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伊丽莎白正在看社会学课本,听见声音,她抬起头,吃了一惊。说话的是一个长相极为普通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工作服式样的外套。一时间,她发现这人看上去很面熟,仿佛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可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有持续很久。这人身高跟她相仿,很瘦,而且……在抽搐。没错,是抽搐。虽然他的身体不在动,可是,那种抽搐似乎发自于皮下,肉眼看不见。他的头发是黑色的,非常凌乱。他戴着一副角质眼镜,一双深褐色的眼睛被厚厚的镜片给放大了,而且,那镜片看上去很久没有擦拭了。

不对,她很肯定,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怎么会呢,”她说,“我不相信。”

“你需要一个草莓口味的双色甜筒。我说得对吗?”

她冲他眨了眨眼,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

在她大脑深处的某个角落,一直有一种对冰淇淋的渴望。快要期末考试了,她正在学生活动中心三楼的小单间里复习功课,还有很多内容没有看呢!

“对吗?”他微笑着追问道。此时,他显得不是那么过于紧张,那张近似于丑陋的脸庞,不知怎的,也变得有吸引力了。

“酷”这个词儿在她脑海里闪现,对于男孩儿来说,这个词儿并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可此时,他脸上挂着笑容,这个词儿用在他身上,太贴切了。她也不自觉地笑了,想把这个微笑阻挡在双唇之间,可来不及了。甜筒,她不需要,这个古怪的家伙想给她留下某种印象,可他选的时机不对,这是一年中最糟糕的时段,她不想为此浪费时间,《社会学入门》还有十六个章节等着她征服呢!

“不需要,谢谢,”她说。

“别这样。你太用功了,你会头痛的。你已经连续两个小时没有休息了。”

“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一直在看着你,”他回答得很迅速,这个时候,他脸上那种讨人喜欢的笑容在她那儿没有得到回应。她已经感觉头痛了。

“嗯,你可以走了,”她的口气比想象的更严厉,“我不喜欢别人注视我。”

“对不起。”她有些可怜他,她有时对那些流浪的小狗也会产生这种怜悯。那件绿色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似乎太大了,而且……是的,他脚上的两只袜子不是一对。一只是黑色的,另一只是褐色的。她原本打算微笑,可还是忍住了。

“我有好几门功课要考,”她轻声地说。

“当然,”他说,“那好吧!”

她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他。然后,她低下头,继续看书。可是,这次见面的残留影像还在:草莓口味的双色甜筒。

当她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十五分了。爱丽丝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边听尼尔·戴蒙德的歌,一边看《O的故事》。

“我怎么不知道教育史课上布置了这个作业,”伊丽莎白说。

爱丽丝坐了起来,说:“开阔我的视野,亲爱的。展开我智慧的翅膀。提高我……莉兹?”

“嗯?”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没有,抱歉,我——”

“宝贝儿,你看你那样儿,好像刚被人揍了一顿似的。”

“我今晚碰见一个人,怎么说呢,有些滑稽。”

“是吗?如果有谁能够把伟大的罗根和她最爱的课本分开,那这人肯定不寻常。”

“他叫爱德华·杰克逊·海默,三年级的,天哪,又矮又瘦,头发脏兮兮的,好像华盛顿生日之后再也没洗过。对了,还有脚上那双袜子,不是同一双,一只黑色的,一只褐色的。”

“我过去一直认为你是那种很博爱的类型。”

“跟那没关系,爱丽丝。我当时正在学生活动中心的三楼——智囊团——他邀请我下楼去餐厅吃冰淇淋甜筒。我说不去,他没说什么,就离开了。可是,我心里老是想着冰淇淋,就是放不下。后来,我扔下书,刚准备休息,他又出现了,两只手各拿着一个大大的、流着奶油的、草莓口味的双色甜筒。”

“结局呢?我等不及了。”

伊丽莎白哼了一声。

“咳,我实在没法推辞。就这样,只好让他坐下了,你猜怎么着?他去年也选了布伦纳教授的社会学课。”

“奇迹层出不穷,上帝仁慈!圣诞节的歌珊地——”

“听着,真的很神奇。那门课我很怵,你知道吗?”

“知道。实际上,你连做梦都在想着那门课。”

“我平均分78,我得达到80才能继续拿奖学金。这就是说,我期末考试最低得考到84分。咳,那个爱德·海默说,布伦纳每年的考卷都差不多。去年的卷子,爱德都记得。”

“你的意思是,他有那个什么……照相机一样的脑袋?”

“没错,你看这个。”她翻开社会学课本,拿出三张笔记本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爱丽丝接过那几张纸。

“好像都是多项选择题啊。”

“是的。爱德说,这是布伦纳去年的试卷,一字不差。”

爱丽丝淡淡地说:“我不相信。”

“可这些题覆盖了所有的内容!”

