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恒刑警的搜查行动并未停止,他对于民子家失火一事依然紧追不舍,只有他认为这不是一起单纯的意外。

根据三月五日的调查——成泽民子的邻居某保险公司业务员梅木正太郎的父亲正吉,现年六十一岁,提出以下证词。久恒刑警在记事本上写道:

……

那天深夜我之所以跑到路边是因为尿急。每晚的凌晨一点左右,我总会习惯性地站在路边小解。那时候,我突然看到邻居成泽民子的住家屋檐下蹿出火光,顿时吓呆了,根本没注意有没有人从她家门口逃走,后未仔细想想,可能是我太慌张,没留意到周遭的动静。就算有人躲在那附近,我也不可能发现……

我刚才说过了,每晚的凌晨一点左右,必定会因为尿意醒来,可那天天气实在太冷没办法立刻起床,即使醒了也继续躲在被窝里取暖。此时,听到了有人从门口经过的脚步声,我不敢断定是否真有其事,可冬天的空气冷冽,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反而能听得更清楚,至于我听到的脚步声,我还不敢确定到底是从远处传来或是从门前经过,我只记得是在起床的五分钟前听到的。

隔壁那位太太真可怜。先生中风卧床,她不得不外出工作,赚取生活费和先生的看护费。另一件事也很令人同情,这附近的邻居都知道,她先生跟那个看护阿关嫂特别亲密。我因为住隔壁,非常了解他们的情况。当然,太太也知道这件事的,所以我不得不说她先生是个过分的男人。

要说夫妻吵过架嘛,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但偶尔会听到他们拌嘴的声音。我猜可能是为了阿关嫂起的争吵吧,站在太太的立场,哪能吞得下这口气呢?所以我想,或许那个先生死了,太太反而松了一口气吧!

久恒在文后补写了一句:“这个证词强而有力,足以证明民子因为妒火中烧而动了杀机。”

杉原关——现年三十五岁。当时,当事人是受民子之托到家里照料她先生宽次,顺便整理家务。目前,在公司职员B氏家中帮佣。这段证词是在B氏家中向当事人听取的,当事人的反应稍显迟钝,但不至于像传言所说的智能不足。

那天晚上约莫十点,我从成泽家回来。由于天气寒冷,我把添了煤球的炭炉放在病人卧房入口的横框上。太太经常这样交代,所以每晚回去之前都这么做。后来警方问了我很多问题,我回答说把炭炉搁在了拉门旁边,但现在回想起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回答。可能是太多人问这件事,一时紧张讲错了,现在仔细想来,我觉得那炭炉不是放在拉门旁边,而是搁在经常放的横框上,外传我和宽次先生的感情很好,这是到他们家帮忙的第一个月以后开始的,因为宽次先生有许多无理的要求。太太也道这件事,不过她并没有责备我,反而是左邻右舍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如果他们夫妻曾经吵过,有可能是因我而起的。太太每个星期只回家一次,有时候也没回来,但月底都会拿薪水回来,我的薪水也是那时候向她领的。太太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做事都很有效率。我以为她绝不会喜欢我这种平庸的女人,幸好她不会很严厉,我觉得她很坚强。先生非常怕太太,太太对他也非常冷漠,因此宽次先生常对我说,还是我对他亲切。太太偶尔会发牢骚,恨不得早点逃离这种令人厌恶的生活。

这份证词是久恒询问阿关嫂时,以自己的方式归纳出来的。当时,久恒就这样问过阿关嫂:

“所谓的太太对先生不够亲切,是指她很冷漠吧。”

“嗯,反正不是很亲切。”阿关嫂低垂着浮肿的脸,回答得很慎重。

“总之,不是很亲切就是不亲切,换句话说,她曾经折磨过宽次先生吧?”

“嗯……”

“是吗?这么说,民子觉得生病的丈夫是个累赘,会发脾气折磨他……再加上她又知道您和宽次先生的感情不错,因此格外地折磨过宽次先生吧。”

“嗯……”

“那时候,您说把炭炉搁在拉门旁边,实际上却摆在房间入口的横框。若没有发生特别的事,一般人的习惯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您之所以说炭炉搁在拉门旁,是因为受到警方和消防局的审问,一时慌张才这样回答吧?”

