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总局的系长来了。”

妻子这句话惊醒了梦中的久恒。刚才,妻子已经过来唤他起床,他却推说今天下午只需出外勤,便又慵懒地睡下,不像往常那样急着整装,赶着上班。前两三天,他勉强蒙混过去,并没有露出马脚,但渐渐觉得这样太荒谬了。这时候,传来了妻子的叫唤声。

一听到系长的声音,久恒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几点了?”

“已经十点半了。”

“他进来了吗?”

“没有。咱们家这么小,你又睡在那里,根本腾不出空间,所以我请他在门外等着。他说不认得路,是岗亭的警员带他过来的。”

系长为什么专程找上门来?比起这样的疑惑,久恒倒是先为系长的突然来访是否意味着妻子知道他已失业一事而惊慌。妻子没有理会他,走到门口与系长闲话家常。久恒从他们的对话中察觉妻子似乎快发现他已离职一事,便坐起身子大声嚷道:

“喂,快请系长进来嘛!”

他慌张地叠好棉被,急忙跑去洗脸。请客人入座的地方,即隔壁的三坪大房间。

“系长还专程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连妻子也觉得事态有异,对着正在擦脸的久恒问道。

“我也不知道。”久恒咕哝地说着,急忙换上衣服。拉开纸门,理着平头、皮肤黝黑的系长端正地坐在薄垫上。此刻的他,与总局里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早安。”久恒伏身招呼道。

“嗯,早!”系长的厚唇勉强嚅动了一下。

寒暄结束时,妻子刚好端着茶水进来,她又欠身向系长问候:“外子承蒙您关照了。”

系长诧异地朝久恒瞥了一眼,仍勉强配合地点头回礼。

“你还没把事情告诉你太太吗?”

系长等久恒的妻子走出去,问着久恒。

“嗯,我还不敢跟她说。”

久恒不由得露出尴尬的表情。

“是吗?难怪你太太刚才那么说。”系长压低声音说道。

“因为不算是正常退休,还是得找个恰当时机跟她说明吧。”

“嗯,说得也是,可你总不能永远瞒着她吧。”

“是啊。”

久恒心想,就是被你逼走的,你还大言不惭啊。稳坐上位的系长是不会了解他的苦闷。他真想跟系长说:你何必来呢,多管闲事嘛!

系长板着脸。久恒心想,或许他是来发牢骚的。不过,又猜不出他是为了什么事而来,久恒决定主动出击,因为他不清楚系长专程上门的目的,内心忐忑不安。

“请问到底有什么事?”

“嗯……你惹麻烦了。”

系长神情僵硬地叼着烟。

“什么事?”

“你是不是写了什么,还带去报社?”

久恒大吃一惊。系长翻起白眼瞪着他。系长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一定是报社向警视厅通风报信的,久恒显得很狼狈。他担心系长在这里张扬此事,更怕被妻子听到。

“系长,这件事慢慢谈,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久恒把系长带到一家荞麦面店。虽说已经上午十一点了,面店才刚刚开店。

“这件事若被我老婆知道就糟了。”久恒尴尬地挠着头说道。

“这么说,在这里你就愿意坦白啰?久恒君,为什么拿那种东西去报社?”系长终于不假辞色地问道。

“您是说……”久恒装傻地说道。

“我不是在盘问嫌犯,我们就开门见山说清楚吧。”

“……”

“是报社打电话来问的,他们在打听警视厅搜查一课是否真有一个姓久恒的刑警,还说你自报姓名,拿着一封怪信到两家报社兜售。我也觉得很奇怪,但这未免太巧了。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有人冒名恶作剧。”

久恒陷入沉思,他并没有向报社收钱啊!而且对方当场就把那封信退还给他。

“我确实去了趟报社。”

熟识的面店老板端出了清汤,久恒啜饮着汤说:“不过,那只是一封普通信件,里面没写什么,何况我也没向报社拿钱,没必要劳动系长来这里训斥我。”

“我看过那封信了。”

系长静静地说着,久恒却听得心惊肉跳。他看过那封信?他为什么读得到那封信?那两家报社的编辑不是当场把那封信还给我吗?久恒突然心头一惊,报社编辑隔了很久时间才把信还给他。直到现在,他还以为是社会组召集人读信需要时间,原来他们是趁他在会客室等候时,悄悄把信影印下来。最近,影印机的性能优越,影印速度极快。那两家报社大概把那封信影印下来,再转寄给警视厅。

