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很冷。在昨天之前,天气还不算冷,昨晚听收音机的气象预报说,从今天起气温开始骤降,天气果然变冷了。

民子沿着马路的阴暗处走着。现在是深夜零点十五分,她在七分钟以前从“芳仙阁”后门溜出来,时间算得很准。她尽量避开明亮的路灯,只有出租车的前车灯从她身上疾扫而过。这个时段往来的出租车最多,行车不断地从银座方向驶来,每辆车的车速都很快。

民子沿着坡道走上去,手里拿着一只用布巾包裹的汽油瓶,她尽可能低头躲避来车的前车灯,路的一端是一道长长的宅第围墙,另一端是普通民房,附近的店家很少,此刻又是深夜,偶尔可见小小的寿司摊和拉面摊张着布帘,民子加快脚步从前面经过。

她走到离“芳仙阁”约莫一千米远的地方,从马路拐进暗巷里。她在判定这个计划时,早就把路线和时间计算在内。不一会儿,她又走向较宽敞的马路。马路正前方有座神社,鸟居隐约可见。她故意蹲在民宅屋檐下的阴暗处,在马路上搜寻着亮着空车信号灯的出租车。一辆空车远远驶来,民子算准时间迅速从屋檐下冲了出来。出租车发出紧急煞车声,停了下来。

“到哪里?”

司机是个老先生。民子之前偶尔也会搭出租车,这次倒是头一次看清楚司机的长相。民子戴着口罩,脖子上裹着一条朴素的薄方巾。晚上的天气很冷,这样的打扮并不会显得很不自然。她特地穿上款式普通的连身洋装和黑灰色大衣,并极力避免让手中的汽油瓶发出声响。她告诉司机怎么走更快捷。

“小姐,你对这附近蛮熟的嘛。”

“没有啦,我只来过一次。”

“那你的记性真好。”

她吃了一惊,在离自家住处稍远的地方下车,这里只有一条通往家里的小巷子,并没有直通的大马路。从这里下车走到家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此时,民子耳旁传来一阵微小的声响,可能是因为周遭太安静了,一时出现的幻听。一路上,她没有遇见任何人,巷子里一片漆黑。她走到家门前,看了一下手表:零点四十分,她从“芳仙阁”到这里总共花了三十二分钟。

她拿出钥匙,悄声开门,门是阿关嫂离去前关上的,所以阿关嫂今晚没在这里过夜。她先打开一条门缝,竖耳倾听屋内的动静,屋里只有阵阵微弱的鼾声传来。她竖耳倾听了三分钟,才慢慢把门打开。因为是自家的门,她很熟悉开门的要领,知道怎样才不会发出声响。

黑暗中传来微微的霉味。有光——

房里的电灯下方垂着一条长灯绳,只有一只小灯泡亮着,躺在灯下的宽次只要一拉灯绳,灯泡就会亮起,就像现在这样,昏黄的灯光投映在发红的拉门与隔扇上。

她朝炭炉望了一眼,里面还有火光。虽然上面盖着炭灰,但煤球底下尚有微火。宽次在破旧的被窝里睡着了,他嘴巴张开着,鼻端不时传出鼾声。他的脸颊瘦削、眼窝深陷,脸上映现出淡淡的黑影。他的头部枕在垫被上,枕头落在一旁,枯瘦的手臂从薄被里伸了出来。

民子站在枕旁俯视丈夫的睡姿,那是一张苍白的脸孔。不过,从脸上微微渗出的油光可以看出,那不是枯槁病人应有的面容,好像昆虫爬过后留下的黏液。今晚,他穿着普通睡衣入睡,但仍可以瞧见里面的红色长衬衣。

屋外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息,黑暗的寂静仿佛要把整个家吞没。

我跟这个丈夫生活了五年,他病倒后也已经两年了,这个不争气的男人一直让我过着痛苦的日子。他懒惰成性,游手好闲,又爱酗酒,这段婚姻完全没有快乐的回忆,全是些令人厌烦的事。他生性好色,成天在外鬼混,不仅如此,还动不动就怀疑妻子有外遇,始终监视着民子的一举一动。他病倒后,这种情况变得更糟。对于现在的民子而言,再也没有什么累赘比丈夫更沉重的了。

棉被动了一下,宽次翻了个身。民子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宽次似乎醒了,一只手伸到榻榻米上。他用枯瘦的手指握住鸭嘴壶,这是阿关嫂临走前放在榻榻米上的。鸭嘴壶里尚有半壶水,宽次抬起肩膀,把弯曲的壶嘴放入口中,凸出的喉结上下滑动着。约莫喝了三口水,他把鸭嘴壶放回榻榻米上,又躺回被窝里,完全没发现民子。枕边的小碟里还盛着替病人准备的海苔饭团和酱菜,不过饭团似乎被老鼠咬过,只剩下半个。

他的病已经无药可医,医生来了也束手无策。

空气中有股闷湿的臭味,那是宽次的排泄物散发出来的。早上,阿关嫂一来,先把被窝里的便盆拿出来倒掉,清洗干净后再放回去,真是个勤快的女人。宽次把头靠在枕上片刻,不一会儿,又发出均匀的鼾声。

民子又看了一次手表:零点五十分。她仔细盘算了一下,从“芳仙阁”溜出来是零点零八分,无论如何她得赶在一点半以前回去。她把往返搭出租车的时间也算在内,因为返回旅馆的时间可作为自己不在场的证明。

民子的脑海中浮现出正在等她回去的那个男人的脸。此刻,他应该在客房里静静地喝酒。她环视屋内:这是一间多么简陋的房子啊!接着,她把视线移向拉门。阿关嫂已重新换上门纸,不料窗棂有两处崩坏,门纸没粘妥便翘了起来。

她盯着门槛上的炭炉,在冷飕飕的屋内,它是唯一的取暖设备。炭炉下铺了一个裹着铁皮的木座,阿关嫂临走前在炉里添加了煤球,隔天早上再过来倒上灰烬,重新起火。这炭炉既用来煮东西,也作为取暖之用。她仔细凝视着覆上一层白灰的煤球,那煤球微红,表示炉火尚未完全熄灭,于是,她把手伸向炭炉。

此时,榻榻米那边传出一阵声响。她吃惊地回头一看,原来是宽次抬手时发出的碰撞声。他似乎没醒,不过鼾声停了下来,这不得不让民子严加提防起来。她将炭炉移到拉门边,放到破旧的榻榻米上,平常,阿关嫂把炭炉摆在门框处,就是怕炭炉打翻引发火灾。不过,阿关嫂是个弱智女人,若是警察明天问她炭炉到底放在拉门旁,还是一如往常放在门框处,她八成说不清楚。

民子将大衣口袋里的卫生纸拿出来,由于纸张塞得很密实,分量还算不少,她把卫生纸摊展开来,全部塞进炭炉里。成堆白色卫生纸叠在覆满白灰的煤球上,不久,淡淡的白烟开始从底下飘升上来,那是一缕微弱的烟。她解开布巾,取出汽油瓶,瓶内的液体晃动了一下。瓶口的软木塞得很紧,她猛使了下劲才把它拔出来。她回头观察宽次的情况,可能是由于刚才喝了些水,他又发出均匀的鼾声,被子微微起伏。

