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秋天。

这天,亚平丽鹃正在家里一起打游戏,突然接到东北父母的电话。亚平父母平时从不主动打电话过来,都是亚平到了周末打过去。丽鹃一听亚平在电话里喊妈,心就“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坏了,钱没了!”

“不会吧?不可能!别急!不就是个阴影吗?仔细查查,不行去我姐那儿复查一下,哈尔滨是个大城市,比牡丹江的技术好。哎!哎!随时保持联络。先放宽心。”

丽鹃问:“怎么了,你妈?”

“我妈没事儿。说的是我爸。前一段不是说咳嗽得厉害吗?都咳血了,老喊心口疼,一查,胸腔积水,怀疑是肺癌。”

“确诊没有?”

“没呢!我想让他们去姐那里看看,大医院查得仔细些。”

“你爸爸知道吗?”

“光知道胸积水,不知道有可能是癌。”

“那现在怎么办?”

“只有老天保佑了。”

半个月后,冠华电话过来了:“确诊。肺癌,中晚期。”

“还有救没有?”

“这边医生说是手术不行,位置太靠心脏。只能化疗。”

“别忙别忙!你给爸妈买两张机票,我看他们到上海来最后确诊一下比较好,你们那儿的医生,我信不过,啥都没瞧就放弃了。我在这边联系医院。”

放下电话,亚平面色哀伤。丽鹃摸摸亚平的头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人年纪一大,迟早这种问题都会来的。别难过了,看有没有可能治吧!”

“你知道上海哪家医院治疗肺癌最好吗?”

“不知道呀!家里人都好好的,谁没事打听这些?”

打开网页一看,有关肺癌的上海医院,出现的是上海肿瘤专科医院,上海胸科医院这样的医院。

“这些好像都没名气啊?没听说过啊!”亚平不相信地说。

“废话,以前又没人生癌,你怎么会有这方面的信息?”

“我怎么觉得一提医院就是水金医院牌子最响呢?你认识谁在水金医院吗?”

“不认识。”

“你上海长大的,又在报社工作,人脉广,多少有点了解的嘛!你别是因为是我爸,不上心啊!”

“你这人怎么这样讲话?动不动就怀疑人家,不相信人家。你爸就算不是我亲爸,好歹现在也是一家人了,我有必要害他吗?我的确不认识啊!”丽鹃脑子里快速搜索隐藏信息,“但翻墙打洞想一想,好像有同学的妈是水金医院总务处工作的,好久不联系了,我得去找找电话。”

“快去,这事就交给你了。”亚平催促。

“我爸妈马上要来了。这次来不比以前,我希望你表现好一点,能主动嘘寒问暖的,让我爸高兴点儿。”

“知道了。”

“你要懂事点,不要惹他老人家生气。”

“你说话真不凭良心,我什么时候不懂事了?他们上次来,我不都让着他们,尽量不说话不惹他们,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不说话,成天板着脸给他们脸色看,老人也不舒服啊!我爸这次来是看病的,我妈得照顾他,你能不能早点回家帮着做做饭,干点事儿?我一有空也会赶紧回来帮忙的。主要是减轻我妈的负担。”

“不能。我有工作要做,其他的事情一定要排在工作之后。不然工作丢了,吃什么喝什么?还有,我早说过我不排斥做事,但我做,你得让他们按我的方法,不要我做,他们跟在后面跟盯梢一样地看,防我像防外来保姆一样,这样大家都不开心。”

“你看你!都这时候了,你还不晓得收敛点儿!还要讲条件!我爸他没多少日子了,你就不能让老人高兴些?”

丽鹃瞪了亚平一眼。有些话咽回去了。她怕一张嘴,就进入吵架局面。老头老太只闻声要来,就已经开始在家里波澜再现。

过了一会儿,丽鹃转回头轻声跟亚平说:“亚平,你爸爸生病,我也觉得很遗憾,我尽力让他高兴。但你不能为了让你爸舒心,就把我送到地狱去。你爸爸生病不是我造成的,你看他那烟抽的,来两个月把我家新装修的墙都熏黄了,你自己想想,他的肺几十年下来得黑成什么样?因为是你爸,我从没说过,要是我自己爸,我早发火了。顺他不见得是爱他。现在说这个已经迟了,你说要接他来,我没说二话。这次特殊情况,但我也希望我们俩能约法三章:我尽我的能力做事,希望他们不要老挑我毛病。他年纪大了,心眼放宽些,对病也好。你说呢?”

“丽鹃,你是我老婆,我只能要求你,我不能要求我爸,我们俩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而老人总要先我们而去。子欲养而亲不在,这种痛苦到你老了就能体会到。希望你懂。”

丽鹃不说话了。

丽鹃和亚平一起到火车站接的父母。亚平的父母嫌坐飞机花钱,想把钱省下来看病,便又忍受了几天几夜的旅途劳顿。

才几个月没见,亚平的爸突然就憔悴了。皮肤蜡黄,那种惨淡中透着灰,一看就是不健康的面相,大约是胸口疼的缘故,人更加佝偻了,眼睛都凹了下去,看着叫人不忍。

亚平妈坐在出租车上,向丽鹃点头哈腰说,你看,这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丽鹃没来得及回答,亚平就接口说:“妈!你这是说得什么话呀!我自己的爹妈呀!这还不都是应当的。”

“不是,我是说麻烦丽鹃了。”亚平妈慌忙摆手,用眼角注意着丽鹃的表情。

丽鹃笑笑,正要答话,亚平又抢着说:“丽鹃是你媳妇儿,一家人,怎么说这种客气话呢?”亚平妈并不接话,还是看着丽鹃,眼底有些期盼。丽鹃再笑笑,依旧不说话。亚平用脚踢踢丽鹃。丽鹃张口说:“哎!”