“不管怎么说,还是不相信!”她把纸还给伊丽莎白。

“就因为那个怪人——”

“他不是怪人,别这样说他。”

“好吧。你不会因为那个小家伙的蛊惑,从此不再复习功课,光背这些吧,对吗?”

“当然不会,”她有些不自在地说。

“即使这个很像是考题,你认为这样做道德吗?”

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听了她的话,她很生气,一股脑地把心里所想全都说了出来:“你当然道德了。每学期都在系主任的优秀生名单上,你家人出钱给你上学。你不是……嘿,对不起,我不是存心的。”

爱丽丝耸了耸肩膀,继续看她的书,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不,你说的对。不关我的事儿。但是,你难道就不看书了?继续复习……保险起见。”

“我肯定继续复习。”

可是,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看爱德华·杰克逊·海默提供给她的那份考试题。

考试完毕,她走出大教室,他在门口坐着,身上还是那件松垮垮的绿色工作服。他站起身,讨好般地冲她笑笑。

“考得怎么样?”

她一阵冲动,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此时的轻松心情,她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我想我能拿到优秀。”

“真的吗?太棒了。想吃汉堡吗?”

“好啊!”她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她还在想考试。试卷跟爱德给她的那份几乎一模一样。而且,她做得非常顺手。

吃汉堡的时候,她问他期末考试准备得如何。

“我没有考试,我是优等生,我免考。我功课一直不错,所以我不用考试。”

“那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我必须得知道你考得怎么样,不是吗?”

“爱德,这没必要。你是好人,可——”他眼睛里那种直率的神情让她感觉困惑。那种眼神,她以前看见过。她是个聪明的姑娘。

“有必要,”他轻声说,“必须的。”

“爱德,我很感谢你。我想,是你帮我保住了奖学金。我真的很感谢你。但是,你知道,我有男朋友。”

“稳定的?”他问道。虽然他在努力克制,但他的声音还是不小。

“很稳定,”她的声音跟他的有得一比。

“快订婚了。”

“他知道他是个幸运儿吗?他知道自己很幸运吗?”

“我也很幸运,”她说。她想到了托尼,朗巴德。

“贝丝,”他突然说。

“什么?”她吃了一惊。

“没人这样叫过你吧,对吗?”

“没有……怎么?没有,没人这样叫过我。”

“连他也没有?”

“没有——”托尼叫她莉兹。有的时候叫她莉齐,更难听。

他靠近她,说:“可是,你最喜欢贝丝,对吗?”

她哈哈大笑,以掩饰自己的不解。

“世上不管什么——”

“没关系。”他咧开嘴,露出了讨人喜欢的微笑。

“我就叫你贝丝,更好听些。你快吃你的汉堡吧。”

三年级结束了,她即将跟爱丽丝告别。她俩在一起关系有些僵,对此,伊丽莎自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她认为这可能都是她不好。社会学的期末考试成绩公布的时候,她得意地欢呼起来,她的反应有些过火了。她考了97分一系里排名第一。

咳,在机场等航班的时候,她对自己说,在三楼的小房间里,她为了考试,填鸭式地死记硬背,如果说有什么不道德的事情,那可应该算是第一桩了。那不是真正的学习,只是一味地背诵,考试一过,脑子里什么也没留下。

她用手摸了一下露在钱包外面的信封。那是大四学年奖学金的通知。两千美元。今年夏天,她和托尼一块去缅因州的布斯贝打工,挣的钱可以维持到毕业。感谢海默,这将会是一个美好的夏天。一帆风顺。

可是,这却是她一生中最最糟糕的夏天。

六月是个多雨的季节。燃油短缺影响了旅游业的生意,她在布斯贝旅馆挣的小费不算多。更坏的是,托尼一直在跟她谈婚论嫁。他说,他可以在校园里,或者学校附近找一份工作,加上她的助学金,她可以很体面地拿到学位。她自己也没想到,他的打算非但没有让她开心,反而让她感觉惶恐不安。

哪里不对劲呢?

她也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但就是感觉缺了什么,心烦意乱,心猿意马。七月下旬的一个晚上,不知怎的,她在公寓里歇斯底里地大哭了一场,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幸运的是,她的室友,一个名叫桑德拉,阿柯曼的胆小鬼,恰巧出去约会了。

八月初,她做了个噩梦。她躺在一个没有封顶的墓穴里,动弹不了。雨水从白色的天空落下,落在她的脸上。后来,托尼来了。他戴着一顶黄色的高密度安全头盔,低头看着她,“莉兹,嫁给我,”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她毫无表情的脸。

“嫁给我,否则走着瞧!”

她想张嘴说话,想说同意。只要他带她离开这个该死的墓穴,什么事情她都答应。可是,她浑身瘫软,说不出话来。

“好吧,”他说,“那就等着吧!”