民子再次走到玄关处的泥地,那里放着一双阿关嫂的拖鞋。她穿起那双拖鞋走到大门口,悄声把门打开。一股寒冷的夜气迎面袭来,她探头出去左右张望一番。狭小的路上没有行车经过,也不见行人的踪影,左邻右舍的房屋都笼罩在黑暗中。

零点五十五分。她把门关上,走回屋内,一只手握着那只汽油瓶。房间里似乎有点烟味,空气中已出现缕缕青烟。她把汽油瓶对准堆满卫生纸的炭炉,然后恶作剧似的将瓶内的液体倒了出来。

濡湿的卫生纸堆一塌陷,火焰迅即旺了起来。瓶里的汽油还剩下三分之二,民子又浇淋了榻榻米,接着往炭炉旁的拉门、门纸和窗棂泼了上去。炭炉里的火焰迅速蹿升,忽然间,整个房间亮晃了起来。由于宽次刚才翻身侧睡,以至于没看到炽盛的火焰。不,应该说,就算他察觉到,身体也动弹不得:既爬不出去,从外面也听不到他的呼救。

最后,民子把剩下的汽油统统泼在了破旧的榻榻米上。然后,她悄悄地穿上自己的鞋,身后火光炽亮,自己的身影在墙面上摇曳着,令她有些触目惊心。

她悄声打开门,朝左右察看一番,再闪身走出门外,关上门时,屋内已经像白昼般亮晃了起来。她怕火光外露,赶紧把门关上,眼前又恢复了原先的黑暗。民子小心翼翼地锁上门离开。当她站在大马路上回望黯淡的小巷时,自家的方位仍是一片黑暗。接着,她谨慎地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之后,又看了一次表:凌晨一点零五分。

“小姐,这么晚还出来办事啊?”老司机问道。

“嗯,谈得太投入,竟然忘了时间。”民子神态自若地抽着烟,“麻烦你在那里右转。”

民子刻意往反方向走,来到适当的地点下了车,又换乘另一辆出租车。这回是往“芳仙阁”的方向。她在离“芳仙阁”约五百米处下车,然后在司机面前故意朝反方向的暗巷走去。司机等民子下车后一直坐在驾驶座填写日报表,民子觉得这段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过了一会儿,出租车终于从民子眼前驶离,她走到“芳仙阁”的后门,所幸并没有被同事撞见。她本能地望向后方的天空,苍弯挂着寥落的星光,从这里当然看不见从自家蹿升的火舌。

她知道从后门穿越庭园,再进入“枫厅”客房的诀窍,庭园的灯光在深夜十二点即会熄灭,管锅炉的老伯有时候会出来巡逻,幸好没被他撞见。民子把鞋子放在干枯的草坪上,然后再跨过栅栏。

每间客房皆已熄灯,似乎都住着房客。她脱下鞋轻轻踩上草坪,悄悄地走到“枫厅”底下伫立。她悄声敲了敲木板套窗,一道拉门旋即拉开,小泷出现在眼前。小泷她拉了上去,她突然涌一股想抱住小泷冲动。

“赶快换上和服。”小泷关上拉门悄声说道,他看着她的神态一如往常,她打开隔扇门,里面的房间摆着被铺。其实,小泷根本不需要留宿。她迅速从壁橱里拿出衣服,并脱下身上的大衣和连身洋装。直到现在,她还紧张得双手直发抖,抓不到背后的拉链,由于全身抖得很厉害,抖动的双脚仿佛把榻榻米踩出了声响。另一间房里,小泷那边传来酒盅和酒壶的碰撞声。

狠狠费了一番工夫,民子总算穿上和服、系好腰带,偏偏就是系得不漂亮。她把脱下来的衣服迅速用布巾包妥,走到小泷身旁。这时,她仿佛瘫软似的跌坐下来,大口喘着气,感觉明亮的房间有一种电力不足的黯淡。小泷默默地拿走那包衣服,放进榻榻米上的手提箱,合上锁扣再锁上。

“现在是一点四十分。”小泷看了看手上的金壳表,然后向民子敬酒道,“喝一杯吧!”

她拿不稳酒杯,还碰得酒壶发响。

“你先喝两三杯。”小泷微笑地说,“在十一点半至两点之间,你在我房里陪我喝酒,明白了吧!”

她点点头。

“涂点口红,嘴唇都没血色了。”

她默默地拿出粉盒,在镜前审视着自己的脸,表情看起来比平时僵硬些,她噘起嘴唇,转开唇膏涂抹,然后用小指抹匀,这一次涂得比平常浓些。

“这样就好,”小泷笑了笑,“下酒菜好像不够了。”

小泷嘟囔着,伸手拿起了壁龛前的电话,民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动作。

“做几道好吃的下酒菜吧。我有点饿了,这里只有我跟民子小姐,麻烦送两人份的过来。”小泷放下话筒,顺手抽出一支烟,“火!”小泷对着茫然的民子要求道。

民子终于崩溃似的趴伏在小泷的膝前。小泷见状,轻轻摇晃民子的肩膀。“别担心,保持冷静。”他说道,“绝不能露出慌张的表情,聊聊天吧,想聊什么都行,要不要听我唱首歌?”

小泷的歌声充满了磁性。这时,走廊传来了招呼声,拉门旋即被打开。年轻女招待美代子送菜过来了。

“辛苦了。”民子以格外冷静的声音说,“那边还忙吗?”

“不忙不忙。请慢用!”美代子朝他们俩瞥了一眼,低头微笑地退下。

“她没有起疑。”小泷说着,“大家都相信你一直待在这里……”

凌晨四点左右,民子上床就寝,小泷在凌晨两点半搭出租车离开,宿舍里的鼾声此起彼落。民子因为紧张无法入眠,虽说在小泷的劝说下连喝了数杯酒,却不像平常那样有畅快的倦意袭来。

“喝点酒吧,痛快地喝几杯,然后好好地睡个觉。”小泷那样说着,替她斟了酒。她在喝酒之际,仍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她记得大概喝了四合左右,一辆鸣笛的车子疾驶而过。

“是巡逻车。”小泷说道,仿佛在纠正民子的误解般,脸上依旧保持冷静的微笑,那眼神像是在安抚民子的情绪,民子心不在焉地听着,心思却飞往别处。

此刻,她躺在黑暗的房间里,丝毫没有睡意,蓦地,她感觉好像有镁光灯的白光射向紧闭的眼睑,吓得她睁开眼睛,眼前出现火舌蹿升的幻象。她翻来覆去,不停地变换睡姿,但依旧睡不安稳。

柜台处的电话响起,今晚由阿茂值班,民子竖耳聆听,但铃声已经消失,也听不见其他声响,原来是她的错觉。如果电话是阿关嫂打来的,大概就是这时候。不,其实应该更早打来,与小泷在房里喝酒的时候,民子最担心的还是电话铃响。

