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害怕最终结局的来临。”埃勒里说。

“害怕什么?”肯尼思·温希普问道。

“死亡。”

他们坐在多德家的起居室里等候奥蒂斯·霍德菲尔德。直到刚才他们都一直避免提及过去的这四天——警方询问,验尸报告,死因审讯,葬礼,福勒太太的连声哀叹,艾西的神智失常,哈利·托伊费尔那干巴巴的哲言警句,刺探内情的电话,满腔好奇的访客,《记事报》的穷追不舍……虽然塞巴斯蒂安·多德已经死了,但这座房子里却到处都有他的身影,比往昔他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客厅的那些日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星期天下午葬礼结束后,奥蒂斯·霍德菲尔德却气势凌人但多少有些装腔作势地宣布,第二天早上他将携死者的遗嘱登门拜访;霍德菲尔德厉声强调,这份遗嘱是多德医生出车祸前几天刚刚立下的——这就又吸引了各方人士的注意。查兰斯基检察官表示他将亲自到场;达金局长也说他会陪同前来。而玛尔维娜·普伦蒂斯冷冰冰地保证,《记事报》绝不会推卸报道后续进展的责任;实际上,她这份报纸的星期一版——此刻正有一份躺在地板上,被温希普医生撬成一团——就大声疾呼道,解读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遗嘱的同时极有可能也将揭开“杀害他的凶手之动机”。(星期五的《记事报》仅仅是怀疑多德之死是谋杀,而到了星期一——至少是对《记事报》而言——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而且无可争议。验尸官格鲁普和检察官查兰斯基对此震怒不已,因为暂时还没发现哪怕一丁点谋杀的证据。事实上,有一位五十四岁的菜农韦斯利·哈丁在四百七十八号公路旁拥有一处农场,正位于莱特镇和斯洛克姆的中间。他曾前来提供证词,称当天凌晨刚过四点时打电话给多德医生的人就是他;周四那天他九岁的儿子加尔文有些神志不清,他担心孩子染上了白喉;见多德医生迟迟未到,哈丁先生就给医院打了电话,院方派来一辆救护车,现在加尔文已经住进医院的隔离病房——并已确诊为白喉。因为这样,验尸官主持的死因审讯会上,陪审团很快便作出了“事故死亡”的判定,但《记事报》对此置若罔闻。)

“是对死亡的恐惧。”枯坐着等待霍德菲尔德、达金、查兰斯基和《记事报》的时候,埃勒里又重复了一次,“那已经发展到了恐惧症的地步。除非你们能明白……肯尼,难道你不知道多德医生在死亡这个话题上有些偏执吗?”

“不!他是个医生——历来就和死神打交道——”

“如果他自身开始有些不对劲的话,恐惧就会变本加厉。多德极其害怕死亡,所以他有规律地采取了一些措施来抵御死神的召唤。”

“他做了些什么?”莱玛大惑不解。

“唔,练习占卜多半是为了预测未来,而如果没有抱持着万分热望、认为自己可以未雨绸缪的话,预测者是绝不会去占卜未来的。”

“占卜?”

“只是练习占卜而已,”埃勒里点点头,“这就解释了多德为什么在那上锁房间里放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就是我今天早上展示给你们看过的那些。一堆鹅卵石,书籍,戒指,熨斗,火炉,盐,骰子,纸牌,等等。占卜的方式很多,而每一种方式都自有其传统,并冠以一个颇具科学色彩的名字,比如说用鹅卵石来算卦就是所谓的‘卵石占卜术’。书籍,戒指,红热的铁块,盐,骰子——当然还有纸牌——每样东西在占卜时都各有一套用法和程序,而每样东西都出现在多德医生那上锁的房间里。我很久很久没碰到过这种情况了。”

