“那是!这一点男女不同。”

“哦?怎么不同?”

“女人动不动就背叛男人,口头甜言蜜语,背后却净搞猫腻。男人就不会这样。”

“亏你说得出口!女人看男人也是一样。哼!朝三暮四。”

“大姐说得真对!”另两个女子似有同感,点头附和。德山的****年过三十,另外两个挺年轻。一个宽下巴,憨态可掬,另一个长着日本式的窄脸。她俩陪在盐川左右。

“要说你的事业心,那真是无人可比呀!老头子一定会支持你的。”

盐川也应酬着德山,不过,这既非酒席间的奉承,亦非客套。其实,听了德山的话,自己也感到情绪高涨。见面次数越多,就越发笃信这个男人能靠强有力的财界后盾获得巨大成功。当然,他多少有些老谋深算的特点,但只要自己警醒一点儿就不会出岔子。

德山专务特别能喝酒,他不喝日本酒,而是喝威士忌。盐川也爱喝威士忌,不一会儿就喝光了一瓶。

“哎呀!真厉害!”三个女子瞠目相觑。

这时,酒家的女老板过来问候,客厅中热闹起来。女老板说贪酒伤身,两人却又要了一瓶,也让女人们喝了些兑水白兰地。不知何时,德川专务不见了踪影,又发现他身边的女人也人去席空。

两个年轻的艺伎陪弘治喝酒,不一会儿他也酩酊大醉。本来酒劲就很大,今晚又是跟德山豪饮,劲头来了,自然比平日醉得厉害。

“叫出租车来!”他口齿不清地说道。意识中清楚自己在反复说叫车,但却出口不成句。忽然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物体上,与榻榻米的触感不同,这是在柔软的被子里面。电灯也变得昏暗无光,这里不是刚才那间客厅。意识清醒时,最先感到的是客厅狭小,心想怎么会这样憋屈。睁开眼睛的同时,耳边响起悉悉簌簌声,脚边似乎有人,暗淡的灯光在房间角落闪烁。

蠢动的是个女人,背过身去半坐着解开腰带,换了衣衫。弘治闭上眼睛想,她是哪个艺伎呢?默默地躺着,女子立刻来到身边。

“请原谅!”细声细气的嗓音几乎听不见。她轻轻掀开被子一角,悄悄地溜进弘治的身旁。

他睁开眼睛,原来是那个宽下巴的艺伎,暗淡的光线映出雪白的衣领。

“你、叫什么名字?”弘治问道。

“我叫鹤香。”微光下,她的眉目在笑。

弘治早上八点钟起床,昨夜的艺伎已不在身边。

服务员过来传话。“德山在那边说,请你一起吃早饭。”

弘治跟着过去,来到与昨夜喝酒不同的另一个小房间,窗口朝向庭院。

“哎,你早!”德川专务让弘治坐在上座。神龛上挂着短幅水墨画,线香青烟袅袅。

“你早!”两个男人发出暧昧的苦笑。

然而,没过多久,德山专务就又快活地重提旧话。“我最近常梦到那个计划。哎,真的!”他吃着饭挥动着筷子。

“山顶建起了白色的宾馆,众多游客漫步其间。前方

是壮观的花坛,山脚缓坡有高尔夫球场。那里聚集了大群的高尔夫球手,正在挥杆击球。我甚至看到球杆在闪亮。”

“这场景真是不错!”弘治端着茶杯听着。

“向远处眺望,从山脚下延伸的迂回车道像一道银链,蜿蜒在绿树掩映之中,车道上的轿车就像蚂蚁列队绵延不绝。我想过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生意如此火爆,只建三座宾馆恐怕不够用。我做梦都在担心这个。”

“你对事业真是呕心沥血呀!”弘治答道。

“是啊,完全如此。可是,不全力以赴,自己的计划何时能够实现呢?”

“或许如此。”

“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所以,昨晚说的事情拜托你一定合作。”

“明白了。这事儿就交给我了。”

“多谢。哎,盐川先生,今后你我一定要同心同德。要是按照老规矩办,我们这时得喝拜把子酒。哈、哈哈哈哈。”专务张开大嘴笑了。

“可是,你并不完全是事业家。不,应该说不是一般的事业家。”弘治边倒茶边说。

“哦?为什么?”