她试图冷静下来,什么都不想,或者让自己脑海中泛

起一些毫不相关的事,比如回想童年往事或从前旅游的回忆,她也试着用数羊的方式催眠,从一数到十不停地重复,说不定通过这种单调的方式可以引发睡意。

突然间,警笛声又呼啸而过。她又睁开眼睛,望着黑暗的天花板,耳朵追逐着远去的警笛声,似乎只有一辆,而且没有敲钟声,的确是巡逻车。巡逻车经过后,再也没有任何声息,连远去的警笛声也消失了。

倘若那里发生火灾,这边的消防车也会出动吧,虽然从这里到那里有点远,不,即使远也会提供支持,这边的消防车当然会出动。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民子心想,计划可能失败了。说不定邻居发现家里有火光,连忙冲进去扑灭,结果仅有拉门和榻榻米烧焦,不知情的丈夫依旧躺在被窝里呼呼大睡。民子顿时涌起一股恨意。那家伙到底要活到什么时候?他的生命力简直像动物般强韧。她不禁替失败的自己感到悲哀起来:比起睡得不省人事的宽次,没把他杀死的自己更可怜。当她开始恨起丈夫时,紧张亢奋的情绪终于松懈了下来。

早上七点,民子醒了。即使再晚睡,到了这个时间还是会醒来。刻板的工作从这时候展开了,早上打扫房间、端菜给房客,什么事也没发生,天气出奇地晴朗,灿烂的阳光照进房间,庭园里的树木绿意盎然。

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昨晚的记忆宛如一场梦。无论是走在夜路上,把汽油泼洒在炭炉上,或是坐出租车赶回来……这些已经逐渐从记忆中淡去。昨晚和今早的记忆好像完全中断,没办法连接起来。

“民子,你们昨晚挺亲密的嘛。”有个同事斜睨着民子说道。

这句话是挖苦她昨晚在“枫厅”与小泷相处了两个多小时。小泷是“芳仙阁”的贵宾,对民子情有独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其他同事都认为民子钓到了贵客。

八点过后,什么事也没发生,每天早上常见的光景在她面前展开。到了九点,还是没有异状,无论是女招待之间的交谈、打扫的声音、疾步行经走廊的脚步声,都一如往常。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对这些日常声音反倒觉得新奇起来。

九点五十分。民子正推着电动吸尘器清扫客房里的榻榻米,壁龛的室内电话响了。尽管吸尘器发出嘈杂的噪音,但她直觉有人正起身朝她走过来。

“民子,有个姓国松的人找你,是外线电话。”

国松就是阿关嫂来电时使用的姓氏。

“您是成泽民子小姐吧,也就是成泽宽次的太太吧?”电话中的男人问道。

“是的。”

“昨晚您府上发生火灾,情况非常严重,请您立刻回来一趟。”

“好,我马上赶回去。”

挂上电话后,她才惊觉忘了问对方是谁,情况到底多严重。也许正因为对方说得一如预期,所以她自然忘了问。

下了出租车,她才发现住家附近的状况全变了。窄巷里都是积水,周围聚集着围观的民众,阵阵焦臭味扑鼻而来,现场还留下封锁线的痕迹,断裂的绳子掉在水洼里。可能是昨晚发生火灾时,警方拉起封线以防止围观民众闯入。地上延伸着一条又长又湿的消防水带,一辆红色消防车停在旁边,附近同样聚集着围观民众。

民子低着头走着,没有人发现她就是这场火灾的受害者。她走到第二条封锁线前面,原来熟悉的住宅区有两栋房子全毁,一栋变成半毁状态,焦黑的梁柱还冒着微微的黑烟,奇臭无比,每次呼吸都会吸进浓呛的烟味。

民子的家全毁了,物品四处散落,脚下全是积水。放眼望去,唯独那里的天空倏然变得宽广,形成了崭新的视野。在狼藉不堪的火灾现场中,有四五个人手持十字镐,时而集合,时而查看废墟底下,偶尔交谈着,其间还看得到消防队员的身影。

另一栋全毁的房子是民子的保险员邻居的家,半毁的是晚上在车站前摆摊卖关东煮的那户人家。那间半毁的屋子聚集了几名年轻男子。房主可能正在答谢他们救灾,只见那个关东煮太太系着白色围裙忙进忙出,一手端着托盘,上面放着十二三只茶杯,另一手提着茶壶。

民子没向其他人打招呼,大家也没空搭理她,纷纷忙着收拾残局。民子没看到尸体,或许被压在白烟蹿升的废墟底下,也有可能在那四五个人探察的地点。前来救灾的人纷纷把棉被拿到附近未遭波及的屋顶曝晒,将紧急搬出的家具搬进屋里。许多人在泥泞中走着,观望灾后惨状。有人在民子背后轻拍了一下,民子回头一看,是街角经营酒铺的老板,他有一张长脸,平时眼神迟钝,唯独今天特别锐利有神。

“到这边来。”他轻声对民子说道。

她跟着他走,脚上的木屐和布袜已被污水染黑。

“阿关嫂啊,”酒铺老板与她并肩走着,一面悄声说,“她讲得太晚了,要是早点讲,马上就可以联络你了。”

她不知道此话的真意,难道是阿关嫂发现失火的吗?

“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居然不知道你在哪里。阿关嫂脑筋不灵光,话也讲不清楚。我好不容易才知道你在‘芳仙阁’工作,所以刚才打电话通知你赶回来。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阿关嫂用这个名字打电话找你。”

经过这番说明,民子终于明白,原来阿关嫂并没有发现家里失火,而是迟迟不肯说出她的下落。阿关嫂未把民子在“芳仙阁”上班一事说出来,尽责地守着这个秘密。酒铺老板便把拖延通知的原因怪罪给弱智的阿关嫂。

“你一定很震惊吧。”

“啊?”

“有件事情必须告诉你。”他有意识地用悲恸的语气说道。

“太太,你要挺住哦……你先生因为这次火灾过世了。”

民子突然像全身着火似的,吓得直发抖。

“当我知道你家失火时,火舌已经蹿出来了,没办法救你先生出来。再加上他又行动不便,最后……”

“啊……”民子语声微弱地点点头,浑身颤抖不已。

“听清楚了吗?太太,请你振作。这场火灾的起火点就在你家。”

“……”

“刚才辅区警员会同消防单位做过勘察,情况与阿关嫂陈述的吻合……都怪那座炭炉,听说阿关嫂临走前在炭炉里添了煤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炉火烧到了榻榻米,还是炭炉放在拉门旁烧起来的。总之,最大的起火原因就是炉火不慎引发的火灾。阿关嫂因为脑袋不好,也就没特别注意火烛。”

“我先生……我先生在哪里?”

安心与激动交错的情绪同时涌上民子的心坎。

“在警察局。”

“警察局?”民子为之一惊。

“因为一时找不到停尸的场所,所以暂时放在警察局里。我们现在就过去。”

酒铺老板显得格外热心,他带着民子走向一名站在废墟中、双手环抱的男子。

“辛苦您了。”

那名男子约莫四十岁,有张国字脸,理着大平头,整张脸显得有棱有角。他向酒铺老板耳语了几句,好像提到民子的事。民子直觉那男子应该是警察。

那人拾起国字脸向民子打招呼:“您是太太吧,您先生不幸过世了。”他的语气没有特别惋惜,“听说您一直在其他地方上班?”像警察的男子问道。

“是的。”

“您不在家,一定吓坏了吧……根据调查,起火点就在您家,家里整晚都留着炉火吗?”

