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笔记本是从八月五日记起的,可是,两个月过后,每天就只有四个字了——“没有进展”。一开始,关于万佑子姐姐失踪的事件、弓香的案件,我周围的人每天还会谈论几句,但是,随着季节的变换,人们聊天的兴趣似乎也发生了变化。学校的运动会结束后,当我们换上长袖衣服之后,学校的同学中几乎就没有人再提起万佑子姐姐的事情了。

在学校中、镇子里,对万佑子姐姐的关注似乎消失了。上、下学的路上,我们会路过镇公所,镇公所门前的告示栏里依然还贴着印有姐姐照片的那张寻人启事,但是,照片已经褪色。每当看见那褪色的照片,我的心中就升起一阵寒意,似乎感觉万佑子姐姐也正在随着那张照片渐渐消失。

即使在我们家里,万佑子姐姐的存在感也在慢慢变淡。虽然爸爸或者妈妈每天还会给警察打电话询问搜索情况,但他们已经不会自己出去寻找姐姐了。不过,他们当然不会就此放弃的。在十月的第一个星期日,学校运动会之后,我们举行了一次家族会议,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全到齐了。

那次运动会是我上小学后第一次参加的运动会,那一天也是我为自己而活的一天,有一种久违的感觉。万佑子姐姐不在,只有我一个人参加运动会,可是,爸爸、妈妈、外婆、奶奶却都赶到现场来为我助阵,真是让我受宠若惊,要知道,奶奶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才会露一次面。所以,我浑身充满了干劲,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努力!

万佑子姐姐失踪之后,上语文课我学生字的时候,上音乐课学乐器演奏的时候,我都非常努力。因为那些都是姐姐非常擅长的,现在姐姐不在,家里只剩下我一个孩子,我觉得我必须努力学好这些,以填补姐姐不在的空缺。所以,在学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的头脑中都会意识到姐姐的存在。换句话说,我的努力都是姐姐在背后鞭策我的结果。可是,唯有运动会这天不是这样的。

姐姐参加运动会的时候,每年我都会去给她加油。一般都是我、妈妈和外婆三个人去给姐姐助阵。学校会在运动场边上为不同年级的亲友助威团准备遮阳的帐篷。我们三个人会早早地赶到运动场,坐在万佑子姐姐那个年级的帐篷的最前列。但运动会开始之后,我们并不会像其他人一样为孩子们呐喊助威。因为整个运动会上,姐姐出场的时候仅限于开幕式的团体舞,后面的比赛项目她一个也不会参加。

“万佑子跳得不错嘛,你的节奏感很好。”

在中午吃便当的时候,或者下午回去的时候,外婆短短地评论这么一句,整个运动会的话题就算结束了。

但是,我参加运动会的时候,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开幕式的集体舞,我不算出众,但是赛跑和推大球比赛却是我的强项,我还被选为我们班接力赛的选手。

在最开始的短跑比赛中,在跑道上飞奔的我听到了妈妈、外婆兴奋的加油声:“结衣子!加油!结衣子!加油!”第一名的奖品只是一张小奖状,但是午休的时候当我把这种小奖状拿给妈妈看的时候,妈妈竟然露出了笑脸,她高兴地对我说:“你太棒了!”

妈妈能笑真是太好了!我心中一个硬硬的疙瘩终于解开了。

因为万佑子姐姐的失踪,我们全家人都陷入了极度的悲伤之中。但是看着爸爸、妈妈日渐憔悴的样子,我更是心如刀割。可尽管如此,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并不是一点逗人开心的笑料都没有。看电视的时候,经常不经意就调到了某个正在播搞笑节目的频道,我一般都会有意避开这些频道,赶紧调到其他频道去。电视频道可以自己去选择,但是,在学校的时候,班里那几个幽默的男生经常会讲些令人捧腹的笑话,这个我就没法逃避了,毕竟嘴长在别人脸上,他们想说什么我是没法阻止的。

虽然我的心中一刻也没有放下对万佑子姐姐的思念,但是,遇到搞笑的事情我还是忍不住会笑。可是接下来就不那么轻松了,笑过之后我会立刻产生对姐姐的歉疚感甚至罪恶感,然后极度想哭。很多次穿行于这两种极端的感情之间后,我开始学会让自己内心中原本的意识退居次要位置。就像给自己戴上了一副具有过滤功能的眼镜,身边发生的一切就像另外一个世界中的事情。当听到逗人发笑的笑话时,我让自己觉得就像听到外语一样,完全不能理解。所以,当大家都在笑的时候,我却能做到一个人面无表情。当然,我也从来没有给别人带来过欢笑。

但是,我在运动会上的表现和成绩却让妈妈笑了。爸爸看到我得的奖状也很开心。奶奶还略带嘲讽、半开玩笑似的跟大家说:“忠彦那家伙,从小到大的运动会,也没有第一个冲过终点的经历。”外婆则会抚摸着我的头自豪地说:“春花小时候就很能跑呢。”

当我参加接力赛的时候,家人为我呐喊助威的声音就更大了。当我顺利地把接力棒交给下一名队友完成我的任务之后,我不自觉地望向了妈妈他们所在的遮阳棚,结果看见妈妈正在高举双手朝我挥舞。从远处看,妈妈的脸上似乎正闪烁着快乐的光芒,也许那是太阳光的反射吧。

我也能让妈妈这么高兴啊!

于是我下定决心,在万佑子姐姐被找回来之前,不管是学习还是体育,我都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好。

运动会结束的那天傍晚,爷爷和外公也赶来和我们会合,我们在商业街的一家中华料理饭店订了一个包间。因为妈妈说吃饭的时候不想受外人打扰,所以拜托外婆订了一个包间。餐桌上摆满了各种豪华的中国菜,不由得让人食指大动。

推杯换盏之间,外婆把我今天在运动会上的精彩表现绘声绘色地描述给了白天没来的爷爷和外公听,一时之间,让我觉得这次聚餐仿佛是专门为我举行的“庆功宴”。但没过多久,大人们的话题就转到了万佑子姐姐身上。

为了尽早找到万佑子姐姐,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呢?外公首先开口,他说,为了得到有关万佑子的有力情报,咱们发布一个悬赏告示如何?为提供关键性线索的人提供一笔酬金。至于悬赏酬金的多少暂时不定,可以是100万日元,也可以是300万日元,到时和警方商量后再定夺。随后,爸爸也提出了一个建议,他建议每个月的五日,我们到“HORIZON”超市门前发放宣传单,宣传单的内容当然是征集有关万佑子的信息。妈妈同意了爸爸的提议。到时候,也请太阳房地产公司的职员来帮我们发宣传单,人多力量大嘛。

大人们谈话的时候,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而我呢,只好一个人默默地吃着各种美味佳肴。没有一个人说:“结衣子,你也来帮忙寻找姐姐吧。”

像在超市门口分发宣传单这样的工作,我也是可以胜任的。对于大人们无视我的存在,我感到十分不舒服,可是,在场的都是长辈,又有爷爷、奶奶、外公这些以前很少和我交流的人在场,我也就不敢把心中的不满表达出来了。

如果当时我表达了我的不满,结果会怎样呢?

大人们的回答可能是:“结衣子,你什么也不用做,就耐心地等待姐姐回来就行了。”

也可能是:“结衣子,那你也来帮我们寻找万佑子姐姐吧。”

不管大人们会给出什么样的回答,但恐怕只要我当时表达出心中的不满,把我也想帮忙寻找姐姐的心情说出来,也许妈妈就会把她心中的计划公之于众了。

外婆的笔记本中也记录了悬赏征集情报、分发宣传单的新主意,但完全没有记录妈妈的计划。看来妈妈并没有告诉外婆,由此可见,妈妈对她的计划也没什么把握,也怕造成更坏的后果。可是,即使我现在能够洞察出妈妈当时的心态,又有什么用呢?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来说,现在想什么都是“马后炮”。

我合上了外婆的笔记本。

这里是我的房间,但我感觉又不是我的房间。家具、书桌、小装饰品等,还是我以前用的那些,和我住在这里时没有什么不同。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之后,屋里没有增加任何东西,也没有减少任何东西。现在这个房间几乎和我离开它时保持着一模一样的状态。在我离开家的这一年半时间里,这个房间就像进入了时间停止的状态。

在万佑子姐姐失踪之后,我们共用的房间中也经历了类似的情况。姐姐刚失踪不久,房间中她的东西仍然静静地待在原地,好像要向我们证明万佑子姐姐还在。所以,姐姐书桌上的任何东西我们都没动过,她书架上的任何一本书我们也没有抽出来过。

但是,在我和姐姐共用的这间儿童房中,我使用的部分在一点点地发生变化。书桌上的小书架放上了一个小储蓄罐,运动会过后,一个写着我名字的小奖状占据了书架中央的位置。还有很多老师打过对号的作业题纸,我不知该丢掉还是该保留,就把它们暂时放进了书桌上的一个纸箱中,而且作业题纸越积越多。另外,我的铅笔越用越短、橡皮越用越小,不得不削新铅笔、换新橡皮。以前我和姐姐一起买了不少的铅笔和橡皮,只有我的存货在不断减少。

万佑子姐姐的东西还和她在的时候保持着同样的状态,这一回,完全没有改变的状态,让我感觉到了姐姐的不在。所以,待在家里的时候,尤其是待在儿童房的时候,那种苦闷的感觉几乎让我透不过气来。

就是在那个时候,妈妈买了一只小猫回来。

一天,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来开门迎接我的妈妈略带兴奋地对我说:“结衣子,你来看!”然后就牵着我的手把我拉进了客厅。在三人沙发的一角里,我看见了一个毛茸茸的白色小东西。我还以为那是万佑子姐姐冬天的毛线帽呢,走近了才看清楚,原来那是一只蜷缩着的小白猫。

“您怎么买了一只猫?”

听我这么一问,妈妈连忙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对我“嘘”了一声,然后小声说:

“别把它吵醒,不要大声说话!”