他走了。她拼命想摆脱这种瘫软的境地,可没有成功。

接着,她听见了推土机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它了:巨型的黄色怪物,推着小山一般的泥土过来了。托尼从驾驶室里伸出头,无情地看着她。

他要把她活埋。

她的身体动弹不得,她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泥土开始从坑边上滚落下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滚开!放开她!滚,马上滚!”

托尼连滚带爬地从推土机上下来,跑走了。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假如可以的话,她肯定会叫出声来。她的救世主现身了,他像一名教堂司事,站在墓穴的一边。是爱德华,海默,身上穿着那件飘飘的绿色衣服,头发乱蓬蓬的,角质眼睛下滑到了鼻尖处。他向她伸出双手。

“起来吧,”他温柔地说,“我知道你需要什么。起来,贝丝。”

她真的起来了。她激动地哭泣着。她想感谢他,她语无伦次。爱德只是温柔地笑着,不住地点头。

她抓住他的手,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路。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手里握着的是一只巨大的狼爪子。那是一只流着口水的狼,防风灯一般的红眼睛,一个挨一个的尖牙,随时准备扑咬猎物。她醒了,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睡衣早已被汗水浸湿了。她的身体不住地发抖。她洗了个热水澡,喝了一杯热牛奶,可还是无法让自己正视黑夜,她只好开着灯继续睡。

一个星期之后,托尼死了。

她穿着睡袍,打开门,以为门外的是托尼,结果是丹尼·基尔默,托尼的工友。丹尼是个很有趣的家伙,她和托尼同他和他的女友曾经几次相携出游。可是现在,站在二楼的公寓门口,丹尼看起来不仅严肃,而且病态。

“丹尼,”她说,“怎么——”

“莉兹,”他说,“莉兹,你必须镇定,你必须……哎呀,上帝!”他的一只拳头,脏兮兮的,指关节突起,砰的一声砸在门框上。她发现,他哭了。

“丹尼,是托尼吗?出什么事儿了——”

“托尼死了,”丹尼说,“他——”没人听他说下去,她已经昏死过去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浑浑噩噩。报纸上相关的悲惨报道,加上丹尼在海湾旅馆借着啤酒向她进行的描述,她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当时,他们一直在16号公路上修理排水管道。

部分路面已经挖开,托尼挥舞着小旗,在路上指挥交通。一个小孩,开着一辆红色的菲亚特,从前面的坡道上下来。托尼示意他停下,可他没有减速。托尼边上是一辆自卸车,他没地方躲。驾驶菲亚特的孩子头部好几处裂伤,一只手臂骨折。

他情绪异常激动,但很清醒。警方在车辆的制动油管上发现很多小洞,像是油管因为温度过高导致的局部熔化。他没有不良驾驶纪录,他只是无法让车辆停下来。就这样,她的托尼成了这起罕见交通事故的牺牲品。一场驾驶员无过错的交通事故,自责加剧了她的震惊和沮丧。命运剥夺了她作出决定的权利,托尼的结婚请求不可能有任何回应了。可是,对于托尼的死,在她心底的某个角落,有一份窃喜,因为她实际上并不想嫁给托尼……因为那晚她做的那个噩梦。

回到家的当天,她彻底崩溃了。

当时,她正独自一人坐在户外的一块大石头上。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她发现自己泪如雨下。

眼泪来势汹汹,她自己都感觉惊讶。她哭啊哭,一直哭到肚子疼,头疼。最后,眼泪流干了,她不但没有感觉轻松,反而觉着自己,至少,被掏空了,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那个时候,爱德·海默说:“贝丝?”

她猛地回过头去,嘴巴里泛起恐惧的金属味,以为自己面对的会是梦中那头咆哮的野狼。可是,眼前只有爱德·海默。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通红,因为没有绿色的上装,没有蓝色的牛仔裤,很奇怪,他显得很无助。他下身穿一条红色短裤,长度刚好到他瘦骨嶙峋的膝盖,上身穿一件白色的T恤,衣服套在他那干瘪的胸脯上,空空荡荡,仿佛大海上飘扬的船帆,脚上一双塑料平底拖鞋。他没有笑,耀眼的阳光照在他的眼镜上,很难看清镜片下的双眸。

“爱德?”她有些不敢相信,没准儿这是因为悲伤过度而产生的幻觉。

“真的是——”

“是的,是我。”

“怎么会一”

“我一直在史考西根的莱克伍德剧院打工。我偶然碰到你的室友……爱丽丝,她是叫这个名字吗?”

