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水使家,正一先是找小夜子。因为他想告诉她一只眼仓的事,然后一起去找。这时就想起了小夜子说过的话:你要更坚强。

我总是一味地依赖小夜子。

姐姐因为担心鹤子,本来就忙不过来。搜索地点基本已能锁定,应该自力更生地把仓找出来。于是,正一改变主意,独自往水使家的南端走去。

正一一家曾经住过的别栋的更里处,另有两幢别栋。从他们在那儿时起,就散发着久未使用的气息。现在也一样,并无朽坏之处,但看上去像废宅。论荒芜的气息,第三幢别栋尤较第二幢为甚,不免会让人陷入建造地点远离正房的错觉。至少绝难想象是在同一个宅基内。

转至第三幢别栋的背后,郁郁葱葱的繁茂竹林便呈现在眼前。

一瞬间,正一后悔了。果然该把小夜子约来。竹林中一片晦暗,想到要独自进去,还是害怕了。他求助似的回头,那里当然没有姐姐的身影。他死死忍住就此返回正房的念头。

我不会逃,一个人也可以,绝对没问题。

正一如念咒般默念,踏人竹丛。视野顿时暗淡下来,黑暗比林外所见更深。他姑且用双手摸着竹子前进。不久,眼睛适应了黑暗,渐渐辨认出赤黑色、由竹间漏入的夕阳余晖。那光线太微弱了,眼看就会消逝而去。

不快点穿过去的话……

可是,走啊走啊竹林总没个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连绵不绝的竹丛,无论怎样前进也逃不出竹的空间。

好奇怪啊……

在逃离“上桥”途中的参道上,望见水使家南面一带时,竹林并未显得如此深邃。不过是簇生在背后的山前,看起来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穿过。所以正一才会下决心一个人来。

明明都能走到后山了……

莫非想着要直线前进,其实是在绕圈子?自己只是在竹林里不停地团团打转?

可是,奇怪啊……

这是在广袤森林才可能有的现象,这片竹林还不至于吧?除非正一自己有意为之,否则基本没可能。

故意的?

当然不是他自己所为。但如果是某物所致,如果这里有某个肉眼不可见的机关,又当如何呢?

正一站定,随即壮胆合上双眼,抑制着涌上心头的恐惧,尽可能稳住心神。明明无人教过,谁知竟自然而然地做了起来。最初是漆黑一团。然而,不久黑暗中开始现出一根赤线。这根奇妙的线在他四周,似乎是将整个竹林都包围起来了。

霍然睁开眼,正一立刻确认了前后左右。于是,越过重叠交错的竹枝,他隐隐窥见了别栋的一角。往与之相反的方向疾行,竟难以置信地钻了出来。

关于布满竹林的阴森赤线,不但察知了其存在甚至还能避开,正一自己也是既惊讶又惶恐。然而,这也只是一瞬间。

因为走出竹林后,眼前出现了一座破旧的土仓。从一楼到二楼,外部都砌着厚厚的土墙白灰泥。一楼正面可瞧见一扇看似坚固的土门,二楼同一位置则是对开式的铁窗。瞅了瞅左右侧的墙,只是铺着平坦的白灰泥,此外再无一物。

一只眼仓……

正一摇摇晃晃地走近土门。感觉这正是自己一直在找的某物,但还是想求得确凿的证据。然而,门闩上落着硕大的挂锁。恐怕钥匙由龙玺拿着。奇妙的是,二楼的窗户也在外侧加了挂锁。就像是为了防止关在里面的某物逃脱一般……

手摸到土门,一瞬间觉得凉凉的甚是受用,但随即就被冷飕飕的阴森寒气所袭。正一急忙挪开手,可又想设法打探内部的情况。然而,似乎无一处可供窥视。看来接下来只能竖起耳朵听声音了。

讨厌……想归想,可双手还是撑住了门扉,顿时上臂就起了鸡皮疙瘩。拼命忍耐着,将脸埋入掌间,贴上一只耳朵。战栗从脸颊蹿向了整个面部,背心一阵发凉。即便如此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坚持着,只是凝神细听里面的动静。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有微弱的流水声传来。一年零数月前,与母亲她们一入水使神社做初次参拜时,曾听到拜殿深处荡漾着不可思议的音色。总觉得和那个很像。

(这仓里也有,为什么……)

游魔口中的水使神社的秘密,就是它?如果是,其中究竟有何含义呢?