然而,报社为什么毫不吝惜地把这内幕消息提供给警视厅?至此,久恒才察觉所谓的“内幕消息”已失去价值,因为他分别找了两家报社洽谈。换句话说,不止一家报社知情,另一家也知道内容,完全失去了独家新闻的价值,报社为了邀功自居,干脆做个顺水人情,向警视厅通报——贵局的前刑警带这种东西到报社兜售哦。久恒在脑海中如此推测,顿时不知如何回答,就像自己讯问过的嫌犯那般,沮丧地低下了头。

“你在信上写了许多离奇的内容,我简直吓呆了。连你都会拿这种不负责任的内容卖给报社,不觉得很离谱吗?”

系长的语气尖锐。从系长的表情看来,肯定已经被上司狠狠训斥过一顿了,所以才气急败坏地跑来久恒家。这件事似乎已经严重到如果系长没有妥善处理很可能就此丢官的地步。

“我并没有向报社要求酬金……”

“这不是收不收酬金的问题。对方不满的是你硬要兜售那些内容,后来他们认为毫无用处,当场退还给你。话说回来,假设报社接受的话,自然就会付钱。”

“我真的没有索费的意思。”

“总之,惹出事端的是你这个离职警察。我之所以准你辞职,是考虑到你将来的出路,特别放行的,可是,你却马上捅出娄子,岂不是让我下不了台吗?”

“我并没有写对警视厅不利的内容……”

“你是没有直接写出,可是辞去警职的你,拿着那些离谱内容要卖给报社的行为,等于是在羞辱警视厅。你要是真有正义感,为什么不在现职期间掲露那些内幕呢?”

他们坐在店里的角落,尽管压低声音交谈,但因为语气太尖锐,惹得店员不时好奇地朝他们打量。

“系长说得有道理。我在职期间也有过这种想法,可我认为长官大概不会采纳一介基层刑警的意见,所以现在成了自由之身,便想借由报社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理念。”

听完久恒的辩解,系长不禁冷笑以对。

“这是你事后的强辩之辞,如果你真有这种雄心壮志,离职后再说也不迟,没必要找报社,可以直接向长官陈述意见啊。你这种不按正常程序的做法,就是我们不信任你的地方。”

向长官陈述?久恒心中思忖:你在胡说什么呀!我已经离职,你还跟我扯这些长官啦正常程序啦什么的。在职期间,倘若我向长官直抒己见,必定会惹来白眼相向。正如久恒亲眼目睹警备部部长亲自到医院探望鬼头洪太那样,连警视厅的高阶警官都对这个政经界推手礼遇七分,久恒这基层刑警的意见,顶多被扫进垃圾桶。

不光是警视厅有所顾忌,连报社也对鬼头惧怕三分。久恒对自己中了报社的圈套感到窝囊至极。他与系长分手后,回到了家。妻子终于对他起了疑心。

“系长找你有什么事啊?你是不是惹出什么麻烦?”妻子执拗地问道。

妻子似乎还未察觉他已去职。久恒含糊带过,以现在的气氛,更无法向妻子开口了。他打算在找到其他工作以后,再对妻子说已厌倦了警察这一行才自行请辞的。

他吃着乏味的早饭,不由得恨起了系长。向警视厅通报的虽然是报社,不过系长在长官的命令下,跑来家里兴师问罪,岂不表示警视厅闹得鸡飞狗跳?由此可见,那封信的威力有多么大。

久恒再次深刻体会到鬼头洪太的势力有多么庞大。从这个角度来看,报社之所以向警视厅通风报信,正因为深知鬼头的厉害之处,否则报社不可能放掉那封信。这么推想,报社自知若向离职刑警买下爆炸性的内幕消息,日后很可能惹来麻烦,因而只是影印存档。后来,得知久恒又向其他报社兜售那封信,顿时兴趣全消,于是干脆丢给警视厅。而警视厅读到那封信之后,肯定会大感惊讶吧。