一进门,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丽鹃想到上次婆婆一进门就找家什做饭的事情,这次特地在去接人以前就在楼下饭店定了三菜一汤恭候着,只等回家后微波炉里转转就行了。

一家人坐在桌边。婆婆看了饭菜一眼说:“你爸现在胃口不大好,吃不了这么硬的饭,我还是给他下点儿稀面条吧!你们先吃,我一会儿就得。”老太太又开始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我上次放这儿的面条呢?”“吃完了,没来得及买。有方便面行吗?”丽鹃赶紧站起来问。

“方便面不行,里面有化学的东西,对身体不好,你们也要少吃。我自己擀吧!你们吃,别等我们了。”

话音刚落,亚平爸在桌边大声地开始咳嗽,咳得前仰后合,亚平忙着给爸捶胸,丽鹃一看老头儿的口水喷得到处都是,还没动筷子的菜就在他眼前,吓得赶紧把菜端一边去,并接话说:“妈,我们等你,一起吃吧!”

“老头子啊!你咳嗽的时候捂上点嘴,免得叫人嫌弃。”亚平妈埋怨地说。

“妈!你这话说的!不嫌不嫌。爸这是病了,哪来得及呀!是吧,丽鹃?”

“啊?啊!”

晚上,亚平爸坐客厅里看电视,亚平妈服侍着洗脸洗脚。

亚平爸又开始咳嗽,这一次咳得叫人揪心,一口气提不上来,光听气管里呼噜呼噜冒泡泡,脸色憋得血紫,使劲张着嘴,却不见进气,亚平妈忙着前揉胸后拍背,亚平急着抽卫生纸擦痰,丽鹃一旁站着手足无措,特别是老头瞪着眼睛憋得难受的样子,像被潮水冲到岸边的鱼,令站在一旁的丽鹃都有窒息的感觉,丽鹃有种被人扼住喉咙捏住鼻子一样的难受。

“丽鹃啊!一家人忙成这样,你就不能帮着把洗脚水倒倒?人都从这盆上跨来跨去,一个失足踢翻了,你这可都是木地板呀!”亚平妈轻声地说,语气里有对丽鹃没有眼色的不满。

“哦。”丽鹃走过去把盆端走。

“擦脚巾子。”亚平妈顺手把脚布也扔过去,本想搭在丽鹃胳膊上,丽鹃吓得往后一退,掉在地板上。丽鹃蹲在地上,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提溜起脚布的一个角,端着脚盆走了。

卧室。

“丽鹃啊!不是我说你,你看我妈跟你都陪着小心,生怕惹你不高兴。她在车上说那句话,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老人心里多难受啊!”

“哪句?就那句‘给你们添麻烦了’,这不废话吗,跟自己孩子用得着这么虚伪?真怕麻烦别来呀!我既然不反对,自然就是做好准备了。我都没跟你说了,你还怪我,我听你妈那句话就不顺耳,觉得她一来就挑衅。还有你,你妈那话,明摆着就是说给我听的,你接那么快干吗?生怕掉地上。你回答再快都没用,她要听的是我说,‘不麻烦!一点儿都不麻烦!早就盼着您来呢!’”丽鹃用夸张的表情去演绎亚平妈希望看到的热情。

“那你怎么不说?”

“没你速度快。这么好的表功机会,你抢去了。”

“我这不是怕你万一不回答冷场吗?老人心里该多难受啊!老人就怕给孩子添麻烦,为孩子付出是应该的,要孩子回报就难受,这种心情你要理解。”

丽鹃翻眼看看亚平,不说话。

“还有,你别表现在脸上的嫌弃我爸。他是癌症,不是传染病,他一咳嗽,你吓得把菜到处乱藏,老人看了什么感受?”

“亚平,你这就叫不讲道理,他就是不病,咳嗽也不能冲着菜吧!更何况痰里还有癌细胞呢!你吃得下去,我吃不下去。我如果不讲道理,就让他出门咳了,我还自己转移菜呢,你就愤愤不平。还有你妈,刚才你爸的脚布都要扔我脸上了!亚平我认真的,下次你爸再咳嗽,我去拿卫生纸,你去倒洗脚水,我心理没准备好。你爸爸有脚气,我真的有点怕传染给我。我不是嫌弃你爸。他那是长脚上,我要染上了,就长手上了。我要是长手上,你那里估计也就染上了。”丽鹃指指亚平的下身。

“你!唉!媳妇跟女儿真是不同啊!我原本希望你能在我父亲生病的这段时间里跟我同甘苦共患难,看样子是不可能了。你真伤我心了。”

“亚平,你别这么说,刚开始,我心理上还没适应。我长这么大,都没给我亲爸洗过脚,角色转换没那么快的。你爸是我认识的人里第一个生这种大病的,我从没伺候过人,我可以学,但要慢慢来,你别指望我一步到位。而且,你也不能要求我对待你爸像你姐对待你爸一样。换个位置想想,要是我爸病了,你会端洗脚水?反正,如果真是我爸病了,啊呸呸!我会努力从你的角度出发,尽量不麻烦你,不让你觉得尴尬。”

“丽鹃,你的话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希望我不麻烦你。唉!”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说的是我自己,没说你,夫妻之间讲话,你还这样小心眼,这不是叫我以后不能说话吗?你不要把办公室政治带回家好不好?我说我的时候就是我,没说你。”

丽鹃扳过亚平的头说:“这样,亚平,我们要分工合作,将优势发挥到最大化,我能做的,就是搞搞外交,找找人啊,问问医生啊,托托关系什么的,我把这部分处理好了,不让你操心,好吗?”

亚平沉默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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