(啊,不是?)

此时,正一突然陷入了一种感觉,一只眼仓并非自己所寻之物。

(无限接近……但是,不是它。)

说实话,很沮丧。这当然不是普通的仓。特地造在避人耳目的地方,而且竹林中竟设有奇异的机关致使任何人都无法靠近。村里人似乎不知道仓的存在,这一点也很奇怪。倘若知道,必有流言传出。无论多隐秘的事,都会在背地里被偷偷议论。如此一来,正一也就罢了,但不可能逃过小夜子的耳朵。

(只有神社的人才知道啊。)

看游魔的态度,当真是水使神社的独家秘密,可惜到底被其他神社的人察觉了,只是详情无人知晓。而游魔甚至不清楚所在地。至于仓的真相就更是一个谜了。

“会被吃掉的哟。”

背后突然有人说话。正一吓得浑身一哆嗦。

(有、有人!)

正值太阳落山之际,在这理应完全无法吸引人走近的场所,却有人说着堵心的话。

脖颈阵阵发寒,不敢往后看。然而就这么背对着某人更是可怕。

虽然犹豫,正一还是一点一点、徐徐地、稳稳地回过头,就见一个人影赫然站立在那里。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何时近的身,那影子就在他的正后方。

“嘶……”不由自主地挤出一声虚弱的惊呼。

“会被吃掉的哟。”

那人影二度开口,径直走上前来。正一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后背却立刻被土门阻挡。若要逃跑,唯有左右两条路。迅速查探侧方,再度转回正面时,眼前就现出了一张脸。

咿咿咿……

尖叫声在喉头的深处回荡。然而瞬息过后,正一一下子放了心。因为他发现对面的人原来是汩子。

“别、别、别吓唬……人……”

上气不接下气地提起抗议,汩子白是不予理会。岂止如此,她又凑前一步道:“会被吃掉的哟。”

“被什么吃掉?”正一一边向侧方躲闪,一边问道。

汩子的手爬上了仓的土门:“御仓大人。”

“哎?”

正一莫名其妙,当下从仓前离开。或许是因为凭直觉明白汩子所言不虚吧,总之他不想再触碰仓了。

“被仓吃掉,这话怎么说?”

即便如此仍觉得这是迫近仓之秘密的好机会。嫁入水使家、身为龙玺之妻的外祖母,知道些什么也不奇怪。

“这个就是御仓大人?和一只眼仓不是一回事?”

“一只眼仓……”老婆子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仓,目光似在眺望远方,“啊,是龙吉朗宫司取的名吧。竟敢不知死活地用这种名字称呼御仓大人……”

正一猜测唯有神社相关人员才知道,看来这个想法没错。不过在理解程度方面,龙吉朗与游魔之间或许存在着巨大差异。

“御仓大人是神?”为避免过度刺激汩子,正一兜着圈发问。

“御仓大人就是御仓大人。”

“它在做什么?”

“在这里坐镇。”

“这么说……是在这座仓里?”

“傻瓜,你这孩子……这座仓就是御仓大人!”

正一素不喜和外祖母说话。不只是无法沟通,还因为不一会儿他就会尝到自己的脑子变得一团糟的滋味。但是今天不同。为了救鹤子,即使理解不了也必须尽可能地套她的话。

“鹤子很好啊。”然而,汩子就像读出了他的心思,突然说出了姐姐的名字,“那么受重视——扮巫女的样子——”

最近,龙玺经常叫鹤子穿上巫女的装束,还偶尔让她涉足神社的仪式。小夜子认为这是一种做给外人看的幌子,可正一却觉得外祖父似乎另有企图,心里不由得一阵害怕。

“外祖父足打算让鹤子姐姐做巫女吗?”

话题偏离了一只眼仓,但这个问题也颇为重要。

“老身我呀……曾经也是。”

汩子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这次看得更远。

“外祖母以前也是巫女吧。”

“正是,正是!”汩子高兴得直点头。

“鹤子姐姐也会成为巫女?”