这天的早报对于伊势原町裸尸案的调查进度只字未提。这原本就是别县的命案,倘若案情没有重大进展,东京的报纸也不会报道。

傍晚时分,久恒坐上了小田急线的电车。今晚,他打算向采砂场的工人们打听消息。因为米子的尸体被卡车运上山的那天晚上,那些工人正在附近的采砂场,可能知道一些情况。

此行充满了不可预期的危险。倘若载运米子尸体的卡车确实为挖采砂石的东都建材所有,那么自己只身调查宛如飞蛾扑火,然而,东都建材仅有少数高层知道那个秘密,在工地的工人们不可能知情。而且杀死米子的人是鬼头的手下,第一现场可能在宅第的某处。也就是说,运尸的卡车确实是东都建材所有,但仅是出借的交通工具而已。这就表示鬼头的同伙只是向东都建材借卡车,说不定连东都建材也不知情。

照这种逻辑推论,此行应该没有危险。不过,久恒心里仍有说不出的恐惧。久恒从新宿站出发,约莫五十分钟之后,在伊势原町站下车。在傍晚朝溪床旁的采砂场走去。步行了一会儿,随即看见溪边挂着灯泡,旁边停着一辆卡车,三四名工人一如往常在灯光下采挖砂石。久恒来到了溪床上。

“晚上干活真辛苦啊。”他先行问候道。

“嗯。”

有个工人朝久恒点点头,对方与之前的工头不同,显得比较和蔼可亲。或许是因为在寂寥的夜间工作,遇到人比较友善吧。

“请问您是这里的晚班人员吗?”久恒微笑地问道。

“是的。”

“辛苦了,对了,前阵子,听说不远处的山林里发现了一具裸体女尸,好像是被一辆来自东京的卡车载过来的。”

“哦,真的吗?”

几名工人停下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这样的话题似乎引起了他们的兴趣,久恒暗自雀跃,如果能引起对方的兴趣,肯定挖得到更多消息。

“那天晚上,那附近有没有出现可疑卡车?我想,你们彻夜在这里干活,说不定发现了什么可疑车辆呢。”

工人们面面相觑。

“不清楚耶。”

“请各位想想看。若要把尸体搬进山林里,那辆卡车必须在附近停留。也就是说,那些运尸的人得坐那辆卡车回去。到底是几点发生的目前还不清楚,各位真的没发现那附近停着一辆尾灯未熄的卡车吗?”

“我们忙着干活,没有留意。”

工人说到这里,后面有个戴鸭舌帽的工人走到前面。

“啊,这么说来,我好像看到有可疑车辆。”那工人说道。

“咦?您是……”

久恒看着那名戴鸭舌帽的男子,由于他背着光,又把帽檐压得很低,以至于看不清楚长相。其他工人看到这名男子,顿时哑口无言。

“那时候,我刚好去镇上办事,经过那附近的时候,看到一辆没开头灯的卡车。”

“哦,大概几点?”

“大概是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晚上十点左右。不瞒您说,那时候我肚子饿了,打算去车站附近吃拉面,想不到那附近停着一辆卡车,我以为是车子抛锚,便往驾驶座探看了一下。”

“您看到了什么?”

久恒紧张了起来。此时,男子似乎察觉久恒的身份,问道:

“您是刑警先生吗?”

“不,我不是警察。”

久恒正在犹豫要不要报出警察身份,此时,对方又追问道:

“那么您是记者啰?”

那男子似乎不喜欢这两种职业。

“也不是!我是基于某种机缘知道那起案子的某些线索,可是不想告诉警方,这么打听只是想证明我的疑问而已。”

“最好不要告诉警方。”鸭舌帽男子也表赞同,“对了,我正想抽根烟呢,不过在大家面前有点不好意思,要不要到那里边抽边聊?我再慢慢告诉您……喂,接下来拜托各位啰!”

从他的模样看来,似乎是这里的工头,久恒认为那男子可能知道什么重大线索,却不慎中了对方的圈套。显示出久恒的焦虑与大意。男子带着久恒朝阴暗的溪床悠哉走去。

“其实,我看到的那个司机是我认识的人,所以没有告诉警方和报社。”男子说道。

“咦?您认识司机?他……他叫什么名字?”

久恒压抑不了内心的兴奋,几乎大叫了出来。

这时候,男子谨慎地打量着久恒,叮嘱道:“你的口风紧吗?”

“当然……”

久恒用力点点头,男子则像在思索似的,朝更黑暗的地方走去。久恒不得不跟着他。走着走着,他们踱步到土堤下方的阴暗处。

“可以把对方的名字告诉我吗?我绝对不会给对方添麻烦,请您告诉我,对方叫什么名字?”