“啊,刚才听你说梦,我认为你对自己的梦想非常执著。恕我冒昧,像您这样年龄怀有如此宏伟的梦想真是难能可贵。而且不是异想天开,而是付诸实践,真是雄才大略!”

“哪里。承蒙夸奖,诚惶诚恐。您这样一说,我成了离开梦想拨着算盘实现梦想的人了。的确,这可真是开心事啊!”德山专务吃完饭端起茶杯,又像突然想起似地自己微笑起来。“说到梦想,毕竟也与旺盛的好奇心不无关联。”

“或许真是如此。”

“这是因为,盐川,我经常去甲州和长野考察。甚至在那里派驻了精明强干的职员,所以常去联系。那是前天的事儿,我在列车中碰上一个少见的美女。”

“原来如此,所以你就来了好奇心,对吧?”

“正是。虽说是美女,却不是那种漂亮型的。年龄在二十七、八岁,当然,不知是谁家的夫人。可是,她完全符合我的口味。”

“哦!”

“她那么沉稳镇静,却又不知从哪儿透出迷人的风韵。长相富于理性却不冷漠,内心蕴藏着激情。我不敢说自己艳福不浅,刚好周围没有别的乘客,我就装出孤闷难熬的样子,跟那夫人搭了话呢!”

“你真够有勇气的!”

“那是!从东京到甲府两个小时,我一点儿没感到无聊。我不敢相信她是一个人乘车,所以还看了看周围,不像有同伴。我一横心,就坐在了那夫人的对面。”

“这更是非你不敢的举动。”

“她在甲府下了车。我以前总是在甲府下车,但偏偏那天要去上诹访办事。真遗憾,没能跟那夫人同行。真不可思议,世上居然真有跟梦中情人一模一样的人!”

服务员探进头来。“客人,车来了!”

德山专务从桌旁站了起来。“嗨,不能这么耗下去了。从今天起,还得劲头十足地东奔西跑。说真的,盐川,得到你的保证,我真是信心百倍!”

浅野忠夫在甲府书店碰到的是下村永一,大学时低两年的后辈。当时下村常来浅野寄宿处玩,但毕业后只与他见过两、三次。这五、六年互相没通消息,此时却在甲府邂逅,怎么也得畅谈一番,于是进了附近的茶厅。

“你、怎么样?”浅野根据下村的衣着,判断他可能在本地居住。可是,五、六年前的下村应该是某部委的官员。

“我不当官了。”下村笑嘻嘻地说道。

“工资太低。即便有实力,也还是论资排辈,很难翻身。而且那种拘束感我实在是受不了。”

“那、你现在干什么呢?”

“我在这里。”下村递出的名片上,职务是“东方旅游株式会社计划部”。

“东方旅游是什么?”

“没听说过吧?这是一家新兴的公司。”下村永一吐出一口烟,昂然挺胸。“这可是秘密,对前辈都不能透露。公开说是新兴的公司,其实是有某位大财阀在背后掌控,将来会成为上升股的。”

“你看好这一点?”

“是的。我是反感官僚制度出来下海的,所以立刻看好这家占山为王式的公司。今后,还不知它会发展壮大到什么规模呢!现在基础还不稳固,机构也很小,所以我能充分发挥实力。实力迅速转化为公司业绩,我很开心。这跟在机关或大公司只能当个小齿轮相比,我觉得很有奔头。”

“那,凭你的才能和手腕,将来一定能当上董事。”

浅野忠夫见到在大学时代就不同凡响的下村永一之后,精神得到了拯救。与其住在旅馆中苦思信子的去向,到不如先寻求暂时的解放。

“没错儿!就是这么回事儿!”下村不知天高地厚地肯定。

“所以,我劲头特足。为了做计划调查,我被派驻在这里。”

“怪不得看你像旅游的装束,到底在做什么调查?”

“这可是秘中之秘,我不想说。”虽说如此,下村嘴角却蠢蠢欲动。“你是前辈,我就透露一点点儿。我们东方旅游公司要开发中央线从东京到甲府、上诹访沿线的旅游资源。当然,除了旅游以外,还顺带开发森林、水泥原材料等自然资源。具体地说,第一期计划是从浅川一带沿中央线南侧山脊到大月市建设高架铁道、宾馆、高尔夫球场。将来还要越过大菩萨岭,延伸到轻井泽……”

“好宏伟的计划呀!”

