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你很远了。有多远呢?我想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吧。写着这些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想念你了……不说这个。

我又收到了爸爸的来信,我们被托马斯骗了。之所以在托马斯消失之后,水城还这样存在着,就是因为我和你始终在一起。爸爸说,要想离开水城,我们两个人就必须分开。那么好吧,V,再见了,我向水城的西方走了,那么你就一定要往水城的东面走,出了郁金香旅馆就一直向东走,不要回头,不要转弯,甚至不要想念我。

V,再见了。

兔子

PS:我想,我是爱你的吧。

PSPS:如果看到这里你很伤心,那么,也许,我们可以不离开水城……往西面走,来找我。

我坐在床上,兔子床上的花儿正绽放着,我摘了一朵下来,生鱼片味道的,我好像又看到兔子站在我面前,手里捏着花瓣大口嚼着,摇头晃脑地说好吃。我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信上的字被泪水打湿,蓝色的墨水一点点沿着纸的纹理扩散开来,眼前的一切都被眼泪变成了潮湿的轮廓,只有兔子的名字那么近,又那么远地呆立在那儿。

兔子的房间已经空荡荡的了,除了桌子上的这封信,她什么都没有留下。窗外水城的街道上,行人和车辆像往常那样来去匆忙,没有了托马斯站在这里向远处眺望,我反倒觉得不习惯了。整个郁金香旅馆也仿佛一下子清净下来,只有偶尔楼下传来的钥匙的叮呤声,和远处街道上嘈杂模糊的噪音。好像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很快我就能回到柏林重新见到里顿,不是吗?可我好像一点都兴奋不起来。我在兔子的房间呆呆地坐着,直到服务生敲门,告诉我他要打扫房间了,我好像才刚刚意识到,是时候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要走了是吗?”我背着大包到楼下那里退房,老板笑眯眯地接过钥匙向我告别,“我还记得你跟着兔子刚到这儿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现在背着这么大的背包,看来收获不小啊。”我笑了笑向她道别,“这是摩托车的钥匙,我也用不着了,留给你们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老板点点头:“祝你好运。你和兔子都是好姑娘。”

“谢谢您这些天的照顾。”不能再说下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兔子走了之后我的感情变得异常丰富,这些离别的话语总让我难过极了。我和老板握了握手,甚至不敢抬眼去看她,就赶紧走出郁金香旅馆的大门。

“往水城的东面走,出了郁金香旅馆就一直向东走。”兔子的话在我耳边回荡,向东走吧。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才朝东边迈开步子,可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极了。我脑子中不停闪现着兔子那张甜美的笑脸,那句永远温柔甜蜜的“早上好。”可很快,我就永远要和这些早已习惯的东西说再见了,真的就这样没有了吗?

“V,要去哪儿啊?”唱片店的老板正站在店门口抽烟,热情地向我打着招呼。

“回家。”回到柏林去,回到我生活的地方去,回到里顿身边去。我在心里不停地向自己重复,哪怕一秒钟的停顿,都可能让我转过头大步朝反方向跑去。

他还在对着我的背影招手,可是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里来,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兔子,和她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和她再到这个店里来买Jane’sAddiction。不要这样……我拽紧背包的袋子,大步跑了起来。可我跑得越快,我就越想念兔子。有好几次我总以为在人群当中看到了兔子的身影,我看到她在街边的电话亭里打电话,微笑着,点头,脚尖轻轻地在地上画着圆圈。我恨不得马上冲到她身边去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可转眼之间她就不见了,这一切都是幻觉,而我必须离开,让她回到日本去,和她爸爸在一起。

兔子,无论是留在札幌,还是和爸爸一起到牙买加种大麻,都好,你要有一个英俊的小男朋友,和他拉着手去看最新的电影,也要微笑着穿起水手服在爸爸的店铺里当模特,要养一只真正的猫,去美国看Jane’sAddiction的演出,用你的开朗和善良去感染身边的每一个人。

经过广场的时候,天突然下起雨来。蓝色的雨滴发出霓虹一样的荧光,照亮了水城的傍晚。雨滴落在我身上,凝结成了玻璃一样的小球,我捏起来看,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兔子的身影,就像我第一次在梦里看到她那样,瘦小的身躯,粉色的小裙子,抱着一只猫,内八字站着,不住地朝我微笑。兔子,兔子,我现在只想见到兔子,哪怕是一分钟也好,哪怕是我们再一起过最后一个晚上,明天告别,再各自上路也不迟啊。

“往西面走,来找我。”