久恒这样央求男子的时候,黑暗中突然传来了另一个男子的声音:“那个人就是我啦……”

话声方落,久恒的嘴被身后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捂住了。

上午,秦野来探访鬼头老人,聊谈了片刻。

民子探看了一下,只见秦野解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在鬼头面前取出一尊高约二尺的石佛像。那是由一块椭圆形石头刻凿出来的,石佛禅坐在龛洞中,由于采用浮雕技法,更显古意盎然:石头两侧刻有装饰,左右各有一小尊菩萨和狮子对称。

“这是个好货。”

坐在床上的鬼头老人,不停地打量着身旁的这尊石佛像。

“这是早期的作品,脸部表情颇有中国北魏的石雕风格。”秦野说道。

“竟然会把这种东西拿出来呀,这是谁的收藏品?”

“原先是N财阀的旧藏,这一点应无疑问。”

“N在战后也一败涂地。不过,这真不愧是他在鼎盛时期的收藏品。古董商开价多少?”

“他开价八百五十万。美国那边也有人交涉,但我这边执意要买,所以那边后来也作罢了。”

“不过,这价钱也未免太贵了……小泷算你多少?”

民子听到小泷的名字,立刻凝神竖耳,只是目光依然若无其事地看着那尊石佛。

“他说,七百万的话,愿意成交。”

“嗯,好吧。”

“您要买下吗?”

“东西放在我这边也没什么用,况且我对古董也没兴趣。秦野,你告诉小泷,把这东西送去尾山家。”

尾山这号人物在政坛上颇有实力,担任过好几任部长,是保守党的重量级人士。然而,从鬼头老人的口气听来,好像只是邻居似的。

“是啊,送给尾山先生最适当。”秦野感佩地说道。“他对古董一窍不通,却偏爱搜集古玩。”

“话说回来,这就是尾山先生的长处呢。从社会眼光来看,搜集古董毕竟是一种高级嗜好,他总是想跟那些热衷浪花小调和讲评古书的爷儿们有所区隔嘛。”

“庸俗之辈!”鬼头老人不屑地说道。

“不过,现在派得上用场的人只剩下他。你说对不对啊,秦野。”

鬼头似乎想继续说,但察觉到民子站在一旁,便对她说:“喂,去端杯茶过来。”

这显然是不想让民子听到他们谈话内容的惯用伎俩。民子故作别扭地大声说“知道啦”,这才走出房间。她知道鬼头老人的意思,故意拖延泡茶的时间。

民子端茶进来时,秦野已经把那尊石佛像包裹起来。拉开隔扇的时候,鬼头老人和秦野正促膝对坐,每每窃语几句,便哈哈大笑,好像是在讲黄色笑话。鬼头老人对秦野的风流韵事很感兴趣的样子。

“热茶来了。”

秦野离开鬼头老人的身旁,欠身致意道:“老爷,那我就去办了。”

“辛苦了。”

“啊,您要回去啦?”

“今天有点急事。”

秦野抱着沉甸甸的石佛来到走廊上。民子做出送客的动作,朝走廊走去。此时恰巧有个女佣经过,民子便吩咐对方请年轻保镖协助把石佛搬上出租车。一名平日游手好闲的年轻男子来到走廊上,从秦野手中接过石佛,朝玄关方向走去。他们随后缓步踱去。

“秦野先生,小泷先生的古董店好像也上了轨道吧?”

“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掌握到经营诀窍了。”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咦?你是问他的店面吗?”

“您少装蒜啦。”

“哈哈哈,看来你还是很担心他嘛。”

“我好久没见到他了嘛。成天陪着老爷闷得很,总需要转换一下心情。”

“还真令人同情呢。”

“告诉我吧。”

“如果别缠得太紧,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您真坏,越来越像老爷了。”

“因为我也怕丢了饭碗呢。”秦野故作糊涂地说道。

“保证不会啦。”

“是吗?告诉你吧,他在赤翱的一树街。”

“咦?在那种地方?开店吗?”

“他目前住在公寓。”

“住公寓可以做古董生意吗?”

“他住的是最近兴建的高级公寓,坪数很大。他在里面堆了许多古董商品。”

“那公寓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芝村公寓。”

“那种地方有客人上门吗?”