“可多德医生怎么会呢?”莱玛低声问。

“你不相信?好吧,就拿那些箭来说,一共有七支。占卜并非我们基督教世界的专利,譬如伊斯兰教的信徒就颇精于此道,他们最常用的方法之一就是用七支箭卜卦。麦加的大清真寺里就有七支‘卜卦用箭’,也有些学者称阿拉伯人实际上只用三支箭。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根据楼上那摆在其他物品——其中每样都可用于某种形式的占卜——之上的七支箭,很容易就可推论出,多德医生长久以来都千方百计地试图寻觅命运为他铺就了怎样一条未来之路,伊斯兰教的方法自然也包括在内。而既然对每个人的未来而言,最紧要的问题莫过于他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死去,便不难猜到他那恐惧症的源头就是死亡了。我自己就曾目睹他被两张黑桃A惊得方寸大乱;半夜狗叫令他彻夜难眠;一只鸟飞进书房就逼得他歇斯底里;这些都预示着死亡——如果你笃信这一套的话。而他深信不疑。那么当他确定难逃一死之后,便放弃抵抗了。他最后几天的举动想必你们也都看在眼里。”

埃勒里说完,没人再多说些什么,直到艾西·平加恩在门口抱怨道:“他们来了。”

奥蒂斯·霍德菲尔德走了进来,身后是查兰斯基、达金、《记事报》的奥邦农;还有个男人看上去像是上了年纪、事业有成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据介绍他是法汉姆·法汉姆医生,一名内科医师,同时也是莱特镇综合医院的董事会成员。稍后,福勒太太和托伊费尔也出现了,和艾西一起站在门口。

霍德菲尔德律师丝毫没有掩饰他的心情。他啪的一声将皮手套和褐色毡帽扔到壁炉架上,猛然拉开他那鳄鱼皮公文包的拉链,显然他的不满情绪不仅针对他的新客户,还波及了该客户尚在人间的亲戚们。

“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你们也清楚,”霍德菲尔德这番话明显经过事先排练,“毫无意义。我只是执行客户遗嘱的工具而已,哈哈!人人都有权按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处置身外之物,对吧?他人无权干涉吧,嗯?除非有人想以立遗嘱人精神失常为由提出抗辩,但我对此种可能深表怀疑,因为我的这位委托人去世时仍然未婚,并无后代,在他所知的范围内也没有任何血亲。不过有没有都不要紧,我的委托人一旦下定决心后,便非常清楚他要如何使用自己的财富。直到上星期前,他尚未立过遗嘱——一拖再拖。”

“怕死的人通常都这样。”埃勒里说。

“读遗嘱吧,霍德菲尔德,快读,”检察官耐着性子说,“遗嘱往往自己会说话。”

“不错,”奥邦农的机敏颇让人吃惊,“《记事报》对这份遗嘱非常感兴趣。”随即他讶异地看着埃勒里,“你刚才说多德很怕死?”

“谁不怕呢?”达金局长说,“读吧,霍德菲尔德。”

奥蒂斯·霍德菲尔德从皮包里抽出一份装订得整整齐齐的法律文书,愁云满面地凝视着它。然后,他勉强笑了笑,翻开篮色的封面。

“本人,塞巴斯蒂安·多德,现定居于莱特镇,谨在此拟订、公开,并宣布本人之遗嘱如下……”

小个子律师宣读多德遗嘱的态度简直像要尽可能快、尽可能狠地除去一名宿敌。根据立遗嘱人的指示,莱特镇染坊作为他遗产的重要部分,将进行破产清算,该产业的一应法律费用、赋税以及所有债务均应全额支付或缴纳。他位于阿尔贡琴大道与莱特街交会处的这所大宅的抵押贷款应全数清偿。此房屋连同其内部之办公设备、家具、室内陈设、个人财物与动产,凡此种种,均交由“本人之合伙人,肯尼思·温希普医生全权支配;自本人死亡之日起五年期间内,对此房屋及前述财产的利用方式由温希普医生选择,并免除一切租金;前提是温希普医生在占有期间内承担保持一切财物处于合理的良好状态、缴纳赋税等义务;五年期满后,或者按照温希普医生之选择而腾空的宅基地、房屋、室内家具陈设,凡此种种,均应予以出售,所得款项纳入本人之财产总额”。