“那个孩子啊,将来会做神的妻子,幸福着呢!”

“哎?”

“老妇我也是呢,当初身为神的妻子——”

“请、请、请等一下!”正一慌慌张张地走近外祖母,看着对方的眼睛,“外祖母说的神,指谁?”

“这孩子真傻!”汩子表情愕然,“神就是神,哪还有别的神?”

“可、可是——”

“光宗耀祖的事哟。我要是还年轻,也想再来一次……”

从此处开始,话越说越不成样。

天早黑了。虽有月光照射,但颇有由来的仓的周围,仍被浓重的黑暗所盘踞。在这种地方,与近乎疯女的外祖母持续着不解其意的交谈,正一渐渐陷入了脑髓行将融化的错觉。

再不回去的话……

现在小夜子也许正在找自己。不能让姐姐操心。

“我,先回去了。”

有点薄情啊。但想归想,又觉得应尽量避免让龙玺或留子看到自己和汩子在一起的场面。想必两人会问外祖母都说了些什么。祖母不可能正确回答,但还是该避开不必要的危险。

与来时不同,正一顺利地穿过竹林后,若无其事地进了正房。

“我说正一,你刚才去哪儿了?”

小夜子很快就发现了他,靠上前来。只是,马上就要开晚饭了。

“回头再说。”

姐姐似乎从他的表情和语气中感觉到了什么,顺从地点了点头。

水使家总是在一间较小的客厅用膳。龙玺和鹤子坐上座,此后的顺序是龙三和八重,以及小夜子和正一。汩子在自己房间吃饭,所以不在这天的晚餐席上也不奇怪。

开饭前,留子进来后对龙玺耳语了几句。接着就有了龙玺呵斥、留子低头谢罪的场面,从漏出的口风看,说的好像是汩子不见人影的事。

还在一只眼仓啊。

正一忍不住就想叫出声来,慌忙又咽了回去。一旦说了,龙玺就会知道自己去过那里。虽然汩子也可能说出这件事,但至少能装糊涂。

但是,如果我不说的话……

外祖母就会一直待在那里,谁也找不到吧。这么一想就觉得她很可怜。就没有通知大家的良策吗?正想着,龙玺猛一起身出了客厅。在他回来之前,正一等人自然不能动筷子。

过了一会儿,龙玺再次就席,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母亲她?”

龙三一问之下,龙玺只是理所当然似的“啊”了一声,就此开始用餐。考虑到从出去到回来的时间,他一定是直接从客厅去了一只眼仓。

换言之,外祖母有经常去那个仓的癖好,可能趁留子等人不注意就会晃晃悠悠地去那边。只是,途中的竹林有那个赤线的机关,所以除龙玺外怕是没人能把她带回来吧。

会被御仓大人吃掉……

做神的妻子……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虽说痴呆,但汩子为何要去一只眼仓?想尽快和小夜子商量的正一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晚饭。但是,在龙玺离开客厅之前,谁都不许随意离席。就算先吃完,也必须等外祖父先退出。

正着急上火的时候,小夜子叫他喝茶。觉得这也未免太悠哉了,不过姐姐似乎是要他沉住气。因为如果被人看出自己神色怪异,当然不是好事。本来两人的一言一行就已备受龙玺的注目。

不愧是小夜子。

正一顺从地将手伸向茶碗,一边呼呼吹气让热茶凉下来,一边啜饮着,心神确实自然而然地平稳了下来。

终于,龙玺用完饭站了起来。正一抑制住立刻就想起身的冲动,等待龙三和八重离开客厅。接着,两人把鹤子送回屋后,缩进了别栋。

正一首先讲述了一只眼仓的事。对此小夜子似乎也吃惊不小。不过当转达完与汩子的对话后,她紧抓不放的对象忽然又转向了这边。

“汩子,说了那样的话……”

“嗯。说鹤子姐姐将来会做神的妻子。”

“然后,汩子说自己以前也是神的妻子——”

“也就是说嫁到外祖父这里来,嫁到这个家对不对?这样的话,她现在不也是妻子?那鹤子姐姐当妻子什么的,是绝对不可能的。”

“如

果神指的是龙玺,你说的确实没错啦。”

“如果是水魑大人的话?”