“是的。”

“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立刻赶了过来。可怜的贝丝。”他移动了一下脑袋,虽然只是动了一下,但却躲开了阳光的直射。她看见,镜片下,没有凶光,没有恶意,有的只是镇定、温暖和同情。

她再次开始哭泣,突发的感伤使她站立不稳。

他搂住她,一切都好了。

他们在沃特维尔一家名叫“寂静女人”的餐馆用餐。那个地方离此地二十五英里,也许,这正是她理想的距离。他们是开爱德的车去的,一辆崭新的雪佛兰克尔维特。他车开得很好——既不是慢得像蜗牛爬,也没有因为暴躁而开快车,她事先的担心有些多余。她不想说话,也不想接受他人的安慰。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一路上选的都是节奏很慢的音乐。

他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点了餐—海鲜。她感觉不饿,可是,当食物端上桌的时候,她竟然胃口大开。

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面前的盘子已经空空如也,她不好意思地哈哈大笑。爱德抽着烟,看着她。

“伤心欲绝的少女,狼吞虎咽,”她说,“你肯定会以为我是个很可怕的人。”

“不会,”他说,“你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你需要恢复体力。这就好像大病一场,不对吗?”

“你说得有道理,就是那种感觉。”

他从对面把手伸过来,抓住她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然后又松开了。

“可是,现在是康复期,贝丝。”

“是吗?是真的吗?”

“是的,”他说,“告诉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明天回家,回去以后怎么办,还没想。”

“你还得回学校啊,不是吗?”

“我不知道。出了这事儿之后,似乎……不再重要了。很多计划都随之消散了。包括生活中的欢乐。”

“会回来的。现在你可能不相信,但这是真的。过六个星期,你再看看。你没有更好的事情做。”

最后一句话像是个问句。

“对的,我想,可是……我能抽支烟吗?”

“当然可以,可我的是薄荷烟。抱歉。”

她拿起一支。

“你怎么会知道我不喜欢薄荷烟呢?”

他耸耸肩膀,说:“我想,这是因为你看上去跟别人不一样。”

她微微一笑,说:“你很滑稽,你知道吗?”

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笑了笑。

“没什么不一样的,真的。不管是谁……当时我谁也不想见。但是,看见你,爱德,我还是非常高兴的。”

“有的时候,跟不太熟悉的人在一起感觉非常美好。”

“我想,你说的有道理。”她顿了一下,又说,“爱德,你是我的恩人,我的教父。可是,你是谁?你到底是谁?”突然,她感到很有必要深入了解这个人。

他耸耸肩,说:“没什么。我就是一个相貌可笑的人,一个腋下夹着好几本书,在校园里走动的人,你看见的——”

“爱德,你长得不可笑。”

“不,我,”他说着,又笑了,“中学毕业后就没再长个子,从来没有参加过大学联谊会,从来没有卷进任何社会的漩涡。我只是一个待在宿舍里的宅男,为成绩而奋斗。这就是我。明年春天大公司来学校招聘的时候,我可能会选一家签约。然后,爱德·海默就永远消失了。”

“那可是一大遗憾啊,”她柔声地说。

他微微一笑,一种很特别的笑,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苦笑。

“你家里人都是干什么的?”她问,“你家在哪里?你喜欢做些——”

“下次有机会再告诉你,”他说,“我想送你回去。你明天还得在飞机上待不少时间呢,路上会很辛苦的。”

托尼死后,这个晚上她第一次感觉如此轻松。

过去总以为,自己体内的某个发条坏了,已经到了崩裂的边缘。现在,她想,大概可以很快入睡了,但其实不然。

大脑被几个小问题所困扰。

爱丽丝告诉我……可怜的贝丝。

可是,爱丽丝正在基特里过暑假啊,那个地方距离史考西根八十英里。她在莱克伍德吗?那她一定是穿越了。

克尔维特,今年的新款,昂贵。在莱克伍德剧院后台帮忙、打杂,挣的钱能买车?他家里很有钱吗?

他在餐馆点的菜,如果换成她,也会点同样的。

也许,那是菜单上唯一一样可以让她风卷残云一般地吞下肚的,只有这样,才有机会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很饿了。

薄荷烟,他亲吻她,跟她说晚安的方式,完全就是自己所渴望的。还有——你明天还得在飞机上待不少时间呢。

他知道她明天回家,她跟他说了。可是,他怎么知道她要搭乘飞机返家呢?他怎么知道,她回家路途遥远呢?

她实在想不通。她很烦恼,因为她在犹豫,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爱上爱德·海默。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仿佛潜艇的舰长一遍遍地报着下潜的深度,他们初次见面时他说的这句话一直伴随着她,进入梦乡。

他没有赶到小小的奥古斯塔机场为她送行。

独自一人等飞机的时候,她怅然若失,这可是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的。她在想,一个人竟然可以悄悄地依赖上另一个人,几乎就像瘾君子离不开毒品一样。他可能会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他可以吸食那玩意儿,也可以戒掉。实际上——“伊丽莎白·罗根,”广播突然响了,“请去白色的免费电话处接电话。”

她赶忙跑到那里,听筒里传来爱德的声音:“贝丝,是你吗?”

