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星期一丹尼在饮食店轮休,他不在不会受到怀疑,但是他还想替自己建立不在场证明,证明他一整天都在床上。“我想我染上了流行性感冒。”他对寄宿大厅里那个冷漠的职员咕哝道。昨天大查理打大厅那支电话找丹尼,“把她解决掉,不然我们找有办法的人做。”

丹尼明白那个意思。假使他尝试以自己对这起抢劫杀人案的了解,去协商认罪减刑的话,他们不会留他这个活口。再说,他想要拿到尾款。

丹尼小心翼翼拟定计划。他走到街角的药局,药师问话时,他一直从头咳到尾,请药师帮他推荐成药。回到寄宿公寓,他特别留意跟住在隔两个门过去那个愚蠢的老女人谈话,一直设法表现得很友善。过五分钟,丹尼离开那个女人的房间,用一只破损的马克杯端着一杯气味难闻的茶。

“什么病都治得了。”老女人告诉丹尼。“稍后我再顺道过去看看你。”

他去供二楼和三楼房客使用的厕所,对那个排队的老酒鬼抱怨自己的腹绞痛,后者耐心地等着厕所的门打开。这个酒鬼拒绝让丹尼先上。

回到自己的房间,丹尼小心翼翼将所有穿去跟踪妮薇的破烂衣服打包。那些门房之中谁有好眼力,能够形容出在史瓦柏大厦附近徘徊的人,是很难说的。甚至是那个爱管闲事、带着那条狗的老家伙。她把丹尼看了个够。丹尼十分肯定,一旦前警察局长的千金遭到杀害,届时到处都是警察在寻找线索。

他会把衣服丢到附近的垃圾桶里去。这个简单。难就难在跟踪妮薇·柯尼,从她的店里跟到第七大道。不过丹尼已经想出一个办法来。他买了一件新的灰色长袖厚棉运动衫。这附近的人都没看他穿过。他买了一顶庞克摇滚小子戴的假发,一副爱作怪的飞行员在戴的宽幅眼镜。穿上这套装备,他看起来就像满城到处跑,骑着单车把人撞翻的信差。他要去买个大大的马尼拉纸做的信封,守候妮薇·柯尼出来。妮薇很可能搭计程车去成衣区。他就叫一辆计程车跟着她。他会对计程车司机编一套说法,说他的单车被偷了,那位女士需要他手上送的文件。

丹尼亲耳听见妮薇提到她一点半有约,对象是有能力花大把钞票买衣服的阔太太。

总是要留点犯错的余地。丹尼会在一点半以前就到那家店的对街。

假如妮薇·柯尼被杀之后,计程车司机根据现有的事实得到推论,那不要紧。警方会找一个留庞克摇滚发型的家伙。

拟好计划,丹尼将那包旧衣服塞到下陷的床底下。真是脏乱的地方,丹尼一边凝视这个小小的房间一边想。到处爬满了蟑螂。充满异味。一只不会比装柳橙的水果箱大到哪里去的五斗柜。但是等他完成任务,拿到另外那一万元,他只需要在这里待到假释期满,然后就落跑。好家伙,他非跑不可。

一整个早上剩下来的时间丹尼都在勤跑厕所,只要愿意听他讲的,逢人他就抱怨他的痛苦。到了中午,住在走下去那个丑婆子来敲他的门,又递了一杯茶给他,还有一个馊掉的圆面包。他又多跑了几趟厕所,站在上了锁的门里,努力不要吸入那股有毒的臭气,让别人去等,直到他们发牢骚表示抗议为止。

一点差一刻,丹尼拖着脚步走出去,对那个老酒鬼说:“我觉得自己好多了。我要去睡点觉。”他的房间在二楼,面对一条小巷。陡峭的屋顶形成一块悬垂,凸出在较低的楼层上方。过几分钟,丹尼已经换上灰色运动衫,戴上那顶庞克假发,调好眼镜,把那包乞丐装抛到小巷里,一跃而下。

他来到一〇八街上,找到一栋大厦后面,把那包东西丢进属于这栋大厦的垃圾子母车里,这辆大型的垃圾车里面爬满了老鼠。他搭地铁到莱辛顿大道与八十六街口,在一毛商店买了一个大型的马尼拉纸信封和色笔,在信封上标上“急件”,然后在“妮薇的店”对面开始站岗监视。

星期一早上十点,一架班次七七一的韩国货机,得到在甘乃迪机场着陆的许可。高登·史都伯公司派来的卡车等着要载走一箱箱的洋装和运动服装,运到长岛市的仓库去,在该公司的记录上是没有这些仓库的。

其他人在等装载的货物,执法部门的官员知道,他们就要破获这十年来最大起的毒品案。

“真是了不起的点子。”他们穿着技工的制服,在柏油路面上等着,其中一人对另外一人说。“我见过毒品藏在家具里面,丘比娃娃里面,狗项圈里面,婴儿纸尿布里面,但是从没见过藏在设计师品牌的服装里面。”

飞机盘旋,降落,在机库前面煞住。片刻之间,机场群集大批联邦探员。

十分钟后,第一口箱子已经撬开了。精心裁制的亚麻夹克从接缝处被割开。这项任务的行动部队队长拉开一只塑胶袋,成分精纯且尚未切割的海洛因被倒进塑胶袋里。“天啊!”他用敬畏的口气说,“光是这一箱就值两百万美元。吩咐他们去带史都柏。”

九点四十分,联邦调查局的探员闯进高登·史都柏的办公室。他的秘书设法挡架,却被探员断然推到一旁。史都柏无动于衷地听着探员对他宣读米兰达原则;看着手铐铐住他的手腕,丝毫不露一点表情。他内心里燃起一把怒火,气得足以杀人的怒火,气的对象是妮薇。

被带出去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对正在垂泪的秘书讲话。“玫,”高登吩咐她,“你最好把我的约会都取消。别忘了。”

玫的眼色告诉高登,她明白。她不会提起十二天前,那个星期三下午,艾瑟·兰姆司顿闯进高登的办公室,告诉高登她很清楚高登的活动。

周日晚上道格拉斯·布朗睡得并不安稳。他躺在艾瑟买的高级密织棉床单上翻来覆去,断断续续梦到艾瑟,梦中艾瑟在圣多明尼哥餐馆,拿着一杯香槟挥舞:“这杯敬西蒙斯那个没骨气的人。”梦到艾瑟冷冷地问他:“这次你拿走了多少钱?”还有警察来把他带走的梦。

星期一早上十点,罗克兰郡的法医办公室来电。身为艾瑟最近的血亲,道格被问到打算如何处理艾瑟·兰姆司顿的遗体。道格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一副热切的口吻。“我姑姑希望能火葬。你能给我建议该怎么办吗?”

其实艾瑟提过,希望与葬在俄亥俄州的父母亲合葬,但是寄骨灰瓮比寄棺材便宜多了。

对方给他太平间的名字。接电话的女人口气诚恳且热心,问到财务负担。道格保证会回她电话,然后打电话给艾瑟的会计师。上周末会计师出城度长假,才刚听到这则可怕的消息。

“兰姆司顿女士的遗嘱是我连署的,”会计师说,“我有一份原始文件的影本。她对你疼爱有加。”

“我也很爱她。”道格挂断电话。知道自己是有钱人,这件事还需要习惯。无论如何,就他的标准而言,是有钱人没错。

要是没有把一切搞砸就好了,道格心想。

他直觉地等警察来,虽然如此,轻快的叩门声,接着是警察请他移驾到警局接受讯问,仍然令他心慌意乱。

到了管区分局,听到米兰达原则,道格吃了一惊。“你们一定是在开玩笑。”

“我们倾向于谨慎过度。”勾梅兹安慰道。“记住,道格,你没有回答问题的必要。你可以打电话找律师。无论何时只要你开口,你也可以中断,不再回答问题。”

道格考虑到艾瑟的钱;艾瑟的合作公寓;上班的地方睁大眼睛对他另眼相看那个小妞;辞去工作;叫他的直属上司那个人渣滚蛋。他采取一种热心的态度。“我十分乐于回答任何问题。”

欧布里恩警探抛出第一个问题,令道格大为震惊。“上星期四,你去银行提了四百元,领的是百元钞。否认是没有意义的,道格。我们查过了。那就是我们在公寓里找到的钱,对不对,道格?那么,你为什么要把钱放在那里,你不是告诉我们你姑姑指控你偷她的钱,那些钱总是会找到的吗?”

麦尔斯从午夜睡到五点半。醒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再也没机会假寐了。他最恨的莫过于为了微乎其微的可能,躺在床上等着回到睡神的怀抱。他起身,伸手取来睡袍,进到厨房。

一边喝滤煮的低因咖啡,一边逐条检查一周大事。一开始尼奇·舍派提的死带给他的解脱感逐渐消失。为什么?

他环顾收拾得井然有序的厨房。昨晚杰克·坎贝尔帮妮薇收拾善后,麦尔斯默默表示赞同。杰克对厨房一点也不陌生。想起自己的父亲,麦尔斯几乎笑了。一个了不起的家伙。提到父亲,母亲总是说“他大人”。可是,天晓得,老爹从不曾把盘子拿到水槽去、带过小孩,或是用吸尘器吸地。时下年轻一代的丈夫可不同了,而且是完全不同。

对蕾娜妲而言,他是一个什么样的老公呢?就大多数人的标准而言,是个好老公。“我爱她。”麦尔斯在这时候说,声音不比耳语大多少。“我以她为傲。我们在一起过得很开心。但是我怀疑自己对她的了解有多少。在我们的婚姻生活当中,我有几分像我老爸呢?除了她所扮演的人妻与人母的角色之外,我认真看待过她吗?”

昨晚,还是前晚,他对杰克·坎贝尔表示,蕾娜妲教他品酒。回想起邂逅蕾娜妲之前,他悄悄展开一套自我改进方案,麦尔斯忖道,那些日子我忙着摆脱自己的粗俗面。卡内基音乐厅的入场券。大都会音乐厅的入场券。尽本分地参观大都会博物馆。

是蕾娜妲把这些尽本分式的参观变成刺激的发现之旅。蕾娜妲听完歌剧回到家,会用那副清脆且有力的女高音歌喉哼曲子。“米洛,亲爱的,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爱尔兰音痴吗?”她会逗麦尔斯。

我们共度了十一年美妙的时光,才刚开始充分了解彼此。

麦尔斯起身,倒了第二杯咖啡。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意识?想不起来的是什么?某件事。某件事。啊,蕾娜妲,他恳求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替妮薇感到担心。这十七年来,我为她尽了最大的努力。她也是你女儿。她是不是有麻烦?

第二杯咖啡令他精神大振,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傻。当妮薇边打呵欠边走进厨房的时候,麦尔斯已经十足恢复了,可以说:“你那位发行人是个令人满意的主夫。”

妮薇露齿而笑,俯身亲亲麦尔斯的头顶,答道:“所以是‘美丽的琪蒂·康威’喽。我赞成,局长。也该是时候了,也该是你开始找女伴的时候了。毕竟,你不年轻了。”她弓身躲开麦尔斯一掌袭来。

妮薇挑了一套淡粉红色配灰色、有金扣的香奈儿套装,灰色的无带浅口鞋,和搭配的肩背包,要穿去上班。她把秀发挽成一个光洁的髻。

麦尔斯点头表示嘉许。“我喜欢那种衣服。胜过星期六那套棋盘格。应该说,你遗传到你妈妈对衣服的品味。”

“休伯特爵士的认可不啻是赞美。”走到门口,妮薇犹豫了。“局长,你能不能迁就我,问问法医办公室,有没有可能艾瑟死后有人替她换过衣服?”