于是,我又压低了声音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妈妈回答道:“今天我去商业街买秋天的衣服,结果在商场对面的一家宠物店里看见了这个小家伙,最后就把它买了回来。”

我发现沙发的旁边斜靠了一个装衣服的纸袋,其中是一件给我买的风衣。尺码非常合身,款式也与以往妈妈给我们姐妹买的不同。以往妈妈给我们姐俩买衣服的时候,都是按照姐姐的风格来买的,我也不得不穿那种“淑女风格”的衣服。可这次,妈妈给我买的却是一件休闲运动风格的风衣,出去玩耍的时候也能穿。以前妈妈给我们买衣服的时候,都是一下买两件,可这次她只买了一件,她当时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也许她比平时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感觉到了万佑子姐姐的不在,那该是多么难过的一件事啊。

我把衣服叠好装回了纸袋中,可能是摆弄纸袋时发出的“沙沙”声惊动了小猫,它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睁开了眼睛。看到它的正脸我才发现,那小猫额头宽、眼睛大,从某个角度看和万佑子姐姐的脸庞非常像。我想,如果用魔法把万佑子姐姐变成小猫的话,估计就长这个样子。妈妈充满爱意地抱起了那只小猫,对我说:

“怎么样?很小吧,它才出生两个月。”

“两个月”这个词立刻让我的大脑中产生了某种物理或化学反应。难道妈妈把这只小猫当成了万佑子姐姐转世吗?想到这儿,我简直快要窒息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转世”意味着什么。虽然转世那个想法只在我头脑中出现了一瞬间,但我还是深深地责备自己,在心里说:

“万佑子姐姐没有死!没有死!没有死!……”

妈妈对小猫说:“走,该吃饭了。”

妈妈抱着小猫走进了厨房。厨房的地板上有一个可爱的粉红色猫食碗。妈妈先把小猫放在地上,再把袋装猫粮倒进碗里,小猫就咔嚓咔嚓地大嚼起来。

我们家的橱柜里虽然还有万佑子姐姐的碗,可是已经有段时间没人用它了。妈妈在做饭的时候,要少做万佑子姐姐的那一份。姐姐失踪之后,我们家里就有一块空间和一些物品进入了时间停止的状态,为了打消这部分时间停止给人带来的恐惧感,妈妈需要一个能发出声音、会动的东西。

妈妈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尤其是我上学之后,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我感觉到,她需要一个东西来替代万佑子姐姐。同时我也感觉到,我无法替代万佑子姐姐的位置,无法填满妈妈心中的空洞。

代替万佑子姐姐的,是那只小猫。

忽然,我那原本已经干涸的泪腺,现在又湿润了。

万佑子姐姐失踪,看来还是我的错……

妈妈以前在娘家的时候就养过猫,所以她照顾小猫得心应手。她经常会坐在沙发里,把小猫放在膝盖上,然后用手指轻轻地从小猫的耳朵后面一直挠到它的脖子下面。小猫则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喵喵声,脸上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还不时用脸蹭妈妈的手。就

这样,不一会儿,小猫就闭上眼睛渐渐地睡着了。

妈妈轻轻地抚摸着睡着的小猫的后背,我看见她的嘴是微微张开的。感觉从她嘴里有三个字呼之欲出,那就是“万佑子”。可是,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妈妈竟然把脸转向了我,说:

“必须得给这个小家伙取个名字啊。你来取好了,就给它取一个你喜欢的名字吧。”

妈妈的话真的是令我大吃一惊。那不是妈妈最喜欢的小猫吗?让我给小猫取名字,那意思就是这个小猫是给我的?那小猫不是万佑子姐姐的替代品吗?也正因为这个,不能给那小猫取名叫“万佑子”,也不能叫它和“万佑子”相近的名字。因为万佑子姐姐终究有一天要回家的。到时候如果万佑子姐姐知道这个小猫叫她的名字,她心里会怎么想呢?所以,到底该给这只小猫取个什么名字呢?

小白猫,就叫它“小白”如何?太俗气了吧……那么,白、白、白……

表示“白”的意思的词有……

万佑子姐姐的声音忽然回响在我的脑海中。对了!姐姐曾经给我读过的一本书中,出现过一个表示“白”的外国词。啊!我想起来啦!是《狼王传》(LobotheKingofCurrumpaw,作者:欧内斯特,加拿大人——译者注)。那个故事中有一只美丽的白色母狼,她是狼王的妻子,她的名字就叫“布兰卡”。

“布兰卡,这个名字怎么样?是‘白’的意思。”

“啊,多好听的名字啊!我还以为结衣子肯定给它取个‘小白’之类的名字呢,看来是我小看你了。布兰卡,真不错,就这么定了。”

说着,妈妈双手捧起团成一团熟睡的小白猫,把它放在了我的膝盖上。当时我在家里穿的是短裤,小猫就直接趴在了我裸露的腿上。它那毛茸茸的触感和温暖的体温,立刻就传到了我的肌肤上,令我心头一紧,那微痒的感觉不禁让我打了个寒战,腿上、手臂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不用害怕,你可以轻轻地抚摸它。”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轻轻放在小猫的头上,让手指沿着它的脊背慢慢向后移动。那柔软、顺滑的感觉从指尖传到了我的心中。

“做得不错嘛,看来你肯定能把它照顾好。结衣子,如果晚上你害怕一个人睡的话,从今天起可以和布兰卡一起睡。”

“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名字是你给它取的,你又那么喜欢它。”

说着,妈妈把她给布兰卡买的各种用品展示给我看,同时还教了我一些照顾小猫的方法和经验。妈妈告诉我,小猫的厕所在楼梯下的走廊上,它的床就放在我的房间中。然后,妈妈又拿出一个塑料的橙色篮子,那是只宠物篮,妈妈就是用它把布兰卡从宠物店提回家的。但是我想,如果只是为了装小猫的话,用个小纸板箱就行了呀。但妈妈解释说,以后万一小猫生病了,带它去宠物医院的话,还是提这个篮子方便些。篮子就暂时放在我们儿童房的壁橱里。

从那晚开始,儿童房里就不只有我一个人了,布兰卡会陪在我身边。原来,买那只小猫并不是妈妈用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而是因为怕我孤单。想到这里,我越发觉得布兰卡可爱,坐在沙发里,我把身子弯下去轻轻地用鼻尖去碰腿上的小猫。

当我的鼻尖碰到布兰卡的后背时,我闻到了一股刚晒过的被子一般的气味,那是一股阳光的味道,顿时,让我整个胸腔都跟着温暖起来。

小白猫布兰卡是我的朋友。

在万佑子姐姐失踪事件发生三个月之后,我们学校的集体上、下学制度依然持续着。不过,不管是学校还是家长,除了个别地方之外,对于孩子们外出玩耍倒是没做太多限制。所以,每天下午放学,大家一起走到集体解散地点之后,除了我之外的小朋友们大多三五成群、呼朋引伴地相约去玩耍,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往家的方向走,既没有人邀我去玩,我也不主动找别人玩。这个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娜娜姐姐还曾专门到我家来接我上学,她坚持接送了我挺长一段时间。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大家都不再提起万佑子姐姐的事情时,有一天,娜娜姐姐对我说:“已经没事了,看来大家都不会再当着你的面提伤心事了。”从那以后,我就一个人上、下学了。

话虽如此,却没有人敢去神社那边玩,因为学校明令禁止同学们去那一带玩耍。于是,住在下大龙地区的孩子们,都喜欢跑到县营住宅区的小公园里去玩。县营住宅区只有两栋四层居民楼,在一栋和二栋之间有一个很小的公园,要说儿童游乐设施,就只有一个滑梯和两个秋千。因为那里始终处于大人的眼皮底下,所以没有家长反对孩子去那里玩。

不过,住在县营住宅区的孩子宣布,只有住在那里的人才能去那个公园玩。我也不知道是真有这个规定,还是那些孩子自己编造的。但不管怎样,后来只要没有受到县营住宅区孩子的邀请,其他地方的孩子就不能去那个公园里玩。

在万佑子姐姐失踪之前,经常和我在神社后山一起玩耍的孩子中也有几个就住在县营住宅区。不过,这几个孩子虽然会邀请其他同学去他们那个公园玩,但从来没有邀请过我。也许他们担心我的父母不会允许我出去玩,所以就没人敢邀请我,再者说,我也从来没有表达过想和他们一起玩的愿望。不,也许是我自己一直以为爸爸、妈妈不允许我出去玩。

外婆来我们家的频率也降低了不少,基本上一个星期只来一次。妈妈也不会长时间外出寻找万佑子姐姐了,而且她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也稳定了不少。

一个人放学回家的我,脚步也不像以前那样沉重了。只要我一按自家的门铃,开门来迎接我的不再是妈妈一个人,还有布兰卡。大门一开,布兰卡就会抬头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背着书包的我。它还会从喉咙里发出温柔的喵喵叫声,像是在跟我寒暄:“你回来啦!”然后就挤到我的脚边用身体蹭我,我先把布兰卡抱起来,再换鞋带它进客厅已经成了我每天的习惯动作。然后,我会先把布兰卡放下来,再把书包摘下来,然后肯定是妈妈的嘱咐:“先去把手洗干净哟!”我就乖乖地去卫生间洗手,布兰卡也会跟来。我会暂时忍住抱起布兰卡的欲望,把手洗干净,回到客厅,迅速吃完妈妈为我准备的下午点心,然后就把一直在我脚边等待的布兰卡抱起来放在膝盖上,轻轻抚摸它脊背上的毛。

听着布兰卡发出很享受的叫声,我的心情也会无比地放松。接下来,要么我和它一起在沙发上躺着休息一会儿,要么陪它玩小皮球。虽然我曾经想过带布兰卡去外面玩,但妈妈说它还小,太容易走丢了,所以就不让我带它出门。因此,我和布兰卡在一起度过的时光都是在室内。看着像绒球一样滚来滚去的小白猫,时间会过得很快,转眼天就黑了。虽然放学后没有和同学一起出去玩,但有布兰卡的陪伴,我从没感觉过孤独或无聊。

