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留吉毫不间断地前往滨冈的家,已有两个月了。

在此以前,他不知也想过多少次,从今以后,不再往大久保那个方向去。最初以为那里的麻雀牌,也与横井和加藤等人的麻雀牌相同;但没想到,那是大不相同的。总而言之,输了很多。横井劝他,像你那样糟糕的牌术,千万不要同外面的人去打牌。弄不好,要吃大亏的,这句话果然没有说错。他已经输掉近二十万圆。

其他的几把手,田所也好,鹤卷、近藤也好,当然也有输有赢,只是没有一个人像川岛输得这么多。

其次的输家是鹤卷。他虽然带着知识份子的冷静作风,看来牌打得也很好,可是输多于赢。

意外的是写招牌的近藤,看他那张苦脸和单薄的身体,毫无魄力,打起牌来也是小心翼翼。然而,也许是不管大牌小牌一概抢和的缘故,他是仅次于田所的赢家。而且,近藤打的是稳健派麻雀,一看到别人手里有大牌,便马上拆牌。像这样的打法,按道理是没有赢钱的理由,可是,他偏偏还能有赢。三个人之中,看样子他多半是以靠打麻雀牌来维持生活的。

田所打起牌来,和他的外表很相像,作风豪爽。头天晚上大输特输,第二天晚却又大赢特赢。打到现在为止,田所是最大赢家,仔细研究起来,田所也一样有把牌打得非常谨慎的时候,该放弃就放弃,绝不勉强。不管手里的牌有多好,一摸进危险的张子,就决不打出去。对于每一家打出的牌,都清清楚楚。

川岛就做不到这一点。自己的手里有了大牌,无论如何都要求成。对于对方手里的牌,也无心计算,稍一迟疑,就把危险的张子打出去。当然,川岛对于少见的牌也时加小心,可是到底还是经不住手里的好牌的诱惑。到头来,还是放给对方的大牌胡牌。

他打起麻雀牌,可以说很任性,也很可以说是个不能自制的可怜虫。只是一项,这里没有人在打牌时对他加以冷嘲热讽,没有人对他揶揄,所以他还不认为自己是可怜虫。

两个月输了二十万圆,这笔帐可太大了。他从大久保乘的士回家的时候(平常他都是坐电车,唯独在输了钱的时候,偏偏赌气要坐的士),心里一想到今后的局面,便不觉茫然。在会计课那里,经常挪用退休金,已经挪用得七七八八。年终酬金也已经借光了。薪水要维持家用,不能全部都花掉,然而也因为借薪太多,每月扣除一大笔,每到发薪,薪水口袋也都轻了很多。

不过,川岛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卖掉家乡的山林。现在正委托乡间的亲戚办理,如果能卖掉的话,大致可以拿到一百五十万圆。这是最后一招,凭着这一招,还可以逃过破产的命运,这是心里唯一的安慰。如果卖不出去,那可要吊在半空了。

售卖山林的事,始终向妻子保密,可是,总要有保不住的时候。前些日子和家乡的亲戚信件往来,妻子就有些奇怪。川岛骗她说,亲戚的孩子想在东京求职,写信来要求帮手。可是,这样的话终归是维持不久的,有朝一日,总要暴露出来。

川岛一想到未来的发展,便衷心盼望,卖掉山林之后,还可以将在麻雀桌上输出去的钱再赢回来。第一,祖先好不容易才流传下来的山林,却为了还债而卖出去,真是寝食都不安啊!

由于川岛把售卖山林的钱当做唯一的救星,所以,他认为暂时借入一笔款子以济燃眉,也没有什么问题。

衙门里有人存钱放债。川岛在心里一盘算,有一位老姑娘和几名警卫员就是如此。实际上,他们手里的钱都可以用高利借到。平日神气活现的高级官员,也暗中向他们点头呵腰,要求通融。到了发薪的日子,放债的人在暗中使个脸色,借钱的人便连忙站起身来,觑看别人没有注意的时候,把钱装在纸袋里奉还。

川岛不愿意与女职员打交道,便向一名警卫员请求通融。

“月利一分,怎么样?”

那个人把川岛带到墙角,暗中讲数。

“好,就是一分。我借的日子不长,就以三个月为期吧!”

身为副课长的他,向夜班警卫员鞠躬致谢。

“第一个月的利息,从借给你的款子里扣掉。请你在名片后面写个借字吧!”

“好,我写!”