“这不是客人上不上门的问题,做这行生意必须主动向客户推销,开店可说是摆个形式。”

“老爷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花了七百万买下那东西呀。这房子里真有那么多钱吗?”

“当然有啰。”

秦野嘿嘿地嗤笑。从他的表情来看,似乎在嘲笑民子的无知,即便这里没有那么多现金,也可以借由其他管道销账啊。

“你待会儿打算去找小泷吗?如果想去的话,得事先打个电话,因为他常常不在,否则你可能会白跑一趟。”

“请告诉我电话号码。”

“电话簿上有登录他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秦野坐上门前等候的出租车,刚才那名帮忙搬抬石佛的年轻男子已不见踪影。这么说来,这三四天以来,连黑谷也不见踪影,整栋宅第显得格外安静。

民子准备前往小泷的公寓。刚才秦野说小泷经常外出,最好事先打电话,但民子想直接去找他。若在电话中先听到小泷的声音,见面时就会少了些激情,毕竟他们已许久没碰面,她很期待这份激情。

自从米子失踪以后,民子即可轻易外出,照料鬼头的生活起居成了她的工作,生活反而变得平淡乏味,光是说服鬼头老人同意,就费了好一番工夫。而且,今天不知怎的,一大清早即有许多访客。早晨,秦野回去以后,客人接二连三地上门,平常难得有这么多访客,或许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登门造访的客人几乎不递发名片,只报上姓氏说敝姓山本啦、冈田啦、黑川啦等等。如果姓氏太普通容易搞混的话,他们便主动报出是品川的山本或浅草的冈田。

由于鬼头绝对不见陌生人,所以只报姓氏就知道来者是谁了。一般家庭往往会有常客上门,然而,这宅第除了秦野,几乎很少有人频繁进出。尽管如此,对方仅报上姓氏,鬼头即有默契地点着头。

来访的客人以老年人居多,多半都是穿着体面的绅士,态度谦恭地出现在鬼头的病榻前。最近,鬼头老人更自大了,不像以前走出病榻到有壁龛的房间会客,硬要每位访客跪坐在他床边。

民子趁鬼头正与一名六十岁左右、气色红润的男子谈话时,准备开溜。她拉开隔扇,隔着那位客人的背,对鬼头说:“我出去办点事。”

鬼头看似正在谈兴上,仅心不在焉地点着头,但那老人最会装模作样,其实很在乎民子外出,只是当着访客的面不便发牢骚。民子也深知这方面的诀窍,只要回来以后忍受鬼头老人执拗的性游戏就行。

民子担心会被鬼头老人叫回去,紧张兮兮地走出玄关,在路上旋即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似乎对于赤翱最近新盖的公寓楼房不甚熟悉,兜绕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在电视台附近找到类似的建筑物。民子下车一看,玄关上挂着住户的名牌,除了一般住户,大多是贸易公司的办事处。在这些名牌当中,设在三楼的“古美术商·小泷”的名字映入了眼帘。

民子趿着草屐拾级而上,置身于新颖的现代化楼厦,感觉真好,屋租一定很贵。各户的门边都挂着某公司办事处的招牌:三楼的第一户即挂着“古美术商·小泷”崭新的桧木招牌,大概是出于艺术视觉的考量,招牌比门牌略大了些。

民子站在门前即怦然心跳,连敲门声都让她心跳加速。房门朝内打开了,但出来应门的是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小姐。

“请问小泷先生在吗?”

“您是哪位?”女子冷淡地问道。

对方是个浓眉单眼皮的清瘦女子,眼窝深陷,并不是没有现代女性的特质,但予人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

“小泷在的话,请您叫他一下。”民子故作亲昵地说道。

“哦,”女子朝民子打量,冷漠地说,“他外出了。”

“是吗?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在外面拜访客户,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可是这里算是门市,他总会从客户那里打电话回来吧?”

“是的。”

“既然这样,我就在这里等他的电话。”

民子不由分说地朝半开的门挤身进去,或许是慑服于她的强势作风,女子只好把整扇门打开了。女职员端着红茶出来,她的手指细长,很有骨感,眼角有些继纹,头发未经染过,是天然的咖啡色。

原来小泷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如果不喜欢的话,也不会雇用她吧。

“喂,我问你一下。”民子朝坐在一旁埋头写账簿的女子说,“你早上几点上班?”