“是的,因为我先生一直卧病在床,光用火盆没办法御寒,所以阿关嫂临走前,都会在炭炉里添加煤球。”

“是吗?看来这起火灾就是炭炉的火引起的。”

“……”

“待会儿,有些问题可能要请教您。”

民子朝他点头致意便离去了。那个像刑警的男子说的那番话令她忐忑不安。所谓的“待会儿有些问题可能要请教您”,应该不是怀疑她纵火吧?如果警方认为这起不明火灾很可疑,热心通知她的酒铺老板不可能没察觉,而且她也会立刻被带到警察局。民子绝不能自乱阵脚,眼下,纵使神色稍显仓皇都有可能被警方怀疑,她必须表现得从容自在。

“发现失火的人,”酒铺老板走到民子身旁说,“是你们隔壁的老保险业务员。这老人有个奇怪的毛病,半夜起床时,喜欢走到路边小解。凌晨一点半,他出来小解时,发现你家的屋搪下一片火光,吓得跑来敲我家大门,于是我赶紧打给119……”

民子知道凌晨一点多,就是她刚泼下汽油不久。

“那老人说,要不是他发现得早,八成就要酿成大灾了。还说要是消防车再晚五分钟,这一带可能全被烧光了。毕竟,附近是房舍拥挤的住宅区,幸亏消防车及时赶到……”

他们搭上巴士后,酒铺老板又在民子耳畔轻声说:“左邻右舍都没在火灾前提前察觉呢。那个老保险业务员说,他白天太累所以晚上睡得很沉;那卖关东煮的,生意得做到天亮,所以把孩子留在了家里……你先生真可怜,就算发现家里失火,拖着病体也逃不出去,我想他死前肯定受了不少折磨。”

民子不由得低下了头。

来到警察局,他们立刻被带到后面的建筑物处。

那栋水泥建筑物位于日照不佳的围墙边,很像车库,那里就是停放尸体的场所,也是警方用来进行验尸、等候家属认尸的暂放场所。

民子眼前摆着一具白色棺木,灵前的香炷飘出微弱的青烟,还供奉着几块日式糕饼,底下是三和土,血水已用消水冲洗过,现场光线黯淡。

一股阴森的寒气扑面而来。陪同的警察站在民子身后。

“您先生在里面。”

酒铺老板慢慢地揭开棺盖,民子用手帕捂住鼻子,往前探看了一下。一张焦黑的脸孔,血管的红痕像蛛网般扩散,皮肤已经被烧得焦烂,嘴角泛着泡沫。这尸体看起来不像人,反倒像是老鼠的尸体,连鼻孔里都是黑色灰渣。

民子突然呜咽了起来。当她听到自己的呜咽声在这栋建筑物里回荡时,逐渐地感到如释重负。酒铺老板又合上棺盖,在棺材前双手合十,当他走到警察身旁时,忽然说了些什么话。

警察轻推他的背部说:“洗手间在那里。”

酒铺老板捂住嘴巴,往厕所方向跑去,脸色煞白。民子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眼前突然发黑,她蹲了下来呕吐不止,由于重心不稳还差点跌倒在地,于是她蹲得更低,拼命撑住身子,心里一阵狂跳。刚才吐了不少,现在感觉舒坦了些。

民子背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由于是水泥地板,那脚步声格外响亮,一只手轻拍着她的后肩。

“太太,到外面透透气会舒服点。”

这名警察说完,民子站了起来,步出阴森的停尸间,户外的阳光分外炫目。

“噢,你的脸色很差,”警察望着民子的侧脸说着,“到这边吹吹风可能会舒服点。”

于是,他请民子站在墙边。没错,寒风吹在脸上,身体确实舒服了些。民子看着那名警察,发现他就是刚才在火灾现场与酒铺老板交谈的男子。他的额头很宽、眉毛稀疏,一双眼睛滴溜溜转,民子当下就认了出来。

“太太,想不到情况这么严重呀。”刑警站在民子面前安慰道。

民子用手帕捂着嘴,低垂着头。

“您一定不敢相信吧,而且您先生又被烧成那个样子,您一定很震惊……敝姓久恒,是总部搜查一课的刑警。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谢谢,好多了。”

此时,阳光普照,轻风吹拂。他们站的地方位于警察局后墙内侧,与警局大楼之间有段距离。抬头看去,那里似乎有拘留所,窗外装有牢固的铁格窗。

“太太,您是今天早上才知道家里失火的吗?”眉毛稀疏的刑警问道,接着又若无其事地问,“我刚从火灾现场回来,在那里打听了您的相关背景,听说您一直在那家旅馆工作?”

“嗯,正是因为我先生卧病在床……”

“那里提供食宿吗?”

“是的,所以给左邻右舍添了许多麻烦。”

“邻居们当然惊慌。您先生从什么时候开始卧病在床?”

“约莫两年前,他罹患脑中风,从那以后就一直躺在床上。”

“真严重啊。中风这种病以前就有会拖垮全家的说法,肯定您也不知如何是好吧?”

“嗯,照料他的生活我不觉得辛苦,可若是由我一直在家照顾他,我们夫妻俩就得喝西北风了,所以我不得不出来工作。幸亏住在附近的阿关嫂愿意照顾病人,我很感激她的协助,不然我根本没办法抽身呢。”

“原来如此。”

久恒刑警从毛衣口袋里取出皱巴巴的香烟点了火。阿关嫂到底怎么跟警方陈述炭炉的事呢?民子很在意,不过刑警尚未提及这件事。民子多

么想知道阿关嫂的供词,从刚才酒铺老板的口气听来,阿关嫂似乎已经承认是自己的疏失,但是民子终究想亲耳从警方那里听到,在情况尚未明朗之前,她的心情始终忐忑不安。

不过,这个刑警的表情很温和,如果对这起不明火灾有所怀疑,神情肯定会严肃些,口气也更尖锐。况且他刚才又出言安慰,脸上总是浮现出温和的微笑。

“女人真辛苦呀。”刑警说着,“您没有子女的牵绊,还算幸运啦。像我家里有小孩,身体也有毛病……我如果中风倒下,我老婆肯定不知如何是好……马上死掉还算幸运些,若瘫痪在床,我老婆必定是一筹莫展。”

久恒刑警感同身受般地述说着。不过,民子感觉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自己。她低着头,不便抬头察看他的表情。

酒铺老板回来了。

“真不好意思。”他难为情地向刑警点头致歉,脸色已恢复正常,好像是去洗手间清理呕吐物。“我以为自己很有胆量,看过以后还是吐了。”

“我们常跑命案现场,刚开始也是作呕不止。”刑警说道。

民子向酒铺老板致歉说:“对不起,让您受惊了。”

“不会啦。”老板挥挥手,“倒是您的处境令人同情。俗话说,死在榻榻米上算是一种福报,而且逝者的面容也很安详。”

“是啊,我刚才也这么说。这位太太长期以来吃了不少苦呢。”刑警和酒铺老板聊谈了起来。

“说得也是。附近邻居都知道阿关嫂到她家照料病人,而她在别的地方上班,没想到竟然在旅馆当女招待,因为阿关嫂什么都不肯讲。”

“我觉得很丢脸,因此硬是不让阿关嫂讲。”

“这样啊。”

“如果我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一定会告诉别人,可是我在那种地方上班……况且,我也没把自己的家庭状况告诉‘芳仙阁’的同事。”

“哦,”久恒刑警插嘴道,“这么说,您的同事不知道您家里有个卧病的丈夫啰?”