川岛取出名片,在背后写明借字,不觉脸上赧然。

然而,有了这笔款项,就算已经输去二十万,又可以招架一时了。

川岛那样不愿放手,经常到滨冈家去,原因之一,就是为了加代子。如果没有加代子,他输了这样多钱以后,早就不会再去了。

川岛每到滨冈的家,和加代子谈谈话,心里就觉得舒服。为此,他下班以后,中途找个地方,潦潦草草吃了晚饭,就连忙奔向大久保。大家到齐的时候,大概是七点钟左右。所以,他还有一个钟头到一个半钟头的样子,与加代子相处。她丈夫滨冈忙于公事,归无定时。大致总要在八九点钟之间,等大家都开始打牌了,他才露面。

加代子的模样捉住了川岛的心。决说不上是美人,可是,对于他来说,那张面庞颇有魅力。川岛每一次总是抢先到场,装做等待别人的样子,慢慢地,加代子也和川岛热络起来,家里有什么小事情,便轻松地请他帮忙。例如,正式申请麻雀馆的营业执照,对于税款怎样应付;或是有零碎开支的帐单请他计数;或是家里有什么麻烦事,需要他帮手,总是轻轻松松地和他商量。

川岛很高兴,尽量帮手。他甚至于纯粹为了加代子的缘故,真正花费脑筋。那时候,她就挨在川岛的身边,叙说不停。遇到家里有什么需要修补的地方,带领川岛去看,她就保持一段很小的距离,几乎紧挨到川岛的身上。川岛越是发现,假如自己想握她的手的话,而那只手已经摆在可以摸到的位置,便越是觉得胸前怦怦跳动。还有,每逢打算盘算帐单的时候,加代子都要靠着他坐下。川岛一想到几乎就要吸入她的呼吸,心跳就更为加速。

不知不觉,川岛与其说是到滨冈的家去,无宁自觉是到加代子的家去。在外面有了女人的话,会不会是这样想呢?总而言之,从此很不希望早一些回到寡然无味的妻子的身边。

就是打牌人都来了,他也是只和加代子大谈闲话。她没有孩子,所以谈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川岛慢慢似乎已经忘记加代子是滨冈的妻子。

滨冈自从川岛加入战团以来,就不再同客人们一起打牌,只是蜷在楼下,川岛心里觉得奇怪,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一天晚上,他到楼下如厕,发现走廊对面的纸门略微打开了一些。

他觉得加代子正和滨冈在一起,便终于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在门缝里张望,原来滨冈在桌前阅读杂志。他的膝头上摆的也是杂志,而且是文艺杂志的封面。川岛颇觉意外,便回到二楼。

和加代子随便谈天时,川岛终于把这件事情讲出来,并且问道,滨冈是不是有意做小说作家呢?

“我可不知道,不过,他专爱看杂志上面的难以看下去的小说。时常从街上买些原稿纸,写些似乎是小说的东西。”

加代子笑着说道。

“滨冈君写小说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而且,他那样子,也看不出来。”

实际上,的确出乎川岛的意料之外。

“将来如何,我也不知道;他时常说,做这份工作,没有出头的日子,学写小说,如果万一能写得好,也许能够出人头地。你看,这不是梦话么!”

“令人佩服啊。下了班回来,还这样用功,真是了不起。”

这对于加代子来说,当然也很好。虽然在家里开场抽头,丈夫却不打牌,保证不会输钱。所以,丈夫写小说,看文艺杂志,在她反而高兴。不过川岛又觉得,在他的印象里,偷偷开设地下麻雀馆的滨冈,无论如何与文学是联系不起来的。

然而,在衙门工作的滨冈,暗中想做作家的心情,却是可以了解的。滨冈这个人,也是个绝不会在衙门中能够出人头地的人。他大概也知道自己无法钻得出来。学写小说,一定是滨冈咬紧牙关,拚命努力。他还年轻。不来和客人一起打麻雀,理由可能就在此处了。

川岛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来打牌,反而使滨冈去用功,有些不值。可是,眼见加代子对于一心向学的滨冈并不是怎样照顾,反而是跟自己慢慢熟稔起来,心情反而痛快了一些。这样来说,倒不是说他对于这个女人有什么积极的野心,只不过是如同作梦一般,期待着偶然出现的机会。

大致说来,川岛在过去还没有一次像目前这样动过心。既然没有那种机会,心里也就有想过那样的事。从来没有过一个女人,对他如此亲近过。

他现在所要注意的人乃是建筑工头田所,不过,田所只是在打麻雀牌的房间里曾经向加代子有所表示。在大家的面前,尽管是讲话很随便很亲热,也不过是偶然开几句玩笑,为了应付起见,加代子也只是顺水推舟。既然是做生意,就不能让田所下不了台。