“爱德!真高兴听到你的声音。我以为,可能……”

“我会去送你?”他哈哈大笑,“你不需要我去送的。你是个坚强的大女生,也是个漂亮的女生。你可以应付。我们在学校再见好吗?”

“我……是的,我想也是。”

“很好。”片刻的寂静。接着,他说:“我爱你。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爱上了你。”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说不出话来。她浮想联翩。他又笑了,声音不大。

“没关系,什么也别说。现在不用说。我们会再见的。会有机会说的。有很多很多时间。一路顺风,贝丝。再见!”

他走了,她还握着白色的听筒,脑子里一片混乱,疑窦丛生。

九月。

伊丽莎白的学校生活重新开始了,仿佛一个正在织毛衣的女人,被人打断了片刻,然后继续按照图谱往下织。当然,她还是和爱丽丝住一个宿舍。从上大学起,她俩就住一起,是学校宿舍管理部的电脑随机分配的。尽管她们兴趣、个性有很大差异,但她们相处得还算不错。爱丽丝很勤奋,是化学专业的,平均绩点3.6。相比较来说,伊丽莎白更喜欢社交,不太勤奋,她是跨专业的,教育学和数学。

她们的关系依旧融洽,但是,夏天的时候,她俩似乎开始有点儿冷淡了。按照伊丽莎白的说法,她俩对社会学期末考试有不同的看法,但谁都没有公开说。

夏天发生的事情恍如一场梦。很可笑,有的时候,她感觉,托尼可能是她上中学的时候就认识的一个人。一想起他,她还是很心痛。她尽量回避跟爱丽丝提起此事,可是,托尼的死虽说不是新切开的刀口,可它始终是一处旧伤,隐隐作痛。

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爱德,海默没有给她打电话。

一个星期过去了,接着又一个星期过去了。

到了十月份。她从大学生活动中心要了一本学生通讯录,找到了他的名字。可是,没什么用。在他的名字后面,只有寥寥几个字:米尔大街。那是一条很长的街道,她只好继续等待。当有人约她的时候——时有发生—她都一一拒绝了。爱丽丝扬起眉毛,但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她正忙着一个为时六周的生化项目,晚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图书馆里。伊丽莎白每天都是第一个回宿舍,她注意到,她的室友每周都会收到一两封邮件,都是那种白色的长方形信封,可她没有在意。私家侦探大都很谨慎,从来不在信封上留下落款。

内线电话响了,爱丽丝正在看书。

“莉兹,你接吧。可能是找你的。”

伊丽莎白走到话机旁。

“找谁?”

“有男士拜访,莉兹。”

我的天哪!

“是谁?”她问。她有些不高兴,脑子里出现一系列的借口。偏头痛!对,就是它,这个借口这星期还没用过。

楼下值班的女生开心地说:“他叫爱德华·杰克逊·海默。嗯,大三的。”她压低嗓门,“他的袜子穿错了。”

伊丽莎白的手不自觉地捂住了喉咙,“哇,上帝。告诉他我马上下来。不,告诉他等我一分钟。不,等我几分钟。好吗?”

“没问题,”她有些疑惑,“别太激动啊!”

伊丽莎自从橱里拿出一条宽松裤,一条棉布短裙。一摸头,卷发杠还没有拿下来,她一边嘟囔,一边把它们一个个地拽下来。

爱丽丝很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一声不吭,可是,当伊丽莎白离开之后,她盯着房门,若有所思地看了很久。

他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他穿着他的绿色上衣,看上去至少大了两个号。角质眼镜的一个镜片贴着透明胶带。他的牛仔裤看上去是新的,很挺。要想达到托尼很容易就达到的那种“时尚”

的味道——软塌、泛白——这条裤子还有很长的距离。他脚上一只绿色的袜子,一只褐色的袜子。

她知道,她爱他。

“你为什么一直不打电话给我?”她说着,走上前去。

他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腼腆地笑着。

“我想多给你些时间约会。多认识些男孩子,然后作出你的选择。”

“我想我已经选好了。”

“太好了。你想去看电影吗?”

“干什么都行,”她说,“干什么都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发现,她认识的人,不论男女,谁都比不上海默,似乎只有他能够完全读懂她的情绪和需求,无需她做出任何言语的暗示。很巧,他俩爱好相似。托尼生前最喜欢《教父》之类的暴力影片,爱德似乎偏爱喜剧或是剧情片。

有一天晚上,她情绪不高,他带她去看马戏表演,他们可开心了。他俩一块儿上自习的时候,非常认真,而不是找借口去学生活动中心三楼调情。

他带她去参加舞会,他尤其擅长传统的交谊舞,刚好也是她的所爱。他们在一次思念家乡的舞会上,夺得了五十元的慢步舞大奖。更重要的是,每当她有情感的需求,他都能及时跟进。他不强迫她,也不催促她。跟他在一起,她体验了过去跟其他男友在一起没有体验的东西——对于性,体内似乎有一个时间表:第一天,热吻,然后各自回宿舍休息;第十天,在朋友租借的公寓里过夜。