“我没想到这个。”

“请你考虑考虑。即使你不赞成,就算是为了我吧。还有一件事:你觉得西蒙斯·兰伯司顿和他老婆想骗我们吗?”

“很有可能。”

“有道理。但是,麦尔斯,就这么一次,听我把话讲完,不要叫我闭嘴。承认最后见到艾瑟活着的人是她的前夫西蒙斯。我们知道那是星期四下午的事。谁去问问西蒙斯,当时艾瑟穿什么衣服?我打赌是一件五彩的轻羊毛料长袖绑带长袍。艾瑟在家的时候几乎都穿那件。那件绑带的长袍不在衣橱里。艾瑟从来不带那件衣服出门去旅行。麦尔斯,别那个样子看我。我晓得我在讲什么。重点是,假设艾瑟穿着那件绑带的长袍,西蒙斯,或是别人,杀了艾瑟,再替她换过衣服。”

妮薇打开门。麦尔斯意识到妮薇预期会听到他的冷嘲热讽。他保持不带情感的语气。“表示……”

“表示如果艾瑟死后换过衣服,就不可能是那个前夫杀死艾瑟。你看到他和他老婆是怎么穿的。他们对时装一点概念也没有,就如我对太空梭内部的活动一无所知一样。另一方面,有个讨人厌的混蛋叫高登·史都柏,他凭直觉就会选择自己公司生产的衣服,按照那套衣服出售的模样打扮艾瑟。”

就在她关上大门之前,妮薇补充说:“你老在说杀人凶手会留下名片,局长。”

经常有人问彼得·甘乃迪律师,他跟甘乃迪家族有没有关系。事实上,他的长相同已故的甘乃迪总统极其相像。他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顶上的红褐色头发比灰发多,一张四四方方的脸,五官出色,身材修长。早在职业生涯之初,他还在担任首席检察官助理的时候,就跟麦尔斯·柯尼建立了长久的友谊。麦尔斯一通紧急电话打过来,彼得取消十一点钟的约会,同意在他位于中城区的办公室接见西蒙斯与露丝·兰姆司顿伉俪。

此刻彼得一边观察他们夫妻俩紧张而疲倦的脸色,一边怀疑地听取他们的说法。偶尔他会插嘴发问。“你

是说,兰姆司顿先生,你狠狠揍了你前妻一拳,揍得她往后倒,卧倒在地板上,迅速又爬起来,抓起一把被当成拆信刀用的匕首,为了从她手上抢过那把刀,扭打中她的脸颊被划到。”

西蒙斯点点头。“艾瑟看得出来我几乎准备要把她杀了。”

“几乎?”

“几乎,”西蒙斯说,惭愧的声音低低的,“我的意思是说,有那么一会,我会很高兴如果我一拳把她打死。二十年多来她让我的人生生不如死。后来,她爬起来,我才明白有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但是艾瑟吓到了。她叫我不用再提赡养费了。”

“接下去……”

“我离开那里。回到酒吧。后来我回家去,喝醉了,一直醉醺醺的。我了解艾瑟这个人。她会告我侵犯人身。有三次我晚给了赡养费,她设法叫人把我关起来。”西蒙斯苦笑。“其中一次是我女儿吉妮出生那天。”

彼得继续盘问,技巧地问出事实:西蒙斯就怕艾瑟提出控诉;他确信,只要有时间思考,艾瑟就会强索赡养费;有够笨的是他居然告诉露丝,艾瑟表示不付赡养费没关系;当露丝要求他对艾瑟诉诸文字的时候,他吓坏了。

“接着你因为疏忽而把那张支票和那封信一起投进信箱,再回去是想要把它拿回来?”

西蒙斯绞着放在膝上那双手。听进自己的耳朵里,他都像个十足的大傻瓜。他确实是一个大傻瓜。还有呢。那些恐吓。但是不知怎么的他还说不出口。

“三月三十日星期四过后,你就没见过你的前妻艾瑟,也没跟她说过话。”

“没。我没有。”

他尚未对我全盘托出,彼得忖道。不过,一开始这样就够了。他看着西蒙斯·兰姆司顿往后靠着栗色的皮制长沙发,开始放松下来。很快地他就会放松到把什么都摆到桌面上来。太过追根究柢会出错。彼得转向露丝·兰姆司顿。她拘谨地傍着她先生坐,眼神戒慎。彼得明白,老公所揭露的真相令露丝受到惊吓。

“西蒙斯揍了艾瑟,会不会被控侵犯人身什么的?”露丝问。

“艾瑟·兰姆司顿已经不在人世,无法提出控告。”彼得答道。从法律上来讲,警方可以提起诉讼。“兰姆司顿太太,我自认善于看人。是你说服你先生找上局长,”彼得自行纠正,“前任局长柯尼。你觉得到了这个时候需要帮忙,我认为这是对的。但是唯一能够让我帮上忙的,那就是你实话实说。你一直在斟酌一件事,我有必要知道是什么事。”

就在她先生和这位长相令人难忘的律师这两人的目光注视下,露丝说:“我相信我把凶器丢了。”

过了一个小时他们离开了,离开之前西蒙斯同意主动表示愿意接受测谎,这时候,甘乃迪律师对自己的直觉不再那么有把握。谘商即将结束的时候,西蒙斯承认他雇用某个没长脑袋的蠢蛋,某个在他酒吧里闲晃、脑袋坏掉的打手,去恐吓艾瑟。要嘛他就是笨,被吓到了,要嘛他是个狡猾的行家。彼得下了决定,同时在脑子里记上一笔,要让麦尔斯知道,不是麦尔斯转介到他这里来的客户都合他的意。

高登·史都柏被捕的消息,就像一波浪潮卷过时尚界。电话线嘟嘟响:“不,不是非法工厂的问题。大家都这么做。是毒品。”接下去的大问号是:“为什么?他赚了几百万。血汗工厂让他受到小小的惩罚。所以调查局查他逃漏税。找一班优秀的律师就可以缠讼经年。但是毒品!”一个小时后,黑色幽默开始传播:“别让妮薇·柯尼抓狂。你的腕表会换成手铐。”

下星期就要举办服装展了,安东尼·德拉·萨尔瓦正忙于秋季系列服装展的最后细节,身边围绕着忙乱的助理群。这会是一场明显令人满意的时装发表会。他新近雇了一个刚从纽约流行设计学院毕业的小子,那小子是个天才。“你会是另外一个安东尼·德拉·萨尔瓦。”萨尔面带笑容告诉罗格特。这是萨尔的最高赞美。

罗格特有一张瘦削的脸、平直的头发和细瘦的身材。他低声嘟哝:“或是未来的曼波彻。”不过他对萨尔慈祥的笑容报以一笑。他有把握两年内就会拥有支持者做后盾,可以成立自己的工作室。他可是卯足了劲向萨尔全力争取,就为了将太平洋礁风情的缩图设计用在新装的饰品上,将捕捉到水中世界的魅力与神秘。那些明亮的热带色彩与复杂的图案,会用在领巾、手帕与皮带上。

“我不要。”先前萨尔断然表示。

“它依然是你最棒的作品。是你的注册商标。”一系列完成后,萨尔承认罗格特的看法是对的。

三点半的时候,萨尔听到高登·史都柏的新闻。还有那些玩笑。他连忙打电话给麦尔斯。

“你知道会发生这件事吗?”

“不知道。”麦尔斯说,口气很暴躁。“我又不是包打听,对总局的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一整天,麦尔斯的心头萦绕着一种大难就要临头的感觉,萨尔担心的口气激起麦尔斯这股挥之不去的感觉。

“那你或许应该打听打听。”萨尔反唇相讥。“听着,麦尔斯,我们都知道史都柏跟犯罪集团有关系。妮薇揭发他雇用没有绿卡的非法劳工,这是一回事。由于她间接引起上亿美元的毒品案搜查与逮捕,这可是另外一回事。”

“上亿。我没听到那个数字。”

“那就开收音机。我的秘书才刚听到的消息。重点是,也许你该考虑替妮薇找个保镖。好好照顾她!我知道她是你的孩子,我有权保护既得利益。”

“你有权保护既得利益。我会跟局里的人谈谈,考虑考虑。我刚刚尝试过打电话给妮薇。她已经出发前往第七大道了。今天是采购日。她会顺道过去拜访你吗?”

“通常她都会在我这里结束行程。而且她晓得我的新装预展要让她先看。她会喜欢的。”

“一看到她就叫她打电话给我。告诉她我等她电话。”

“好。”

麦尔斯正打算说再见,接着突然想到一点。“萨尔,你的手怎么样了?”

“还好。让我得到一个教训,不要笨手笨脚的。更重要的是,破坏了那本书让我觉得很糟糕。”

“别担心了。乾得差不多了。妮薇新交了一个男友,是个发行人。他要把书拿去找人修复。”

“不行。那是我制造的问题。我派人过去拿。”

麦尔斯笑了。“萨尔,你也许是个优秀的设计师,但是我认为这件差事适合杰克·坎贝尔。”

“麦尔斯,我坚持。”

“再见,萨尔。”

两点钟,西蒙斯与露丝·兰姆司顿回到彼得·甘乃迪的法律事务所测谎。彼得已经向他们夫妻解释过:“如果我们愿意讲好条件,等你受审的时候,警方可以采用他们的测谎结果,我想我可以说服他们不要提出侵犯人身与损害证据的控告。”

露丝与西蒙斯利用中间这两小时的休息时间,在中城找了一家小小的简餐店吃午餐。女侍把三明治放在他们面前,两个人都没吃几口。两人都另外点了茶。西蒙斯打破沉默。“你觉得那个律师怎么样?”

露丝并未看着西蒙斯。“我不认为他相信我们的说法。”她转过头,直视西蒙斯的双眼。“但是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我们这么做是对的。”

这项测试让露丝想起上回做心电图。差别在于:这些金属线测的是不同的脉冲。测谎专家的态度热情而友善,不带感情。他问到露丝的年龄,在哪里上班,她的家人。提到三个女儿,露丝开始放松下来,口气渐渐露出一丝骄傲。“玛西……琳达……吉妮……”

接着问到她走访艾瑟的公寓,把支票撕碎,拿走那把拆信刀,带回家去,清洗过,丢进第六大道上那家印第安文物店的篮子里。

测谎结束,彼得·甘乃迪请她到接待室去等候,请西蒙斯进去。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露丝闷闷地坐着,心里七上八下。我们已经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她心想。要由别人来决定我们是否要受审、要坐牢。

等候室令人印象深刻。造型堂皇的皮制长沙发,饰以金色的钉头。起码要花个六、七千元。配成一套的双人座沙发,桃花心木的鼓形圆桌放着最新出刊的杂志,镶板装饰的墙上挂着出色的现代版画。露丝察觉到接待员偷偷对她投以好奇的眼光。这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看到了什么呢?露丝纳闷。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身上穿着朴素的绿色毛料洋装和实穿的鞋子,发丝开始从头上的小圆髻掉下来。她很可能在想,我们付不起这里的费用,她的看法是对的。

过道上,通往彼得·甘乃迪个人办公室的那扇门开了。甘乃迪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温馨且带着笑容。“进来吧,兰姆司顿太太。一切都没问题。”

测谎专家离开后,甘乃迪将卡片搁到桌上。“一般来讲,我不会进展这么快。但是,你担心媒体称西蒙斯为嫌犯,时间愈久,对你们的女儿愈不利。我建议由我来连络凶杀案调查组,调查死因。由于你无法忍受媒体的影射,我将要求马上进行测谎,澄清状况。我警告你们:为了让警方同意立即测谎,我们必须接受条件,万一你们要上法庭受审,就容许警方采纳测谎的结果。我想警方会同意这点。我认为我还可以说服警方放弃提出任何指控。”

西蒙斯咽了口气。他的脸闪闪发亮,彷佛长期上了一层汗水的油光。“放手一搏吧。”他说。

甘乃迪站起来。“三点了。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在今天连络上警方。你们在外面等,看我事情办得怎么样好吗?”