田所到滨冈家去,总是在晚上七点钟左右,那时候,近藤和鹤卷也差不多到齐了。这大概是因为田所要照顾建筑的生意,必须要亲临现场,所以没有办法早到。

川岛自忖,既然如此,就比田所早去一个钟头,只有加代子和自己两人谈话,情况就较为有利。

可是,这个梦想虽好,打麻雀牌却输得付不出现款,事实上非常苦恼。和衙门里的同事打牌,到月底再算账也无所谓,这里则要现款付清,不能拖延。

他也曾给家乡写了许多次信,催促早一些将山林脱手卖出,可是,那边答说,山林的位置不大好,始终寻不到合适的买家,现在还在寻找,须要再等一等,以免价钱上太过吃亏。家乡的人当然不知道这里在等钱用,不慌不忙,写去三封信,顶多回一封。

这样拖下去,没个了结;川岛曾经考虑亲身回去一次,当面交涉;可是,如果动身回乡,用什么理由来对妻子讲呢?一时拿不定主意。现在回乡,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来的理由。要是能够碰上出差,还可以绕路去一趟,偏偏自己又向来轮不到这种特权。

还有,就是能够前往当地,也并不能立刻把山林卖出去,把钱带回来,无论如何,总要再过一段时间。

川岛向警卫员借的钱,转眼间就输光了。牌打得大,只消输一两场,五万圆就不见了踪影。

每逢输了钱,从滨冈的家出来,就必然自言自语,不再打了,绝对不到滨冈的家去了,说时,甚至会掉下眼泪。可是,在衙门里一到下班,头一天晚上的决心就又崩溃了。总觉得今晚上会赢,而且能捞回以往输出去的钱。另外,还有一种男人的怪心理在作祟。他还觉得,加代子在坐立不安地等待他。如果说,输了钱就不再去,未免辜负了她。总要给她经常留下一个好印象。对于加代子每次央求他帮忙,摆出的甜甜蜜蜜的模样,他是不能忘怀的。

一天,川岛在中午休息的时候,出外购物,来到赤坡附近,听见扩音器里传出女人的声音。

“受薪阶级诸位先生,我们这里是福德社。诸位如果在钱财方面有急用,请随时到本社洽谈。繁杂手续全免。马上付出现款……”

这广播一连播了好几遍,传到耳中。

川岛对于宣传性的广播,一向不加关心;这时,却不觉抬头仰望。大街一角的小楼上,挂着一个白底红字的招牌,上面写的是“小额放款福德社”。另外,还垂着一条长布。

过去早就听说过,有一些放款公司,专以受薪阶级为对象;现在,听了广播,又看到招牌,川岛的心突然动摇起来。常言道,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这一次,他在心中有了实感。

他前去访问福德社。那是一处又旧又老的小楼房的二层楼的房间,门上写着社名。他在门前踱来踱去,往返了两三次。还没有胆量立即推门而入。他知道,把自己的姓名和衙门名称讲给人听,再把款项借出来,就无异于将自己的命运抵押出去。自己不是什么商号的职员,而是政府的一名副课长啊!一想到羞耻心,心里不由得拿不定主意。

然而,现在已是穷途末路,不必再摆什么臭架子了吧。过了一会儿,从门里面出来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看来很像什么公司的课长,悠悠然顺着走廊下楼。川岛看在眼里,立刻决心行动。

门里面,正面是个柜台,柜台后面有五六名办事员,墙角有一个很大的保险柜。很有一些像银行的营业站。靠在窗户那边,有一个白发男子,背向着后面,坐在中央。两旁的办公桌上,则有男办事员三人和女办事员两人,拿着钢笔记帐。柜台的外面,则是为客人准备的长凳。长凳上坐着一名身穿满是皱折的西装的人,大概是什么公司的办员,出神地等待。

川岛刚一进去,正不知所措,坐在最边上的女郎,就从椅上站起身来,靠在柜台上招呼:

“您来了!”

说完,又向他行礼。亲切明朗

的态度,使得川岛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凡是到这里的人,都是为借钱而来,也不必再讲什么其他的话,马上就向他问道,要借多少钱呢?

“十万圆以上……”

川岛讷讷而言。

“那么,有没有名片,请给一张。要不然,月票一类的东西,拿给我们看一看,也可以。”

女办事员带笑说道。其余的办事员则仍在默默地继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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