米尔大街的那套公寓在三楼,没有电梯,属于爱德一个人。他们经常去那儿,伊丽莎白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正步入一个唐璜式的二流小子的情感陷阱。他没有逼她。坦率地说,他想要的似乎刚好也是她想要的。就这样,事情继续向前发展。

期中假期结束之后,又开始上课了。很奇怪,爱丽丝似乎心事重重。那天下午,爱德来接她之前——他们出去吃饭——有好几次,她看见她的室友眉头紧锁,眼睛盯着桌上一个马尼拉纸的大信封。一次,伊丽莎白忍不住想问她怎么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许是某个新项目吧。

·爱德送她回宿舍的时候,天上下着鹅毛大雪。

“明天?”他问,“去我那儿?”

“好啊。我带些爆米花过去。”

“太好了!”说着,他亲了她一下,“贝丝,我爱你。”

“我也爱你。”

“你想留下过夜吗?”爱德很平静地说,“明天晚上?”

“好的,爱德。”她看着他的眼睛,“不管怎样,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很好,”他轻声说,“宝贝,早点儿睡吧。”

“你也是。”

她以为爱丽丝已经睡了,所以,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可是,爱丽丝还坐在桌前。

“爱丽丝,你怎么了?”

“莉兹,我有话跟你说,是关于爱德的。”

“什么事儿?”

爱丽丝谨慎地说:“我想,等我把话说完,我们可能不再是朋友了。对于我,这是很大的损失。所以,我请你认真听我说。”

“如果是这样,那你干脆什么也别说了。”

“我必须试一试。”

伊丽莎白最初感到好奇,可现在更多的是愤怒。

“你一直在打探爱德的事情?”

爱丽丝看着她,没有搭腔。

“你嫉妒我们?”

“不是。假如我嫉妒你,嫉妒你历任的男友,我早在两年前就搬出去了。”

伊丽莎白困惑地看着她。她知道爱丽丝说的是实话,她忽然感到害怕。

“有两件事情,让我开始怀疑爱德·海默,”

爱丽丝说,“第一件事情,你写信告诉我说,托尼死了。你还说,很幸运,我在莱克伍德剧院碰见了爱德……他赶到布斯贝,陪你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刻。但是,莉兹,我没有见过他。去年夏天,我根本没有去过莱克伍德剧院。”

“可是……”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托尼死了?我也找不到答案。我能够肯定的是,他不是从我这儿听说的。还有就是你说的神奇的记忆。我的上帝,莉兹,他连自己该穿哪只袜子都不记得。”

“那是另一码事儿,”莉兹固执地说,“那——”

“去年夏天,爱德·海默在拉斯维加斯,”

爱丽丝轻声说,“他七月中旬回来的,住在帕马奎特的一家汽车旅馆。就在布斯贝港镇公路的对面。差不多可以肯定,他就在等待你的召唤。”

“一派胡言!你怎么知道爱德去了拉斯维加斯?”

“开学前,我刚巧碰见雪莉·D·安东尼奥。她在派恩斯餐馆打工,那家餐馆就在剧院的对面。她说,她从来没有看见长得像爱德的人在那儿干活儿。因此,我知道,他一直在对你撒谎。我找到我爸爸,把一切都跟他说了,他同意我的计划。”

“计划什么?”伊丽莎白问道。她此时真的有些懵了。

“雇一名私家侦探。”

伊丽莎白一下子站了起来。

“别再说了,爱丽丝。就此打住吧!”她明天要赶公车进城,跟爱德共度良宵。她之前一直在等待他的邀请呢。

“至少应该知道实情,”爱丽丝说,“然后你再作决定。”

“我不想知道任何实情,我只知道,他很善良,很优秀,而且——”

“爱情是盲目的,嗯?”说罢,爱丽丝嘴角现出一丝苦笑。

“咳,也许,我碰巧跟你很投缘,莉兹,你想过没有?”

伊丽莎白转过脸,盯着她,许久没有动。

“假如你跟我投缘,那么,你的表现方式实在很奇特。”

她说,“好吧,你继续说。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欠你的。说吧!”

“你很久前就认识他了吗?”爱丽丝轻声地问。

“我……什么?”

“康涅狄格州,布里奇波特,119公立学校。”

伊丽莎白瞠目结舌。她和父母在布里奇波特住了六年,大二结束的那一年,他们搬到了现在的住所。她在119公立学校上过学,但是——“爱丽丝,你肯定?”

“你对他有印象吗?”