当然,睡觉的时候,布兰卡也和我在一个房间里。每天晚上,我都会把布兰卡抱进儿童房,它睡觉的小垫子在一个墙角。我把它放在小垫子上,它就条件反射式地蜷起身子开始睡觉,然后我再钻进自己的被窝。可是,经常到半夜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布兰卡已经睡在了我的枕边,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在黑暗之中,我的脸感受着布兰卡的气息,当我再次闭上眼睛准备入睡的时候,耳朵深处似乎听到了给我读童话的万佑子姐姐的声音。

布兰卡绝对不是万佑子姐姐的替代品。虽然我心里一直这样想,但布兰卡来到我们家还不满一个月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把万佑子姐姐的身影和布兰卡重叠到了一起。

一天,当我放学回到家后,却再也没有见过布兰卡。

布兰卡的宠物篮至今仍放在我房间的壁橱中。为什么要把这么一个再也用不上的东西一直保存在家里,我也不太清楚其中的缘由,也许它是一个“证据”吧,证明布兰卡曾经在我们家里生活过。除了这个宠物篮之外,我们家里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跟布兰卡有关了。

我把宠物篮从壁橱里拿了出来。那篮子根本不像是一个有着十三年历史的东西,篮身的塑料没有一点老化的迹象,也没有褪色的痕迹。妈妈当初就是用这个宠物篮把布兰卡提回家的,可是,我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布兰卡在这篮子里的样子。篮子白色塑料提手的中间部分却略微变成了黄色,因为当初我提过它,我手心的汗水浸湿了提手。

宠物篮上面是两扇盖子,打开一扇盖子就可以把小猫装进其中。一扇盖子是透明塑料制成的,可以透过它观察篮子里小猫的动向。另一侧的盖子则是黄色不透明塑料制成的小储物盒。提篮子带小猫出门的时候,小储物盒里可以装猫食或项圈之类的小东西。可是在我的记忆中,似乎一次也没有打开过这个储物盒,于是我打算打开看看。

结果里面放着布兰卡的项圈。那是一个带有天蓝色花纹的粉红色带子,上面还系着一个银色的铃铛。那正是布兰卡的项圈。我一直以为布兰卡离开我的时候,也把那个项圈带走了呢,没想到它竟然被藏在宠物篮的小储物盒里。如果我知道布兰卡的项圈还在,可能早就把那个宠物篮扔掉了,留一个项圈就足够了。不过,我真的会把那篮子扔掉吗?

那个项圈是布兰卡来到我们家一个月之后妈妈买回来的。当时我还问过妈妈,也不让布兰卡出门,给它买项圈有什么用?妈妈则略带兴奋地回答,看那个项圈有点像项链,挺好看的,就买回来了。说完,她就把那项圈系在了布兰卡的脖子上。布兰卡那带有光泽的白毛把粉红色的项圈映衬得更加漂亮,这个项圈和它很配。因为我早就习惯了布兰卡不加任何装饰的样子,所以,我眯着眼睛看着戴了项圈的布兰卡,心想,如果不戴可能更好看一些。不过,看了半天之后,我也感觉戴着项圈更好一点。

但是我心中还有个疑问,那项圈上就不必挂个铃铛了吧。项圈本身是专为幼猫设计的,带子很薄又柔软,宽度大约只有一厘米。可是项圈上挂的那个铃铛,直径足足有两厘米大小,我觉得和这么小的猫相比根本不成比例嘛。妈妈把铃铛挂在项圈的后面,也就是让那铃铛一直在布兰卡的脖子后面,这样虽然不影响小猫吃东西、搔痒痒,但是布兰卡每走一步,那铃铛都会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让它很不自在,甚至有点惊慌失措。我感觉布兰卡带着铃铛太可怜了,就跟妈妈提议说,应该把那铃铛取下来。可是妈妈却说:

“听见铃铛响,就知道布兰卡在哪儿,我才能放心。”

即使看不见布兰卡,只要听见铃铛的声音就知道它在附近,妈妈这种担心布兰卡的心情我能理解,所以也就没再说什么。刚戴上项圈的头半个小时里,那铃铛的响声着实让布兰卡的眼睛中充满了惊恐。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布兰卡似乎也习惯了铃声的存在,它的情绪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不知是布兰卡特别聪明,还是所有的猫都具有类似的习性,当它知道铃声的来源就在自己身上之后,它就会有意放轻、放慢自己的动作,以避免让铃铛发出太大、太剧烈的声音,渐渐地,它自己就习惯了。

我拿起那个带铃铛的项圈,在空中摇了摇。在这个完全没有其他声音的房间中,那铃铛的声音清脆悦耳,仿佛随风飘摆的风铃发出的声音。这也许是我产生的幻觉吧,因为我太想回忆起当时布兰卡戴着它时发出的声音,而人越是执着地想象一种东西,就越容易产生幻觉。

寻找消失的布兰卡,那铃声是唯一的线索。布兰卡没有留下任何照片,但只要看到这宠物篮和项圈,就足以唤醒我当时的记忆。

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当大门打开的时候,来迎接我的只有妈妈一个人。不仅布兰卡没有出来,就是那熟悉的铃声我也没有听见。我朝屋里喊了一声布兰卡的名字,可是没有任何回应。这让我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于是我不安地抬起头望向了妈妈,妈妈则皱着眉头着急地对我说:

“布兰卡跑出去不见了!我出来晾衣服,心想这短短的一会儿工夫让它到院子里走走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可结果它还是不见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都快掉下泪水了。不过妈妈低头安慰我说:

“我们出去找找吧。听说出生半年之内的小猫,活动范围最多不会超过几百米,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而且,布兰卡的项圈上不是有个大铃铛嘛,只要它一动我们就能听见声音。快!去把书包放下,到屋子里把宠物篮提出来。咱们一块出去找布兰卡。”

我点了点头,然后飞快地跑进屋里,放下书包,提起宠物篮就和妈妈一起出门了。

“你喊喊它的名字。我喊,它不一定理我。但你喊,它肯定会有回应的。”

不仅仅是喊名字,只要我跟布兰卡一搭话,它肯定“喵”的一声回应我,而且只回应我。肚子饿了吗?困了吗?想不想一起玩?要上厕所?只要我一问话,布兰卡一定会抬头望着我

,嘴里还“喵”地叫一声。不同的“喵”声,代表不同的含义,也只有我能听懂它的意思。这是布兰卡第一次出家门,肯定高兴得不得了,所以不知不觉就跑远了,但它那么小还找不到回家的路,说不定现在正躲在哪个角落里瑟瑟发抖呢。也许它正急切地等待听到我的声音呢,心中在喊:“结衣子,快来救我!”

于是,我用足了力气大声喊道:“布兰卡!”没有回应。可是,妈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紧张地“啊”了一声,然后说:

“那个方向好像有铃铛的声音,你听到了没有?”

我什么也没听见,可既然妈妈说她听见了铃铛的声音,我就紧跟着妈妈走了过去。走了五十米左右,我们停住脚步,我又喊了一声“布兰卡”。然后妈妈说:“好像在那边!”就这样,我跟着妈妈离开了“SpringFlowerCity”,渐渐来到了县道上,最后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县营住宅区附近。

“我听那铃铛的声音好像跑到了楼房的后面。妈妈在这里等你,结衣子,你绕到楼后面去看看。也许布兰卡会从后窗跳到居民的家里,所以你要仔细听房子里面有没有铃铛的声音,再从窗户往里面看看。”

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去,我没有多想,也没有时间细问妈妈。在搜寻布兰卡的过程中,我似乎找到了当初寻找万佑子姐姐的感觉,只是拼了命地找,根本不会多想。按照妈妈的吩咐,我提着宠物篮想绕到县营住宅第一栋楼的背后,结果在小公园那儿遇见了几个熟人。

“结衣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围拢过来的有和我同一年级的同学,也有比我大的校友,总共六个人。他们的视线从我的脸移到我手中的宠物篮,然后又从宠物篮移到我的脸。

“我来找我的猫。”

听我这么一说,那帮人的脸上都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起来。什么猫?什么颜色的?有多大?它叫什么名字?……当我告诉他们布兰卡还只是一只几个月大的幼猫时,他们的好奇心就更加强烈了,都说要帮我一起寻找。我想,与其说他们是想帮我找猫,倒不如说是他们在这个小公园里玩腻了,想找点新鲜的事情做。

布兰卡!布兰卡!孩子们呼唤小猫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们把小公园和住宅楼的周围找了个遍,也没见布兰卡的踪影。就连一楼人家在楼后放的洗衣机、储物柜下面我们都找过了,依然没有任何发现。过了一会儿,包括娜娜姐姐在内的几个六年级学生恰巧也到小公园来玩。

他们看到我手里提的宠物篮都感到好奇,娜娜姐姐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把之前的经过告诉了他们。结果娜娜姐姐提出一个新的方案,她建议对于一楼的住户我们挨家挨户地按门铃,一个一个地询问他们有没有看见我的小猫。在我点头表示同意之前,娜娜姐姐已经拉起我的手把我带到了正对小公园的二栋一楼的101室门前,并按响了门铃。

我只要站在娜娜姐姐身旁就好了,不用我做任何事情。

一楼的住户中,开门出来的人基本上都是和我妈妈年纪相仿的家庭主妇。其中还有人认识娜娜姐姐,开门看见娜娜姐姐和我之后还会热情地打招呼说:“这不是娜娜吗?你有什么事吗?”