过了半个钟头,甘乃迪出来了。“我们取得了协议。走吧。”

平常的星期一零售业生意都很清淡,但是就如妮薇对尤琴妮雅说的:“这个说法不能套在我们这家店上面。”从九点半开门做生意开始,店里面就很忙。麦尔斯已经把萨尔的关切转告妮薇,说什么艾瑟的死会带来负面宣传,但是她们一直不停地忙到将近十二点都没有间断,妮薇不加修饰地说:“显然,有许多人不介意被人家发现,死的时候穿着妮薇店里的衣服。”接着她补充说,“打电话叫三明治和咖啡,好吗?”

妮薇叫的东西送进她的办公室,她抬头一瞄,扬起眉毛。“我预期会是丹尼送来。他没辞职吧?”

长得高高瘦瘦、笨手笨脚的外送人员,是个十九岁的小伙子,他重重将外送包扔在妮薇桌上。“星期一他休假。”

门在他身后关上,妮薇语带讽刺地说:“这位不提供客房服务。”容器冒着热气,她小心翼翼地拿掉容器的盖子。

过了几分钟,杰克来电。“你还好吧?”

妮薇对着扩音器微笑。“当然还好。事实上,我岂止还好而已,我还生意兴隆呢。这个早上真棒。”

“也许你该做个打算,供养我。我正要去跟一名经纪人吃中饭,他一定不会满意我出的价。”杰克一改戏谑的口吻。“妮薇,抄下这个电话号码。是四季饭店。如果需要我,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我都会在那里。”

“我正要开始吃我的鲔鱼三明治。将剩菜打包带来给我吃。”

“妮薇,我讲真的。”

妮薇的口气平静下来。“杰克,我很好。留点胃口吃晚餐。等我打电话给你,很可能已经六点半或七点了。”

妮薇挂断电话,尤琴妮雅审慎地看着妮薇。“我猜,是那位发行人。”

妮薇打开三明治的包装纸。“嗯哼。”她才吃了第一口,电话又响了。

是勾梅兹警探。“柯尼小姐,我正在研究死者艾瑟·兰姆司顿的尸体解剖照。你有一股强烈的直觉,她可能是死后才换了衣服。”

“是的。”妮薇感到喉头一锁,推开那份三明治。她知道尤琴妮雅正瞪着她看,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尽失。

“我谨记这点,吩咐他们把照片放得很大。检验还不够完整,我们知道她的尸体被移动过,所以很难确定你的猜测是否正确,但是请你告诉我:艾瑟·兰姆司顿会不会穿着抽丝的丝袜离开家?”

妮薇记得在辨认艾瑟的服装那时候,有注意到抽丝处,“绝对不会。”

“我就是这么想的,”勾梅兹同意道,“验尸报告显示,脚趾甲勾到尼龙纤维。抽丝处是在穿丝袜的时候勾破的。这表示如果艾瑟·兰姆司顿是自己穿的衣服,那么她穿着设计师服饰,配一双不雅观的丝袜就出去了。接下来这两三天我想讨论这点。你会在吧?”

妮薇将电话搁回去,回想自己今天早上对麦尔斯说的。据她所见,完全没有时尚概念的西蒙·兰姆司顿,并没有替他前妻那具流着血的尸体着装。妮薇记得自己告诉麦尔斯的其余部分。高登·史都柏会凭直觉挑选那套衣服最初所搭配的上衣。

门上传来一阵敷衍性的轻敲,接待员冲进来。“妮薇,”她低声耳语,“柏思太太到了。还有呢,妮薇,你晓得高登·史都柏被逮捕了吗?”

不知怎么办到的,妮

薇设法在脸上挂着冷静有礼的笑容,一边帮这位有钱的客人挑出三套艾道夫的晚礼服,价格从四千元到六千元不等;两套唐娜·卡伦的套装,一套是一千五,另外一套是两千二,还有轻便舞鞋、无带浅口鞋和手提包。年约六十五岁的柏思太太是一个十分高雅的女人,她自称对时尚饰品没兴趣。“东西是很漂亮,但是我宁可选用自己收藏的真珠宝。”到头来她说:“这些饰品是比较有趣。”全盘采纳妮薇所提供的建议。

妮薇送柏思太太坐上豪华轿车,车子四平八稳地停在店门口。麦迪森大道上都是购物与闲逛的人潮,熙来攘往。似乎每个人都在享受持续的晴天,在冷得反常的气温下泰然自若地行走。妮薇折回店里的时候,注意到一名身穿灰色厚棉运动装的男子,倚着对街的建筑物。一种熟悉的感觉飞快闪过,她无视这股感觉,急忙回到店里,进到她的办公室。她在办公室补上唇蜜,伸手去拿钱包。“照顾店里,”她吩咐尤琴妮雅,“我不会回来,所以麻烦你锁门。”

妮薇自然地微笑,停下脚步跟几位老客人很快地聊几句,走到前门。接待员已经叫了一部计程车在等。妮薇迅速坐上计程车,没留意到顶着一头古怪的庞克发型、身穿灰色厚棉运动服的男子,在对街招手叫计程车。

道格拉斯·布朗一而再、再而三从不同的角度回答同样的问题。他抵达艾瑟住处的时间。他搬进艾瑟那间公寓的决定。恐吓艾瑟如果不让西蒙斯解套的那通电话。他从三十一日星期五就开始暂住艾瑟的公寓,一个星期都不接电话,然后接到的第一通电话就是恐吓电话。怎么会这样?警方一再告诉道格他可以自由离去。他可以打电话找律师,可以停止回答问题。他的答覆都是:“我不需要律师。我无可隐瞒。”

他对警方表示,不接电话是因为怕艾瑟打电话叫他搬出去。“据我所知,她要离开一个月。我需要一个地方住。”

他为什么从银行提出百元大钞,拿去姑姑的公寓里四处藏?

“好啦。我是借用艾瑟藏在公寓里的一点钱,然后我又放回去。”

他先前说过自己对艾瑟的遗嘱一无所知,但是遗嘱上到处都是他的指印。

道格开始慌了手脚。“我才刚开始想也许出了什么事。我翻过艾瑟的行事历,看到她取消了那个星期五以后所有的约会,那个星期五她应该在公寓里跟我碰头的。这让我觉得好多了。但是邻居告诉我,艾瑟那个愚蠢的前夫跟艾瑟吵了一架,我在上班的时候他出现过。接着他老婆几乎是强行闯进来,撕掉给艾瑟的赡养费支票。我开始觉得说不定出什么事了。”

“然后呢,”欧布里恩警探说,口气充满讽刺,“你决定接电话,第一通就接到以你姑姑性命为要胁的恐吓电话?然后第二通就接到罗克兰郡地检署去电,通知你尸体被发现了?”

道格感到腋下汗津津。他不安地动了动,试着从这张直靠背木椅上找出一个舒适的点。两位警探隔着桌子观察他,欧布里恩有一张肌肉发达、五官粗厚的脸,勾梅兹则有一头亮闪闪的深色头发和花栗鼠的下巴。一个爱尔兰人和一个西班牙裔。“我受够了。”道格说。

欧布里恩的脸沉下来。“那么散个步,道格。但是如果你这么想的话,再回答一个问题。你姑姑书桌前面那张小地毯溅到血。有人把它清理得很干净。道格,你上目前这个班之前,不是在西尔斯百货的地毯与家具清洁部门工作吗?”

恐慌引起道格的反射动作。他跳了起来,猛力将椅子往后一推,力气大到将椅子打翻了。“去你们的!”他一边往侦讯室的门口冲去,一边吐出这几个字。

妮薇坐上计程车的时候,丹尼冒险等计程车,这个风险是他估计过的。但是他晓得计程车司机都很好管闲事。临时招一辆,装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说:“有小偷偷走了我的自行车。跟着那辆计程车,可以吗?这封信不送到那个女人手上的话;我的人头会不保。”这样比较有道理。

司机是个越南人。他漠然点点头,转弯的时候熟练地阻断一辆正靠过来的公车,然后沿着麦迪逊大道往北走,在八十五街离开麦迪逊大道。丹尼缩着肩膀窝在角落,头垂得低低的。他不想让司机有太多机会从后视镜观察他。司机唯一的一句话就是:“窃贼。如果屁有市场的话,他们也会去偷。”这个越南人的英语好得叫人惊讶,丹尼闷闷地想。

在第七大道与三十六街交口,另外一部计程车过了红绿灯,他们却没过去。“对不起。”司机道歉。

丹尼心里有数,妮薇可能在下个路口下车什么的。她搭的那部计程车可能会在车阵中爬行。“啊,就让他们开除我吧,我试过了。”他付清车资,安步当车往上城闲步过去。他斜乜着眼,可以看到那辆计程车再度发动,沿着第七大道继续往下开。丹尼迅速转向,从第七大道快步往三十六街走。

就像往常一样,离开第七大道,从三十六街到三十九街这几条街之间,就是人群活跃的成衣区。正在卸货的超大型卡车沿着街道并排停靠,造成交通一团混乱,近乎堵塞。脚踩轮鞋的信差飕飕绕过一群群的行人。送货员无视于行人与车辆,推着笨重的衣架,架上挂满了衣服。汽车的喇叭声大鸣。穿着高级时装的男男女女迅速迈着大步,兴奋地交谈,完全无视于身边的行人与车流。

理想的袭击地点,丹尼满意地想。沿着这段街口走到一半,他看到一辆计程车靠到人行道边上,看着妮薇·柯尼从车上下来。丹尼来不及接近她,她就冲进建筑物里面去。丹尼站到对街开始监视,靠一辆巨无霸的大卡车替他遮掩。“趁着你挑那些高档的衣服的时候,最好替自己定购一件寿衣,妮薇·柯尼。”他喃喃自语。

三十岁的吉姆,葛林最近才刚升为警探。他能估计局势,凭直觉采取正确的行动方向,让他在警局里成为长官交付任务的对象。

现在他被指派一份无聊但重要的任务,守护卧底警探东尼·韦拓勒的病床。这不是一份令人向往的工作。如果东尼住的是单人病房,吉姆大可在病房门口警戒。但是东尼住在加护病房,吉姆必须坐在护理站。值班八小时当中,各种监视器会突然发出警报,医护人员匆匆忙忙奔去击退死神,不时提醒着他生命的脆弱。

吉姆长得精瘦结实,几乎不到平均身高,这个事实令他得以处在一个狭小的地区,尽可能不引起注意。经过了四天,护士们开始不再把他当成一个固定出现、不受欢迎的人。他们似乎都特别关心这个年轻且生命力强韧的警察,他正在为自己的生命搏斗。

吉姆深知,当一名卧底警探,与一票冷血杀手同桌,心知自己的掩护身分随时可能被识破,所需要的勇气。他晓得大家担心尼奇·舍派提可能下令击杀妮薇·柯尼,当东尼勉强告诉他们:“尼奇……没有买凶,妮薇·柯尼……”令大家心一宽。

当局长带着麦尔斯·柯尼来到医院的时候,吉姆正好在值班,因此有机会握到柯尼的手。那个传奇人物。柯尼不负他的名号。

局长对他们说过,东尼的母亲认为东尼有事要告诉他们。护士都接到指示,任何时候只要东尼能开口,就去唤吉姆。

事情发生在星期一下午四点。韦拓勒的父母亲才刚离开,希望逐去他们脸上的倦容。尽管意外,但是东尼脱离险境了。护士进去加护病房检查他的状况。吉姆透过玻璃门看;看到护士招手叫他进去,吉姆迅速移动。

葡萄糖点滴从东尼的手臂滴进去,氧气经由连接到他鼻孔的管子输送进去。东尼的嘴唇在动。他低声说出一个字。

“他说的是自己的名字。”护士告诉吉姆。

吉姆摇摇头。弯下身子,将耳朵凑到东尼的唇边。他听到“柯尼”。接着是微弱的“妮……”。

吉姆碰碰韦拓勒的手,“东尼,我是警察。你刚刚说‘妮薇·柯尼’,对不对?如果我说对了,捏捏我的手。”

他的话有了回应,东尼在他的掌心微微施压。“东尼,”吉姆说,“你进来这里的时候,尝试提起过买凶杀人的合约。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

“你在骚扰病患。”护士抗议。

吉姆抬头片刻看着护士。“他是警察,一位优秀的警察。如果能够传达他想要说的话,他的状况会好起来。”他在韦拓勒的耳边重复问题。

又一次,吉姆的掌心感到轻如羽毛的施压。

“好。你想告诉我们的事情跟妮薇·柯尼有关,跟买凶杀人有关。”吉姆知道当初韦拓勒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所说过的话,这些话在他的脑海里急速掠过。“东尼,你说‘尼奇,没有买凶。’也许这只是你想说的其中一部分。”吉姆突然有个心里发毛的想法。“东尼,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们,舍派提没有雇人谋杀妮薇·柯妮,但是有人花钱买凶呢?”