“嗯……”

不论久恒怎么问,阿关嫂只是猛点头。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协助,下次会把您说的话整理好送来,到时候请您在上面盖章。”

“我没有印章。”

“没关系,按指纹也行,您只要按上大拇指就可以了。”久恒细眯着眼。

有了阿关嫂的证词,他手中的证据更充实了。通常,警方必须在火灾发生后展开相关调查,只是这次消防局很快便已判定这起火灾为意外,因而到现在久恒才会这般强烈地质疑民子涉嫌。话说,这次的证词也是经由他的高超的技巧剪接而成的,证人所提出的证词常会因为措辞和语气而产生不同的语感,听者利用这种模糊地带,把它导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并不难。

比如,有证词指出民子对她先生不是很亲切,光是这句“不是很亲切”,听的人便可以将之扩展为“冷淡”的意思,甚至导出“无情”或“虐待”的推断,对同样的证词可以有不同的解读。

通常,证人在看问询者的笔录时,即会发现笔录与自己的说法稍有差异,但若大体上没有很大的出入,最后还是会按下指纹表示同意。换句话说,只要在方向上一致,如果想对证词加以编辑,照样可以动些手脚,即在措辞上做些替换、强调、淡化、省略、含糊等等。

久恒不仅在民子的住家附近打听,还把之前找到的目击者、出租车司机及在自家楼上打麻将的几名目击者的证词,毫不遗漏地记录下来。

接下来,“芳仙阁”的女领班阿邦的证词对民子也相当不利。想来久恒若把编辑好的笔录拿给阿邦,向来讨厌民子的她必然会毫不犹豫地表示内容属实吧。

那天晚上,民子小姐说她一直和小泷先生待在房间里,我们不好意思打扰,所以一直没进去过。他们在里面待了两个小时,民子是不是在这段时间溜出去就不得而知了。她本来就对“芳仙阁”的地形很了解,如果想从那个房间走到庭园,也没有人能阻碍她自由进出。只要小泷先生愿意护航,她很容易就能溜出去。

这份证词是佯称保险业务员的久恒初次表明真实身份后,向女领班阿邦取得的,当然,女领班也非常积极地协助他。然而,久恒并没有把这份证词写出上呈给长官,这份报告随时可以完成,久恒打算必要时再写。所谓的必要时刻,又分为私人与公务两种。至于提出报告的时机,也要视情况随机应变。

久恒为了这些事忙了一天,酣然地熟睡了一夜。隔天早晨,他躺在床上看着当天的报纸,浏览到社会版新闻时,不由得惊坐了起来,斗大的标题写着:“综合高速公路公团理事冈桥自杀!”此时,久恒睡意全无。

综合高速公路公团的理事冈桥诚一(五十五岁),于三月十八日下午三点左右,惊传在代代木上原XX号的自家储藏室上吊身亡,根据其妻表示,冈桥理事自三月三日以来,因身体违和闭门静养,直到当天下午一点许,还在四坪大的起居室睡觉,根据分析,其妻正午时外出,家中只剩下一名女佣,冈桥可能趁此空当进入储藏室,以布幅腰带悬梁自缢。他留给妻子的字条只简单地说,他己失去求生意志等等,并未给政府相关部门任何信函。椐了解,冈桥曾于三月二日短暂失踪引发了社会骚动,在此之前,他深受神经衰弱症所苦。

久恒压抑着激动的情绪,闭上了眼。虽然冈桥理事因神经衰弱而自杀,但其实这则报道已经透露出了些许讯息:他的死绝对与其之前的短暂失踪脱离不了关系。就在冈桥失踪的前几天,民子从新皇家饭店神秘消失,此事与冈桥离奇自杀之间似乎确有某种关联。

两天后,冈桥理事的葬礼在青山殡仪馆举行。

久恒刑警手臂上别着黑纱,下午两点多即在殡仪馆入口附近徘徊。随着公祭时间的临近,许多高级轿车从青山路面电车铁轨旁的马路陆续驶进殡仪馆前的广场。

这次久恒隐匿了刑警的身份。他站在附近抄写花圈致赠者的姓名,看起来就是冈桥家的亲友,而冈桥的家属则以为他是公司那边的人。他也将吊唁者的姓名抄录下来。

随着时间逼近,越来越多车驶进殡仪馆,广场上几乎停满了高级轿车。当他正要走进告别式会场时,目光不由得停在两辆缓缓驶来的车子上。第一辆是出租车,尾随的是一辆鲜绿色进口轿车。不起眼的国产出租车与崭新的进口轿车并非同行而来,而是在门口遇上的。