“不就是做巫女的意思吗?”

汩子曾是巫女,又是龙玺的妻子。两种解释都能套上。

“不过呢,”小夜子拘泥于神即龙玺的看法,“如果站在汩子的立场看,我觉得多少还能理解。”

“什么意思?”

“龙玺不止一次,而是竟有两次——可能都有三次了——向儿媳下手。不光如此,这次连外孙女也要……在这种情况下,加上她的脑子又开始迷糊了。如果痴呆也是因为龙玺的倒行逆施,会怎么样?自己是那浑蛋的妻子这个意识也就被一扫而空了吧?”

虽然对正一来说有点难,但还是能理解小夜子的话。只是一只眼仓的存在无论如何都让他放心不下。这么说了后——

“话虽如此,可这个仓不是正一要找的东西,对吧?”

“嗯……但是很像,或者说是接近吧。”

“你觉得跟鹤姐有什么关系?”

“……”

“和龙玺呢?”

“这个的话,绝对有啊!”

“也是。”一时之间小夜子做出沉思的样子,“正一,我觉得你有一种奇妙的力量。”

“哎?”

“恐怕母亲身上也有吧。最近我在想,就是因为它我们才能从中国东北逃出来吧。然后,鹤姐和你都继承了这种力量。”

“鹤子姐姐也是?”

“不过鹤姐输给了那个力量,被过度影响了,或者可能是没承受住吧。结果就成了那样子。”

鹤子和自己一样,看到过这世上不存在的异形之物吧。所以精神失常了。不,如果是这样,那她看到的东西也许比自己见过的更为触目惊心。正一想着,不由得大为恐惧起来。

“你多半没鹤姐那么强的力量。”

也许是敏感地觉察到了弟弟的恐慌,小夜子加了一句。但正一马上就明白了,这只是在安慰他。

“不过,你有我没有的力量,应该能很好地派上用场。”

“怎么用?”

“像现在这样就行。反常啦、怪异啦……一有这样的感觉,就去查找原因。虽然还不太明白,但我总觉得在水使神社里,能让正一产生‘奇怪啊’之类反应的东西,没多久就肯定会和鹤姐扯上关系。”

“嗯……”

“但是呢,不能因此就不把龙玺看好。因为毫无疑问,他对鹤姐的执念异常强烈。”

之后两人仍在交谈,但想不出什么新的方案。无非是再次认识到,除了继续守护鹤姐别无他法。

关于一只眼仓,决定由正一在慎之又慎的基础上进行侦查。话虽如此,但全然不知该如何行动。无奈之下他去了水内神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分别向龙吉朗、世路、芥路三人吐露了“奇妙仓房的存在”。

芥路单纯地感到不适,而世路和龙吉朗像是知道些什么。不过,世路委婉地告诫他“别再靠近那种地方,否则……”相比之下龙吉朗的态度则不同。

“你听好了。如果鹤子突然不见了,你要马上通知我!”

冷不防冒出了长姐的名字,正一惊讶之余打了个寒颤。龙吉朗没再多说一句话,但显然是在惦念鹤子的安危。

果然有关联。一只眼仓和鹤子姐姐……

下一站正一去的是水庭神社。心里怀着期待:如果和游魔说,谈话会更加深入吧。

“真的有啊!”

然而,听到对方的第一反应,正一无语了。暗示存在一只眼仓的不正是游魔吗?来这么一趟本身就是白费功夫啊……就在他大失所望的时候——

“问题可能在于你听到的流水声。”游魔凝视着正一,表情严肃得让人吃惊。

“那里头是不是有什么意义?比如,那个仓也在祭祀水魑大人之类的?因为那个跟我在拜殿……准确地说好像是本殿,听到的声音很像。”

“四家神社都从深通川引水到本殿。不过呢,一般传不出那样的水声。更别说人在拜殿还能听到了。”

“哎?可是——”

“啊,你好像能听见。”游魔饶有兴趣地看看正一,“恐怕就是因为这个,连一只眼仓你也能靠近。”

一副已猜到有阻碍的口气,明明还没说竹林中赤线的事呢。

“还跟谁提过仓的事?”