“没有,绝对没有!”可是,她记得,他第一次见到爱德的时候,她有种感觉——似曾相识。

“我猜想,漂亮的天鹅是不会记得丑小鸭的。他很可能一直暗恋你。莉兹,你上一年级的时候,跟他同一个年级。也许,他跟你在同一个教室上课,他坐在后面……观察你。或者在操场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男生,戴着眼镜,可能还穿背带裤。你只是不记得他,可我敢打赌,他记得你。”

伊丽莎白问:“还有什么?”

“私家侦探先查了他在学校留的指纹,然后,找了一些人打听情况。负责这个案子的侦探说,他收集的材料,有一些他弄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很吓人的。”

“这样最好,”伊丽莎白阴着脸说。

“老爱德·海默是一个嗜赌成癖的赌徒。他以前供职于纽约一家一流的广告公司,后来,搬到布里奇波特,好像是为了躲避什么。探员说,城里几乎每一场高赌注的扑克游戏和赛马都有他的赌注记录。”

伊丽莎白闭上眼睛。

“那些私家侦探看在钱的分上,还真替你挖到了不少内幕消息呢!”

“也许吧。不知怎的,爱德的父亲在布里奇波特又遇上麻烦了,还是跟赌博有关。这一次,对方很有势力,放高利贷的。他断了一条腿,一条胳膊。侦探说,在他看来,不是交通事故造成的。”

“还有什么?”伊丽莎白说,“虐待孩子?挪用公款?”

“1961年,他在洛杉矶一家很小的广告公司谋了一份差事,那个地方距离拉斯维加斯实在是太近了。每逢周末,他都会去赌城,豪赌……输个精光。后来,他开始带小爱德一块去,他突然开始时来运转了。”

“你在编故事吧,没错,肯定是的。”

爱丽丝用手拍拍桌上的报告,说:“全都在这儿,莉兹。虽然有一些不能成为呈堂证供,但那个探员说,他走访过的那些人没有理由对他撒谎。爱德的父亲把儿子视为‘幸运星’。起初,尽管法律不允许小孩子进出赌场,可谁也没有进行阻拦。他父亲是条大鱼。可是,后来,他父亲开始痴迷轮盘赌,只喜欢玩单双和红黑。年底的时候,每家赌场都禁止那个孩子进入。所以,他的父亲又开始了一种新型的赌博。”

“是什么?”

“股票。海默一家1961年年中搬到洛杉矶的时候,他们租住的房子是每月租金九十美元的鸽子笼,海默先生开的是一辆52款的雪佛兰。到1962年年底,仅仅过了十六个月,他辞去了工作,在圣何塞买了房子。海默先生开着一辆崭新的雷鸟,海默太太开的是德国大众。你看,小孩子出入内华达的赌场是违法的,但是,股票市场就不一样了。”

“你的意思是,爱德……他可以……爱丽丝,你疯了!”

“我什么也没说。除非,也许,他知道他父亲需要什么。”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这句话仿佛就在她耳边回响,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海默太太在接下来的六年里频繁进出各家精神病医院。据说是精神失常,可是,当那位探员向一个知情人打听消息的时候,那个老人说,海默太太实际上得了精神病,她四处跟人说,她的儿子是魔鬼的随从。1964年,她用剪刀捅伤了他,她想杀死他。她……莉兹?莉兹,怎么了?”

“伤疤,”她喃喃自语,“大约一个月前,学校泳池开放的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的。他肩膀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就是这个位置。”说着,她用手指着左边乳房上面的地方。

“他说……”

她突然感觉一阵恶心,停顿了一会儿,感觉好些了,又接着说,“他说他小的时候,曾经摔倒在尖桩篱栅上的。”

“要我往下说吗?”

“说吧,为什么不说呢?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1968年,他的母亲从圣华金河谷一家非常豪华的精神病医院出院。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外出度假。他们在101公路旁的一个野餐地停留。男孩去拣木柴准备生火,就在那个时候,海默太太驾车冲下陡坡,汽车翻人大海,海默先生也在车上。据推测,她当时开车是想去撞爱德的。那一年,他快十八岁了。他父亲给他留下了价值百万美元的股票。一年半后,爱德来到东部,进了这所大学。情况就是这样。”

“还有更多的秘密吗?”

“莉兹,这些还不够吗?”

她站起身,说:“难怪他从来不肯提他家里的事情。可是,你必须把尸体找出来,不对吗?”

“你昏了头了,”爱丽丝说。伊丽莎白穿上外套。

“我猜想你是准备去找他吧?”

“说对了。”

“因为你爱他?”

“说对了。”

爱丽丝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你能不能不要阴沉着脸,能不能心平气和地想一想呢!爱德,海默能做的事情,我们只怕做梦都想不到。他让他父亲赢了轮盘赌,还让他在股票市场发了大财。他似乎想赢就赢。也许,他是一个等级比较低的巫师。也许,他有先知先觉。我说不清楚。这世上的确有此类人。莉兹,你有没有想过,是他强迫你爱上他的?”