我背上背包在雨中狂奔着,跑向兔子的方向……

一直出了西面的城门,到了郊外,我都没有看到兔子的影子。还不够远吗?还要到更远的西边去吗?兔子藏在了什么地方?我知道离开我,她一定比我更伤心,她一定会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等着我,看到我的时候她一定也会甜甜地笑,说,“V,我就知道你会来。”可她在哪儿呢?雨越下越大,我像一只落水狗那样狼狈,大声叫着兔子的名字。路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我一直朝西跑着,很快前面就出现了我第一次来到水城,从昏迷中醒来时的那片沼泽地,可还是没有兔子的踪影。兔子应该就在附近吧,还要更向西面才能见到你吗?我沿着公路一直向前跑着,不转弯,不回头,像兔子说的那样笔直地朝前跑着。

雨突然停了,远处濛濛的水雾也消失不见,笔直的公路延伸到远处,根本没有兔子的身影,马路的中央却倒着一辆摩托车。

我跑过去才发现,这就是我的那辆摩托,上面蒙了厚厚的泥点。我站在公路中央,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是记忆重现,那些低矮的灌木,远处的仓库,更远一点的大片楼房……

柏林。

我回到柏林了。

兔子,你这个小坏蛋。

含着泪水,我又把信从口袋里拿出来,可信早已被雨水打湿了,什么字都看不清楚,一片蓝色印在纸上,散发着水城的特殊味道,还有兔子身上糖果般的甜味。

柏林的一切都没有变,好像我待在水城只有短短的一天。进入市区看到第一个电话亭,我就冲了过去,可我忘了这里不是水城,我身上没有硬币。我跑到最近的一个咖啡馆,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话筒里传来嘟嘟的响声,过了半天,里顿的声音从话筒那里传来。

“里顿!”我大叫起来。

“哈罗!这是里顿和V的留言,我们现在不能接听你的电话,可能在造孩子,可能出门打架去了,也可能去了他妈的美国。总之,有什么事情留言给我们吧,吡吡。拜拜。”

里顿不在家。

他和朋友出门了吧?或者只是到楼下便利商店买香烟去了。我不敢乱想,冲出咖啡馆跳上摩托就朝家里开去。可该死的摩托,跑出没多远就没油了。我把摩托扔到街边,发疯一样朝家里冲去,疯狂地跑,疯狂地撞倒那些迎面走来的行人,疯狂地转过一个又一个街角,疯狂地跑上楼梯,疯狂地敲门。

“里顿,是我!我回来了。你在吗?!开门,我回来了!”邻居打开门,从门缝里好奇地看着我。可没有人来给我开门。我从地毯下摸出备用钥匙,打开门,从客厅到浴室,从厨房到卧室,大声叫着里顿的名字,可是没有人。那天早上我喝剩的酸奶还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忘了关的音响还闪着红色的电源灯,那张Jane’sAddiction早已经放完了。

显然里顿从来没有回来过。我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留言电话!我跳起来打开留言机。

“V 是我,迈克,你这两天他妈的去哪了?听着,里顿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我们很担心你……”

“V,我是糖果儿,你去哪了大伙儿见不到你,都有点乱了。”

……

奇怪的是,所有电话留言都是找我的,至于里顿的下落,好像完全没有人关心。

“V,我是迈克。听着,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情。里顿的死我们都很难过,我们一起承担,好吗?你不要把自己关起来……该死……你在哪?”

我停了下来趴在电话旁又重新放了一遍录音。

“里顿的死我们……”

接下来他说了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清楚了,有那么一两秒钟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我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愚人节被人耍弄后的尴尬笑容,不不,我一定听错了。

我把磁带又倒回去,“里顿的死我们……”这次没有听错,里顿死了。

我连哭都顾不上,从抽屉里找来电话簿疯狂地翻,找到迈克的电话马上打过去

“喂……”

“里顿死了?”我感到我有些没法控制自己的声音了,它不停地发抖,好像音调都不那么准了。

“是V啊,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天你去了哪……”

“里顿死了?”

“V,你这是怎么了?听着,你要勇敢面对现实,你不要这样……”

电话从我手中掉了下去,迈克在话筒那头大声嚷嚷着什么我也听不清楚了。里顿死了,里顿死了……在清楚意识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之前,我的脑子中盘旋着许多雪白的鸽子,它们成群地飞到半空中去,来回打转,地上有一些唱着圣歌的孩子,都穿着白色的大袍。我是说,我丝毫没有感觉到悲伤,因为这个句子的意义还没有对我的大脑造成任何影响,他们还是一些碎片,有着尖细的边缘,正在努力穿过中枢神经厚厚的皮层参与到我的意识当中。然后砰的一声,先前那些噪音消失了,所有动作所有声响全部停止,我感到了那个句子的存在,感到了它带给我的剧痛。

在水城,我遇到了那么多奇怪的人和奇怪的事,逃过了一次又一次劫难,拼尽一切力气想要回到柏林来,这一切都是为了里顿。我回来了,可里顿却不在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痛苦。我感到整个世界在我面前轰然倒塌。被托马斯追杀的时候,我没有崩溃,和托马斯战斗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害怕过,没有想过死,因为我知道里顿一定在柏林,在家里等着我,等我回来,和他在一起,安静地生活下去,结婚,像普通人那样过上平静的生活,可是,可是,这像一个天大的玩笑,不是吗?