照实回答后,游魔非常想了解龙吉朗的反应。于是正一如实相告。

“果然啊!那个老爷子狡猾得很。”

“他是好人哦。”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那个老爷子以他的方式嗅出了一只眼仓的存在,对其真相做过一番推测吧。只是没有任何证据。”

“仓的……真相?”

正一害怕地嘀咕之际,游魔突兀地说起了一段奇妙往事。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天,村里来了两个香客,当妈的和她十四五岁的女儿。听说差不多和乞丐没什么两样,而照看这两位的就是水使神社的龙玺。”

就吝啬的外祖父而言,这事还真稀奇了。

“不过呢,母亲和女儿都是美人。”大概是注意到了正一怀疑的表情,游魔脸上露出讥诮的笑容,“特别是那女儿,正是往后会越长越漂亮的年纪。所以村里人心领神会,想着是好色的龙玺义犯瘾了吧。而且,母女俩很快就没了踪影,大家都以为肯定是发现龙玺的真面目后逃走了。”

“不对吗?”

“几年后啊,”游魔不答正一的问话,续道,“村里出现了两个香客,老婆子和一个小鬼。那个饥渴呀,就跟要饿死了似的,模样诡异得紧,很反常。村民之间很快出现了奇妙的谣言,说这两位不就是几年前来村子的那对母女嘛……”

“是、是这样吗?”

“谁知道呢。听说她们很快就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没能好好地经过证实。况且,才过了几年那对漂亮母女就整个面目全非了?就算在村里,认为是别人的也不少。”

“……”

“这个事是以前听世路说的,我最感兴趣的是两人在模样上的反常。”

“怎么反常了?”

“与其说是因为没吃的饿瘦了,还不如说是魂魄的大部分都被抽走了,所以看上去没有生气、身子衰弱……就是这个。”

“啊?难不成是因为外祖父一直……把她们关在一只眼仓里?”

正一当即做了一番可怕联想,并说出了口。游魔未加否定,反倒露出一脸认可的表情,提了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如果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么一只眼仓是做什么用的呢?”

知道了也就不用烦恼啦。这么想着,同时正一感到自己听到了一个讨厌的故事。漂亮母女总是和鹤子重叠在一起。把这话告诉游魔后——

“听说龙三以前的两个媳妇也好看得紧呢。”

“也就是说,这个……”

“现在一下子想到了而已。不过我忠告你要保护姐姐,未必就是错的。”游魔一脸的得意扬扬,最后还向原是来找自己商量的正一提出要求,“又有了什么发现的话,要告诉我啊。”

把水内神社三人及水庭游魔的事告诉小夜子后,姐姐的表情极其复杂。

“龙玺染指儿媳是事实。只是意义完全不同吗?”

“可是,这样的话,留子说的那些呢?”

“留子是水使家的用人,不过我想她内心是很厌恶龙玺的。但话虽如此,她一点也不想站在我们这边。简单地说,就是想着两方能互相撕咬,家里一旦闹腾起来就有好戏看啦。”

“好过分!”

“再加上她喜欢嚼舌根,想拿龙三叔的两位夫人说事,忍都忍不住。特别是对我啦。只是,一旦说了实话,就会牵涉水使神社不可为人触碰的部分。”

“一只眼仓的秘密……”

“嗯。当然,留子可能也一无所知。她推测龙玺和两位夫人之间出了点问题,但并不了解具体情况。于是她就拿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东西,说得像真的一样暗示给我听。龙玺也不是笨蛋,才不会那么信任留子呢,对吧。”

“也就是说,没告诉她关键的内容?”