将一千美元现金遗赠与“本人之管家雷吉娜·福勒太太”。(雷吉娜·福勒太太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围裙。)

将五百美元现金遗赠与“女仆艾西·平加恩”。(艾西·平加恩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兴高采烈,接着泪如泉涌。)

遗产的剩余部分将用于设立一项基金。定名为“麦卡比-多德莱特镇市政健康中心及收容医院基金”的此项基金,将由莱特镇综合医院董事会担任受信托人暨使用者;基金将用于对前述医院进行“必要的全面重建,从而为莱特镇提供一所具备一定规模且能够满足需求的现代医疗机构。重建后的医院应包括一座现代的儿童医疗大楼,具体要求详见今年二月十九日本人向董事会提交的意向书”。(法汉姆·法汉姆医生满意地笑了。)

此外还有些例行公事的法律术语。最后霍德菲尔德律师啪的一声合上文件,恶狠狠地说:“就这样。”

“你觉得如何,达金?”短暂的沉默后,查兰斯基检察官问道。

“不予置评。”达金站了起来,实在难以判断他究竟是大失所望还是如释重负。而一直紧盯着他的埃勒里只能通过类似心灵感应的方式,体察到达金是松了一口气。

“你呢,奥邦农先生?”检察官朝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的影子投去不无讥笑的一瞥。

“我个人的看法,查兰斯基先生,”奥邦农答道,“完全无足轻重。而《记事报》方面的观点自然会出现在报纸上。”他留下一个杀气腾腾的哈佛式微笑,一边将笔记本稳稳放进口袋里,一边走了出去。

“我会将一切移交给贵方董事会,法汉姆医生,”奥蒂斯·霍德菲尔德冷冷说道,“在贵方方便的时候。今天其余时间我都在办公室,敬候贵方律师光临。各位先生,我想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

“——除了他的服务费还没付,”霍德菲尔德走后,查兰斯基冷冰冰地补上一句,“他的账单我会放到显微镜底下严加详查的,法汉姆先生。唔,各位善良的人们,我想我该说县政府方面对此一结果十分满意,并乐于见到问题以此种方式获得解决。嘿,奎因先生?很好,处理得很妥当利索。安德森小姐,温希普医生……还有呢,达金,法汉姆医生?”

“你也知道,温希普,”法汉姆医生摆摆手,第一次开口道,“多德死后董事会里有一个席位空缺,鉴于塞巴斯蒂安·多德如此慷慨的赠与,我认为由你接替该席位是再合理不过了,而我自当力荐——”

但肯尼思微笑着摇了摇头,“谢谢你,医生,但恐怕我非婉言谢绝不可。接下来我会忙于为生计奔波。五年之后再议吧。”

大家都笑了。但在其他人都离去之后,沉甸甸的寂静便笼罩下来,过了好一阵才由埃勒里打破。

“霍德菲尔德的愤怒不难理解。这么大一块肥肉生生从他那饥渴的小手边溜走,着实令人抓狂。他翘首以盼的一切花样——出售染坊的议价,担任遗产受信托人和执行人的丰厚费用——都化为乌有了。可怜的老奥蒂斯哟。我在想沃尔多兄弟什么时候会开始催促他偿付那些积欠的裁缝账单。”

“还有奥邦农,”肯尼思露齿一笑,“瞧见他的脸色了没?《记事报》总不能指控谋杀了医生的凶手是莱特镇综合医院吧,或者获赠一千美元的福勒太太与获赠五百美元的艾西。”

“或者哈利·托伊费尔,”埃勒里喃喃道,“他什么也没得到。”

“还有我也一样!唔,宝贝,我们该拿这笔漂亮的遗产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接受多德医生的方案?”