过了片刻,吉姆的手突然被一只手猛力抓住。

“东尼,”吉姆恳求道,“试一试。我看着你的嘴唇。假如你知道是谁花钱买凶,就告诉我。”

另外一个警察的问题彷佛在隧道里发出回响一样。能够提出这么重要的警告,令东尼·韦拓勒感到一股莫大的宽慰。此刻他心头的景象是如此鲜明:乔伊告诉尼奇,史都柏花钱买凶杀人。他就是发不出声音,不过他可以慢慢地蠕动嘴唇,噘起嘴来发“史都”的音节,松开来发出“柏”的声音。

吉姆看得很专心。“我想他是要说‘楚鲁’……。”

护士打岔。“在我听来是‘史都柏’。”

卧底警探东尼·韦拓勒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捏捏吉姆的手,设法点点头,才又深深坠入沉睡之中。

道格拉斯·布朗昂首阔步离开侦讯室以后,欧布里恩警探与勾梅兹警探就目前他们所知道的,对此案做了一番讨论。他们俩一致同意,道格拉斯·布朗是个没用的年轻人;他的说法令人无法信服;他很可能从他姑姑那里偷钱;他编造出不接电话的托词很荒谬,根本就是睁眼说瞎话;就在艾瑟的尸体被发现时,他开始编起谎来,八成是慌了,才说什么接到恐吓艾瑟的电话。

欧布里恩往后靠在椅子上,企图把脚搁到桌子上,这是他坐在自己座位的“思考”姿势。桌子太高了,让人不舒服,他恼怒地把脚摆回地上,嘟嘟囔囔地抱怨什么烂家具。接着又补充说:“那个艾瑟·兰姆司顿挺会看人的。她的前夫是个懦弱的人,她的侄子是个贼。但是在这两个卑鄙的家伙之间,我认为是那个前夫杀了她。”

勾梅兹谨慎地看着他的搭档。他有一些自己的想法,想要逐步引导欧布里恩知道。他开始讲话了,彷佛这个想法才刚从脑海里掠过。“就让我们假设她是在家中遇害。”

欧布里恩咕哝一声表示同意。

勾梅兹继续往下说:“如果你和柯尼小姐都是对的,有人帮艾瑟换过衣服,有人扯掉衣服的标签,有人可能把她的旅行箱和手提包扔掉。”

欧布里恩透过半闭的眼帘,沉思的眼神,表示同意。

“问题在这里。”勾梅兹心知是揭露他个人看法的时候了。“西蒙斯为什么要把她的尸体藏起来?尸体会这么快就被发现不过是侥幸罢了。西蒙斯必须继续寄赡养费进艾瑟的户头。或是,那个侄子为什么要把尸体藏起来,扯掉可供识别的标签呢?如果任由艾瑟的尸体腐烂,不去管她,他得等上七年才能拿到艾瑟的钱,就算到那时候也需要花上代价很高的法律时间。如果是他们两个其中一个干的,都会希望尸体能被发现,对吧?”

欧布里恩举起手。“不要这么看得起这些废物,以为他们有什么脑筋。我们只要继续反覆问他们,让他们去紧张,他们早晚会说:‘我不是有意的。’我还是赌那个前夫。赌五元,你要赌那个侄子吗?”

侦讯室的电话响了,救了勾梅兹,省得他做选择。局长现在就要两位警探到他的办公室去见他。

乘警车往市中心的路上,欧布里恩与勾梅兹尝试评估这个案子的行动。局长坐镇这个案子。是不是他们搞砸了?四点十五分,他们进入局长的办公室。

警察局长赫伯·史瓦兹听取两位警探讨论进度。欧布里恩警探断然反对给予西蒙斯·兰姆司顿有限的豁免权。“长官,”他对赫伯说,语气是恭敬的,“我一直都很肯定是那个前夫干的。拖延他们。给我三天的时间解决这个案子。”

赫伯正下决心支持欧布里恩,这时候他的秘书进来了。他急忙道歉离开,走到外面那间办公室。过了五分钟,他回来了,“我刚刚得到消息,”他静静地说,“高登·史都柏可能雇人要杀妮薇·柯尼。我们要马上侦讯他。妮薇揭发他的非法血汗工厂,因此引来毒品的搜查,这么说很合理。艾瑟·兰姆司顿也可能风闻他的活动。所以这下子史都柏很可能涉及艾瑟·兰姆司顿之死。我要你们证实或排除那个前夫在这起谋杀案中的嫌疑。接受他的律师所提出来的要求。今天就测谎。”

“可是……”欧布里

恩见到局长脸上的表情,话没说完。

一个小时后,高登·史都柏与西蒙斯·兰姆司顿进到两间不同的侦讯室,前者是因为还没筹到一千万元的保释金,后者则是接受讯问。欧布里恩警探劈哩啪啦提出问题的时候,史都柏的律师就在一旁虎视眈眈。

“你知道有人花钱买凶要杀妮薇·柯尼吗?”

高登·史都柏虽然被拘留了几个小时,仍旧一身洁净无垢。评估了他个人处境的严重性,他突然大笑起来。“你们一定是在开玩笑。不过这倒是个很棒的主意。”

隔壁的房间里,得到部分豁免权的西蒙斯提出他的说法后,在一天里面第二次连接测谎器。西蒙斯不断地提醒自己,这次的测验无异于第一次的测验,而他通过了第一次的测谎。可是情况就是不同。警探冷酷且带着敌意的面容,狭小而封闭的房间,警方认定他杀了艾瑟这份认知,令他感到害怕。甘乃迪律师鼓励他的话一点也不管用。他心里有数,他错了,不该同意测谎。

西蒙斯勉强能够回答前面那些简单的问题。问到最后一次与艾瑟见面的情形时,他彷佛又回到现场跟艾瑟在一起,看着艾瑟嘲弄的嘴脸,心知艾瑟以他的痛苦为乐,明知道艾瑟永远不会放手。体内的怒火上升,就跟那个晚上一样。问题变得不重要。“你揍了艾瑟·兰姆司顿。”

他的拳头打到艾瑟的下巴。艾瑟的头迅速转回来。“对啦。是。”

“她拿起那把拆信刀,试图攻击你。”

艾瑟脸上的恨意。不对。是鄙视。艾瑟心知自己掌控着西蒙斯。她大声说:“我要叫人逮捕你,你这个莽夫。”她伸手去拿拆信刀刺他。他从艾瑟手中夺下刀,在扭打中刀子割伤她的脸。那时候艾瑟看到他的眼色。她说:“好啦,好啦,不再拿赡养费。”

接着……

“你是不是杀了你的前妻,艾瑟·兰姆司顿?”

西蒙斯闭上眼睛。“没有,没有……”

不需要从欧布里恩警探口中得到证实,彼得·甘乃迪就已经有所领会。他赌输了。

西蒙斯没有通过测谎。

那天下午,赫伯·史瓦兹第二次与欧布里恩警探和勾梅兹警探商讨,他耳朵听着,脸上毫无表情,眼神机警。

过去这一个小时,赫伯陷入苦思,不知是否该知会麦尔斯,警方怀疑高登·史都柏买凶要杀妮薇。他晓得这件事可能会引起又一次的心脏病发。

如果史都柏雇人杀妮薇,现在阻止会不会太迟了?赫伯意识到可能的答案,感到五脏六腑都扭成一团。不会。如果史都柏已经有所动作,需要透过五到六层防护措施才能做好安排。杀手永远无法得知是谁花钱买凶。很可能从外地找来打手,一作完案就尽快把人给送走。

妮薇·柯尼。天哪,赫伯心想,我不能任由事情发生。蕾娜妲遇害的时候,当年三十四岁的赫伯担任的是副局长一职。到死他都不会忘记,当时跪在爱妻身边的麦尔斯脸上的表情。

这会儿轮到他女儿?

将史都柏与艾瑟·兰姆司顿之死连在一起的询问方式,似乎站不住脚。那个前夫没通过测谎,欧布里恩又毫不隐瞒地表示,他认为就是西蒙斯·兰姆司顿割断前妻的喉咙。赫伯要求欧布里恩再次提出他的推理。

这天真是漫长。心情烦躁的欧布里恩耸耸肩,接着在局长冷冷的目光注视下,装出毕恭毕敬的模样。他就像站在法庭的证人席般,一板一眼提出有力的论证,指责西蒙斯·兰姆司顿。“他破产了。孤注一掷。为了一张用来支付学费的支票跳票,跟他老婆大吵一架。他去见艾瑟,住在五楼的邻居都听得到他们在吵架。一整个周末他都没去酒吧上班。没人见到他。他对莫里森州立公园了如指掌,那地方就像他家的后院一样。过去逢到周日他常带女儿去那里玩。过了两三天,他投了一封信给艾瑟,感谢艾瑟让他解套,又附上他不需要再寄的支票。他回去取支票。他承认揍了艾瑟,割伤艾瑟。他很可能对老婆全盘托出,因为那个女人偷了凶器,把它处理掉了。”

“找到凶器了吗?”史瓦兹插嘴。

“眼下我们的兄弟正在寻找凶器。还有呢,长官,结果他没通过测谎。”

“他在律师办公室里通过了测谎。”勾梅兹插嘴。他决定必须说出自己的看法,双眼不看他的搭档。“长官,我找妮薇·柯尼小姐谈过。她确信艾瑟·兰姆司顿穿的那套衣服有问题。验尸报告显示,受害者在穿上丝袜的时候就勾到纱了。她在穿右脚的丝袜时,脚趾勾到,造成正面跑出一大条明显的抽丝。柯尼小姐相信,艾瑟·兰姆司顿不会那副样子走出门。我尊重柯尼小姐的意见。一个对时装很有概念的女人不会穿那个样子离开家门,她只需要十秒钟的时间就可以另外抓一双丝袜换上。”

“你拿到验尸报告与陈尸照了吗?”赫伯问。

“拿到了,长官。”

勾梅兹拿出信封,赫伯以客观超然的态度研究照片。第一张照片是一只手凸出地面;然后是尸体从山窟一样的洞穴移出之后,由于死后僵硬,弯成直不起来的一球腐肉。下巴的特写,一片青青紫紫的。颊上的血痕照。