“我们在找一只小白猫,请问您看见过吗?”娜娜姐姐问。

所有人都摇头表示没看见,但并没有人向我投来奇怪的眼光。就在一栋、二栋的一楼所有住户都被我们问完之后,我妈妈出现了。

妈妈单手提着一个“丸一”杂货店的购物袋。我告诉妈妈这些同学帮忙寻找布兰卡的经过,妈妈非常感激,一边连声道谢,一边从购物袋里拿出一大盒巧克力糖递给娜娜姐姐,请她帮忙把这些糖果分发给孩子们。一看还有糖果吃,帮忙找猫的孩子个个都欣喜不已。

“谢谢大家了!以后,希望你们多和结衣子一起玩啊。”

听我妈妈这么一说,大家都用力地向我点了点头,尤其是那几个和我同级的孩子,点头更加用力。他们还纷纷安慰说:“布兰卡肯定很快就能找到的”“结衣子以后常来小公园玩啊”……这一趟虽然没有找到布兰卡,但我的心里却感觉暖暖的。和大家道别之后,我就和妈妈手拉着手回家了。

“有没有从房间里面传出铃铛的声音?你们有仔细听吗?”

妈妈这么一问,我就把自己和娜娜姐姐一起挨家挨户询问的经过讲给了妈妈听,然后我还补充了一句:

“大家都说没看见小白猫。而且我也没有听见哪个房间中传来铃铛声或布兰卡的叫声。”

看妈妈的表情,她好像在思考什么,但很快,她就变成笑脸对我说:

“很了不起嘛!我还以为你会在楼房后面瞎转悠呢,没想到你竟然敢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不愧是上了小学的孩子,真是能干!托了布兰卡的福,你又长大了不少。”

听妈妈这么表扬我,我心里乐开了花。我并没有告诉妈妈,其实我只是站在娜娜姐姐身旁一句话也没说,都是娜娜姐姐的功劳。当妈妈问我:“你有没有向开门的人道谢?”我只是点了点头。实际上,道谢的话也都是娜娜姐姐说的。不过,在妈妈表扬我的过程中,我的心中莫名其妙地涌起了一股自信,我相信自己,下次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的话,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做好。

我跟着妈妈回到家,我们先在院子里巡视了一圈,没有布兰卡的踪迹,于是只好回屋了。妈妈叫我先去洗手,正当我在卫生间洗手的时候,突然从厨房中传来了妈妈的一声惊呼:“啊!”我都没来得及冲掉手上的肥皂泡沫就急匆匆地跑到了厨房,结果看见布兰卡正在妈妈的怀中。

“原来它在那个地方睡着了。”

说着,妈妈用手指了指刚才布兰卡睡觉的地方。原来,在厨房通往后院的门旁有一个箱子,那箱子和墙面之间有一个十厘米的空隙,之前布兰卡就睡在那里。布兰卡在妈妈的怀里刚刚睁开惺忪的睡眼,打哈欠一样张着大嘴轻轻地“喵”了一声。它睁着眼睛一直盯着我,于是妈妈把它递到了我的手中。我一下紧紧地把布兰卡揽进了怀中,好像分别了很久一样。刚才我心中还有些抱怨,想跟妈妈说要是先在家里仔细找找就好了,可是,就在拥布兰卡入怀的那一刻,我心中的所有牢骚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万佑子姐姐刚刚失踪的时候,我心里会想:昨天姐姐还在的嘛;一周之后,我会想:一周之前姐姐还在的嘛……最后和姐姐在一起的情景不断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可是,四五个月过去之后,再想万佑子姐姐的时候,我就会想: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和姐姐一起做什么来着?回忆的时间点越来越遥远,景象也越来越模糊。

那时我在和姐姐一起玩什么?一起聊些什么?一起读什么书?

十一月的一节美术课,老师说要给我们上一次有趣的课。上课的前一天,美术老师通知我们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带一本自己最喜欢的绘本来。我选的书是《豌豆公主》。美术课是下午上,所以,中午午休时间,大家都拿出自己带的书交换着看。这种情况下,大家感兴趣的往往是那些不出名的作品,因为没听说过,所以才会觉得好奇。其他不少同学都带了安徒生的童话书,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听说过我这本《豌豆公主》。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的身边围了很多女同学,一时之间,我竟然小小地体验了一把“众星捧月”的感觉。在学校里,这种感觉我可是头一次体会到。因为《豌豆公主》的故事很短,所以,大家很快就读完了。可是,读完之后没有一个人说这本书有意思。大多数人的意见是:“没看太明白。”让大家感到失望,我觉得我又犯了一个错误,心中充满了愧疚。可是,我觉得那个故事挺有意思的呀。就在这时,不知谁问了一句,结果又燃起了大家对这个故事的兴趣。

“铺那么多层褥子,真的还能感觉到下面的豆子吗?”

这句话一出,周围的同学都跟着不住地点头,似乎都想知道问题的答案。然后他们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说,我真想回家试一试。也有人说,我家没有那么多被褥。还有人说,妈妈一定不会允许的……不管是谁,眼睛里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时,有一个同学把问题抛给了抱着绘本的我:

“结衣子,你试过吗?”

我大大地点了一下头。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们,我确实做过那个大家都感兴趣的实验。

“我用的不是豌豆,而是一个玻璃球。上面铺了好几层被褥,最上面还铺了两层羽绒被。万佑子姐姐还……”

我的话突然停了下来,那是因为我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万佑子姐姐的名字。而我的话无法继续下去则是因为我回想起了和万佑子姐姐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让我无法再说出一个字。

当我的一滴眼泪掉在课桌上的时候,周围的女同学都迅速地向后退了一步。长大之后,任何人都能明白,人流眼泪可能并不是因为眼前。但对于小学一年级的孩子们来说,她们还无法理解这一点。

我周围的同学都以为造成我流泪的原因就在我周围半径一米的范围之内。所以她们纷纷向后退,想跳出这个圈子。有一个人动作慢了点,被留在了这个圈子之中,于是她连忙向圈子外的同学解释道:

“万佑子被拐走的事,不是我说的。是结衣子自己说的。”

我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万佑子这个名字确实也是我自己说出来的。可是,周围的同学却都在责怪我,说是我自己把自己弄哭的。此刻,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抱着绘本跑出了教室,暂时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我该去哪儿呢?我能去哪儿呢?如果是别的同学说我的坏话,我可以去老师办公室,向老师诉说我的委屈。可是,刚才同学们并没有说我的坏话呀。我想,整件事情都是由《豌豆公主》这本书引起,还是不要再让它出现在同学们面前比较好。我应该换一本书,于是朝学校的图书室走去。

在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教过我们去图书室借阅图书的方法。以前,万佑子姐姐几乎每天都去图书室读书,而我和姐姐不同,在我的印象中,我似乎一次也没去过图书室。我抱着《豌豆公主》进入图书室后,穿过柜台直接朝书架走去。这时,柜台后的一个声音向我飘来:“先把书还了,才能借新书。”原来是图书室管理员同学。通过她胸前戴的名牌,我知道她是六年级的姐姐,但她名字的汉字我认不全,只知道一个“原”字。

我吞吞吐吐地告诉她,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书,不是图书室的,因为美术课需要一本课外书,我想借一本。说话的时候我之所以没有哭出来,都是对面那个姐姐一直用温柔的目光望着我的缘故。本来引起误会的责任在我,但没想到那个姐姐却主动向我道歉,说她误会我了。她还说,如果我告诉她想要哪方面的书,她可以帮我找。

至于该借什么书,我的心里也没谱。但忽然之间,小猫布兰卡的形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于是我瞬间拿定主意,告诉姐姐我想借《狼王传》。

那姐姐到书架里转了一圈,很快就把《狼王传》拿到了我的眼前。她问我姓名和班级,要帮我填借书卡。

“我叫安西结衣子,一年级二班。”

当我说出自己的名字时,那个姐姐突然停住了笔,抬头盯着我看。然后用说不出是尴尬还是歉疚的表情对我说:“不好意思。”这个时候,我才根据她胸前的名牌上那几个不认识的汉字猜出她的名字,原来她就是柿原风香。就是在万佑子姐姐失踪当天下午,在“HORIZON”超市的停车场见到姐姐的那个柿原风香。她跟我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所以只能接过书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了图书室。甚至都忘了跟她说声谢谢,毕竟人家还帮我找到了书、填了借书卡。

在美术课上,我按照《狼王传》中的形象画了两匹狼,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两匹狼都像是两只猫。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把美术课的时间混过去了。放学之后,因为学校依然实施集体放学制度,所以我向下大龙地区的学生集合点走去。结果看见了柿原风香姐姐,她手持一面旗子,旗上写着一个地区的名字,她是那个地区学生的领队。

为了补上我对风香姐姐的谢意,我向她挥了挥手,而风香姐姐也微笑着朝我挥了挥手。这个过程被娜娜姐姐看在了眼里。当我们排队离开学校,走到指定解散地点的时候,娜娜姐姐凑过来对我说:“今天我陪你一起回家。”在路上,娜娜姐姐问我:“你刚才为什么要向柿原风香挥手?”

我就把中午我在图书室经历的事情跟娜娜姐姐说了一遍,只是没讲风香对我说“不好意思”那一段。

“关于万佑子的事情,她没跟你说什么吗?”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柿原风香这个人不太可靠。她没什么朋友,

所以经常会撒谎,以吸引大家的注意。她说什么自己曾经遭到‘鸡蛋大婶’的袭击,自行车座椅被洒上生鸡蛋,‘鸡蛋大婶’本来就是一个传说,谁也没见过。所以风香说的多半是她瞎编的。”

说着说着,娜娜姐姐把脸凑近了我,而且压低声音说:

“我们六年级的女同学之间都在传一件事情,我觉得告诉你也没关系。就是风香说的,你姐姐失踪那天下午,她在‘HORIZON’超市停车场看见万佑子的事,我们觉得也是她瞎编的。”

听到这话,我就感觉好像有一柄铁锤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脑袋上,一瞬间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为了理解娜娜姐姐刚才那番话的含义,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面对如此严重的事件,怎么可能还有人会撒谎,我一时不太敢相信娜娜姐姐的话是真的。我就这样低着头沉默不语地和娜娜姐姐并排往前走,走了一段之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并不自觉地惊叫了一声:“啊!”然后对娜娜姐姐说:

“可是,我姐姐的草帽确实落在了‘HORIZON’超市的停车场里啊。”

“所以她才会编那样的瞎话呀。”娜娜姐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接着,娜娜姐姐又给我讲了她的推断。她说诱拐我姐姐的凶手可能不止一个人,而是个团伙。这个犯罪团伙非常狡猾,为了扰乱警方的侦破,他们也多路分兵,一路人挟持万佑子离开,而另一路则可能在远离真正逃走路线的地方故意丢下万佑子的一些物品,以转移侦察人员的注意力。而偶然了解到万佑子的帽子出现在超市停车场的柿原风香,认为万佑子曾经出现在那里,于是就编造了一个她在超市停车场见过万佑子的谎话。

“可是,风香怎么会知道万佑子的草帽出现在超市停车场的事情呢?”我问。

“你忘了?风香的一个姨妈还是姑妈来着,不就在那家超市工作嘛。”

娜娜姐姐那肯定而沉稳的口气,具有十足的说服力。就在远远能看见我们家房子的时候,对于娜娜姐姐的话我已经相信了九成。

“这些事情我可以跟妈妈说吗?”