“都由你定夺,亲爱的,”莱玛认真地说,“多德医生死后,我想他的很多病人都会另觅他处,所以我们不用付房租这一点迟早还是会显出好处来的。肯尼……”

“什么?”

“我很高兴他什么也没留给你。”

“啥?”肯尼恩和埃勒里面面相觑,“此话怎讲?”

“哦,没什么。我只是……很高兴。”

肯尼思笑着用大手揽她入怀。“你几乎变得像《记事报》的编辑一样难以捉摸。亲爱的,和你订婚的这家伙一个子儿也没捞到。我平生所愿,无非就是少许的安全感,加上你,还有足够的闲钱能隔三差五买几张好唱片。其余部分都交给爱心和医学——有钱也买不到。说到爱心,你不介意继续住在这儿吧?”

“和你一起?我还在树上住过呢。哦,太棒了!”

一阵热吻。然后肯尼思说:“那我们结婚吧。”

“什么时候?”

“现在。明天。”

“可是肯尼——”

“先等一下,”埃勒里说,“我得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埃勒里,别!”莱玛大笑道,“肯尼老早就向我求婚了,这只是婚约而已。你可得在这儿保护我的利益啊。”

“你完全能够保护自己的利益。我已经当腻了你的傻瓜叔叔。”

“哦,静静听着就好。肯尼,这太着急了。”

“好吧,那我们搬出去,”她的求爱者喊道,“免不了会有人闲言碎语说三道四,就算你不在乎,也暂且不论福勒太太和艾西怎么想;别怪我这么说不吉利,你当然能理解,但在莱特镇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传得沸沸扬扬。莱玛,医生把我们的手牵到了一起,

我们必须结婚。”

“肯尼是对的,”埃勒里也说,“多德死了,你们不结婚的话,也不适合再一起住在这里,而出去单独租房或者住到沼泽边上那窝棚——顺便说一下,我还没见过那地方呢!——这类打算都听起来都像失心疯。如果你真的下决心要嫁给这个年轻的医生,莱玛,你就得两眼一闭,择日不如撞日。”

于是他们决定上午就去市政厅的秘书凯厄弗斯·特拉斯洛那里领结婚证,然后火速赶到十六号公路附近治安法官伯雷·潘德勒顿那里办手续。

“当然,”肯尼思说,“凯厄弗斯肯定会把这事传得满城风雨,但我们会赶在他造成巨大破坏之前成婚,然后马上给《记事报》打个电话刊登消息,别人就无话可说了。”肯尼瞪着眼,“但愿我们能腾出两周时间去度个蜜月。”

“亲爱的,我倒不在乎——”

“我不只是要继续接待自己手上的病人,还要接手多德医生的。白喉仍在流行,城里人心惶惶,我找不到其他医生可以托付这些病人。”

“肯尼,你简直就是希波克拉底再世,我很佩服你,真的。”

“你最好还是把这忘了吧,多德医生常说医生与婚姻绝缘。而且我究竟能给你什么呢?肯定远比我的预期要少得多。”

“亲爱的,我不想去度蜜月。”

“好吧,可我想!一个男人婚后去度蜜月名正言顺嘛!”

双方就这么拉锯了一阵子,不知什么时候埃勒里发现他们邀请自己当肯尼的伴郎,并且欢迎自己随后到温希普夫妇家里做客。

“你们疯了吧?”埃勒里叫道,“在一对新婚夫妇身边当电灯泡?你们以为我是什么做的?咸水太妃糖吗?温希普,你可得明白,我对这姑娘也一度动过心的。”

“然后你就放弃了。”肯尼思还未及答话,莱玛就抢先应道。

“放弃?什么?”