“我没把这些情况告诉给任何人,面试的时候,也说自己单身,否则旅馆绝对不会雇用我的。不过,老板娘似乎多少了解我的情况。在那种地方上班的女人都有难言之隐,她也没有追问。”

“原来如此。是啊,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苦衷。”刑警轻声附和。

“但也可以说,太太因为先生过世,负担一下子减轻了。”酒铺老板说道。

“说得有道理。”刑警表示同感,“我刚才跟太太说,照料卧床病人的负担实在很沉重啊,即便请专人照料,薪水支出也是负担,就算出去工作,多少还是会惦念家里的事。”

刑警这番话姑且可以视为同情的安慰。然而,“就算出去工作,多少还是会惦念家里的事……”这段话似乎意有所指。

“因为阿关嫂照顾得无微不至,我才能安心工作。”

“那女人虽然有点弱智,做起事来可不输正常人,也许是因为有那方面的问题,并不懂得辛苦。”酒铺老板保证道。

“我真的很感激阿关嫂的帮忙。”

“是啊,阿关嫂虽然脑筋不灵光,但若没把您先生当做自家人,绝不可能付出这么多,她真的把二位当成自己人看待。”

民子心想,酒铺老板的这番话,是否暗指他知道宽次和阿关嫂之间的关系?这些事情绝对瞒不过左邻右舍,毕竟阿关嫂没办法守住所谓的秘密。

“哦,她真的那么卖力照料您先生吗?”刑警问道。

民子暗自吃惊,酒铺老板似乎也察觉自己说漏嘴,慌忙更正说:“这是性情使然,有那种缺陷的人对别人总是格外亲切,一般人做不来。”

“这样啊。”刑警对此似乎没有太多质疑,便略过不提了。

“对了,是您交代阿关嫂在炭炉里添煤球的吗?”刑警转脸看向民子,这回问到核心了。

“是的。因为天气太冷,我吩咐阿关嫂添煤球。不过,我担心引发火灾,总是叮咛她把炭炉放在离拉门较远的地方。直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出过状况,我也不晓得怎么会发生这种不可收拾的意外,还给邻居们造成这么大的困扰……”

“我问过阿关嫂,她的供词跟您说的一样。不过,脑筋有问题的人真是让人没辙啊。经过我的反复询问,她后来可能错乱了,竟讲些莫名其妙的话来。”

“这么说,炭炉果真是放在拉门旁边?”酒铺老板站在民子的立场问道。

“没错。她表示自己记不太清楚,可能把炭炉放在离拉门较远的地方,也可能一时疏忽,摆在拉门旁边就回去了。”

“我说刑警先生啊,这种情况很常见呀。”酒铺老板说道,“一旦养成习惯,到底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有时候自己也记不清楚。尤其又被刑警突然问询,难怪那女人会吓得语无伦次。”

“也许吧。”刑警并未反驳,而是看向民子,“火灾发生时,不用说您一定在‘芳仙阁’吧?”

他的表情不像在调查嫌疑犯,倒像是聊谈。阳光暗了下来,冷风更添了寒意。

“是的。”民子明确地点点头,“我在工作。”

“邻居是凌晨一点多发现火灾的吗?”刑警问酒铺老板。

“没错。邻居老伯说半夜醒来到路边小解时,突然看到她家屋檐下一片火光。”

“这样啊……凌晨一点多屋檐下蹿出大火,这么说来,往前推算,炭炉的火苗可能在二十分钟前开始延烧到拉门吧。”久恒刑警自言自语道。

民子吓了一跳,因为她担心自己可能有疏忽。炭炉的火苗沿着拉门慢慢延烧,与泼洒汽油的顿时爆燃,存在时间上的落差。民子泼洒汽油以后,直到屋檐下火光四起的状态,应该不到五六分钟吧。她记得在炭炉里塞满卫生纸,浇淋汽油,结束所有动作走出大门时,家里陡然像白昼般亮晃,那只不过是两三分钟的光景。而屋内的火舌延烧到屋檐下,应该花不了几分钟……

久恒刑警使劲地搔头,沉默不语,像是在思考。或许他正在推算炭炉的火苗延烧到拉门的时间。民子的心脏不由得加速眺动,可话说回来,光凭那种状况无法判定是不是人为纵火,毕竟最初的目击者发现时,屋檐下已是一片火海。而在这之前,民子做了什么,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

火灾发生后,消防局和警视厅随即派鉴识小组前来火场勘察。据说,他们从现场烧焦物即可判定是意外或人为纵火。民子认为自己并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线索,那只汽油瓶,在回程时已被她带走,火灾现场并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然而,在回程途中,民子却始终找不到适当地点处理那只瓶子,只好在“芳仙阁”附近把它敲碎,再把碎片踢到路边不显眼的地方,因而火灾现场不可能留下任何可疑的玻璃碎片,至于塞在炭炉里的卫生纸,早就被烧成灰烬了。

“冒昧请问您,”久恒刑警对民子问道,“昨晚,‘芳仙阁’的女招待都知道您在工作吗?”

民子冷静下来,回答这个预料中的问题:“是的。因为晚班同事到凌晨四点才就寝,在这之前她们都在值班。”

这么回答就好,不需要特别报出小泷的名字。民子待在小泷的客房里也是工作之一,倘若贸然说出小泷的名字,反而会引来质疑,就当他是普通房客反而来得自然些。

“是吗……嗯,我明白了。”久恒刑警笑了笑,眼角堆起了皱纹。“对了,太太,在您悲伤之际打扰,真是不好意思,您方便到我们局里一趟吗?”

“……”

“我们主任想跟您见个面,麻烦您去一趟吧。”

“好啊。”

“请您不必担心,火灾已判定为意外失火,您只要把刚才讲的在主任面前照说一遍就行了。”

“那我需要前往吗?”酒铺老板问刑警。

“您可以先回去。这位太太还要耽搁一会儿,您一个人回得去吧?”