赫伯转而看另外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只拍艾瑟的下巴与喉咙下方。丑陋的锯齿状伤口令赫伯脸部的肌肉抽搐。不管从事多少年的警务工作,这些骇人的证据,证明人类对同类所施的酷行,仍然教他难过。

不只如此。

赫伯突然抓紧那张照片。那种割喉的方式。那一刀长长的口子向下,然后从喉部下方往上划到左耳,精准的一条线。这种精准的刺法赫伯以前见过一次。他伸手去拿电话。

一波波的震惊并未影响史瓦兹局长的嗓子,他冷静地向档案室调阅一份特定的卷宗。

妮薇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心思不在下单订购运动服饰上。她此行第一个逗留的是“贾德纳·塞帕瑞兹”。短裤加T恤与对照之下显得宽松的夹克是很有趣的组合,且剪裁良好。她在心里头想像,到了六月初,用这些衣服将店前那个橱窗布置成海滩风情的主题。但是下了这个决定之后,她发现自己无法专心在其余的款式上。妮薇以时间紧迫为藉口,约好下周一再来,赶忙离开那位过分热心的职员,对方表示要“展示新推出的泳装。泳装很棒,你会被它迷住的”。

来到街上,妮薇迟疑了。只要给我两毛钱,我就回家去,她心想。我需要时间静一静。她意识到自己开始出现头痛的前兆,好似前额箍了一个箍子,微微感到一股压迫感。她站在建筑物前面犹豫不决,告诉自己,我从来不会头痛的。

她不能回家去。柏思太太在上车之前,请妮薇帮她找一件简单的白色礼服,适合举行小型家庭式婚礼穿的。“不要太复杂的,”柏思太太说明,“小女已经毁了两次婚约。她的婚礼日期可是由牧师用铅笔记下来的。但是这回可能会举行。”

妮薇打算去几家公司找礼服。她开始往右转,又停下来。另外一个地方可能是更好的选择。她改变方向,直视对街一眼。有个穿灰色厚棉运动服的男子,腋下夹着一个大大的信封,戴着一副粗粗宽宽的深色墨镜,顶着一头怪异的庞克摇滚发型,穿过交通阻塞的车阵,朝她奔过来。刹那间,他们的目光相接,妮薇感到彷佛警报响起。前额的压迫感更强了。一辆卡车驶离路边,遮住视线,看不到那个信差,妮薇突然生起自己的气来,迅速沿着街区走下去。

时间是四点三十分。阳光躲到长长斜斜的影子后面。妮薇发现自己几乎是祈求能在第一站就找到礼服。然后,她心想,我就收工,去见萨尔。

她已经放弃了,不再尝试说服麦尔斯,叫他相信艾瑟死的时候穿的上衣很重要。但是萨尔会明白的。

杰克·坎贝尔在午餐约会之后直接去开编辑会议。会开到四点半。回到办公室,金妮已经替他分好信件,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堆积如山的邮件上,却无法全神贯注。他无法抗拒一种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错得离谱。他遗漏了什么事。是什么呢?

金妮站在门口,这扇门将杰克的办公室与金妮工作的小隔间分隔开来,她沉思地端详杰克。

自从杰克接任吉凡斯与马克思的总裁一职,这个月来她开始变得非常欣赏杰克,非常喜欢杰克。金妮替前任总裁服务达二十年之久,深怕自己可能无法适应改变,或杰克可能不需要一个前朝遗老。

这两件事她都白担心了。金妮细看他,下意识地称许他身上那套深灰色西装,显出漫不经心的好品味,看到他松开领带与衬衫最上面那粒扣子的孩子气作法,又觉好笑。金妮意识到杰克忧心忡忡。他的双手紧紧交握在颏下,眼睛瞪着墙壁,皱起额头。编辑会议开得顺利吗?金妮纳闷。她晓得,杰克被指定出任最高职位,有些人仍想要夺权。

她敲敲敞开着的门。杰克抬起眼来,金妮看着他重新集中视线的焦点。“你在深思吗?”她从容问道。“是的话,信可以等。”

杰克尝试挤出一个笑容。“不是。是跟艾瑟·兰姆斯顿有关的那档事。我漏掉了什么,我绞尽脑汁要想出来。”

金妮坐到杰克对面那张椅子的边上。“说不定我帮得上忙。想想艾瑟来这里那天。你只花了两分钟左右的时间与她交谈,门开着,所以我听得到她讲话。她哇啦哇啦地扯到一件时尚丑闻,但是完全没有透露任何细节。她想要谈一大笔钱,你抛出一个数字给她。我觉得你并没有遗漏什么。”

杰克叹口气。“我想是没有。但是告诉你吧。让我仔细看看东妮送来的档案。说不定艾瑟做的笔记里会出现什么端倪。”

五点三十分,金妮探头进来道再见,杰克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还在钻研艾瑟所做的大笔调查资料。显然她的文章里每提到一位设计师,她就做了一份个别的档案,里面包含生平资料,还有几十份从《时代》杂志、《W》、《女装日报》、《时尚》杂志、《哈泼时尚》等报章杂志上影印下来的时尚专栏。

艾瑟显然是个小心求证的研究者。她与设计师的访谈里面常批注:“她在《时尚》杂志上不是这么说的”、“核对这些数字”、“从来没得过那个奖”、“设法访问她的保母,看她宣称替自己的洋娃娃缝衣服是否属实”……

艾瑟生前写的最后一篇文章起了十几份不同的草稿,每一稿上面都有增删。

杰克开始浏览资料,直到看见“高登·史都柏”的名字。史都柏。艾瑟的尸体被发现时,身上穿着史都柏设计的套装。妮薇如此固执己见,坚持从艾瑟身上脱下来的那件上衣,虽然是跟着那套衣服出售,但是艾瑟不会故意穿那件上衣。

杰克非常谨慎地分析高登·史都柏这份资料,看到过去三个月来的简报上面经常出现他的名字,显示他受到检调单位的调查。艾瑟在她的文章中称赞妮薇指责史都柏。在定稿之前的那一篇稿中,艾瑟不只谈到血汗工厂的揭发,史都柏的所得税问题,文章中还包括这么一段意见:“史都柏靠着他父亲的生意起步:替毛皮大衣做衬里。谣传,过去这几年衣冠楚楚的史都柏先生靠着衬里和缝口所赚到的钱之多,在时装史上无人能出其右。”

艾瑟用括弧将这个句子括起来,还标上“保留”。史都柏因为毒品案被捕后,金妮就转告杰克。艾瑟是不是早在几个星期以前就发现,史都柏利用进口衬里与缝口走私海洛因呢?

资料符合事实,杰克忖道。符合妮薇对艾瑟身上的衣着所做的推论。符合艾瑟所谓的“大丑闻”。

杰克盘算着是否打电话给麦尔斯,接着决定先把档案拿给妮薇看。

妮薇。他认识妮薇才六天而已,可能吗?不对,是六年。自从那天在机上相遇以来,他一直在寻找妮薇。杰克瞄瞄电话。他想要和妮薇在一起。他连抱都没抱过妮薇,如今这双手臂渴望要拥抱妮薇。妮薇说过,她准备走的时候,会从萨尔的办公室来电。

萨尔。安东尼·德拉·萨尔瓦,那位知名的设计师。接下去那堆简报、时装素描和文章都跟他有关。杰克瞄瞄电话,希望妮薇此刻就来电,他开始浏览起安东尼·德拉·萨尔瓦的档案。这份档案里面满满都是太平洋礁风情系列服装的插图。看得出来人们为什么会去买,杰克心想,而我对时装却是一窍不通。那些洋装和礼服似乎要从纸页上飘下来。他浏览时装记者的评论。“修长的束腰上衣,有着飘动的镶片,像翅膀一样从肩膀垂落……”

“……轻如薄纱似的雪纺纱,柔软的打褶袖……”

“……简单的羊毛料日装,以低调的优雅覆盖身体……”记者用诗一般的语言热情赞美用色。

安东尼·德拉·萨尔瓦在一九七二年初参观了芝加哥水族馆,水族馆正推出动人的太平洋礁展,他从水中世界之美找到灵感。

他花了几个小时,穿越一间间的展览室,速写水中的王国,美丽绝伦的海底生物与不可思议的植物、一丛丛的珊

瑚树,还有数以百计色彩微妙的贝壳,在其中争相竞艳。他画下大自然所赋予的这些色彩的形态与组合,研究这些海洋生物的动作,如此他才能用剪刀和布料去捕捉那种与生俱来的流动感之优雅。

女士们,把男装线条剪裁的西装,还有褶饰袖与宽松大裙的晚礼服,藏到衣柜后面去吧。这是要穿得美美的一年。感谢你,安东尼·德拉·萨尔瓦。

我猜他是真的很棒吧,杰克心里想着,开始把德拉·萨尔瓦的档案叠在一起,然后又纳闷什么事情让他感到不安。他遗漏了什么东西。是什么呢?他已经读过艾瑟那篇文章的定稿。这时候他看看最后的草稿。

这上面标满了注释。“芝加哥水族馆:查证他去参观的日期!”艾瑟在草稿上面夹了一张太平洋礁风情服装系列的素描,在旁边画了一幅草图。

杰克的嘴巴发乾。他在过去这几天见过那张素描。他在蕾娜妲·柯尼那本留下污迹的食谱页上见过那张图。

水族馆。“核对日期!”想当然尔!随着一股恐惧的出现,他开始明白了。他得确定一下。将近六点了。这表示芝加哥时间将近五点了。他很快拨了芝加哥区域号码的查号台。

芝加哥时间四点五十九分,他拨的电话被接了起来。“找馆长的话,请在明天早上来电。”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告诉他。

“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他认识我。我必须马上找到他,我可告诉你,小姐,要是让我知道他在,而你不帮我接通的话,我会让你的饭碗不保。”

“我帮你接通,先生。”

过了一会儿,一个讶异的声音问道:“杰克,怎么了?”

问题从杰克嘴里一股脑倒出去。他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发黏。妮薇,他心想,妮薇,小心哪。他的目光往下看,瞪着艾瑟那篇文章,注意到她原先写着:“我们向安东尼·德拉·萨尔瓦的太平洋樵风情致敬。”艾瑟划掉德拉·萨尔瓦的名字,写上:“太平洋礁风情的设计师”。

芝加哥水族馆馆长给杰克的答案比杰克所预期的更吓人。“你说得对极了。你晓得更古怪的是什么吗?过去这两周以来,你是第二个打来电问这件事的人。”

“你晓得另外一个人是谁吗?”杰克问,心里有数会听到什么答案。“当然晓得。某个作家。艾迪丝……啊,不对,是艾瑟。艾瑟·兰姆司顿。”

麦尔斯没想到这天过得这么忙碌。十点钟,电话响了。中午他有没有空讨论到华府履职那档事?他同意在广场饭店的橡树厅共进午餐。中午以前他到运动家俱乐部去游泳兼按摩,按摩师对他表示:“柯尼局长,你的身体又回到了良好的状况。”这番证实令他暗地里偷偷高兴。

麦尔斯心里有数,他的肤色不再苍白如死人。而且不只是外表而已。他感到心情愉快。我也许是六十八岁了,他在更衣室一边打领带一边想,但是我看起来不错。

等电梯的时候,他懊丧地下了个结论,我自己看起来觉得不错。女人的看法可能不同。说得具体一点,他从大厅出来踏上中央公园南路,右转朝第五大道的广场饭店走去时承认,但是琪蒂·康威看我可能就不觉得那么好。

与总统的助理共进午餐只有一个目的。麦尔斯必须给个答覆。他肯接下缉毒署的署长一职吗?麦尔斯承诺在四十八小时内做个决定。“我们希望答案是肯定的。”这位助理告诉麦尔斯。“莫依尼汉参议员似乎认为答案将是肯定的。”