“可能吧。不过呢,因为是游魔说的嘛。”

小夜子不像村民,会口称“落魄特攻员”对游魔又藐视又惧怕,但内心还足对他评价颇低。所以不太愿意相信他吧。

但是,不提游魔,单是龙吉朗的话她也不能不放在心上。与自己担心的问题不同的另一种危险,可能会降临到鹤子身上。不能否定这样的可能——正一明白姐姐已将此牢记于心。

然而,从那以后平安无事地过了一年,不久第二个年头也已逝去。鹤子长成了一个美丽少女,没遭龙玺的毒手,也没被幽禁在一只眼仓。其间,龙玺依旧对她厚待有加。照样让她学做巫女,但也仅止于此。

唯一一件大事是在水内神社举行的增仪上,鹤子担任了刈女一职。小夜子从留子那里听说了,水使神社的龙一在以前的一次增仪上去世的事。因此,鹤子涉入仪式让她和正一都担心不已,以至于两人还结伴来到水内神社,找世路商量。龙吉朗告诉他俩:刈女不会有任何危险,仪式期间他和儿子会一直看着鹤子跳舞的舞台。就算出了什么事,龙吉朗等人也会立即发现。如此这般反倒被劝慰了一番。

两人直到增仪结束,都是坐卧不宁。由于被禁止参加仪式,他俩只能焦急地在水使家等候。最终,如龙吉朗所言,没出什么变故。至于鹤子,因为能穿着巫女的装束在舞台上跳舞,很是心满意足。增仪圆满成功,没多久就招来了雨水。

不过,后来听世路说发生过一场小小的骚动。虽然只有以各神社宫司为首的少数几人能出席仪式,但为了把供品等运到二重山的沉深湖,村里的年轻人和相关人员曾一度在水内神社集合。据说当时对鹤子一见钟情的不是一个两个。很快龙玺就不乐意了,于是出现了一幕像赶苍蝇似的把村里的年轻人从鹤子身边轰开的光景。

不过也就那么点事。此后,鹤子的待遇也没变。在旁人看来,无非是一幅外祖父在照料心爱外孙女的画面吧。要说和以前不同的地方,也无非是龙玺开始瞪大眼睛,防备那些再一次注意到鹤子的美貌因而活跃起来的年轻人。按理说,他自己显出急色样倒也就不奇怪了,可不知为何一点儿也感觉不到。至少小夜子是这么看的。

“在担心鹤子姐姐的事上,我和小夜子是不是都想多了?”有一次正一歪着头问。

“可是……”小夜子露出冥思苦想的表情,“在观察龙玺的期间,我开始怀疑这家伙莫非是要再现《源氏物语》里的光源氏。”

“你在说什么?”

“你连《源氏物语》都不知道?”

“当、当然知道啦。书名的话……”

“我也没读过。只是听母亲讲过。”

“什么嘛。还不是跟我一样。”

“笨蛋,哪里一样啦。我可是知道内容的。”

“好,好,知道啦。小夜子你赢了。然后呢?”正一为推进话题,很干脆地认输。

“光源氏喜欢上了一个叫‘藤壶’的女人,但这人是他的后母。”

“啊?”

“不过只差五岁,再说又是后母,所以没有血缘关系。”

“话是这么说……”

“嗯,虽说是名义上的,毕竟是母亲,还是不行吧。然后发生了很多事,他呀,就领养了藤壶的侄女‘紫上’,放在身边抚养。”

“因为那侄女和藤壶很像?”

“对。所以,光源氏想把紫上培育成自己喜好的女性。”

“哎?也就是说,外祖父是光源氏,鹤子姐姐是紫上喽?”

“怎么说呢,就算鹤姐是合适人选,龙玺也绝对拿不到那个角色。而且这么一来,母亲就成了‘藤壶’。”

鹤子的父亲……就是水使龙玺吧?噩梦般的疑惑在脑中苏醒。

小夜子似乎看出了正一的念头,摇头道:“那个事就不说了。我们要先想想今后的事。”

小夜子说,如果她的想法没错,今后几年是最需要注意的。姐姐好像是这么考虑的:虽不知龙玺何时、到何等地步才会满意,但直到成人为止的这段时间也许将成为一个阶段。

一年的岁月流逝,又度过了两年光阴。然而,鹤子在水使家中所处的环境毫无变化。小夜子与正一仍在监视长姐身边的情况,但是说实话,感觉比当初要懈怠得多。长达四年之久没有任何变化,警惕心自然而然地松弛下来亦属无奈。

说到变化,也就是水内神社举行增仪的两年后,鹤子在水分神社的减仪上担任了刈女。与增仪不同,天气十分恶劣,所以两人非常担忧鹤子的安全。不过这次仪式也顺利告终。只是,小

夜子发现了一个奇妙的事实。

“我是听世路叔叔说的,担任刈女的,一般都是做仪式的神社所在的村子里,代代出巫女的人家的女儿。”

“五月夜村的话,就是像青柳家那样的?”