“是的。专务足智多谋,而且实力超凡。我被专务看中,派驻在甲府,专门负责来自甲府的实地调查。不过,这可是绝对机密。如果此事泄漏,沿线地价定会暴涨。”

“我知道,不会对别人说,你放心吧!而且,我对这种事情并不感兴趣。”

听对方说不感兴趣,下村败了兴。“不管怎么说,你严守秘密我就谢天谢地了。对于经济学家来说,这种现实问题毫无趣味。”

“因为学术与现实不同。”

“那倒也是。”下村并不反驳。“你怎么到甲府来了?是不是有演讲会什么的?”

“不,不是开会,有点儿个人的事情。”

“真想不到啊!你又不搞经济史,该不会是来搜集地方资料吧?”

“我也有个人生活方面的事啊!”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

“你在这儿要呆两、三天吗?”

“呆不了那么久。或许明天早上就走了。”

“住在哪家旅馆?”

“我对这里不太熟,刚下车就随意选了一家,叫汤村。”

听到此话,下村永一“哦”了一声。"我也住在汤村。原来这样。

“那咱们一起回去,我再跟前辈聊聊。”

“啊?你在找一个女人?真够浪漫的!”下村永一盯着浅野忠夫。

“哪儿有什么浪漫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发生了一些情况,我才要找那个女人的。”浅野忠夫摆了摆手,像是要纠正下村的误解。

这里是浅野的房间。他听到下村住在汤村,突然想了起来。他无法预料盐川信子的去向。从家里出发的时候,他朦胧地怀有一种期待,只要在信子旅行的长野转悠,或许真会偶然碰到她。即使没有这种偶然,在她到过的地方走一走,心中也会得到些安慰。

然而一旦出门在外,那种期待就变得虚无缥缈,变成了一种追踪幻影的非现实感。此时的他,不见到活生生的信子实在是无法罢休。他认定那封信的内容没有谎言,只是猜不透来信目的而已。

可是对现在的浅野来说,问题不在于那封信的目的何在,只需内容属实足矣,此次匆忙上路,也是因为相信此信的内容。但来到这里之后,浅野却陷入茫然。此时的他形单影只,无助感更加强烈。信子可能在甲府下车,只是在列车中的推断。在甲府下车就可能住在汤村,也同样是推断。他觉得自己的推断准确率很高。

他挑明是来找那个女子,是看到下村时突然想到的,他想让下村帮助找到信子住的旅馆。当然,他隐瞒了盐川信子与自己的关系,将此全部省略,只说有特殊情况,并将她的特征告诉了下村。

“这是轻而易举的事!”下村永一痛快地应承下来。“汤村旅馆不多,而且现在是盛夏,游客很少,这个年龄的女人住旅馆特别显眼。我跟那家旅馆很熟,告诉领班给所有的旅馆打电话问问。”说完又加一句“真够浪漫的!事不宜迟”,便走出浅野的房间。

来到楼下的柜台,他叫住了领班。

“我们旅馆没住这样的人,要不,我挨家打电话问问吧!应该从最大的旅馆问起。”领班开始打电话,下村将记下来的相貌特征详细地告诉了对方。“什么?没有?谢谢。”领班挂断电话。

汤村有两家大旅馆,领班又拨另一家旅馆的电话。“……大概就是这么样个人。是啊,她一个人住店,前天到的。登记簿上怎么写的就不知道了,真名叫盐川信子。”

“请稍候!”接电话的女服务员拿着电话,正向什么人打听。领班也能听到那边的说话声。

“阿茂、阿茂……你负责的‘红叶居’,客人是前天到的吧?……一个人?……长得挺漂亮,二十七、八岁……川西旅馆来电话问,有没有这个人?”

另一个女声一一应答,领班将听筒贴在耳旁,只把脸部转向旁边坐着的下村。“泷和宾馆有戏!”他笑嘻嘻地说道。

“她说有个长相相似的女人独自住在那边,对吗?”

“还不清楚,正在问当班的服务员呢!不过,有希望。”

“你等等!”下村急忙跑上二楼去叫浅野。“浅野,好像那个人住在泷和宾馆。领班正在打电话确认,你去直接听一下吧!”