麦尔斯笑了笑。“我从不与派特·莫依尼汉作对。”

回到公寓里,他的幸福感不见了。他在书房留了一扇窗户没关。进到书房里,一只鸽子飞了进来,兜圈,盘旋,栖到窗台上,然后飞了出去,飞到哈德逊河上。“屋里来了鸽子是死亡的徵兆。”母亲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荒唐、迷信的蠢话,麦尔斯气愤地忖道,却无法摆脱那股纠缠不去的不祥预感。麦尔斯意识到自己想和妮薇谈谈。他很快地打电话到妮薇的店里。

尤琴妮雅接的电话,“局长,她刚动身去第七大道。我可以试试看,看能不能找到她。”

“不用了。不重要。”麦尔斯说。“但是如果她打电话,转告她请她打通电话给我。”

他刚搁下话筒,电话就响了。是萨尔来电,证实他也替妮薇担心。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麦尔斯盘算着是否要打电话给赫伯·史瓦兹。但是打给他做什么呢?又不是妮薇做出不利于史都柏的证明。她不过是指责史都柏,促成调查局开始采取行动而已。麦尔斯承认,对史都柏和他的党羽而言,一亿美元的毒品搜查足以构成采取报复的理由。

说不定我可以说服妮薇随我南迁华府,麦尔斯忖道,又驳回这个想法,斥之为荒谬。妮薇在纽约有她自己的生活,她的事业。再说,如果他对人事判断准确的话,妮薇有了杰克·坎贝尔。那就把华府忘了吧,麦尔斯在书房里踱步的时候下了决定。我得留在此地照看她。管她喜欢不喜欢,他要帮她雇个保镖。

麦尔斯预期六点左右会见到琪蒂·康威。五点十五分,他走进卧室,脱去衣服,在毗连的浴室里淋了浴,仔细地挑选要穿去吃晚餐的西装、衬衫和领带。差二十分六点,他已经全身穿戴妥当。

很久以前他就发现,在难以忍受的时刻,双手劳动带给他镇定作用。他决定利用剩下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看能不能修好前几天晚上从那只咖啡壶掉下来的壶把。

麦尔斯再次发现自己焦虑地用评价的眼光,照着镜子。头发如今已经全白,不过仍然长得很浓密。他的家族里面没有秃顶的遗传。这有什么差别呢?一个小他十岁的美女,怎么会对一个心脏有毛病的前警察局长感兴趣呢?

麦尔斯环顾卧室,避开这一连串的想法。那张四柱大床、大型衣橱、梳妆台、镜子,都是古董,蕾娜妲家里送的嫁妆。麦尔斯凝视那张床,忆起蕾娜妲撑着枕头,胸前抱着婴儿期的妮薇。“Cara,cara,miacara(亲亲,亲亲,我的亲亲)。”她会低声喃喃道,嘴唇刷过妮薇的前额。

麦尔斯抓紧床脚的竖板,耳中又听到萨尔担心的警告:“照顾好妮薇。”上帝啊!尼奇·舍派提说过:“照顾好你的妻小。”

够了,麦尔斯一边离开卧室往厨房去,一边告诉自己。你变成一个神经兮兮的老太婆,看到一只老鼠就跳起来。

麦尔斯来到厨房里,在一堆锅子和盘子之间搜寻那只义式浓缩咖啡壶,拉出星期四晚上烫伤萨尔的那个罪魁祸首。他把咖啡壶拿到书房,搁在书桌上,从储藏柜里拿出工具箱,坐下来扮演起妮薇替他取的绰号“修理先生”。

过了一会儿,麦尔斯搞清楚了壶把会掉下来的原因,不是螺丝钉松了或断了。接着他大喊:“这太荒唐了!”

麦尔斯努力回想,萨尔烫伤他自己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些什么事……

星期一早上,琪蒂·康威醒来的时候有一种期盼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她勇敢地拒绝再打个盹的诱惑,穿上慢跑服跑过瑞吉伍德,从七点跑到八点。

沿着宽阔美丽的林荫大道两侧的树木都罩着一层红霭,表示春天来了。才上个星期,她跑过这里,注意到草木在发芽,想到麦克,忆起一首诗的片断:“春天有什么能耐/除了重新唤起/我对你的需求?”

上个星期,看见街尾那个年轻的丈夫从车道上倒车出去,对着他的老婆和还在学步阶段的孩子挥手再见,看得她泛起一股愁绪。彷如昨日而已,她的怀里抱着麦可,对麦克挥手再见。

昨日和三十年前。

今天她跑着跑着在接近自己家的时候,心不在焉地对邻居微笑。她预计中午到博物馆。四点回家,刚好来得及更衣,出发前往纽约。她在盘算是否去做个头发,然后决定自己动手更好。

麦尔斯·柯尼。

琪蒂在口袋里摸索家门的钥匙,开门进屋,然后长叹一声。慢跑的感觉真好,但是,天哪,慢跑的确是让她感觉到自己已经有五十八岁了。

一时冲动之下,她打开门厅的柜子,仰起头来看着被麦尔斯“遗忘”的那顶帽子。昨天晚上她一发现帽子,就明白那是他要再见她的藉口。想到《庭院里的女人》里有一章写到那个女主角的丈夫,如果他打算当晚要回到老婆住的这厢,就会留下烟斗做为一种暗号。琪蒂露齿而笑,对那顶帽子敬了个礼,便上楼去淋浴。

这一天过得很快。四点半,她想来想去在两套衣服之间犹豫不决,一件是剪裁简单的黑色方领羊毛衣,可以强调出她修长的身材,还有一套两件式的蓝绿色印花套装,可以凸显她那头红发。冒一下险吧,琪蒂决定,伸手去拿那套印花服。

六点五分,门房向麦尔斯通报琪蒂到了,把麦尔斯的公寓号码给她。六点七分她踏出电梯,麦尔斯在走廊里等她。

她马上明白事情不对劲。麦尔斯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招呼,然而她马上明白,那份冷淡不是冲着她。

麦尔斯把手伸到琪蒂臂下,他们沿着走廊走到麦尔斯的公寓。进到屋里,他心不在焉地接过琪蒂的外套,搁到门厅的椅子上。“琪蒂,”麦尔斯说,“请你包涵。我想弄清楚一件事,这件事情很重要。”

他们进到书房。琪蒂环顾这个令人愉快的房间,称赞它的舒适与温暖,还有质感的好品味。“别担心我,”她说,“继续做你的事。”

麦尔斯回到桌边。“问题是这个壶把并不是正好松了。”麦尔斯自言自语,“它是被硬扯下来的,这个咖啡壶是妮薇第一次用,说不定它就是长这个样子,近来东西就是做成这副样子……但是,看在老天爷份上,难道她会看不出来这个该死的壶把岌岌可危吗?”

琪蒂晓得麦尔斯并未盼望得到回答。她静静地在书房里走动,欣赏出色的画作,装了框的家庭照。看见那三个戴着水肺的潜水者,她不知不觉笑了。隔着氧气罩,几乎看不出他们的脸,不过无疑是麦尔斯和他老婆与七、八岁大的妮薇一家三口。琪蒂和麦克与麦可一家三口也曾去夏威夷潜水。

琪蒂看看麦尔斯。他手上拿着壶把,表情很专心。琪蒂走过去站到麦尔斯身边。她的视线落到翻开来的那本食谱上面。书页被咖啡渍沾污了,但是污渍让上面的素描更加明显。琪蒂弯下身仔细检查,然后伸手去拿他们身边那只放大镜。她再次研究那些素描,全神贯注在某一幅上面。“多迷人啊,”她说,“这是妮薇,想当然了。她肯定是头一个穿上太平洋礁风情系列服装的孩子。你还能怎么打扮漂亮呢?”

琪蒂感觉到一只手迅速握住她的手腕。“你说什么?”麦尔斯问,“你说什么?”

妮薇来到“艾斯翠丽”,寻找一件白色礼服的第一站,她发现展示间里人挤人。沙克斯百货、邦维百货和柏朵古德曼精品百货的采购专员,还有跟她一样自己开一家小店的店主都在那里。她迅速发现大家都在讨论高登·史都柏。

“你要知道,妮薇,”萨克斯百货的采购员向她透露,“我手上有一堆他的休闲服饰。消费者很奇怪。古驰被判逃漏营业税的时候,有多少人对古驰失去好感,那个数字会让你感到诧异。有一个大主顾告诉我,她不会购买贪婪的罪犯做的东西。”

一名售货员私下对妮薇说,她的好友是高登·史都柏的秘书,她都快发狂了。“史都柏一直都对她很好,”这个女人透露,“如今他惹上大麻烦,我这位朋友怕她自己的麻烦也大了。她能怎么办?”

“说出真相,”妮薇说,“还有请你提醒她,不要错将史都柏当作效忠的对象。他这个人不值得效忠。”

这位店员设法找出三件白色礼服。妮薇有把握其中一件会很适合柏斯太太的女儿。妮薇订下那件礼服,另外两件则采寄售。

六点过五分的时候,妮薇来到萨尔那栋大楼。街道开始静了下来。成衣区的喧嚣在五点到五点半之间突然结束了。妮薇走进大厅,出乎意料之外地看到警卫不在角落的柜台。可能是去上厕所,妮薇一边想一边朝那排电梯走去。六点过后,照例只开一部电梯。电梯门正关上的时候,她听到脚步声踩着大理石地板匆匆跑过来。就在电梯门迅速闭紧,电梯开始上升之前,妮薇瞥见一件灰色的厚棉运动服和一头庞克摇滚的发型。四目相接。

是那个信差。瞬间妮薇全想起来了,记得自己陪着柏斯太太走到她的车旁的时候,记得离开塞帕瑞提斯服饰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

她的嘴巴突然发乾,摁下十二楼的按钮,接着又摁了余下的九层楼按钮。到了十二楼,她出了电梯,沿着走廊奔去往萨尔的办公室那几步路。

通往萨尔的展示间那道门开着。妮薇跑了进去,关上身后的门。室内空空的没人。“萨尔!”妮薇叫,几乎恐慌起来。“萨尔叔叔!”

萨尔从他的私人办公室赶出来。“妮薇,怎么了?”

萨尔,我觉得有人跟踪我。”妮薇抓紧萨尔的手臂。“锁上门,拜托。”

萨尔瞪着她看,“妮薇,你确定吗?”

“确定。我见过他三、四次。”

那双深陷的深色眼睛,灰灰黄黄的肤色。妮薇感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尽失。“萨尔,”她低声说,“我晓得他是谁。他在简餐店上班。”

“他为什么要跟踪你?”

“我不知道。”妮薇瞪着萨尔看。“除非自始至终都让麦尔斯说对了。会不会是尼奇·舍派提要我死?”

萨尔打开外面那道门。他们听到电梯急急一路往下降的转动声。“妮薇,”萨尔说,“你敢冒险试试吗?”

妮薇点点头,不晓得可能发生什么事。

“我要让这扇门开着。你我可以交谈。如果有人跟踪你,他不被吓跑那更好。”

“你要我站在那个人看得到的地方?”