久恒若无其事地观察,只见一名皮肤白晳、体形微胖的中年妇女从出租车上下来,她穿着打扮十分得体,缓步走到接待处签名。接着,一名体形高大、身穿礼服的白发男子,从那辆进口轿车上下来,还带着两名随从。从五六名接待人员赶忙起身、疾步迎接的模样看来,他似乎是个很有社会地位的知名人士。男子气色红润、戴着一副眼镜,身上散发出庄重的大人物气派。前来迎接的众人也彬彬有礼地朝他鞠躬。

老绅士往接待处走去。久恒一直朝那个方向察看着,似乎是对那个看似有名望的老绅士产生了兴趣。前一名身穿丧服的女人,签过名之后正朝告别式的会场走去,恰巧,老绅士也留下签名,同样走向会场。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不过老绅士的步伐较快,一下子就追上那女人,当他和女人擦肩而过时,突然瞥了那女人一眼。此时,久恒发现了一幕奇妙的情景:始终面无表情又威严的老绅士,倏地露出稍显惊讶和意外的神色,正在犹豫要不要跟女人打招呼。女人似乎也发现老绅士正在看她,自然地抬起头来,不过只是向他微微点头。然而,若不仔细观察,旁人很难发现这个细微的举动。

这是常见的场面。也就是说,在公开场合巧遇认识的人,当下会犹豫要不要跟对方打招呼。那女人紧接着疾步往会场走去,老绅士也恢复了之前的神态,迈步前去,两名随从立刻跟了上来……只有这样而已。

但久恒在目击到这瞬间的微妙情景后,却令他印象深刻。久恒大步朝老绅士刚签过名的接待处走去。

“请问刚刚签名的那位先生是谁?”他问着一名仪容整洁、恭敬站立的青年。

“他是香川总裁,也就是综合高速公路公团的总裁。”青年颇为自豪地说道。

久恒心想,哦,原来是他啊,怪不得好像在报章杂志上看过他的照片。他送的花圈也是最大款的那一种。刚才那个穿丧服的女人到底是谁?久恒的脚步往接待她的工作人员迈去。

“我记不得刚才签名的那位女士,请问她是?”他以冈桥家属的口气问道。

在接待处服务的大多是公团机构的年轻职员,他们并未质疑久恒的身份。

“是这一位。”

年轻接待员指着签名簿上的名字念了出来,久恒凝目细看,在“鬼头洪太”这个名字底下写着一个小小的“代”字。

久恒回到警视厅,立刻查阅电话簿。“鬼头洪太”这四个字几乎无人不晓。社会上盛传他是政坛背后的大黑手,尽管他行事低调,甚少浮出台面,却有办法在幕后呼风唤雨。据传他很讨厌媒体揭露他的私生活,因此很少人看到他出现在公开场合,久恒似乎曾经在某杂志读过这样的报道。

这是个狠角色。这么说来,综合高速公路公团的总裁见到那个代替鬼头洪太前来吊唁的妇女时,表现出顿时不知所措的反应就不难理解了。

平时,鬼头洪太确实很少现身,不过政坛发生巨大变动时,报上总会出现他的名字,因为媒体总是影射他在幕后操控。毋庸置疑的是,在幕后操纵政坛绝不老百姓所能胜任的。可想而知,他必然具备雄厚的实力。

话虽如此,他的相关背景倒也不是无从得知。过去,他从未担任过任何要职,然而借助手头上的庞大财产,使得他与部分工商界人士联系紧密,并且为政界提供金援。因此,几乎所有民众都知道,连那些实力雄厚的政治人物都会接受他的金援,面对他只能唯唯诺诺的。

至今,社会上还流传着许多有关于鬼头洪太神通广大的轶事。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日本虽摇身变成了民主国家,却仍有许多无从理解的怪现象。

原来她是鬼头洪太的女人啊!?大概是他的妻子吧。由此看来,鬼头洪太这次是指派妻子代他来吊唁。但其中仍存有一些疑点,比方说,那女人的座车。如果她是鬼头夫人,应该是乘坐气派十足的自用轿车,要不就是乘坐包租专车,她却坐出租车来,令人不禁感到有些纳闷,另外,最启人疑窦的是,综合高速公路公团的总裁见到她的态度。倘若她是鬼头夫人,总裁理应会向她郑重寒暄。可是,他却迟疑了数秒钟,那眼神仿佛是在公开场合不期然遇见了熟识的艺妓那般。