浅野忠夫接过下村递来的电话。听说泷和宾馆有线索,他的心颤抖起来。

“让您久等了!”对方女服务员确认完毕,又向这边说话。

“怎么样?”

“啊呀!”听到另一个人的嗓音,对方低声惊唤。

“哦,是我在打听那个人。真能确定那个女人住在你们旅馆吗?”

“确实有这样一位女士。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浅野。”

“你好……不过,她不叫盐川信子。”

这时在预料之中的事,他不认为信子会用实名登记,只想问问那女子的相貌特征。

“这个、我不太清楚……我让负责那个房间的人跟你说吧!”

嗓音变成了中年女性。“我是负责那个房间的服务员。”

“对不起、我在找人。请问,那个房间的客人大概多大年纪?”

“年纪嘛、二十五、六岁吧!”

年龄大体相符。

“那、她是不是,”浅野来了精神。“长脸,一米五八左右的个子,溜肩?”

“这……”女服务员好像在考虑什么,停顿了片刻。“好像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

“对。客人是圆脸,个子也不高。身材不苗条,微胖。”

浅野慌了,原来认定是她,所以他不甘就此罢休。而且,不同的人看到的印象会有些差异。浅野对信子很熟,但宾馆服务员却是初次见面,两者的印象之间多少会有出入。

总之年龄相仿,而且是孤身女子住宿,所以浅野仍然不肯放弃,他想立刻赶到泷和宾馆去。“请问,登记簿上写的什么名字?”

“是川田美代……”

“住址呢?”

“她是东京的客人……不过,我不能再详细说明了。因为她跟你找的人相差太远。”

作为宾馆方面,这是正当合理的做法。他们不可能向电话的问询透露客人的个人信息,能说这么多已经是很照顾面子了。

“对不起,我想现在登门拜访,你叫什么名字?”

“哦、这个……”语调显得很困惑。“我叫重子。”

“我去见你,不介意吧?十分钟以内到。”

“是……”

浅野放下电话。下村一直在旁听。“对方说不是她吗?”下村看看浅野。

“我总觉得就是她。”

两人回到房间。

“你现在去泷和宾馆吗?”

“在电话上说不清楚,还是得直接见面确认。”

“你真够执著的啊!”下村不无惊讶地说道。“我从来不知道浅野还有这样的一面,真令我吃惊……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好啊!”本来浅野想,如果那个女客人真是盐川信子,就跟她单独谈谈。但若不是信子,下村同行也可以避免尴尬。

两人出了旅馆,步行前往泷和宾馆。

“如果不出岔子就好了。”并肩前行的下

村说道。看他的表情,好像自己一起去找人也是很浪漫的事。

汤村是从甲府到升仙峡途中的唯一车道,所以夜晚也有洗温泉的客人乘车来往。浅野总觉得那些车里会有盐川信子,所以在路旁仔细搜寻明亮的车窗。然而他看到的要么是合家出行的游人,要么就是带着艺伎的男客。

进入泷和宾馆宽阔的大门,正面是巨大的绿化广场,通道伸向带有汽车门廊的门厅,前方有两、三个穿着单和服的客人。浅野在门厅让人找来重子,这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

“您是刚才打过电话的浅野吗?”中年女服务员沉稳地拢手致意。

“终于回去了!”信子房间里,重子笑眯眯地回来报告。沉稳的态度透出年资与阅历,毫无慌张神色,信子的任何焦虑不安都能被对方消除。

“来了两个人。一个叫浅野,另一个像是他的朋友。他那位朋友比他还踊跃,真难对付。”服务员用仔细拾掇过的铁壶往茶壶里续开水。

“你说还有他的一个朋友?”信子猜不出另一个是谁。浅野会从东京把那个男人也带来吗?她感到有些恐惧。

“不,那个人是在此地旅馆常住的客人,我也只是看见过他,反正我们这里地方很小。据说东京某公司在甲府设有办事处,所以他一直住在这里。据说与浅野是朋友关系。”

服务员翻起扣着的茶杯,注入淡黄色的茶水。

“那、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叫我看看登记簿’。”

信子大吃一惊,浅野认识自己的笔迹,作业答案和学习报告都被他看过不知多少次。他还曾夸奖说,你的字既工整又漂亮。本来她出于模糊的预感隐瞒了实名,借用了川田美代的名字,但是,如果被浅野看到字迹,立刻就会被发现。

“我拒绝了。”服务员缓缓地说道。“我说登记簿除了警察以外,不能向外部公开。事实也正是如此……另一位却不愿意,说一定要看。他指着浅野说,这个人特意从东京来找那位夫人,旅馆登记簿未必会写实名,所以不妨让他看看。最后,浅野也强烈要求,真叫我捏了一把汗。”

“……”

“我坚持说,在电话上谈到夫人的面貌特征完全不符,所以看了也是白看。我要是冒冒失失地说出夫人的相貌被抓住把柄,不知会造成什么后果。多亏跟夫人商量了一下。”

“给您添麻烦了!”