“啊!”酒铺老板带着几分羞赧的神情,说了声先走一步,向刑警和民子欠身致意便离去了。

“请往这边走。”

刑警没绕到外面,而是直接带着她往就近的走廊走去。

一定要保持冷静,绝对要挺住啊!只要把在这个刑警面前所说的陈述出来就没问题了。民子跟在刑警身后,在走廊上与基层警员错身而过。

主任的询问并没有特别之处,一如久恒刑警所说的,他只是换了一种公式化的问询口气。那位主任有张大饼脸,脑袋像个冬瓜,不过声音很柔和,他毫不客气地打量着面前的民子,从头到尾只是嗯嗯地点头,响应民子的陈述。民子按照在久恒刑警的答话又复述了一遍。

“家里没替您先生买保险吗?”主任问道。

“是的……”

“真可惜啊。这么一来,您的境遇就天差地别了。”

民子心想,没有保险理赔反而对自己有利呢。主任并没有追问民子当时待在“芳仙阁”的细节,警方似乎也不认为这是一起纵火案。民子的不在场证明经过大致的询问后,已经没有任何疑点了。

“辛苦了,请保重啊!”主任说着,居然轻易地放民子走了。

民子步出警察局,那个刑警又跟了上来。刚才主任询问她的时候,对方就坐在一旁不停地记录。

“您要直接回去吗?”他以磊落的语气问道。

“是的。”

“那么我陪您走一段,我正好顺路。”

“谢谢……”

民子并没有拒绝。当下的气氛有点怪异,为什么这个刑警主动要陪她走到车站呢?刚才,他也曾表示鉴识小组已经判定这起火灾是意外,难不成他是在故意放话,意在追查这把无名火的肇因?

“家当好像全烧光了,一件也没抢救出来吗?”久恒刑警边走边问道。

“是啊……其实,我家本来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顶多一个破衣橱和一床旧棉被。”

“那样也很惨重啊,衣橱里总有一些衣服吧?”

“是有几件衣服,可是大部分衣服都拿去典当了,平常衣橱里都空荡荡的,说起来真丢脸,里面没有一件值钱的,全是些旧衣服。”

“啊,真想喝杯咖啡呀。”

刑警突然喃喃自语道。在民子听来,对方的意思像在问能否请他喝杯咖啡。

“我也正巧渴得厉害呢,我们到那边的咖啡厅坐坐吧。”她主动邀约道。

那是一家简陋的咖啡厅。由于正逢大白天,店内灰尘满布的寂寥被看得一清二楚。一个穿着邋遢的女人端着咖啡走了过来。

“消防局那边我也有认识的人,如果您不方便开口,我可以替您问问。”

久恒以刑警的架势说着,对方有柔道选手的阔肩、饱满的额头、一双眼窝深陷的眼睛。不过,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让他显得格外亲切。

“谢谢您,”民子轻轻点头致谢,“我从来没遇过这种事,什么都不懂,还请您多多指教。”

“所谓的失火……”刑警探身,双肘搁在桌上,略低着头俯视民子说,“真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随便找都能挑出毛病。而且,如果按照法规调查,更是没完没了。其实,怎么判定全看承办员怎么想。也就是说,要尽量让承办员对您留下好印象。”

“啊?”

“就算承办员讲话不中听,只要道歉就行了。换句话说,得博取对方的同情。不过,有些人爱刁难,这样的苦肉计不见得奏效,真要到那时候,我再帮您说些好话。”

“谢谢。”

“尽管如此,太太也不必太沮丧啦。只不过,这次对邻居的确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倒是要努力修补关系才是。”

“是的,这件事我会谨记在心。”民子稍微抬起头来,“住家失火会不会被罚款?”

“基本上会吧,罚金应该不多,不过,绝不能讨价还价或提出抗辩,否则会引来反效果,照提出的金额支付就行了。”

“知道了。谢谢您亲切的指导,这样我心里踏实多了。”

“今后做何打算?”

“咦?”

“因为您一下子失去了住家和先生。”

“我打算暂时住在‘芳仙阁’,以后的情况总会改善。”

“嗯,旅馆那边一直提供食宿吗?”

“是的。”

“话说回来,就算休假也无家可回,真令人感伤呀,您是不是租个房间比较好呢?”

“嗯,我会慎重考虑。”

“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但您有必要一整年都待在‘芳仙阁’那种地方吗?”

“嗯。”

“总觉得您一直待在那里很不自然。最近房租是贵了点,可要找便宜的也不是没有。”

“以后我会留心找找。”

“那就这样吧。”

刑警粗鲁地喝完咖啡,从口袋里

掏出新生牌香烟,在嘴里叼了一根。那包香烟皱巴巴的,他低头点烟,只见他眉毛稀疏,头发也不多。这时候,民子迅速从皮夹里取出两张“千圆”纸钞包进纸里。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感谢您的照顾……”

“这是干什么?”

刑警的目光落在民子递出的纸包,迅即抬眼看着民子。

“我知道这样很失礼,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不要这样啦!”刑警当下把纸包推回去,“我没有理由收您的钱,赶快收回去吧!”

“可是……”

“这东西我收不得呀。警局有明文规定,严禁警察收受馈赠物品。不管有什么理由,就是不能收受金钱。”

“您对我多方关照,若不收下这点薄礼,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实在不好意思,您真的不能收下吗?”

“我已经讲了好几遍,不行就是不行。赶快收回去吧。”刑警眉头紧蹙,面有难色地说道,“我建议您今天最好先到消防局写悔过书及办理其他手续,承办单位那边会教您填写相关文件。”

“谢谢!”

“消防局和警察局都认为这是一起意外,若没有其他疑点,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牵扯。”

“知道了。”

民子在思索刑警说消防局认定是意外的含意。他是脱口而出,抑或另有含意?她还无法判别他的话意。然而,刑警的目光始终有意识地停留在她脸上。

“好的,以后若有不懂的地方,务必请您多多指教。”

“没问题。只要打电话到总部说要找久恒,马上就会转给我……要不然,我到您上班的地方说明也行。”

久恒刑警的目光始终盯着民子的脸庞。

民子折回火灾现场,向左邻右舍打过招呼后,到消防局填写了悔过书,然后回到“芳仙阁”。同时,她老实向老板娘坦承自己是有夫之妇,这之前她一直隐匿的已婚身份,现在却因这起火灾全曝光了。

“没关系啦。”老板娘一面抽着烟,一面露出冷笑,“我早就猜出你是已婚了。”

“对不起!”民子致歉道,“我担心表明已婚身份可能不会被录用,便隐匿不说,真的很抱歉!”

“不只是你,其他女招待也有可能瞒着我,但哪个人已婚我心里清楚得很。”老板娘缩颊吸了一口烟,轻轻地吐了出去,一双黑眼珠看着民子,“话说回来,你的处境挺可怜的。”

“嗯……因为这件事不方便说,便瞒着老板娘。我先生这样的情况,让我吃足了苦头。”民子这么说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

“他没办法出来工作吗?”

看来,老板娘并不知道民子家里的实际状况。

“是的,他根本找不到工作,因为行动不方便。”

“哦,所以没能逃出火场?”