“我要你这么做才怪。站到人体模型后面去。我站到门后去。如果有人进来,我就可以把他打倒。重点是留住他,查清楚是谁指使他的。”

他们俩瞪着指示灯。电梯下到大厅,开始上升。

萨尔冲进他的办公室,拉开书桌的抽屉,抽出一把枪,急忙赶回妮薇身边。“几年前我遇抢之后就有持枪执照。”他低声说。“妮薇,站到人体模型后面去。”

彷佛作梦一样,妮薇服从萨尔的指示。展示间的灯光被调得暗暗的,虽然如此,妮薇意识到人体模型身上穿着萨尔的新装。秋天的暗色系,红莓色与深蓝色,炭棕色与午夜黑。钱包、领巾与皮带夸示着太平洋礁风情系列的鲜艳色彩。橘红、红色、金色、水色、翠绿、银色与蓝色,结合成缩小版的精美图案,是很久以前萨尔在水族馆里面素描出来的成果。饰品与特色,萨尔经典设计的特征。

妮薇瞪着拂过脸上的领巾。那个图案。素描。妈妈,你在画我吗?妈妈,我不是穿那个……啊,bambolamia(我的洋娃娃),那不过是个点子,可以这么漂亮……

素描,蕾娜妲过世前三个月画的素描,她死了一年后安东尼·德拉·萨尔瓦才以太平洋礁风情震惊时装界。才上个星期,就因为其中一幅素描,萨尔试图破坏那本食谱。

“妮薇,跟我说点话。”萨尔的低语穿过室内,那是一道急迫的命令。

门微开。妮薇听到外面的走廊上,传来电梯停住的声音。“我正在想。”妮薇说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正常常的。“我喜欢你将太平洋礁风情融入秋装系列的方式。”

电梯门滑开来。走廊上响起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萨尔的声音听起来是真诚的。“我让大家早点走。为了准备这次的服装展,大家都很拚命。我觉得这会是这些年我所举办的时装展中最好的一次。”萨尔朝妮薇这个方向递过来一个叫人安心的笑容,站到微启的门后去。黯淡的灯光将萨尔的影子投到展示间远处那面墙上,影子巨大而朦胧,墙上则是用太平洋礁风情装饰的壁画。

妮薇瞪着那面墙,摸摸人体模型身上的领巾。她试着回答,却说不出话来。

门慢慢地开了。妮薇看到一只手的轮廓,枪口的轮廓。丹尼小心翼翼走进展示室,双眼瞟过来瞟过去,搜寻他们俩的身影。萨尔在妮薇的注视下,无声无息地从门后跨出去。他举起枪。

“丹尼。”萨尔轻声说。

丹尼一个转身,萨尔开枪了。子弹贯穿丹尼的前额。丹尼抛下枪,倒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妮薇目瞪口呆,看着萨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抓着手帕往下构,捡起丹尼的枪。

“你杀死他了,”妮薇低声说,“你蓄意枪杀他。你不需要那么做的!你没给他一个机会。”

“他可能会杀了你。”萨尔把自己的枪丢到接待处的柜台上。“我不过是在保护你。”他开始朝妮薇走过来,手上握着丹尼那把手枪。

“你早知道他要来,”妮薇说,“你知道他的名字。这是你策划的。”

萨尔脸上永远戴着一张慈爱快活的假面具,那张面具不见了。他的双颊肿胀,因为出汗而亮晶晶的。看起来老是闪闪发亮的双眼,眯成细细的缝,消失在脸上的脂肪下。依然红肿起水泡的那只手,举起枪来瞄准妮薇。丹尼的斑斑血迹溅在他那件有光泽的西装外套上,一闪一闪。地毯上一团血泊逐渐扩大,圈住他的脚。“当然是我策划的。”萨尔说。“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是史都柏花钱雇人要杀你。没人知道这话是我传开来的,花钱买凶的是我。我会告诉麦尔斯,我设法打死那个杀手,但是来不及救你。别担心,妮薇。我会安慰麦尔斯的。我最擅长这个。”

妮薇生了根似的站着,动弹不得,超越了恐惧。“太平洋礁风情是我妈妈设计的。”她对萨尔说。“你从她那里偷走的,对不对?艾瑟不知怎的发现了。是你杀了她!是你帮她穿的衣服,不是史都柏!你晓得那套衣服配的是哪件上衣。”

萨尔笑了起来,笑声阴郁,咯咯咯笑得晃动身子。“妮薇,”他说,“你比你爸爸要聪明多了。这就是我需要除掉你的原因。艾瑟没露面,你就知道事情不对劲。你明白一点,艾瑟所有冬天穿的外套都在衣柜里。我估计你会想到。当我看到食谱上出现太平洋礁风情的素描,就知道非得想尽办法除去它不可,即使必须烫伤我自己的手也不足惜。迟早你都会想到这两者之间的关联。就算是放大成广告招牌的大小,麦尔斯也认不出来。艾瑟发现,我宣称太平洋礁风情是我从芝加哥水族馆得到的灵感,那套说词是谎言。我告诉她我可以解释,就找上门去。她是还算聪明。她对我表示,她晓得我撒谎,也知道我为何撒谎,说那设计是我剽窃来的,她会证明这点。”

“艾瑟看到那本食谱,”妮薇说,“她仿了一幅在约会登记簿上。”

萨尔笑了。“她是这样联想到的吗?她活得不够久,来不及告诉我。有时间的话,我会给你看看你母亲交给我的作品选集。整个展出的作品都在里面。”

这不是萨尔叔叔。这不是父亲童年的玩伴。这是一个陌生人,痛恨她,痛恨麦尔斯的陌生人。“打从小时候开始,你父亲和德文就把我当一个大笑柄。嘲笑我。你母亲,高贵、美丽。她对时尚的了解是与生俱来的。把所有的学问浪费在你父亲那种乡巴佬身上,他连家居服和加冕大典穿的礼袍都分不清楚。蕾娜妲一直都瞧不起我。她晓得我没有天分。但是当她需要忠告,想要知道设计图要拿去哪里的时候,猜猜她找上谁?

“妮薇,最精采的部分你还没想透。你是唯一知道的人,而你不会活着告诉别人。妮薇,你这个该死的白痴,我不只是剽窃你母亲的太平洋礁风情而已。为了把它拿到手我割断她的喉咙!”

“是萨尔!”麦尔斯低语。“他把壶把扯下来。他想毁了那些素描。此刻妮薇可能跟他在一起。”

“在哪里?”琪蒂抓紧麦尔斯的手臂。

“他的办公室。在三十六街。”

“我的车就在外面。车上有电话。”

麦尔斯一边点头,一边朝门口跑去,跑下走廊。痛苦的一分钟过去了电梯才来。电梯停下来两次载人,才来到一楼。麦尔斯抓着琪蒂的手,跑过大厅。他们无视于车潮,急奔过街。

“我来开车。”麦尔斯对琪蒂说。麦尔斯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车轮发出刺耳的声音,车子沿着西端大道开下去。他多么希望来一辆警车看到他,跟着他。

同平时一样,一遇到危机,麦尔斯就感到全身冰凉。他的心成了独立存在的实体,权衡他该做什么。他念出一组电话号码给琪蒂拨号。琪蒂默默照做,然后把电话交给他。“警察局长办公室。”

“我是麦尔斯·柯尼。叫局长来听电话。”

麦尔斯驾着车,疯狂地避开傍晚繁忙的车流。他闯了红灯,将一群愤怒叫嚣的机车骑士抛在后面。他们的车来到了哥伦布圆环。

是赫伯的声音。“麦尔斯,我刚试着连络你。史都柏雇人要杀尼薇。我们必须保护她。还有呢,麦尔斯,我认为艾瑟·兰姆司顿的命案与蕾娜妲之死有关。兰姆司顿喉上那道V型割伤,跟蕾娜妲的致命伤口一模一样。”

蕾娜妲,喉咙被划破,蕾娜妲,如此安静地躺在公园里。没有挣扎的迹象。蕾娜妲不是遇到暴徒被抢,而是见到一个她信赖的人,她老公童年的玩伴。耶稣啊,麦尔斯心想。耶稣啊。

“赫伯,妮薇人在安东尼·德拉·萨尔瓦的办公室。西三十六街两百五十号。十二楼。赫伯,快派你的弟兄过去那里。萨尔是杀人凶手。”

在五十六街与四十四街之间的这段第七大道,右线车道正在施工,重新铺柏油。但是工人已经走了。麦尔斯不顾后果,无视前方立的标柱,开上柏油未干的路面。他们开过三十八街,三十七街……

妮薇。妮薇。妮薇。让我及时赶到,麦尔斯祈祷。把孩子给我。

杰克放下电话,还在消化他刚才听到的消息。他的朋友,芝加哥水族馆的馆长证实他的怀疑。新的水族馆是十八年前开幕的,但是顶楼那场动人的展出,重现了在太平洋礁海底漫步那份非凡感觉的展览,是十六年前才规划完成的。水族箱出了问题,水族馆整体完工将近两年后,太平洋礁的展出楼层才对外开放,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馆长可不想将这件事发布在公关新闻稿上。杰克之所以晓得这件事,是因为他念西北大学,过去经常去参观水族馆。

安东尼·德拉·萨尔瓦宣称,太平洋礁风情的灵感源自于十七年前去了一趟芝加哥水族馆。不可能。那么他为什么撒谎?

杰克凝视艾瑟做的大量笔记:萨尔接受访问的剪报与赞美萨尔的报导;萨尔狂热地描述他第一次在芝加哥水族馆看到太平洋礁展览的体验,艾瑟在上面打了又粗又黑的问号;仿自食谱上的素描。如今她死了。

杰克想到妮薇固执的坚持,艾瑟的穿着方式很怪。他想到麦尔斯说:“每个凶手都会留下名片。”

可能替被害人穿上看起来适合的衣服,这样的设计师又不只高登·史都柏一个。

安东尼·德拉·萨尔瓦也可能犯同样的错。

杰克的办公室静悄悄的。平常人来人往、电话一直响的房间突然安静下来的那种沉寂。

杰克抓起电话簿。安东尼·德拉·萨尔瓦的办公室登记了六个不同的地址。杰克发了狂似地试拨第一组号码。没人接电话。第二组号码和第三组号码是答录机接的:“营业时间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五点。请留话。”

杰克试着拨史瓦柏大厦妮薇家的电话,响了六声之后就放弃。最后的方法,他拨到妮薇的店里去。拜托谁来接,杰克祈祷。

“妮薇的店。”

“我必须连络妮薇·柯尼。我是她的朋友,杰克·坎贝尔。”

尤琴妮雅的声音很热情。“你是那个发行人——”

杰克打断她。“她去见德拉·萨尔瓦。在哪里?”

“在他的总公司。西三十六街两百五十号。怎么了?”

杰克未答腔,啪的一声挂上电话。

他的办公室在公园大道与四十一街上。杰克跑过空荡荡的走道,设法赶上正好下楼的电梯,拦到一部在兜揽乘客而缓慢行驶的计程车。他丢了二十块钱给计程车司机,大声说出地址。时间是六点十八分。

这就是妈妈面对的状况吗?妮薇心想。那天她是不是也抬头看着萨尔,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妈妈有没有警觉?

妮薇心里有数,自己就要死了。整个星期她都感觉到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既然毫无希望了,问题得到解答似乎突然变得很重要。

萨尔先前就已经朝她移近过来。他距离妮薇不到四英尺了。那个会手忙脚乱帮她打开咖啡容器的信差丹尼,伸开四肢倒在萨尔的身后,靠近门口的地方。妮薇从眼角可以看到血从丹尼头上的伤口渗出来。一直拿在他手上那只特大号的淡黄褐色信封,溅上了血迹,那顶庞克摇滚发型的假发几乎是仁慈地遮住他的脸。

从丹尼闯进这个房间到这时候似乎是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有多长?一分钟?不到一分钟。这栋大楼感觉都没有人,但是可能有人听到枪响。人家可能会来查看……警卫应该在楼下……萨尔没时间可浪费,他们俩都明白这点。

妮薇听到远处隐约传来呼呼的快速转动声。电梯在动。可能是有人来了。她有办法延迟萨尔扣扳机的时间吗?