新得到的这个信息让我心里十分不安,我想告诉妈妈,可是又担心不太好,于是想征求一下娜娜姐姐的意见。听到我的问题,娜娜姐姐连忙把食指竖起来放在嘴唇前。她小声跟我说:

“如果你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妈妈的话,你妈妈肯定要通知警察,到时警察就要找风香来对质。不过,我想警察可不是吃素的,风香那样的小把戏也许警察早就看穿了,只是不愿意和她计较罢了。如果风香被戳穿了,就没有人再注意她了,到时说不定她又会编出什么骗人的故事来。以后如果风香来找你问你姐姐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她,你还要立刻来向我报告。”

在我点头的时候,我们两个已经走到了我家门前,娜娜姐姐和我挥手告别。我遵守了和娜娜姐姐的约定,没有把她说的有关风香撒谎的事情告诉妈妈。但是,也许告诉妈妈会好一些。因为那个时候妈妈还没有完全放弃去“HORIZON”超市“潜伏”。

从娜娜姐姐那儿听说风香撒谎的一周之后,虽然还没到十二月,但是在集体上下学的队伍中,圣诞节已经成为大家的重要话题。和比我大的孩子在一起,虽然可以听到更多的新闻、获得更多的知识,但其中也有一些让我幼小的心灵体验到了现实的遗憾。比如,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圣诞老人,就是我在那个时候知道的。

不过,我觉得早点知道不存在圣诞老人的事实,也许是个好事。如果没有圣诞老人,那么圣诞节礼物都是爸爸、妈妈为我们准备的。可是今年的圣诞节,万佑子姐姐不在,爸爸、妈妈是不是就会把买礼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呢?或者即使想着要给孩子买礼物的事,也懒得去买呢?我不知道自己今年还能不能得到圣诞礼物,但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悲伤,因为我觉得圣诞老人不来了、万佑子姐姐消失了,都是由于我的过错造成的。

同学们都满心期待地聊着有关圣诞礼物的话题。虽然对于圣诞礼物我已经死了一半的心,但说实话,心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期待,希望能得到圣诞礼物。不过,与圣诞礼物相比,我更希望在圣诞节之前万佑子姐姐能够平安归来。

心中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门口,我一抬头,看见妈妈正站在大门口,她手里还提着那个装猫用的宠物篮。看见我回来之后,妈妈皱起眉头,焦急地说:

“布兰卡跑出去了。”

妈妈还说她已经把家里翻了个遍,结果布兰卡没在家里。于是她就提着宠物篮外出寻找布兰卡,结果在县营住宅二栋203号的阳台上看见了布兰卡。可是,她去按203号的门铃时,似乎没人在家,老半天都没人来开门。

“这次结衣子你再去看看。听见你的声音,没准布兰卡自己就下来了。”

在我点头之前,妈妈就把宠物篮塞进了我的手里。我只得放下书包,提着篮子朝县营住宅区的方向走去。虽然我心里很紧张,但我还是安慰自己说,知道房间号码就好办多了。只要像上次娜娜姐姐那样,敲开门,问问主人就可以了。

来到县营住宅区后,我运了一口气,才把头抬起来望向了二栋楼。只有四层高的住宅楼没有电梯,在大楼两端各有一个外置楼梯。我找到了203号的位置,然后转到大楼背后,想看看203号的阳台。从大楼的背后看,每一层楼都有一个长条状连通的大阳台,只不过每一户之间都有隔断,大阳台被分割成了若干个小格子。布兰卡可能是从楼梯跑上了二楼,然后沿着阳台的外沿爬进了203号的阳台里。当我望向203号的阳台时,映入眼帘的是那里晾着的一块非常醒目的毛毯。毛毯上的图案是一个动画片的主人公,我看过那个动画片。在电视播放《魔法少女米璐璐》之前,还播放过另外一个叫作《魔法少女马尔龙》的动画片。毛毯上的图案就是魔法少女马尔龙。

我瞪大了眼睛往阳台上望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布兰卡的身影。

我沿着楼梯走上二楼,按响了203号房的门铃。开门的是一位老奶奶。其实,该说的台词我早就在头脑中反复练习了无数次,可是,当大门打开,里面有人出来时,之前练好的台词一下就都忘光了。

“我在找一只小白猫,它在您家阳台上吗?”

仅仅说出这一句话,我的手心里就已经攥满了汗水。令我紧张的心稍微放松一点的是,眼前这位老奶奶并没有露出奇怪的表情,她说:“喔,原来是找小猫啊。”虽然从大门口看不到阳台的样子,但我能察觉到,奶奶是刚把毛毯晾在阳台上的。

“说不定那小猫喜欢在我们家阳台上晒太阳,我去帮你看看。”

说着,奶奶转身朝里屋走去,是去阳台帮我找小猫,大门也没关,就这样敞开着。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看能不能听见铃铛的声音,可是没有听到铃铛的声音。听到的只有电视机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电视里正在播放外婆喜欢的那部侦探剧。这时老奶奶从阳台回来了,她说:

“我仔细找过了,没有发现小猫。它可能还藏在这栋楼里,但是很快天就要黑了,诱拐小孩的凶手还没有抓到,所以你还是早点回家吧。”

说这话的过程中,奶奶似乎认出了我。因为我曾经来居民楼里发过征集目击信息的宣传单和小礼物,所以奶奶以前应该见过我。于是,奶奶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说:

“真是可怜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我们家找猫,估计是你妈妈告诉你猫在我家阳台上,让你来的吧。那样的话,你还是快回家吧,不用找,小猫也会回去的。”

我不知道奶奶这么说是安慰我,还是驱逐我离开,只觉得她的口气有些生硬。我灰溜溜地低下头,转身离开了。就连道谢和再见的话也没有说出来,那是因为我正使劲咬着嘴唇,否则的话我肯定会哭出来。

我哪还有力气去敲其他人家的门。我看见小公园里有几个和我同年级的孩子在玩耍,为了不让他们发现我,我尽量快速地、悄无声息地绕开小公园离开了县营住宅区。我一口气跑回家,按响门铃之后,妈妈穿着围裙、手里拿着炸鱼的长筷子跑来给我开门。

“怎么样?找到没有?”妈妈一边询问我找猫的情况一边惦记着厨房里做的菜。“快进来。”我进来之后,妈妈赶紧关上了门,对我说了一句:“你先等等。”然后就跑回厨房做她的菜去了。

我随手把宠物篮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水,黏糊糊的感觉很不舒服,我得先洗洗手。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我突然听见了铃铛的响声。难道是我产生了幻觉?我又仔细听了听,果然听到了铃铛的响声,而且就是从隔壁浴室传来的。我拉开浴室的门,这次听到了布兰卡的叫声,是从盖着盖子的浴缸中传来的。

它怎么会在浴缸里呢?还盖了盖子。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浴缸的盖子,首先确认里面有没有水,还好,水早就放光了。只见布兰卡在浴缸里抬着头用委屈的眼光望着我。我连忙抱起它,在怀里好好爱抚了一阵,然后把它抱进了厨房。

“肚子饿了吧?晚饭马上就好了。要不你先吃点点心吧。”

说着,妈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可是,当她看见布兰卡时,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你在哪儿找到它的?”

我告诉妈妈是在浴缸中找到的布兰卡,结果妈妈先是一副吃惊的样子,说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呢?然后又装出一副安心的样子,说幸好浴缸里面没有水。可是,我却觉得布兰卡没有可能自己爬进浴缸里。

当人长大之后,就会忘记自己上一年级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对于那个年纪的小孩子的智商,也往往会低估。

拿我自己来说,如果没有发生万佑子姐姐失踪事件,我对一年级的记忆恐怕也只能保留运动会上自己的“英姿”。至于哪个汉字是在几年级学的、哪个数学问题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一概都想不起来了,最多只知道是小学时期学的。

长大以后,当我们想象小学一年级学生的样子时,一般不会联想到自己小时候的样子,而是会以已经符号化的小学生形象为基础,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随意的加工创作。因此,在成年人的印象中,一年级的小学生都是天真纯洁的、不会独立思考的、大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简单生物”。

我妈妈也不例外,她也会把我想成头脑不灵活的小孩。尤其是像我妈妈这种小时候生活条件好、在万事无忧的条件中成长起来的人,恐怕小时候根本没有说过谎,也没有做过出格、调皮的事,更没有发现大人的谎言并戳穿他们的经历。所以,在她的记忆中,多半认为她小时候是个单纯的孩子。

因此,像我这样一个连学习都不太在行的孩子,在妈妈眼里自然也是个笨小孩,当然不会那么容易看穿她的谎言。

平时,我家浴缸的盖子都会盖得严严实实,不会留缝隙。为了更好地保温,那浴缸盖子是木头的,足有五厘米厚,对我来说都相当重。所以,当我第一眼看见布兰卡在浴缸里时,就感觉不可能是它自己移开盖子跳进去的。关键是布兰卡进入浴缸后,那盖子又严严实实地盖好了,不可能是小猫跳进去后,它自己把盖子盖好的。所以我马上就明白了,那是妈妈把布兰卡关进浴缸里的。如果我追问妈妈的话,她可能会说当我外出寻找布兰卡的时候,她在院子里找到了布兰卡,但是她要在厨房做炸鱼,如果小猫来厨房捣乱会很危险,所以她暂时把布兰卡关进了浴缸里。她如果那样解释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再说什么。