“不过,夫人还是多加小心为好。看那个样子,浅野到明天也不会放过这个宾馆。哦、他那个朋友更来劲,说不定会自告奋勇地把这里监视起来呢!”

“那可就糟糕了!”

“明天一早就走吗?”

“还没想好呢!”

“那你就再住一天。他们决不会在这儿蹲守两天的。”

“是啊!”

“就这样办吧!只要你不出这个房间,就不会被发现。”

信子回答说暂且这样办。重子想问问情况,但又觉得不好深入客人的隐私就没开口,又把话题转回到日常琐事。

服务员走了,信子独自呆在房间。听说浅野忠夫打来电话,信子简直难以置信。而且本人都找上门儿了,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儿呢?自己连旅行计划都没想过,当初打算去上诹访,但在列车中碰上那个怪男人,而且担心到达上诹访天色太晚,改了主意才在甲府下的车,浅野怎么会知道?

她当然没告诉浅野自己要坐中央线到长野。他怎么会知道?而且追踪而来!都是自己惹的祸,她深刻地做了反思。自己接近浅野完全是为了学习,请他指导毕业论文,也是因为一直向副教授提交学习报告,没有任何其他理由。与浅野书信来往也是为了学习,没有任何与学习无关的内容。也就是说,浅野对信子发生兴趣并主动接近,是从这次暑期授课以及家访开始的。真不该去家访,应该早点儿察觉,不再去第二次。

信子在思索,浅野是一位正派的学者,如果与自己的丈夫弘治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最后一次家访的归途中,她决心不再与浅野接触,而且已向对方表明。但是,紧接着两人就被丈夫的鬼把戏捉弄,命中注定似地在市中心茶厅会了面。这次人为导致的邂逅在浅野忠夫的心头火上浇油,温良谦恭的副教授追踪信子,甚至追到了汤村。

信子一声叹息。坦白地说,她只是把浅野忠夫看成善良的人,也了解他是一位纯粹的学者,无论他怎样示爱,信子都无心回应。然而当她想到浅野忠夫就在附近凝视着自己,在对其热情感到惶惑之前,不能不承受某种压迫感。

几天之后。甲府闹市区的一座写字楼。从四楼东侧窗口,可以清晰地看到甲府城堡遗迹的石墙,上面是公园。下村迎来了东方旅游公司的德山岩雄专务,这里就是该公司驻甲府的办事处。下村是总公司派驻的特派员,另外还有一位测绘员,一位女事务员和勤杂工。办公桌被挤到房间一角,宽阔的空间让给了豪华气派的客厅套装家具,因为会客谈判就是他的工作目的。此外,房间另一角还摆着制图桌。这些设备都表明,此处是土地开发公司的办事处。

德山专务经常到这里来,今天是其中的一次。听过下村的工作报告,专务对融资有望以及最近将要展开正式勘察进行了说明,并给予了热情的鼓励。德山专务还要为收购土地以及其他事项进行斡旋,所以经常会见当地实力派人物和政府官员。

“专务先生,汤村的泷和宾馆也已经准备好了,艺伎也安排了。”今晚专务要宴请当地各界人物。

“哦,是吗?”离宴会还有一段时间,专务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看上去有些无所事事。他看似精力充沛,但一离开工作,脸上便失去光彩。

察觉到专务有些无聊,下村不失时机地找到了提神的话题。“专务,说到汤村,前些天发生了一件趣事。”下村将双手交叉在膝头,谦恭地微笑着说道。

“哦?什么趣事?”下村用心良苦,专务却像没当回事儿。

“或许不值得说给专务听。前几天,一位大学时代的前辈,现在是东京某所大学的副教授,阔别多年之后,前几天晚上我偶然在甲府的街上碰到了他。”