“嗯。也就是说,上次水内神社的增仪应该让物种村的姑娘当刈女。这次水分神社的减仪就是青田村的姑娘了。可是两次都是鹤姐在做。”

“是因为外祖父求他们了?”

“好像是。”

“果然是想叫鹤子姐姐当巫女?”

“这样的话,不就该让她再多做点修行一样的事?”

正如小夜子所言。龙玺仅限于把鹤子扮作巫女的模样,偶尔涉足神社的活动。让她担当增仪和减仪的刈女,恐怕已是最重的任务。

“可游魔先生又说,鹤子姐姐的舞蹈比生手还差。”

“那种事谁来都一样。但凡是年轻漂亮的黄花大闺女,谁都能当刈女啊。”

“倒是芥路哥说跳得很好……”

“碍着你的面子,那么一夸而已。”

芥路也参加了水分神社的减仪。这是因为将来他需要继世路之位吧。

“这么说,一开始就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听他们说的,完全就跟添头一样。也就是说鹤姐也能凑合着用,可要这么说的话,村里的姑娘不也够了?龙玺为什么要巴巴地求他们用鹤姐呢?”

这一点游魔也觉得不可思议。似乎他认为龙玺有什么不良企图,但据说鹤子只是在按流程跳舞,并无特别反常的地方。看来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一成不变的岁月今后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然而,从这一年的夏天开始,鹤子本人身上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她突然就会消失不见,而且总是在龙玺外出时,常常踪影皆无。小夜子最初也认为是龙玺所为,但好像不是。后来知道外祖父反倒不知情。就连那个目光敏锐的留子,都还没发觉长姐的奇妙举动。小夜子和正一能察觉,毕竟是因为亲生姐弟的关系吧。

没到频繁的地步——所以龙玺和留子才都没有发觉——但这事相当出人意料。自我意识稀薄的鹤子,凭自己的意志去了某处。即使小夜子问她,也只是答一句“散步啊”。说一句“我也一起去”,她就会顺从地带小夜子同行。但是,总有一个人不见的时候。

来到波美之后的鹤子,似乎从一开始就无法对发生在自已身上的事抱有真实感。特别是回归水使家后,肉体上的辛劳啊,被随意使唤啊,诸如此类的境遇从未有过,所以越发深重了一层。她也许还觉得,现在的家远比与母亲一起生活过的陋室住得舒服,内心喜悦妹妹和弟弟都不用再做苦工了。

然而在正一看来,鹤子是身陷牢狱。哪儿都去得,能吃上喜欢的饭菜,想要的东西都能到手。可仔细一看就发现周围存在透明的栅栏,正将她禁锢于其中,封住了她自身的灵魂。只是她还没感觉到。至少过去是——

夏日之后的鹤子,从那透明牢狱的栅栏间轻巧穿过,前往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地点度过光阴,然后归来,轻盈地回栏中去。如此往复循环。

“只要没龙玺在里面掺和,随鹤姐高兴也行,不过……”

小夜子的困惑正一也非常清楚。自在中国东北时起,身为妹妹的她就算是坚强的那一方。而归国船中,鹤子的内心被渐渐侵蚀,以此为起点姐妹的立场完全颠倒了。从来波美直到今天,两人的关系始终没变。加之水使家的环境非同寻常,她担惊受怕也在情理之中。

“要不跟在后面看看?”

小夜子没有马上倒向正一的提议,大概是因为心里存着一个念头:即便如此也想尊重鹤子的自主权。而最关键的是,完全无法掌握长姐何时会去“散步”。这可比保护她不落入龙玺的魔掌难多了。

着实令人忐忑不安的奇妙时光一天天地过去。就在那样一个晚秋,某日黄昏,正一目睹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便是鹤子从背面竹林里钻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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