但是,我确信是妈妈把布兰卡关进浴缸,然后撒谎说布兰卡出去跑丢了,让我外出去找它。

那个时候我确信妈妈说了谎,也许应该当场就把话说穿,可是,因为害怕妈妈生气责骂我,就没有揭穿她。现在回想起来,也许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模糊地察觉到了妈妈的真正目的,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又打乱了我的思路,让我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而且,为了不让大人误认为我是爱耍小聪明的小孩,所以,在那个时候我决定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而且,当时我没有追问妈妈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当时回到家后,我的心里还有一些无法化解的紧张,因为去县营住宅区寻找布兰卡的经历,是我长那么大最为别扭的一段体验。

又过了一段时间。在集体放学回家的途中,有人说想看看我家的小猫。

那天下午放学后,住在下大龙地区的孩子从学校排队走到解散地点一哄而散的时候,娜娜姐姐叫住了我,不过她并没有提出看猫的事情。提出要去我家看猫的是一个和万佑子姐姐同年级的女孩子。听她这么一说,在场的还有几个孩子也都跟着起哄说:“我也想看!我也要看!”最后,一共有五个人跟着我到了我家。

当妈妈听到门铃为我开门的时候,我身后的一帮同学似乎把她

惊呆了,不过只有短短的两秒钟。两秒钟后,她就摆出了一副笑脸,招呼她们到屋里来做客。

“如果你们昨天说要来家里玩的话,今天我就给你们烤蛋糕了。”

说着,妈妈拿出了在外面买的曲奇饼等小点心,还泡了红茶摆在客厅的茶几上,招待我的这些朋友。

“小猫呢?”

娜娜姐姐这么一问,我才意识到,怎么今天布兰卡没有出来迎接我?我赶紧问妈妈布兰卡哪儿去了,妈妈也故作吃惊状,说它可能又跑出去了。然后一边呼唤着布兰卡的名字一边上二楼了。小朋友们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索性开始吃茶几上的点心。虽然这么多人一起来我家玩,但和我说话的也只有娜娜姐姐一个人。她问我:

“布兰卡经常自己跑出去玩吗?”

我说我从没见过布兰卡出门,只是听妈妈说在她晾衣服的时候会带布兰卡到院子里去玩。就在这时,妈妈抱着布兰卡沿着楼梯走下楼来。

“原来它在我们的房间里睡着了。”

因为已经进入初冬,我家客厅的茶几下面也换了一块秋冬用的长毛地毯。妈妈就把布兰卡放在了地毯的一角上。只见布兰卡眨着刚睡醒的大眼睛抬头望着我,然后张嘴打了一个大哈欠,接着“喵”地叫了一声,就慢慢地朝我走了过来。今天有这么多小孩子在这里,可布兰卡却能从中认出我,我感到非常高兴,这也让我在这群孩子中间挺直了腰杆。

“真可爱呀!”小朋友们异口同声地赞美着我的小猫,然后不约而同地都围了过来。有的孩子一看就养过猫,用老道的手法抚摸着布兰卡的下巴下面;也有的孩子可能没接触过这样的宠物,怯生生地伸出一根手指去碰布兰卡的尾巴。听着大家赞美布兰卡的言语,我感觉就像赞美我一样,得意得心中有种痒痒的感觉。在大家和布兰卡玩耍的过程中,有人发现我家电视柜里有迪士尼动画片的录像带,就说:“咱们看动画片吧。”于是,她们放下小猫,开始播放《爱丽丝梦游仙境》。我把布兰卡放在腿上,也和大家一起看起来。大家被动画人物的搞笑动作和语言逗得前仰后合,还不时抓起一个小点心放进嘴里,再喝上一口红茶。这一刻,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最开心的一个瞬间。不过,进入冬天,天黑得早了,动画片只看完上半集小朋友们就说要回家了。我和妈妈一起把她们送出大门。娜娜姐姐非常有礼貌地向我妈妈道了谢,又说了再见。其他孩子也都学着娜娜姐姐的样子跟我们道了别。

“下次再来我家接着看后半集动画片呀!”

听我这么一说,小朋友们都笑着说:“嗯,过几天再来找你玩。”她们走后,我们关上大门,我抱起脚边的布兰卡回到了客厅,结果发现沙发上放着一顶学生帽。一开始我以为是我的,可翻过来一看,里面写的不是我的名字。

我得赶紧给她送去,趁她们还没走远,我心里想着,就拿着帽子追出了门。一出门就看见她们几个人在不远处一边聊天一边慢吞吞地走着。我追了几步,甚至就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了。

“结衣子家真的养了一只猫啊。”

“好可爱的小猫。”

“总觉得那只猫有点像万佑子。”

“我也这么认为。想想还真有点恐怖呢。”

听到这儿,我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去追她们,而是拿着帽子一个人回家去了。看着客厅茶几上剩下的糕点渣和空茶杯,它们本应该散发着刚才快乐时光的余温,可现在,它们却变成一种空虚感的证据,刺眼地摆在我的面前。

刚才听到的那段对话,不停地在我的头脑中打转。

布兰卡可能确实有点像万佑子姐姐,但是哪里恐怖了嘛?!看到万佑子姐姐被她们当幽灵对待,我感到万分难过。那个说恐怖的同学,如果她下次再来我家玩,我绝对不会让她碰布兰卡了。不过同时我也感觉,那帮孩子不会再来我家玩了,虽然还剩半集动画片没有看完。

她们来我们家,就是想证实一下我是否真的养了猫。可是,她们为什么要确认这一点呢?这么说来,我忽然想到,今天来我家的同学中除了娜娜姐姐外,其他几个都住在县营住宅区。她们之中还有的是曾经帮我一起找猫的人,她们应该知道我家养猫的事啊。可为什么还会怀疑呢?难道她们认为我家根本没养猫,我只是提着一个空的宠物篮去她们那里找猫?我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呢?

目的就是……为了寻找万佑子姐姐。

这样说来,是妈妈有意将布兰卡藏起来,然后让我以寻找小猫的名义去她怀疑的人家打听虚实,看能不能找到万佑子姐姐的线索。对了,今天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布兰卡也没有出来迎接我。要不是娜娜姐姐恰巧来我家玩,恐怕妈妈又会让我出去找猫了吧。而且,今天妈妈的计划没能实施,估计明天她会故伎重演。

这个时候妈妈已经把饭菜摆上桌,喊我一起吃饭。这段时期,爸爸已经恢复了正常工作,还像以前一样经常加班,所以我们一般不等他回来就先吃饭了。坐在餐桌旁,我做好了惹妈妈生气的心理准备,问道:

“妈妈,其实您不是让我去找布兰卡,而是去找万佑子姐姐,对吧?”

可能是因为吃惊吧,妈妈瞪大了眼睛,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有人跟你说了些什么吗?”

虽然没有人直接跟我说破,但是来家里玩的那几个同学的言行已经让我看透了这一点,而且,把责任推到她们身上会让我感觉轻松一点,于是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如果是我一个人猜测的,妈妈可能还会编出一些理由来搪塞我,但她以为是高年级同学给我说破了真相,所以也就放弃了辩解,她点头承认了。妈妈接着说道:

“把一切都交给警察,让我静静地在家里等待结果,妈妈真的做不到。”

妈妈之前承诺不再去超市搜索“变态”了,但随即她就想出了新的计划。她从远处观察情况,发现可疑的地方之后,再派我去近距离侦察。可是,怎么才能敲开陌生人家的大门呢?得需要一个借口,寻找小猫就是个不错的借口。

之前我去的那家住着一个老奶奶,怎么看也不可能把她和“变态”联系到一起啊。可妈妈为什么还会让我去她家打探情况呢?对了,我想起了奶奶家阳台上晒的毛毯。因为那毛毯上有魔法少女动画片里的角色。估计妈妈提着杂货店“丸一”的购物袋远远地观察县营住宅区的时候,这块毛毯引起了她的怀疑。

“虽说阳台上晾的衣物不一定都是大人的,但魔法少女的毛毯还是太可疑了。”

妈妈对魔法少女的形象竟然如此地执着,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现在分析起来,我大体也能理解那位老奶奶用魔法少女图案毛毯的原因。奶奶阳台上晾的毛毯图案是“魔法少女马尔龙”。但是,《魔法少女马尔龙》是一部已经过气的动画片,当时正在播放的是《魔法少女米璐璐》。

在我自己独立生活之后才知道,当一部动画片全部播放完之后,以动画片中人物形象设计的商品,也会随之降价。我在神户租住的公寓里,有一些贴着降价标签的鱼肉松,鱼肉松的包装盒上就印着可爱的动画人物。说实话,那些动画片我根本就没看过,应该是已经过气的动画片。它们都是我在大超市里买的。

要不是因为我家门口就有一家“十元店”,那么包括刷牙缸在内的各种小日用品我都会到大超市里去买那些带有过气动画人物的,因为它们便宜。我又没有男朋友,也没有人会到我的住处来,所以关于日用品,只要功能齐备,我才不会在意它的颜色、图案呢。

因此,那位老奶奶会用“魔法少女马尔龙”图案的毛毯,其实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它便宜。可是,对于除了食物以外的所有日用品都要去商业街大商场里购买牌子货的妈妈来说,她是不会联想到这个层面的。

“说实话,县营住宅区和周边的一些人家,我真想一家一家地去搜索。我要把这些地方的每一个角落都翻个遍,包括他们家里的所有壁橱和柜子。可是,妈妈不能这么去做。而且,就算我拜托警察去做,警察也没有权力挨家挨户地这样搜查。再有,对于娜娜提供的证言,好像警察也不太相信。可是,他们也没有更有力的线索。我觉得娜娜那么有礼貌又懂事,不像是会撒谎的孩子,警察说她的话不可信,恐怕只是他们不想挨家挨户搜查的借口。所以,妈妈就只能指望结衣子你了。”

妈妈所说的话,我并不百分之百地理解。但是,既然妈妈希望我这样做,我就应该帮助妈妈。布兰卡一次次地爬到我的膝盖上,我一次次地把它推开放到了地上。妈妈已经戳破了她的真正目的是让我打着找猫的名义去找万佑子姐姐,所以,她就没有必要再把布兰卡藏起来了,也不用再跟我撒谎了。

“话虽这么说,你去的时候也没有必要每一家都按门铃。如果敲开了门,里面有人邀请你进屋的话,你绝对不能进屋。你只需要在门口听一听有没有你姐姐的声音,有没有小孩的动静,或者留心一下是否有可疑的地方。然后就记下门牌号码迅速回家,记住了吗?”