“让你来到这里的原因。我不是责备你,埃勒里—一”

“没有的事,”埃勒里暴跳如雷,“只不过——”

“那你就得留下来,”莱玛的逻辑无懈可击,“而既然你要留下来,就不能再搬去旅馆住,否则《记事报》会想人非非,编出一大堆恶心东西来。”

“埃勒里,这房子太大了,莱玛和我的隐私空间多着呢。就这么定了。”肯尼起身找寻烟斗,“唯一的问题是,今后我们作何打算?”

“在那儿呢,”莱玛帮他找到了烟斗,“埃勒里,下一步怎么办?”

“唔……因为多德死了,”埃勒里闷闷不乐,“我有点山穷水尽了。”

“你的意思是?”

“你也知道我一直在两组可能性之间徘徊,莱玛。现在只剩下一种,而它可以完美地解释一切。”但他的眼神一点都不乐观。

“两组可能性?”肯尼思追问,“是什么?怎么回事?”

“哦,天哪,说来就话长了,亲爱的。”莱玛紧张地看了看埃勒里。

当他点点头时,莱玛顿时满面放光,“埃勒里说过要用两种观点来看待这件案子。其一,多德医生就和人人心目中的形象分毫不差;另一方面的话,他……”她停了下来,在她的爱人眼中看到了些什么。

“他怎样?”

“他犯了罪。”埃勒里替莱玛说完。

“你们怀疑医生……干了什么,发发慈悲告诉我吧!”

“谋杀麦卡比,逼迫哈特自尽,被汤姆·安德森敲诈后将他推落小普鲁迪悬崖以摆脱控制。”

“你是说这些勾当……都是医生干的!”

“啊,不错,但在多德死后——答案是不。”

“见鬼,他一死怎么就全变了?”

“如果多德在世,他可能是个凶手。而他死了,就可能是个受害者,一个无辜的人。清清白白,说了实话。如此一来,事情就如多德所言,卢克·麦卡比死于冠状动脉的什么毛病;多德也没有故意逼迫约翰·斯宾塞·哈特自寻死路;而当他交给安德森那五千美元时,并非因为安德森在勒索他,而仅仅是他心地善良的缘故;既然安德森不是勒索者,那么他留给霍德菲尔德的那个装有五千美元的信封,很可能就是指示雅卡尔替莱玛保存这笔钱——别无其他。而雅卡尔将那笔钱据为已有之后,潜入此处也并非为了寻找什么‘用于勒索的证据’,而只是前来行窃罢了。

“既然多德是清白的,我们面前就只剩一条路了,没别的岔道。那么我们也就回到了原点:一系列死亡沿着儿童顺口溜中预言的顺序依次发生。富翁麦卡比,穷汉哈特,乞丐安德森,小偷雅卡尔,医生多德。”

“可究竟是为什么?”

“这个嘛,”埃勒里沉吟道,“就是问题所在。”

肯尼思摇摇头,嘴里的烟斗也随之晃动,“这根本不是问题,埃勒里。我想你只是在捕风捉影罢了。一个患有慢性心脏病的老人死于病症发作;一个侵吞公司财产的商人轰开了自己的脑袋;一个原本身无分文但突然怀揣五千美元巨款的人被杀了,极有可能是被某个并不知道他已将钱寄存在律师那里的人谋财害命;一名惯偷夜闯民宅,被逮住时企图夺枪而在打斗中走火身亡;一位过于劳累且神经高度紧张的医生夜间出诊时车子冲出了马路。每件该死的事情都有很自然的解释。为什么非得把它们搅和到一起去?只因为恰好对上了一首无稽的顺口溜?”

“正因如此,”埃勒里答道,“因为两者完全吻合。哦,这太蠢了,但你还能怎么解释?”二人没有回答,于是埃勒里又说:“我生来就有这类直觉,灵敏得要命,而这次遇上的偏偏又是那种能把我逼疯的问题。就算我的理智想撒手不管,本能上也办不到。特别是,”他突然补充道,“这事还没结束。”

“什么还没结束?”