“十点半。”

“小泷先生没回来之前,你一直待在这里啰?”

“没有,就算小泷先生还没回来,六点一到,我就关门回家。”

“这么说,小泷先生不可能成天在外面跑业务,所以你们俩经常待在办公室啰?”

“是的。不过,小泷先生刚入行不久,毕竟外出拜访客户的时间多。”

民子感到焦躁了起来。清瘦女职员的答话方式太循规蹈矩,民子真想找碴数落她几句。况且,在这里已苦等了三十几分钟,电话却一声也没响起。

“小泷几点会打电话进来?”

女职员翻了一页账簿,看看手表说:“没有特定时间耶。一个小时以前他来过电话,我想他很快又会打来吧。”

“他来电大概都是联络生意上的事,如果你不懂古董,也帮不上忙吧。”民子揶揄道。

“是啊,不过小泷先生外出期间,我要负责接听电话或招呼上门的客人,然后向他报告进度。”

“是吗?所以小泷先生会告诉你,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啰?”

“大概是这样。”

“那么小泷刚才来电时又在哪里?”

“在栗桥先生的府上。”

“栗桥先生?”

这名字经常出现在报上。不是那个人吧?

“他叫栗桥什么?”

“栗桥淀平。”

果然是他。他是保守党的核心精英,之前担任过好几任部长。难不成是女职员不懂得政坛动态,回答得很淡漠,像是在提及邻人似的。然而,也可能是民子猜错了,因为小泷的客户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或许女职员对那些政商名流早就习以为常了。

民子对于女职员爱答不理,始终低头写账簿的态度,益发感到焦躁。或许这女子原本就是这副冷傲的德性。

“他怎么不打电话回来?”

说着,民子抬手看手表。女职员沉默不语,从她的侧脸看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喂,小泷先生在栗桥先生府上时,有没有提到待会儿去哪里?”民子的语声略显严厉起来。

“没有。通常小泷先生到了客户那里才会打电话联络,所以他的行程很难预定。”

“真是难搞呀。”

民子故意这样数落,是想让对方察觉自己与小泷有不寻常的关系。

“我再问你,秦野先生经常过来吗?”

“秦野先生只打电话联络,我从未见过他。”

“前几天,小泷先生是不是把那尊石佛交给秦野先生?”

“我不知道。”

女职员这次倒是据实以告,由此看来,那尊石佛是小泷从别处直接交给了秦野,秦野再把它带到鬼头老人那里的。正如秦野所说的,小泷纯粹是个古董掮客。

电话响了,民子不由自主地想起身接听,但最后还是没做出反客为主的举动。她竖耳细听女职员的应答,要是小泷打来的话,她会立刻把话筒夺过来。

“是的,了解了,我会代为转告。”女职员咔嚓挂断了电话。

“不是小泷先生吧?”

“嗯

,不是。”

“谁打来的?”

“客户。”

女职员这次显得装模作样。

结果,民子熬到了傍晚六点,小泷仍然没有回来。六点一到,女职员开始啪嗒啪塔地收拾桌面。民子觉得这举动是冲着她来的,因此故意叼着烟,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对不起,我要关门了。”女职员站在那边催促道。

“这样啊。”

民子故作泰然的模样,但最后还是败给对方,不好意思再坐下去。

“小泷先生到底怎么啦?在外面搞些什么,实在没人知道呀。”

民子尽其所能地出言挖苦,其实这不是挖苦,而是出自于失望的感喟。

“他到现在还没来电,可能不会打来了吧。”咖啡发色的女职员板着脸孔,公事公办地说道。

“我下次再来。”

“抱歉!”

民子勉强从沙发上起身,走出了办公室,心有不甘。她打算向秦野发牢骚,打电话到饭店,结果总机表示秦野不在。她觉得今天好像被所有人耍弄似的。

天色暗了下来,她知道太晚回去会惹鬼头老人不高兴,只好坐上出租车。隔窗浏览街灯的同时,总觉得小泷此刻正与哪个女人在某处逍遥,是不是因为开古董店很赚钱,很容易在外面胡搞?而且,她觉得那个女职员也喜欢上了小泷。

因为心有所思,所以觉得回程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出租车在宅第门前停了下来,门前还停着两辆豪华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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