因为妈妈的真正目的已经被戳穿了,所以她才会给我讲这些注意事项。如果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相信是去找猫的,那妈妈在送我出门的时候,肯定也不会和我说这些。可是,不管妈妈的目的是让我去找万佑子姐姐,还是去找猫,她都是把我送到了诱拐犯身边,就相当于把我推进了火坑。我不知道妈妈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如果被拐走的人是我的话,妈妈绝对不会让万佑子姐姐冒着风险去找我。

可当时的我并没有想到这些,每次都是按照妈妈的指示,提着宠物篮乖乖地出门。从这一点上看,之前我一直坚持认为小学一年级学生的智商并不是大人想象的那么糟糕的论点,应该撤回了。

我把布兰卡的项圈装回了宠物篮盖子上的储物盒里。回想当年,我提着这个宠物篮,到底走访了多少户人家,我自己也数不清了。那段时间,妈妈不仅仅观察县营住宅区和周边居民晾晒的衣物,她还继续着在“HORIZON”超市搜寻“变态”的工作。不过,这个时期她的行动已经不像之前那样露骨,她不会再站在货架旁边盯着别人选购商品。妈妈的行动变得很低调,也很诡秘。

妈妈好像找了一个助手。虽然妈妈肯定会苦口婆心地央求人家,但估计还是给了对方钱的。因为那个人就是“HORIZON”超市的工作人员,如果超市知道自己的职员协助顾客做那种事情,一定会把这个职员开除的。冒如此大的风险,如果没有什么好处的话,相信对方是不会干的。妈妈找到的那个助手名叫山口,就是万佑子姐姐失踪当天在超市服务台值班,把姐姐的帽子交给我的那位小姐。

山口小姐会把“魔法少女米璐璐”相关新商品进货的时间事先透露给我妈妈。得到这个情报之后,妈妈会在新商品上架当日假装去超市买东西,然后远远地观察新商品的货架,看有没有可疑的人购买。另外,山口小姐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观察服装商品区。因为从服务台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服装区。

山口小姐不用管魔法少女之类的东西,她只需留意那些购买小女孩衣物用品的顾客。只要她觉得某位顾客不适合买小女孩的衣物,她就会暗中尾随这位顾客离开超市,记下顾客的车牌号码和离去的方向,再向我妈妈报告。

得到山口小姐的情报之后,妈妈就会亲自进行甄别、选择,如果其中有人住在县营住宅区或附近,妈妈就会对其重点侦察。

当我提着宠物篮在县营住宅区和周边人家“找猫”的时候,开门的大多是老年人。在“HORIZON”超市的工作人员山口小姐的眼中,可能这些老年人也属于不适合购买小女孩衣物用品的人群。她将这些人的情报报告给我妈妈,我妈妈就从其中选出重点侦察对象,然后把我派往这些人的家里去侦察。恐怕山口小姐还没有孩子吧,而且她小的时候可能没有跟祖父母一起生活过。

以前,周末我和万佑子姐姐去外婆家住的时候,基本上什么东西都不用带,因为外婆已经把所需的一切都帮我们买好了。另外,即使不去祖父母家住,有些祖父母也会购买儿童衣物用品然后用快递直接送到孙子、孙女家里的。这么简单的事情,山口小姐也没有想到,她认为老年人购买小孩子的东西很奇怪。而且,可以说我妈妈和山口小姐的情况一样,是她把我派到了这些老人的家去侦察。

不过,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性,虽然妈妈知道老年人买儿童用品也存在一定的合理之处,但她也没有其他目标可以选择,所以只要有情报,她就会派我去确认。再有,如果目标真是一个“变态男”,可能妈妈也不敢把我派过去,但去那些老年人那里,她的心里会相对放松一点。总之,她的想法是即使得不到期待的效果,还是让我去确认一下好一点。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并不是所有老年人

都会和蔼亲切地对待我。有一半的老年人打开门,听说我在找小猫之后,会把家里的各个角落都找寻一边,然后遗憾地告诉我没有找到。每当遇到这样的爷爷、奶奶,我的心里都会感到愧疚,因为我对他们撒了谎。到了年底天气很冷的时候,有的老爷爷还会送我暖手炉,嘱咐我回去的路上别冻坏了。也有的老奶奶一边安慰我一边递给我两个橘子或煎饼。说实话我的心里非常感动。可是回到家我把这些礼物拿给妈妈看时,妈妈说下次一定不能再要别人的东西,然后随手就把那些礼物丢进了垃圾桶。

第二年开春之后,天气变暖,天黑得越来越晚。我再去别人家里“找猫”的时候,有些人会挽留我多待一会儿。本来他们就是购买小女孩衣物用品的人,多半对自己的小孙女都非常疼爱,所以见到我这样的小女孩也会很亲切地对待。关于我要“找”的小猫,他们往往用一句“没有看见”就一带而过了,然后就开始和我聊天。问我几岁了,得到我的回答后,有的人会惊喜地说:“啊!和我孙女一样大。”接着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孙女。有人还说不知该送点什么礼物给远方读书的孙女,让我帮忙出出主意,问我平时在学校里都做什么,喜欢什么样的动画人物。面对这些问题,我都会尽量详细地给他们解答。

这些都应该算是愉快的经历,剩下的另一半人给我留下的才是痛苦的经历。有的人打开门后,只冷冰冰地甩出一句:“不知道!”然后还用鄙夷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也有的人开门后很不客气地对我说:“你快回去吧!”然后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这个经历发生在万佑子姐姐失踪一年多以后的秋天。

被人关在门外那件事发生不久,有一天在上学的路上我发现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话。在教室里,以前和我一起玩的女同学,也躲得远远地看着我,而且几个人窃窃私语。当我走过去要跟她们搭话的时候,她们一起夸张地大叫一声:“啊!”然后做鸟兽散,飞奔出了教室。过了一会儿,我透过教室的窗户看见那几个女生又聚在了一起,依然在那窃窃私语。可是,她们小声说话时,并没有恶作剧得逞时的得意,更没有人偷笑,她们几个都是一脸严肃的样子。由此,我感觉到她们是从心里想躲着我。

她们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呢?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万佑子姐姐失踪的第二年四月,春假结束,新学期开始,我也升入了二年级。学校也推出了新规定,集体上下学的制度被取消了。万佑子姐姐刚失踪的那段时间里,没有家长对学校的集体上下学制度提出异议。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家长之中就出现了反对的声音。有的家长说早上孩子集体上学的时间和自己上班时间有冲突,希望取消这个制度;有的家长说放学后要接孩子去上补习班或特长班,而集体放学制度耽误了孩子不少时间……总之,越来越多的声音要求学校取消这一制度。本来,集体上下学的制度并不是我们家要求学校制定的,可是,学校想取消这一制度的时候,却打电话给我父母,希望他们率先提议取消这一制度。同时,校方还和我父母谈了新学期里学校对万佑子采取的新措施。

四年级一班的花名册里依然保留着万佑子的名字,可是却不会像三年级那样再在教室里为万佑子保留课桌,也不会再给万佑子安排辅导老师。此时我的心态也变得有些奇怪,一方面,为万佑子姐姐在学校的存在感不断消失而感到难过;另一方面,大家可怜同情万佑子的态度逐渐变得淡薄这一点,却让我感到空前的放松和安心。课间休息时,和同学们一起玩躲避球游戏,他们会像以前一样毫无顾忌地用球砸我。玩其他游戏时,他们都会一视同仁地对待我。因万佑子姐姐失踪事件而笼罩在我头上的阴影仿佛已经散去了。

万佑子失踪事件也好、弓香失踪事件也罢,已经不再是学校里大家谈论的热门话题,甚至可以说已经基本上销声匿迹了。大家谈论的一般都是电视节目、电视剧或好玩的玩具、游戏。那段时期,最热门的话题就要算诺查丹玛斯的大预言了。在万佑子姐姐失踪整整一年的八月五日,我们一家人又出去贴新的寻人启事,分发悬赏征集情报的宣传单。但大家似乎已经对我们所做的事情习以为常了,一直到暑假临近结束,都没有哪个孩子会提起万佑子姐姐失踪的事情。随着那个事件在人们头脑中渐渐淡去,我也逐渐地回归到一个普通的孩子,又能融入同学当中去了。

可是,开学后的某一天,我突然变成了大家躲避的对象。

我主动和同学说话,他们无不转身离开,我若追上去,他们就会跑开,所以我根本没有机会问他们躲避我的原因。如果我再死缠不放去问他们理由的话,我真怕他们直接骂我一句:“讨厌!”所以也就没有勇气再去追问了。以前,有娜娜姐姐保护我,她告诫学校的所有人,不分年级、不分男女,都不能说我的坏话、都不能躲着我。可是,娜娜姐姐已经小学毕业了。不过,我们班里也有一位像娜娜姐姐一样敢站出来保护我的人,虽然他说话的声音没有娜娜姐姐那么大。他叫岛田,据说他爸爸是一名中学教师。一天下午,在放学之前召开的班会上,岛田同学发言了:

“伊藤让全班同学都不理安西结衣子。伊藤,你为什么那么说?请你跟结衣子道歉!”