“死亡。”

“哦,老天在上。”

“等一下,肯尼。”莱玛说。

“之前多德蒙蔽了我的双眼。还有其他某个人隐身暗处,他不仅与麦卡比、哈特、安德森、雅卡尔有关,现在看来,也与多德有关。”

“这人是谁?”肯尼追问。

“奥蒂斯·霍德菲尔德。替麦卡比起草遗嘱的是霍德菲尔德。当多德聘请霍德菲尔德为自己处理法律事务时,也是霍德菲尔德建议并撰写了给哈特那封多德亲笔签名的信函,这封信直接促使哈特自杀。是霍德菲尔德将多德的五千美元交给了安德森。是霍德菲尔德应安德森的要求再次持有这笔钱,即所谓的托管。是霍德菲尔德将安德森封好的信封转交给雅卡尔。而且也正是霍德菲尔德——作为多德的律师——起草了多德的遗嘱。”

“依你的意思,那个浑身亮闪闪的小不点,”肯尼思说,“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不,因为——可别揍我啊,肯尼——有理由相信霍德菲尔德将是下一个受害者。”

“又来了!”

但埃勒里口中源源不断地飞出:“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医生,律师……”他摊开双手,“这序列里的下一个是律师,而迄今为止的每件事中,霍德菲尔德是唯一深陷其中的律师。”

谁也没说话,直到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打扰了。”

是哈利·托伊费尔。

“我要和您谈谈,温希普医生。”

“什么事,哈利?”

“是多德医生给了我这份工作,温希普医生。也许现在时机不对,但我想知道我的去留如何安排。”

“哦,”肯尼思颇为尴尬,“说实话,我也正想和你谈谈。我将接手管理这座房子,开销自是十分可观……哈利,也许你最好尽快找个新工作,马上。”

哈利·托伊费尔看来并不惊讶,似乎他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得到的不是刚才这个答复,倒会吓他一跳。

他拖着步子从门口消失了。

“托伊费尔先生,等一下!”莱玛低声对肯尼说:“亲爱的,我知道节省开支是多么必要,而且我从来也没怎么在意过他……可我们就不能多留他一小段时间吗?他的日子这么艰难……”

“该死,这不是开销的问题,”肯尼思涨红了脸,“他是个要命的灾星啊!”

“这么说你也注意到了。”埃勒里咕哝着。

“我又不是瞎子!托伊费尔替麦卡比工作,麦卡比死了。他去为哈特工作,哈特自杀了。他有两个朋友,汤姆·安德和尼可·雅卡尔——他们如今下场如何?而他刚为多德医生工作没几天,医生也一命呜呼,真该死,宝贝,我们正要开始新生活啊。你就当我迷信好了——”

“不,亲爱的,我之前从没往那方面想过……肯尼,如果我为他做点什么,你不会介意吧?”

“哎呀,我会设法补偿他的,只是不想留他在身边而已。托伊费尔!”

园丁又回到他们的视野中。

“哈利,这很突然,我知道。我会继续付你薪水,直到你找到新工作为止。”

“而且你可以住在沼泽地那边我那间小屋里,托伊费尔先生,”莱玛补充道,“直到你找到新东家。那里还有些罐头,而且我还种了点蔬菜……”

但托伊费尔摇了摇他那长长的脑袋,鳄鱼般的下颌咧出一个微笑:“汤姆把你教得很好,莱玛。上帝保佑。但奉献胜于索取。奉献者有所得,索取者有所失。这是医学书籍里所欠缺的智慧。我今晚就搬出去。”

他离开时看都没看肯尼思一眼,这是他那哲人尊严受到侵犯的唯一标志。

这天下午在办公室接待埃勒里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奥蒂斯·霍德菲尔德。霍德菲尔德兴高采烈。沃尔多兄弟之一——埃勒里拿不准究竟是哪一个——捧着一大堆衣料样本匆匆离开;那位性感的秘书依旧令人瞩目;小个子律师的英国皮鞋比他那脑瓜子还长,一副大富豪的做派。

“请坐,奎因先生!见到你真开心。希望你不会觉得我今天早上表现得像头蠢驴。律师永远不应被自己的感情控制,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哈哈!回来好好反思以后,我发现情况其实没那么糟糕嘛。不,先生,失去多德这一大笔财富当然是个打击,但我们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你在思考什么?”