通过这次的机会,久恒更想探

查鬼头洪太的底细了。他决定去翻查名人录看个究竟。可惜,上面关于鬼头的记载极为简短,只登载他于明治三十二年出生,某私立大学毕业,大正时期,鬼头曾经是政党的院外团体党员,战争期间移居中国,并且因某种机缘赢得驻外官员和军部的信赖,特别受准在当地设立矿产开发公司,至于他们开发何种矿产,详情则不得而知。战争结束后,鬼头洪太回到了日本,从这时候起,他才真正发挥了呼风唤雨的本领。更神秘的是,他凭借着雄厚的实力,竟然影响了当时的政府单位和政坛人士。

话说回来,他高深神秘之处颇多。例如,他的势力还深入到了右翼团体,若回顾之前在幕后操控政经界的贪渎事件,必定会牵扯到鬼头洪太这个难缠人物,但举发的矛头就是不会指向他。也就是说,鬼头洪太始终隐身在幕后,扮演和事老的角色,时而按照自己的剧本兴风作浪,时而出面摆平风波。而那些不愿细探内情的新闻报道,便干脆将他归结为幕后黑手和策士。

久恒嘟囔着。鬼头洪太的实力太强了,连警界高层也对他敬而远之,外传是因为鬼头在政坛极具影响力,因而历任的警察首长都不敢动他。又有传言说,鬼头之所以隐身在幕后,是因为与政府各部门的利益输送有很深的纠葛。

久恒认为他必须把重点放在自杀的冈桥身上。他所任职的机构算是政府的延伸事业之一,必然也是利益的大本营。久恒认为冈桥理事失踪的那天晚上,很可能在鬼头洪太的宅第里过夜。推想至此,他不由得想起那个住在新皇家饭店长达两年的秦野了。秦野是律师,他的姓名确实登载在日本律师公会的名簿上。然而,他只是以个人名义登记,很明显地并没有从事律师业务,这不禁令人怀疑,秦野的收入从何而来?

久恒如此推想——说不定秦野根本是鬼头洪太的手下。说手下有点卑微,可能是受命于鬼头的差使吧。像鬼头洪太那样的大人物,铁定有许多不便亲自出马的事,而且他也不想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这鬼头到底有几个供差遣的人呢?莫非秦野是代表鬼头处理与国营机构的利益关系?久恒想起之前到日本律师公会查阅秦野的身份时,发现秦野目前的通讯处居然是满洲国新京市。公会无法通过那个地址与他取得联系,正印证出秦野喜欢四海浪游的性格。不过此际,住在满洲国这句话,倒是给了久恒很大的启示。

这表示鬼头从战前至战争期间在中国大陆非常活跃。众所周知,日本的军部及仰其鼻息的官员,在当时的满洲国与中国北部暗中施行了不少计谋。鬼头洪太有此实力在当今政坛呼风唤雨,应该是当时谋得庞大物资所打下的雄厚基础吧。或者说,鬼头和秦野在当时就已经是同伙了。

“你是说鬼头洪太吗?”负责这方面的搜查二课同事沉重地表示,“目前他应该卧病在床,不过他的势力依旧不减,实在不简单哪。”

“所谓势力不减,是指金钱方面吗。”

“嗯,他好像给政界人士不少金援。话虽如此,他事后回收的可比本金多出好几倍呢!”

“你是指利益输送吗?”

“简单地说,就是那样。不过从法律的观点来看,很难界定到底算不算利益输送,而且像他这种狠角色,都会钻法律漏洞,很难定罪。”

“钻法律漏洞……”久恒沉吟了一下,接着说,“此外,他还豢养帮派。”

“以前听说过,伹实情如何不得而知。”

“他的底细连搜查二课也不清楚呢。”

久恒虽然只是一介刑警,但连他也知道历任的警察首长当中有些人的政治色彩非常浓厚。或许也可以说,正因为这些人晋升高位,自然使警界与政治权位有所牵扯。其中,也有人辞去警察首长投入政坛参选,当上了代议士。

久恒的同事曾经感叹,某次执勤欲逮捕贩毒集团首脑时,毒犯却躲进了某栋豪宅,他趋前查看门牌不由得愕然,那正是现已退休、曾是他直属最高长官的家。更有甚者,当这些人涉及贪渎和违反选罢法,而警方好不容易要将之逮捕之际,他们总有办法找人游说延办。

通常,上司会以“那件案子调查得怎么样”的口吻询问承办警员,警员便开始揣摩上意,最终不得不停止调查。有些执勤的刑警查案查到一半就查不下去,甚至已掌握到足以起诉的确切证据,却因上司的命令以致不了了之而作罢。这时,基层警察也只能无奈地认为这就是政治力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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