我觉得岛田同学可能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过这段话,今天他当着老师和所有同学的面,说得非常流利。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煽动大家躲着我的“主犯”是伊藤同学。我和伊藤是二年级才分到一个班的,平时我觉得她挺爽快的呀,属于有话直说的那种人,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要煽动全班同学都躲着我。这时,伊藤同学“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可是,可是结衣子怀疑我奶奶是诱拐犯!”

难道我跟妈妈的计划泄露了吗?我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可是,班主任老师似乎比我还着急,她匆匆忙忙地结束了班会。现在回想起来,对于像我这种家里遭遇了特殊情况的孩子,学校应该把我安排在一个老练的班主任负责的班级里。可是二年级时我所在的班级的班主任,是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女教师。而且,她对我家发生的事情可能只是一知半解,所以基本上不太用心处理我的事情。

“这个问题等放学之后我单独和安西、伊藤两位同学谈。但是,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可以不理自己的同学,大家清楚了吗?”

班主任能够这样提醒同学们,我心里面已经非常感激。只有岛田同学似乎还不太满意老师的处理方法,但其他同学好像都已经开始反省自己的错误了,脸上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朝老师点头。

放学之后,我对班主任老师解释说,我去县营住宅区的伊藤奶奶家,是为找我家走丢的小猫。但伊藤同学反驳说,她听家里大人说,我找猫只是表面的借口,实际是在寻找诱拐姐姐的凶手。我到她奶奶家去搜查,就等于怀疑她奶奶,因此她很生气。事实确实如伊藤同学说的那样,因此我低着头一直不敢抬起来。

“你真的只是去找小猫吗?”

老师又耐心地问了我一次,我大大地点了点头。可是,在点头的过程中也没敢抬起头来看着老师。

“就是嘛,谁家的大人也不会让孩子孤身一人去寻找凶犯的呀。”

老师这么一说,伊藤同学也点了点头,可她的脸上并没有理解或宽容的表情。但是,老师、伊藤和我的谈话就此结束了。伊藤没有向我道歉,甚至还在心里恨我,可这时老师已经抓起伊藤的手和我的手,勉强将我们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我能感觉到伊藤的手一点力气都没有。从第二天开始,班里的同学就没有那么露骨地躲着我了,但是,我也无法再次融入大家玩耍的圈子里了。大家这样的排斥和之前躲着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班主任老师并没有就此事和我的父母进行沟通。难道她认为我能一手解决所有问题吗?难不成,她真的相信我是去找猫了?或者,她知道伊藤同学说得比较正确,但觉得这个问题处理起来太麻烦,就假装我真的是去找猫了。只要没有成年人对我的妈妈发出警告,我就永远无法从找猫的行动中解脱出来。因此,后来我再打着找猫的旗号去别人家敲门的时候,就多是悲惨的经历了。

“这次怀疑到我头上了!给我滚开!”

有一次,当我敲开了一个孤寡老人的家门时,里面出来的老爷爷当面把我痛骂了一顿,据说他年轻的时候还曾是一位教师呢。他不仅骂了我,还敞开着大门转身回屋给我家打了个电话,他把刚才骂我的话又跟我妈妈喊了一遍。老爷爷的语气实在太恐怖了,吓得我不禁当场尿湿了裤子。恰巧,那层楼里住着一位我的同班女同学,她刚好出来看见了发生的一切,第二天,我的糗事全班都知道了。

事情正在逐渐发生变化,全班同学已经不单单是躲避我那么简单,我还开始成为大家刁难、戏耍的对象。我朝着“校园暴力中被欺负的孩子”扎扎实实地迈进着。使我陷入如此悲惨境遇的始作俑者当然是妈妈,但是,对于学校发生的事情我从没跟妈妈说过,也从没因为此事对妈妈发过脾气。因为我觉得,妈妈越是掺和,事态就会越严重。

能够给我安慰的只有布兰卡。那个时期,布兰卡已经长大,“小猫”的称呼已经无法搭配它的体型,但它依然像小时候一样爱撒娇。每当我感到难过、心酸的时候,布兰卡总会用它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鼓励我:“打起精神来!”然后把它温暖的身体借给我依靠。

与被人孤立相比,被同情更好一点;可是当被大家刁难、戏耍的时候,我会觉得被人孤立更好一点。可是,悲惨的境遇是没有底线的。刚升入三年级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觉得被同年级同学欺负更好一点。

我也升入了三年级,万佑子姐姐就是读三年级的时候失踪的。之前已经慢慢变淡的万佑子姐姐的形象,又一次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现在的我要比当时的万佑子姐姐高出一块,体重也比她当时重。可是,当我打开姐姐当年读过的书时,我发现我根本无法流利地读下去,因为很多汉字我都还不认识。

镜子中映出我自己的形象,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自己的形象和姐姐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在我身上,我找不出一处和姐姐相似的地方。这样的我和万佑子姐姐,即使不发生那悲惨的事件,恐怕也不会成为非常亲密的姐妹吧?虽然我喜欢万佑子姐姐,可是她未必会像我喜欢她那般喜欢我。越思考越痛苦的事情,可我为什么还要有意去思考呢?难道是因为我想把万佑子姐姐的一切从我的记忆中剥离出去吗?

所以,我受到了惩罚。

自从老爷爷打电话训斥了我妈妈之后,妈妈就再没让我提着篮子出去找过猫,有半年的时间我没碰过那个宠物篮了。可是,一天放学回家后,那个久违的宠物篮又放在了大门口。看见篮子的瞬间,我全身的神经不禁都紧绷起来,身体也僵在了原地。可能是听到了我回来的脚步声,妈妈打开了大门,她对我说:

“拜托你了,结衣子!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终于发现了最可疑的凶手。”

妈妈这次指定的不是县营住宅区的人家,而是那附近几户独门独院的人家之一,那家和娜娜姐姐家只隔三户人家。房主姓广永。据说在万佑子姐姐失踪那天,就是这家的女主人在“HORIZON”超市的停车场见到了万佑子的草帽,并把草帽送到了超市服务台。

“我查过了,他们家只有两口人——女主人和她三十岁出头的儿子。昨天,我听说‘HORIZON’超市新进了一批魔法少女图案的靠枕,就到超市里去观察。结果广永太太就买了那种靠枕,你不觉得很可疑吗?所以啊,你到了她家也不要按门铃,只溜到房子背后悄悄打探一番就可以了。而且,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布兰卡确实不见了。”

看妈妈的样子不像在说谎。于是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宠物篮。转身离开家的时候,我做了三次深呼吸,然后走向了我已不知去过多少遍的地方。

我来到了门前挂着“广永”二字木牌的人家前,她家门前有一个停车位,可是并没有停车。从那个空的停车位我可以看到她家的后院。我感觉她家的后院不大,悄悄溜进去在里面转一圈估计也用不了一分钟时间。于是,我东张西望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动静,发现似乎并没有人,就大着胆子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她家的后院。后院里荒草丛生,还真是个藏猫的好地方。

突然,我的背后传来了铝合金推拉门拉开的声音。我后背的汗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看见后门处站着一个男人。

“我在找我家的小猫。”

眼前这个男人的形象和我头脑中想象的变态的形象差距比较大,所以我勉强还能用正常的声音回答他的问题。

“是白色的吗?”

“是啊!”

我向他说明布兰卡的特征之前,他就先说出了猫的颜色,这令我非常吃惊,说明他真的看见了我的布兰卡。于是我大声说“是”的同时还用力地点了点头。看到我的反应如此强烈,那个男人双手抱在胸前望着天空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然后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拍手说了一声:“啊!”随后接着说道,“对了,刚才我看见我妈妈在厨房用剩饭喂一只白猫,不知道是从哪儿跑来的。现在它应该还在我们家里。要不,你到我们家里来找找?”

说这些话时,那男人的脸上现出了和蔼的笑容,我一点都没有怀疑,跟着那男人就进了他家。我嘴里呼唤着布兰卡的名字,那男人也跟着我呼唤,他一直把我领到了他家厨房。我留意看了一下他家的水槽、餐具柜,小女孩的用品一样都没有。

跟魔法少女有关的东西,我也没发现。与这些事相比,我头脑中想得更多的是我的布兰卡。

“咦?你听到没有?刚才餐具柜上面好像有猫的叫声。我把你举起来看看柜子上面怎么样?”

说着,他就向我伸出了手,我并没多想,自然也没有躲避。那男人在我背后,将双手伸到了我的腋下,然后一下子把我举过了头顶。我看了一下,餐具柜上面并没有布兰卡的身影,我告诉他上面没有,可是他却迟迟不放我下来。不但如此,他还双手用力地把我抱进了怀里,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种不正常的状态中。我只感觉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汗水呼的一下子都涌了出来。我真想用力地大喊:“救命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和意识已经发生了分离,声音要从眼睛里发出来,眼泪是从耳朵里流出来的。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了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我才感觉自己的身体落在了地板上。好像是那个男人的母亲回来了,还没等我的身体反应过来,那男人已经把宠物篮塞到了我的手里,然后我就感觉自己被推推搡搡地推出了刚才进来的那道后门。

我艰难地迈开颤抖的双腿,好不容易离开了这户人家。不知走了多久,我才走到大路上,这时,我看见从县营住宅区的方向走来两个同年级的女孩子。老远,她们就指着我说:“看!她在那儿!”我真想拔腿就跑,可是腿就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挪不动了。她们俩走到我面前的时候,用略带兴奋的语气对我说:

“结衣子,我们正要去找你呢。布兰卡上树了。”

我摇摇晃晃地跟着她们俩走到了县营住宅区的小公园,结果在那里的一棵大杨树上,果然看到了布兰卡的身影。布兰卡也看见了我,还没等我叫它,它就“喵”的一声蹿下树来,跑到了我的脚边。当我抱起布兰卡之后,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了,汩汩地从双眼里涌了出来。

喷涌而出的感情让我哭出了声来,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了。“太好啦!”耳边传来那两个女孩子的声音。

这样,我的“找猫”生活就此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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