“萨尔叔叔,”妮薇静静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就好?你为什么需要杀我妈妈呢?你不能跟她合作吗?没有一个设计师不窃取徒弟脑力劳动的成果。”

“我是不跟人家分享天才的,妮薇。”萨尔冷冷对她说。

走廊里的电梯门滑开来的声音。有人到了。为了不让萨尔听见脚步声,妮薇大声说:“你为

了满足你的贪婪杀了我母亲。你还安慰我们,陪我们一起哭。你在她的棺木旁边对麦尔斯说:‘就当你的美人儿在睡觉吧。’”

“闭嘴!”萨尔伸长了手。

枪口赫然出现在妮薇面前。妮薇转过头,看到麦尔斯站在门口。

“麦尔斯,快跑,他会杀了你!”妮薇尖叫。

萨尔一个旋身。

麦尔斯动也不动。他的声音响彻房间,隐含着绝对的权威,他说:“把枪给我,萨尔。一切都结束了。”

萨尔拿枪瞄准他们两个。他的眼神狂乱,眼中充满恐惧与怨恨。麦尔斯开始接近萨尔,萨尔则往后退。“不准再过来,”萨尔大声嚷嚷,“我会开枪。”

“你不会开枪的,萨尔。”麦尔斯说,语气非常平静,听不出一丝的恐惧或怀疑。“你杀了我老婆。你杀了艾瑟·兰姆司顿。再过一秒钟,你就会杀了我女儿。但是赫伯和警察随时都会赶到。他们都知道是你。你无法凭着谎话走出这里。所以把枪给我吧。”

麦尔斯讲话变得字斟句酌,话中既含威严也有轻视。他停了一下才又开口。“不然你就帮自己和大家一个忙,把枪口伸进你自己那张满口谎言的嘴巴,轰掉自己的脑袋。”

麦尔斯事先吩咐琪蒂不要离开车子。琪蒂苦苦等待着。拜托,拜托帮帮他们。她听到警笛响着急切而刺耳的声音从街尾传来。一辆计程车停到她的正前方,杰克·坎贝尔冲下车。

“杰克。”琪蒂推开车门,跟在杰克背后跑进大厅。警卫正在讲电话。

“找德拉·萨尔瓦。”杰克厉声说。

警卫举起手。“等等。”

“在十二楼。”琪蒂说。

开放服务的那部电梯不在下面。指示灯显示它停在十二楼。杰克揪住警卫的脖子。“启动另外一部电梯。”

“喂,你以为……”

大楼外面,警车发出刺耳的声音煞车停住。警卫的眼睛睁得老大。他抛出一把钥匙给杰克。“这把钥匙可以解开设定。”

杰克与琪蒂搭乘电梯往上爬,警察才冲进大厅。杰克说:“我认为德拉·萨尔瓦——”

“我晓得。”琪蒂说。

电梯吃力地发出声音升到十二楼,停住。“在这里等。”杰克吩咐琪蒂。

杰克赶到的时候,正好听见麦尔斯用严谨的口吻静静说道:“如果你不用在自己身上的话,萨尔,把枪交给我。”

杰克站在门口。室内阴影重重,那个景象好似一幅超现实画作。地毯上躺着尸体。妮薇和她父亲被枪指着。杰克看到紧靠着门边的桌子上金属光一闪。一把枪。他能够及时拿到手吗?

接着,他看到安东尼·德拉·萨尔瓦的手垂到身侧。“拿去吧,麦尔斯。”德拉·萨尔瓦求情。“麦尔斯,我不是有意的。我从不曾有那个意思。”萨尔的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两只胳膊抱住麦尔斯的腿。“麦尔斯,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告诉警方我没那个意思。”

这一天里面的最后一次,警察局长赫伯·史瓦兹找来欧布里恩警探与勾梅兹警探在他的办公室商议。赫伯刚从安东尼·德拉·萨尔瓦的办公室回来。他紧跟着第一辆警车抵达现场。他们将德拉·萨尔瓦那个败类带走之后,赫伯跟麦尔斯谈过。“麦尔斯,你以为自己没把尼奇·舍派提的恐吓当真,为此折磨自己长达十七年之久。是时候了,你该抛开你的罪恶感了吧?你以为如果蕾娜妲拿着她的太平洋礁风情设计图来找你,你能够说那是天才之作吗?你也许是个精明能干的警察,不过你也有点色盲。我记得蕾娜妲说过,你打哪一条领带都是她帮你安排的。”

麦尔斯会没事的。赫伯心想,真可惜,“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套已经不再被接受了。德拉·萨尔瓦的余生要靠纳税人供养……

欧布里恩与勾梅兹等着。局长看起来非常疲惫的样子。但是这天真是令人称心。德拉·萨尔瓦承认他杀了艾瑟·兰姆司顿。白宫方面和纽约市长不再来找他们的麻烦了。

欧布里恩警探有几件事要对局长报告。“大约一个小时前,史都柏的秘书主动来警局。她表示十天前艾瑟·兰姆司顿前去拜访史都柏。事实上,艾瑟对史都柏表示要看他被关进监狱。兰姆司顿可能对史都柏的毒品活动有所了解,不过这点不重要了。史都柏并未杀兰姆司顿。”

史瓦兹点点头。

勾梅兹大声说。“长官,如今我们已经知道西蒙斯·兰姆斯顿是无辜的,他并未谋杀前妻。你想控告他侵犯人身,控告他老婆破坏证据吗?”

“找到凶器了吗?”

“找到了。就在她告诉我们的那家印第安文物小铺找到的。”

“我们就放过那两个可怜虫一马吧。”赫伯起身。“真是漫长的一天。晚安,两位。”

在红衣主教位于第五大道上的官邸内,德文·史丹顿正一边跟红衣主教喝饭前鸡尾,一边收看晚间新闻。他们俩是老朋友了,正在讨论德文即将升为枢机主教这件事。

“我会想念你的,德文。”红衣主教对德文说。“确定你想接下那份工作吗?夏天的巴尔的摩热得像澡堂。”

就在新闻结束之前,突然出现最新消息。知名设计师安东尼·德拉·萨尔瓦被控杀害艾瑟·兰姆司顿、蕾娜妲·柯尼与丹尼·艾德勒,还有企图谋杀前警察总局局长柯尼的千金妮薇·柯尼。

红衣主教转而面对德文。“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

德文一跃而起。“原谅我先告退,阁下……”

露丝和西蒙斯·兰姆司顿收看了六点的NBC新闻,以为一定会听到艾瑟·兰姆司顿的前夫未能通过测谎。夫妻俩确信,逮捕西蒙斯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所以警方允许西蒙斯离开警局的时候,他们俩都很惊讶。

彼得·甘乃迪试着给他们一点鼓励。“测谎器不是万无一失的。万一要出庭受审,我们手上有证据,证明你通过第一次的测谎。”

露丝先前已经被警方带到那家印第安文物小铺去。装着她弃置匕首的那个篮子被移动过,难怪警方找不到。露丝帮警方挖出那把匕首,看着他们不露感情地将它滑进塑胶袋内。“我洗过了。”露丝告诉警察。

“血迹不见得消失。”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露丝坐在那张填得过厚的天鹅绒椅上纳闷着,这把椅子长久以来一直被她痛恨,如今坐起来感觉既熟悉又舒服。我们是怎么会失去对人生的掌控呢?

她正要关掉电视的时候,出现了安东尼·德拉·萨尔瓦被逮捕的最新消息。露丝与西蒙斯面面相觑,一时无法理解,然后笨拙地伸手相拥。

道格拉斯·布朗不可置信地听着CBS的晚间新闻,然后坐到艾瑟的床上,不对,是他的床上,以手抱头。事情结束了。那些警察无法证明他拿了艾瑟的钱。他是艾瑟的继承人。他发财了。

他想要庆祝一番。他抽出皮夹来,伸手要拨上班地点那个接待员的电话号码。接着他犹豫了。来打扫的那个女孩,那个演员。她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魅力。取了那种蠢名字。“彩彩”。艾瑟的私人电话簿上列有她的名字。

电话响了三声,被接了起来。“喂。”

她的室友八成是法国人,道格心想。“请找彩彩听电话。我是道格拉斯·布朗。”

正在争取试演法国妓女一角的彩彩,忘了她的口音,立即回话:“去你的,讨厌的家伙。”她砰的一声放下话筒。

被指派到巴尔的摩教区担任大主教的德文·史丹顿,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妮薇与杰克倚窗而立的侧影。更远处,一轮新月终于破云而出。想到萨尔·艾斯波席托的残酷、贪婪与虚伪,德文的怒火就上升。在神职人员所受的训练恢复他的基督博爱精神之前,德文喃喃自语:“那个杀人的混蛋。”接着他看到妮薇被杰克拥入怀里,他心想,蕾娜妲,我希望且祈祷你在天上有知。

在德文背后的书房里,麦尔斯伸手去拿酒瓶。琪蒂坐在那张长沙发的角落里,柔柔的红色秀发在维多利亚式桌灯的灯光下微微发亮。麦尔斯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你的头发是一种漂亮的红色。我想家母在世的话会说是草莓金。这样说对吗?”

琪蒂笑了。“曾经是。如今天然的发色需要补救。”

“以你的情况来看,天然是不需要补救的。”麦尔斯觉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一个女人救了你女儿的性命,你要如何感谢她?要不是琪蒂由那幅素描联想到太平洋礁风情,他根本来不及赶去救妮薇。麦尔斯回想起来,警察将萨尔带走之后,妮薇、琪蒂和杰克如何拥住他。他啜泣道:“我没留神听蕾娜妲的话。从来没听过。因为那个缘故,她跑去找萨尔,为此而死。”

“她跑去找他是去听取专家的意见。”琪蒂坚决说道。“你就老实承认自己无法给她这点吧。”

你要如何告诉一个女人,由于她的存在,这些年来你所蕴藏的怒火,所背负的内疚都过去了,你不再觉得空虚且身心交瘁,反倒觉得坚强积极,急于真正去享受余生呢?没办法说。

麦尔斯意识到自己仍抓着酒瓶。他四下一看,寻找琪蒂的酒杯。

“我不确定放在哪里,”琪蒂告诉麦尔斯,“我想我把它放在某个地方。”

有一个方法告诉她。麦尔斯不慌不忙在自己的酒杯里斟满酒,递给琪蒂。“用我的吧。”

妮薇与杰克站在窗口,向外俯视哈德逊河、路旁的绿化带,以及倒映在纽泽西水边的公寓大楼与餐厅的轮廓。

“你怎么会去萨尔的办公室呢?”妮薇轻声问。

“在艾瑟的笔记里,针对萨尔这部分都是和太平洋礁风情有关的注解。她收集了一大堆太平洋礁风情的杂志广告,在这些广告旁边画了一张素描。那张素描让我想到一些事,我才领悟到我在令堂的食谱上见过一样的。”

“然后你就明白了?”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令堂过世后萨尔是如何设计那次的展出。从艾瑟的笔记可以看出,萨尔宣称他的太平洋礁风情灵感来自芝加哥水族馆。那是压根儿不可能的事。明白这点以后,一切就逐渐明朗了。接着,想到你跟萨尔在一起,我几乎抓狂。”

很多年前,在两军交锋的战火下,十岁大的蕾娜妲赶着回家,由于一股“直觉”,进到教堂,救了一名受伤的美军。妮薇感觉到杰克的手臂圈住她的腰。不是试探性的动作,而是稳稳的,很有把握。

“妮薇?”

这些年来妮薇一直告诉麦尔斯,事到临头,她就会知道。

当杰克把妮薇拉近他身边,妮薇心知,时候终于到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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