“嗯。”

“真可怜啊。即使你先生这么无能,但是他被活活烧死时,你又刚好不在家,你心里大概很自责吧。”

民子很感谢老板娘这么说——火灾当晚她并不在家里。

“是啊……看到他死得那么惨,我终究于心不忍。”

“这是当然的,毕竟是你先生嘛。你们之间肯定有过美好的回忆。”

“早知道我应该对他更好一点。他死的时候没能陪在他身边,我很愧疚。”

“这也没办法,毕竟是突发事故嘛,跟病死不一样。”

“嗯。”

“住家和所有家当一下子全被烧光了,你一定很头痛吧。今后有什么打算?”

“是啊,如果老板娘不嫌弃,我打算留在这里继续干活。”

“是吗,我当然没问题。以后你存些钱,就可以买些新东西……你没有投保吗?”

“嗯,我没钱买保险。”

“好可惜哦。要是拿得到死亡理赔金,或许就可以买很多好一点的东西了。你真倒霉!”

“嗯……”

“不过,坏运一走说不定好运会跟着来呢。”老板娘这句话像是在暗指小泷的出现。

民子直觉小泷今晚会过来,不,应该说他非来不可。因为,无论警方如何调查这起火灾,他都必须依后续情况配合演出。老板娘所说的日后可能会带来好运,应该是指小泷会来这里找她吧。她先生宽次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她自由了,如愿地逃出来了。这不正是小泷最期盼的吗?这一次,小泷绝对会和盘托出他的意图。现在,她终于有如释重负,走出黑暗、迎向光明的感觉。

“芳仙阁”的女领班听说有人来访,便往后门走去。旅馆大门前是一条宽敞的马路,可供出租车进出。后门则显得狭小许多,平时出入的除了旅馆员工,还有厂商和推销员。

一名年约四十二三岁、阔额疏眉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对方穿着皱巴巴的西装、系着歪扭的领带,拎着一只黑色提包,乍看之下,很像是哪家公司的业务员。这些人主要是来“芳仙阁”推销各种商品,其中不乏卖洋酒的黑市商人。然而,今天前来造访的男子并非黑市商人,他自称是人寿保险公司的调查员。

“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位女招待叫民子?”男子以善于交际的口吻问道。

“嗯,有呀。”女领班向来讨厌民子,所以口气很冷淡。

“请问她在吗?”

“她连续上了好几天晚班,可能会睡到下午一点。”

“哦,工作到清早吗?”

“嗯,我们这里采取早晚班制……您若急着找她,要不要我现在去叫她?”

“谢谢,不用了。”男子急忙挥挥手,然后笑着说,“民子小姐因为昨天那场火灾忙得很累吧。”

“也是。之前我并不知道她有先生,同事们也是因为这起火灾才知道她的情况。她可真会瞒啊!”

“先生过世了,真可怜,想必很难过吧。”

“情况如何,”女领班冷笑着,“我也说不上来……哦,您是为了她先生保险理赔的事吗?她投保了多少钱啊?”女领班眼睛为之一亮地问道。

“哎呀,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啦,我的工作只是负责查访。”

男子打量起“芳仙阁”的建筑物外观。

“前天晚上,民子小姐一直在这里吗?”

“对啊。我是早班的,十点多就睡了,民子值班到凌晨四点。”

“这么说,民子小姐和其他女招待一起工作啰?”

“是的。不过,听说民子在客房部陪客人喝酒。”

“噢?从几点开始?”

“隔天早上,我听其他同事说,她从深夜十二点喝到凌晨三点左右。”

“知道那位客人的大名吗?”

“抱歉,我们不能透露房客的姓名。”女领班拒绝道,然后接着说,“不过,对方似乎非常中意民子,每次来都会找她到房间喝酒。”

“那个客人做什么生意?”

“我也不太清楚。”女领班含糊带过。

“这么说,民子小姐在那个房间待到凌晨三点?”

“是啊,连家里失火了也不知道呢。”

“哦,”男子不停地朝后门打量,又问,“这里晚上没有派人巡逻吗?”

“管锅炉的老伯偶尔会出来巡夜,可是没什么效果,旅馆里照样有东西被偷,我们经常接到客人投诉。尽管已向辖区警察局报案,他们查案也是马马虎虎,到现在还没抓到小偷,连刑警也没有尽全力办案……民子到底投保了多少钱啊?”

疏眉男子在“芳仙阁”附近的马路上信步走着。那里有好几条小径,男子像是在调查地形似的,每条小路都亲自走了一遍。他现在走的这条路,往前直走即可通往偏北的大马路。这附近都是普通民宅,豪宅巨邸并不多。天一黑,家家户户应该很早就会熄灯就寝。在住宅区里有一家寿司店,位于大马路的不远处。看来,不论再怎么偏僻的地方,总会有一家寿司店。他掀开门帘走进去,老板似乎还没开始营业,椅子倒放在餐桌上。

“您若要吃寿司,请待会儿再过来,现在还没准备好呢。”一个秃顶老人对来客说道。

“我不是来吃寿司的。”

男子微笑着,从口袋里取出一本黑色手册,是警察证,老板看后,表情大变。

“我需要您的协助。”

刑警问他,前天晚上十二点半至一点半之间,是否听到附近有出租车停车的声音?老板说确实有听到停车声,然而,那是在小巷前方往大马路的方向。

“这么说,您没看到那辆车啰?”

“嗯,我只是在店里听到停车声。”

久恒刑警步出寿司店,往大马路的方向走去。他拎着黑色提包,在马路上左右张望,像个保险业务员或银行收款员正在考虑该走哪条路似的。他从发皱的衣服口袋里掏出区域地图翻找。此时,在他脑海中浮现出的,不是眼前熙来攘往的交通要道,而是夜里泛白的无人小径,这起事件原本就有好几个枝节,往下探寻又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分枝。

他决定怀着某人的心情,沿着那些路线探查下去。他坐上出租车,在脑海中组合着某人行经的路线。他坐到某个地点又下车徒步行走,走了几段路,又坐上出租车,不过,都是很短的距离。他追查着各种可能的路线,而另一个追查目标就是火灾现场。

“芳仙阁”与火灾现场之间并没有直接连接的道路。他伫立思考良久,接着又边走边打量马路两旁的住家。火灾现场附近的路很狭窄,又有好几条都能通往车流量大的主干道的小巷。他停下脚步一察看,这附近全是小商店、普通民房和小公司,转角处还有栋双层楼的民房。

“前天晚上吗?”一名年约三十二三岁的男子与其妻坐在门框处。巧合的是,住家外面挂的招牌,正是某寿险公司办事处。

“我想起来了……”屋主说道,“那天晚上我跟几个业务员在这里打麻将,总共有五个人,每人轮流打完一庄。记得大概在凌晨一点多吧,我刚好轮完,便上了二楼看看外面的情况。”

“慢着……您为什么看外面?”

“嗯,因为隔天,也就是昨天,我要去乡下拉保险,希望是个晴天,还特别打开木板套窗观察天气呢。”

“原来如此。后来呢?”

“后来,我低头往下看,马路上有不少车子经过,一辆出租车正好停在路边。我定睛一看,是个女人招手把它拦了下来。”

“哦!”

“我心想,三更半夜居然还有单身女子在附近徘徊,也未免太危险了,所以特别看了一下。”

“您有没有看清楚她的长相?”