“你。”

“我?”霍德菲尔德一惊,“你什么意思?”

“霍德菲尔德,你投过人身保险吗?”

律师把雪茄从嘴里拿开,“开什么玩笑?”

“假如我告诉你,我有理由相信你就要死了?”

霍德菲尔德瞪着眼,坐直身子,身下的转椅吱吱尖叫,“你也终有一死。”

“但我寿终正寝前不会,希望如此。”

“你是指我会在大限到来之前死于非命?”小个子笑道。

“现在每一天都有可能。”

“这是要干吗?”他和颜悦色地问道,“勒索之前先热热身吗?我要付钱给谁?为了什么?”

“我并非要找你麻烦,”埃勒里郁闷之极,“但如果没先警告过你的话,今晚我绝对睡不着觉。很多次,霍德菲尔德先生,”他望着窗外的华盛顿街,“在很多次危机中,一切都不对劲,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剩下的仅仅是一种共通的灵感而已。我完全不指望你会明白我在唧唧呱呱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的确,”律师咧开嘴笑了,但双眼中多了几分警惕。

“因此我要和你分享这些天来我最喜欢的一则童话。很久以前有个吝啬的老头叫麦卡比,”埃勒里从头开始一直说到那五个人按着顺口溜里的顺序依次死去:“医生,律师……”

埃勒里从窗前转过身来,奥蒂斯·霍德菲尔德仰着头,双手扶着颤动不已的腰身,笑得连眼泪都涌了出来。

“很有趣是吧,霍德菲尔德?”

“从没听过如此搞笑的奇谈!”

没那么搞笑,埃勒里心想。突然他意识到霍德菲尔德知道些什么,一些他从未发现的东西,而现在正是那些东西令他笑得无法自持。他可不是在开玩笑,而恰恰相反,他是认真的。他有所发现,埃勒里暗忖。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触动了他。要是知道是在哪儿就好了!

“当然啦,你只是和我开玩笑嘛。”律师边喘气边擦拭眼睛。

“不是。”

“你是认真的?”

“对。”

“老天在上,瞧,奎因先生,我这人毫无想象力,”霍德菲尔德晃了晃雪茄,“别误会啊,想必你也是好心才来警告我的。但是——哈哈!——可以想象出我去找达金局长寻求庇护,理由却是——”

“我很怀疑他会不会答应。”埃勒里拿起帽子。

“等一下,奎因先生!”他的电话铃响了,“是谁,弗洛丝!……哈?好吧,转过来。你好?……对……哦……唔,也许能行。事实上我可以……不,不,那我就太自私了。你觉得什

么时机合适都可以,哈哈!什么?……等一下。我可不是你伺候过的那些莱特镇百万富翁。就定在八十五块一个月,以后也不变。我最多只能给到这个价……你知道在哪里吗?……好,晚上见。”霍德菲尔德挂了电话。“瞧你愁眉不展的样子,奎因先生。啊,今天可是我的幸运日呢。来,我送你出去。”

“幸运日?”埃勒里问。

“我在上科林路那边有一小片房产,花园里杂草丛生。我正寻思着要雇个园丁和零工,真是无巧不成书,我刚刚就和全县最好的园丁谈妥啦。非常感激你的好意,奎因先生。我在遗嘱里会鸣谢你的恩情,哈哈!”

哈利·托伊费尔又找到了一个新东家。

在等候布兹,康格里斯和电梯的时候,埃勒里只觉得脊梁骨上有只冰凉的老鼠爬来爬去。这一切太荒谬了,但确实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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