“哦。”

“如果只是碰面也没什么意思,但我实在感慨,世上竟然还有保持着少年纯情的成年人。因为这位前辈到这儿来,是追寻他所倾慕的女人。哦,虽说是倾慕的女人,但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准确地说,是这位前辈迷上了有夫之妇。”

“有夫之妇?近来挺流行这种方式嘛!”专务的嘴角有些松动。

下村探身向前。“前辈没告诉我详情,但我推测,那位夫人从东京离家出走,好像就住在汤村。前辈追踪到此,到处寻找。然后知道我在这儿住,请我帮他寻找。唉,冷不防碰到了,叫我猝不及防。但好歹也是大学时代的前辈,不敢断然拒绝。而且我也住在汤村,所以助他一臂之力。”

“找到了吗?”

“没有。这事儿真出奇,找遍汤村所有的旅馆,终于锁定了咱们今晚预定举行宴会的泷和宾馆。因为已经打听到,有一位相貌体态相仿的女人住在那里。”

“于是,你就冲锋在前啦?”

“怎么会呢?”下村笑了。"哪能那么冒失?不过,女服务员显然在撒谎,她死活不让我们看登记簿。也就是说,那个女人不愿意见我的前辈。都怪他开始没有策划好,一开始?***隽搜未ㄐ抛拥拿帧1龉莘裨鼻胧玖说笔氯酥螅彩蔷芫宋颐恰!?

“喂!”专务突然抬头打断下村。“什么名字来着?哦,那个女人。”

“啊,是叫盐川信子。前辈说得很清楚。”

“盐川?”专务突然两眼放光。“那女人多大年纪?”

“嗯……好像二十七、八岁吧!”下村看到德川专务突然来了兴趣,对此事产生的效果格外惊诧。

“喂,盐川这个姓氏不多见吧?”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是啊,确实不多见。我也觉得挺陌生的。”下村满怀狐疑地瞅了专务一眼。“专务,”德川岩雄听到“盐川”的名字表情奇特令他注意,聪明乖巧的部下必须会对上司察颜观色。“专务对那女人有印象吗?”

“不,我没说那个。”专务暧昧地松缓了面部肌肉。“你那位前辈真够痴迷的啊!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美人?”

“真是痴迷。我也对此很感兴趣,所以帮了浅野。遗憾的是,终于没能见上一面。”下村兴致勃勃地说道。“第二天我们仍守在泷和宾馆外面监视,可……”说到一半,突然发现自己还有活儿干。“不,我还有工作,不能陪您说个没完没了。就讲到这儿吧!那女子好像设法从泷和宾馆溜走了。”

“那你的前辈怎么样了?”

“他也在宾馆和车站之间来回跑,因为如果那女人乘车走,到了车站就会被发现。”

“的确如此。那、后来没有找到吗?”

“听说是没找到。他叫浅野,这位前辈当天三点钟左右往这儿打了电话,说承蒙关照多谢了。我问他还要去哪里,他说要既然出来一趟,就在长野多转一转。”

“他为什么要到长野呢?”

“这个啊!”下村又微笑了。“他听说盐川离家出行要去长野,本来他也并不确信这条线索,其实他自己也想游玩一圈。”

“如今的世道,居然还有如此纯情的人呢!”

“说的是啊!简直是现代纯情物语。”

“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叫盐川的,确实是有夫之妇吗?”

“倒是没有明确说明,但我听前辈说话的微妙语气,似乎有点儿这个意思。”

“你们真的用盐川信子的名字到各旅馆打听了吗?”德山专务再次确认。

“是的。我怕忘记,还记在笔记本上了呢!”

“其他还问了些什么?哦,比如说,那女子丈夫的名字。”

“那倒没问。连那女子是否已婚,前辈都没对我说。”

“哦。不过,这个时节,孤身女子能住在温泉旅馆或到长野旅行,她的家境也一定相当优越。”

“可能是这么回事儿。我觉得问得太多不好,所以……”

专务不再继续问,两眼盯着别处抽起烟来。

“专务,”下村永一望望思索中的专务。“这件事情,要不要也调查一下。”

“不,”德山略作否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你的那位前辈嘛……”

“哦,他叫浅野忠夫,是L大学的副教授。”

“他跟盐川夫人……哦,大概是夫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我想了解一下。”