迈克和糖果儿他们推开门跑进来的时候,我还在电话前的地上呆坐着。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们怎么把我弄到沙发上去的我也不知道。糖果儿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才一下子哭了出来,好像在这之前我都感觉不到里顿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迈克在我面前蹲下来,握着我的手,把里顿的那颗和我相配的黑宝石戒指放在我的手里。

“你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么?”糖果儿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不停地流眼泪,不停地发抖。我记得什么?有什么是我应该记得的吗?里顿死了!糖果儿拍着我的背说:“哭吧,大声哭出来就好了。”可我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即使现在门口冲进了一支坦克部队,我也不会做出任何反应,即使现在就是世界末日,我也不会害怕。这个世界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在里顿出现之前,我只是想活着,我想,活下去就好,管他妈的呢。是里顿让我感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值得我去珍惜的,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再不是一个空洞的垃圾堆……他的死,残酷地抽走了一切。

我的白皮肤,我的尖牙齿,我的细手指,我的同城天使,我的最柔软、我的最狠心的爱人,在我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些在汹涌的十字路口被你拉着手的日子,那些和你一起到动物园给长颈鹿喂食的日子,那些拎着蔬菜一起回家做饭、点起蜡烛、喝红酒的日子,那些你用温柔的眼睛蹲在我身边看着我,一直一直看着我的日子,那些你和我在地板上笑成一团的日子,那些站在你保护我的大翅膀下的日子,那个俄罗斯的雪夜……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你会离开我,即使是在水城那些最困难的日子,我都能感觉到你在我身边,保护着我陪伴着我。我不能失去你,我白皮肤粉舌头的天使,流着蜜汁的天使。我哭着,喊着你,我多希望你能听到我的哀求然后从那条没有尽头的公路上转过身来重新走向我,即使,即使你不再爱我了,也不要这样转身而去。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你留下来的这个世界呢……

到墓地去的那天,柏林下了第一场春雨。潮湿的空气钻进我的大衣里,我不住打着寒颤。糖果儿一直扶着我,可我已经平静许多了。在那个空荡荡的公寓待得时间越长,我就越能够感到里顿并没有离开我。衣橱里还有他的味道,冰箱里他最后买来的罐头和水果一直都在,那张粉色纸条永远贴在冰箱门上,Jane’s Addiction的歌里,有他孩子似的嗓音。他那枚戒指,我挂在了脖子上,好像那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现在我站在墓碑前,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就站在不远处的细雨里看着我,对我微笑着。二十二岁,他的年龄永远停在了二十二岁。

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你现在能记起来了吗?”迈克站在我身后说。

“别说了。”糖果儿试图打断他。

“不,这是她必须坦然面对的事实。”

我转过身去看着迈克,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糖果儿扶着我,眼神很为难,“里顿死了。”

“我知道啊……”想到这个我还是感到眼泪马上就要涌出来了。

“当时,你是在场的……”迈克的声音显得很轻,好像是怕吓到我。

“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那天里顿和K他们两个是最早到仓库的,那时候那些人早就埋伏在那里了。K直接中枪死了,里顿用手枪干掉了两个。后来我到了,之后你马上就到了。两伙人打成一片,这你记得吗?”

我感到脑子里乱成了一团,不停地摇头。糖果儿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可是迈克声音更加坚定地说:“里顿说那些人是冲着他来的,好像他当时手里拿了件特别重要的东西。那些人就是来抢这东西的。我让里顿带你先走,我做掩护,可他不肯。他们火力实在太强了,那些人拿的都是AK,我们只有几支手枪。里顿这才和你一起走了。后来麦克斯、泰勒也死了……”

“里顿呢?怎么死的?”

糖果儿拼命地冲迈克摇头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迈克咽了很大一口口水,过了好半天才说:“我们发现里顿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我呢?你是说当时我也在吗?”

“唔,你在的……你在他身边坐着,好像呆过去了一样,我上去叫你的时候,你就跳起来骑着摩托跑掉了……”

我脑子里的许多图像瞬间裂成了碎片,整个大脑混乱不堪,好像迈克告诉我的这些事情确实存在,可我却无法把它们拼接起来。

“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想让所有记忆恢复原位,这样子把糖果儿和迈克都吓坏了。糖果儿冲过来抱着我,按住我的胳膊不停安慰我。

“V,你是里顿的妻子,你应该坚强,坚强……你必须要面对这个现实啊!”迈克还在说,糖果儿恶狠狠地看着他:“你是要把她逼死吗?!”

大家都不说话了,我听到脑子里有扑扑的拍打被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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