“没有。从二楼往下看,只能看到头部和体形。”

“她穿什么衣服?”

“我想一下哦……啊,想起来了,那女人穿着连身洋装和黑色大衣。”

“她一个人吗?”刑警那阔额下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

“是的。”

“那辆出租车往哪个方向开去?”

“好像车子前进了五百米左右,又突然掉头,往反方向开去。”

“什么?掉头?”刑警思索着。

“没错,往反方向开去。”

那个方向与刑警认为的“芳仙阁”方向恰好相反。尽管如此,刑警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那女人的脸孔,”刑警慎重地问道,“您虽然没能看清楚,但她大约有多高?”

“嗯……个子不高。因为我是从二楼往下看,感觉比一般人矮小。”

“瘦吗?”

“……”业务员沉吟了一下,“您这么问起,我实在没什么印象,好像很瘦,又好像很胖……”

刑警点点头,他认为这句话说得很中肯。他依保险业务员说的路线朝约莫五百米处的地方走去。这条路很宽,车辆掉头应该不成问题。

久恒刑警穿越来往的车潮,走到对面。他在那里坐上出租车,这一次,他打算从另一条路往回“芳仙阁”的方向逆向搜寻。过了一会儿,他站在从“芳仙阁”往北走约五百米的地方,这里的路径也很复杂。他怀着嫌犯的心情,时而坐上出租车,时而信步走着,从火灾现场到“芳仙阁”附近挨个走了一遍。

在查访的过程中,他意外发现了另一名目击者——某印刷厂员工。对方表示因为值夜班,凌晨一点多才回到家,吃完妻子准备的宵夜,正要上床睡觉时,门外传来了停车声。

“有个朋友说要来找我,我以为是他,便从二楼窗户往下看。”

他说,只见那辆出租车停下来让乘客下车,下车的人不是他朋友,而是一个身穿黑色连身洋装的女人。她走得很快,一下子就拐进小巷里。

“那女人大概多高?”

“嗯,因为从二楼往下看,只看到她的头部,身高差不多到香烟摊的招牌,

我猜大概有一百五十五公分吧,体形倒是不胖。”

“您怎么记得这么清楚?”为了慎重起见,刑警问道。

“因为当时已经凌晨一点半了,一名单身女子在暗路下车,因此印象特别深刻。”

“原来如此。”

“我还特意看了看那辆出租车的招牌灯。”

“招牌灯?”

“就是装在车顶上突出的灯壳,那上面有出租车行的名称。”

“是防犯灯啊!”

刑警的目光为之一亮,他很感激目击者留意到这个细节。

“是哪家车行?”

“好像叫飞燕。”

“确定?”

“绝对没错。”

久恒走到附近香烟摊的公共电话前,翻阅电话簿寻找飞燕出租车行的地址。这家车行位于上目黑,他到了该车行,出示警察证,并要求见派车主任。派车主任是个四十二三岁的中年男子,他答应稍后调阅当天司机的日报表。

“请您打电话时务必指名找我,因为其他同事不清楚这个案子。”他特别向派车主任强调。

以刑警的办案原则来说,通常是两人一组。由于他是资深刑警,再加上这也不是上级交代的重大刑案,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独自追查这起案子。

后来,他又跑了一趟消防局,仔细询问了火场的鉴定结果,但仍旧没找到有力的线索。消防局认定是一起意外,所以无法成为他办案的佐证。久恒回到总部,时而整理资料,时而撰写其他调查报告,一直工作到傍晚。

六点左右,飞燕出租车行的派车主任打了一通电话给他。

“久恒先生是吧?您刚才询问的事,我已经查出来了。”

他一手拿起铅笔准备抄写。

“从日报表来看,当时把乘客载到那个地方的司机名叫熊翱二郞,他刚才来缴当日车资,我还当面向他求证,他本人回答确有此事。”

“他是什么时候回营业处的?”

“您也知道,我们公司的派车最迟得在凌晨两点归队,所以在这之前他就回来了。”

“贵处是隔天早上八点交班的吗?”

“是的,然后回家休息到后天早上。”

久恒刑警决定明早八点以前到飞燕车行的营业处一趟。

第二天早上,久恒七点起床,立刻冲出家门,前往上目黑的营业处。车库前浩浩荡荡地停着许多辆出租车,不少司机聚集着,其中包括前晚的值班司机与今早准备交班的司机,昨天和久恒接洽的派车主任也到了,他向旁边的某人交代:

“立刻叫熊翱过来。”

熊翱二郎是个年约二十九岁的微胖男子。久恒把他带出了办公室。

“前天凌晨一点半左右,你确实把一名女客载到那个地方吗?”

“是的,不会错的。”

“还记得对方的服装吗?”

“她穿着偏黑的洋装,戴着口罩,围着披肩,看起来二十五六岁或二十七八岁吧。”

“她在什么地方上车?”

“在XX町的大马路。我沿街留意客人,看到她招手便让她坐了上来。她叫我往前走约五百米,突然拐进一条小巷,然后直接到达目的地,这位女客对附近的地形非常熟悉,还向我指点快道呢,不走大马路,改从车辆稀少的暗巷走……”

“你可以倒着顺序告诉我行经的路线吗?”

司机讲了几个町名,后来才知道不是直走,而是曲折地绕过大马路和小巷。

“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女人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这个嘛……”司机又歪着脑袋,“她好像拿着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

“布包?”

“说大又不大,感觉好像握着一个用布巾卷起来的筒状物。”

“什么样的筒状物?”

“大概这么大。”

司机用两手比出形状,约大药瓶的大小。

“司机先生,那是什么?”

“呃……不清楚耶。”

久恒认为很可能是瓶子,如果是瓶子,里面装了什么?很可能去的时候装着东西,回来时变成空瓶了吧。他猜得出瓶内装的应该是汽油……

“你有没有发现她神色紧张?”

“没有,她倒没有慌张。我偶尔从后视镜偷看,只见她安静地靠在后座角落,低着头像在睡觉。”

“是吗?”久恒其实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司机,但司机能回答的大致都回答完了。

“谢谢你!”

结束问话后,久恒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出租车行,早上,他没吃饭就冲出家门,此刻已是饥肠辘辘,人在满足的状态中最容易感到饥饿。他在附近的小吃店匆匆果腹,走到路边找公共电话事。远处正好有座电话亭,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

“请问是‘芳仙阁’吗?”

久恒拨打抄在记事本上的电话号码,话筒彼端传来一个女子声音。

“是的。”

“不好意思,可否请你们的女招待民子小姐听电话?”

“您是说民子吗?”女人旋即回答,“她已经离职了。”

“咦?”久恒不由得握紧了话筒,“离职了?可是昨天还在呀?”

没错,昨天她还在旅馆,这一点久恒非常清楚。

“嗯,她昨晚就请假离开了。”

“她去哪里?不,她搬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里面的员工吗?”

“我们不可能知道离职员工的去向。”

民子一定是逃了,抑或知道警方有意追查此案而隐匿行踪?他冲出电话亭,懊悔地在发干的马路上吐口水,真是枉费了自己刚才向司机打听到了关键性的线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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