“是。”

“下村,这不是正式的调查项目,不要对外公开。毕竟是我个人的想法。”

“是。”

“刚才你说那个浅野不愿详谈,所以你要留心,不要让对方察觉你在调查他,你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可以了。”

“是。那我是不是去东京见见浅野。”

“对。”

“我觉得写信谈恐怕不好把握,而且对方也不会回信说这事儿的。最好当面聊聊,效果会好些。”

“对。”德山磕掉了烟灰。

“就这样办,两、三天内你到东京出趟差。”

“多谢。”

“不过,那个浅野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听你说,他继续在长野旅行的可能性很大。”

“是啊!能不能让我五、六天以后再去东京?这样的话,浅野肯定到家了。”

“那就这样。”德山看了看手表,这事儿似乎已经安排妥当。“我该走了,你帮我叫车。我要到县政府走一圈。”

“是。”

“还有,今晚宴会的安排,你再落实一下。”

“遵命。”下村离去,专务赶忙掏出笔记本,把部下汇报的内容记下。

中午,盐川弘治进入伊豆长岗,他是自己驾车从东京来的。轿车驶入沿丘陵而建的旅馆街,这一带高级宾馆很多,其中一家大得抢眼,名叫“平野屋”。虽然在街道深处,但宏伟的建筑沿着台地层层矗立。白天的旅馆街郁闷沉静。

弘治路过“平野屋”庄重的大门,从旁边一角驶进窄巷。沿着院墙,另有一扇小院门,他把车开了进去。三、四个穿着工匠服的青年看到下了车的弘治,恭敬地鞠躬致意。弘治走进与宾馆建筑分开的屋宅。

“欢迎!”脱鞋之间,一位五十二、三岁的妇人急忙赶出来迎接。

“您好!”弘治停下手颔首致意。

“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妇人笑眯眯地说道。

“是的。路上没堵车。而且最近开通的箱根新车道特别通畅。”

“听说了,可我和你父亲都还没见过呢!”

“父亲呢?

“一直在家里等着你呢!”这是信子的母亲,容貌和身姿都跟女儿一样,“平野屋”是信子的娘家。今天一大早,弘治就从东京打电话说要来访。

走过擦得锃亮的长廊,进入拐成直角面向庭院的八张席房间,紫檀桌前坐着信子的父亲平野平四郎,展开新近购买的佛经手抄古本正在欣赏。屋里还摆了好多平四郎搜集的古瓷壶。

弘治在房门口跪坐行礼。“我来了。”

“进来吧!”平四郎年近六十,已是满头银发。瘦削的脸,颧骨突出。

“请进屋吧!”信子的母亲政子也跟着进来,让弘治坐在坐垫上。

“父亲一向可好?”

“还行,就这个样子。”平四郎朝女婿笑笑,然后正襟端坐。“你也挺精神的嘛!”

“我嘛、太忙了!”

“近来真的胖了些,挺威武的!”政子看着弘治说道。

“信子也一直很好。”

“是吗?”父亲脸上没有流露情绪,但母亲政子眉间却有所反应。

“真的挺好吗?”父亲问道。

“前些日子开始学习某大学的函授课程,今年夏天冒着酷暑每天去听课。”

“这孩子从小就爱学习。我们是开旅馆的,没能让她如愿上大学。不过,至少也还从T补习学校毕了业。她还想上去别的大学呢!”

“学习是好事,可是家庭生活怎么样呢?是不是不太管你了?”母亲担心弘治与信子的事情,曾婉转地打听过夫妻最近的关系。

“还行,她那样过得挺好。”

父母都知道弘治有外遇,即使信子自己不说,母亲偶尔到东京信子家去也看得明白。母亲知道弘治经常晚归或外宿,曾经问过信子。“弘治总是这样吗?”信子微笑不答。

关于第三者,老夫妻也是从别处听到的传闻,但信子从未对父母讲过。她早先就是这个性格,对父母隐瞒自己的痛苦。让信子嫁给弘治,是在弘治父亲当东都无尽会社总经理的时代,由一位光顾“平野屋”的实业家牵线搭桥。

“信子也有一段时间不回来了。”母亲不无抱怨地说道。其实,她自己也想去东京,但最近不知何故总是心生顾虑。想必是因为不愿置身于信子与弘治之间尴尬的氛围中。母亲觉得最好不要看到丑事发生,所以既担忧东京出事,又按兵不动。

“是啊!她现在净忙学习了,所以没空儿回来。”

“让她挤时间回来一趟嘛!”母亲无奈地笑着请求。

“是啊!我也对她说过,反正在家里也是闲着。与其搞些随心所欲的事情,不如到长岗走动走动。”

“现在干什么呢?跟你一起来多好!”

“没有,她到长野旅游去了。”

“长野?”

“听说跟同学一起去的。”弘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父亲默默地将视线投在佛经手抄本上。

“一个亿可是巨额资金呐!”平四郎面露难色。

两个小时之后,三个人用完午餐,岳父与女婿进入了繁难的信贷磋商。

“你的心情我理解。”平四郎将存放佛经手抄本的桐木箱挪到桌旁,肘支桌面大口吸烟。“你作为银行董事,想向老前辈们展示新型经营方法的意愿我也很理解。此外,刚才你说的东方旅游公司前途远大我也了解了。特别是如果有是土庆次郎做后盾,应该没有问题。”

“是的。”弘治凝视着妻子的父亲。

“我也知道,你好不容易跟对方的专务谈妥,但说服银行出巨资却遭到老董事们的反对,处境十分困难。而且我也理解你希望我拿出五分之一的融资额一亿日元的迫切请求。”平四郎像在整理女婿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地嘟囔着,但脸色却逐渐黯淡下来。“可是啊!弘治君,旅馆业现在可是很不景气呀!说实话,资金都花到设备更新上了,没有什么积蓄。实力已经不比从前了。”

“这我也很理解。”

“你既然是东京的银行,资金往来跟此地完全不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地方银行对旅馆融资很不爽快,而且我还以不动产做抵押贷了很多款。”

“哦!”

“要说我托你爹的关照,在这伊豆西海岸倒也拥有比别人多的土地和山林。把这些都抵押上,银行或许愿意融资那个数目。但是弘治君,你想想看,这是我最后的领地。有了它,抵押旅馆等不动产才能行得通。若叫我将它处理掉,即便是我心疼的女儿的丈夫请求,也是无法当即许诺的。”

“那是当然的了。”弘治点头赞同。“我不要求您当即许诺。您慢慢考虑,也跟母亲商量一下……不过刚才我也罗嗦过了,我是想甩掉世袭董事的帽子。依我看,不是我说大话,我们银行的经营方法太落后了,看着都心焦。关于东方旅游公司的规划,行长以下的董事们就是不同意融资五个亿,只给两个亿。这都已经像是下了跳楼的决心。”

“相互银行就是那副德行。”

“这样是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我想说的是这个。所以,我总是不得不在城市银行的屋檐之下,忍受不见天日的痛苦。这可不行,我也是看到东方旅游公司的事业非常利好……不如说有是土庆次郎作后盾,公司将来必定大有发展。所以其余三亿中的两个亿,就由我跟其他银行交涉解决。剩下的一个亿恳请父亲帮忙。来此之前,我已经进行过多方努力,万不得已,我才求到您老人家门下。”

“明白了!”岳父点了头。“四、五天后给你回话。”

“好!拜托您了!”

“我啊、我吧,”平四郎正视女婿,表情略显严肃。“我爱女儿,同时也爱你。听好了,我不想在你旺盛的事业心上泼冷水。如果我的资金再富裕一点儿,贷给你一亿日元我毫不犹豫。弘治君,为稳妥起见我问问你,信子知道这事儿吧?”

“她知道。”弘治回答得很干脆。

“信子也让你来找我?”

“是啊!信子很想同来,是我说心中过意不去,把她劝止了。”弘治坦然自若。

“是这样啊……”岳父眉间掠过痛下决心的神情,弘治不失时机地看在眼里。

“弘治君。”

“是。”

“这事儿今天先别告诉你母亲。”

“遵命!”

“你走了以后,我再慢慢跟她讲。”

“拜托父亲。”

“今晚住一宿吗?”

“不行。东京那边为这事儿忙得抽不开身。我得马上返回,跟东方旅游公司的董事谈判。”

“是吗?住一宿都不行啊!”父亲面露苦涩。

弘治眼前岳父的面孔已经消失,浮现出已经安排在箱根旅馆的艺伎鹤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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