莉兹慢慢转过身,面对着她,说:“我一生中从未听过如此可笑的话。”

“是吗?他把社会学考试卷给了你,同样,他父亲参与轮盘赌的时候,在他的帮助下,每每心想事成!他从来没有选修过任何社会学课程!我查过的。他之所以这样做,目的就是让你重视他!”

“别再说了!”莉兹大叫道。她用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耳朵。

“他知道那场考试的内容,他知道托尼什么时候遇害,他知道你要乘飞机回家!去年十月,他甚至知道在你最需要的时候走进你的生活!”

伊丽莎白挣脱开她的手,打开房门。

“求你了,”爱丽丝说,“莉兹,你听我一句吧。我不知道那些事情他是怎么做到的,不知道他自己是否知晓。他或许并不想给你带来任何伤害,可是,他已经伤害了你。你想要的,你需要的,他都知道,就因为这,你爱上了他,可那不是爱情。那是强奸。”

伊丽莎白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跑下楼去。

她搭末班车进了城。雪下得更大了,公共汽车仿佛一只瘸了腿的甲壳虫,在满是积雪的道路上缓慢挪动。伊丽莎白坐在车厢的后部,车上大概只有六七个乘客,她脑子很乱。

薄荷香烟。股票交易。他还知道她母亲的小名叫迪迪。一个小男孩坐在一年级教室的后排,对着一个活泼的小女孩频抛媚眼,可那小女孩年纪尚小,不懂得——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不,不,不,我确实爱他!

是这样吗?还是因为她身边的这个人总是点她心仪的饭菜,带她去看她想看的电影,她不喜欢的地方,他不去,她不喜欢的事情,他不做,她因此而开心呢?他就像一面魔镜,只把她想看的展示给她看,对吗?他送她的礼物,每一件都合她的意。当天气突然转冷,她一直渴望有一个吹风机,有谁会送她呢?当然是爱德·海默了。

他说,他刚好在百货商店看见一款吹风机在搞促销。她,自然很高兴。

可那不是爱情。那是强奸。

她走下公车,来到大街和米尔街的交界处,北风迎面吹来,她不禁缩成一团。公交车的柴油发动机突突作响,从她身边开走了,尾灯一闪一闪,没多久就消失在雪夜中。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感觉自己如此孤单。

他不在家。

她站在门外,不停地敲门,足足敲了五分钟之久。她突然想到,她不知道爱德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会见些什么人。她以前从未想过这些。

也许他正在玩牌,赢钱再买一个吹风机。

忽然,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她知道他把备用钥匙放在门框上面,她踮起脚尖,用手摸着门框。

她的手指碰到了那把钥匙,咣当一声,它掉在了地上。

她把钥匙捡起来,插进锁眼。

爱德不在家,公寓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人为的痕迹,仿佛舞台的布置。她一直很好奇,一个对自己外表如此马虎的人,住的地方竟然布置得这么整齐,感觉像小画书里的家居图片。甚至可以说,他装扮自己的住所,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专门为她。可是,这样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不是吗?

她再一次想到,好像是第一次,他们看书或是看电视的时候她坐的那把椅子真的是好舒服啊!刚刚好,就像那把熊宝宝的椅子,金发姑娘也喜欢得很呢!不硬不软,就是刚刚好。爱德做的一切都是险到好处。

客厅有两扇门,一扇通往厨房,另一扇连着卧室。

外面,风声依旧,这栋老建筑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在卧室,她盯着那张铜管床。不硬不软,刚刚好。脑海里响起一阵狡诈的笑声:近乎十全十美,不是吗?

她走到书橱前,漫无目标地浏览着。一本书映入她的眼帘,她把它抽出来:《五十年代的疯狂摇摆》。书很自然地翻开,差不多在四分之三的地方,那一章节的标题“漫步”两个字被红色的油彩圈在当中,在下面的空白处,写着“贝丝”,两个大大的字,透着责备的意思。

她告诫自己:我应该离开。我可以避免……

如果他这个时候回来,我无法面对他,会让爱丽丝看笑话的。她肯定会觉着她请私家侦探的钱用得值。

可是,她迈不开步子,她心里清楚,她陷得太深了。

她走向储藏间,转动门把手,门没有开,锁住了。

她再次踮起脚尖,用手在门框上摸索,想碰碰运气。果然,她摸到了钥匙。她抓过来,准备开门。就在这时,心里有个声音对她说:别打开!

她想到蓝胡子的老婆,想到她开错了门的后果。

但是,为时已晚。假如她就此罢手,那她一辈子都放不下。她打开了那扇门。

很奇怪,她有种感觉,这里才是那个爱德,海默真正的藏身之处。壁橱里乱七八糟——胡乱堆放的衣服、书本,一个没有穿线的网球拍,一双穿破了的网球鞋,各种草稿、报告散落各处,还有一袋破了口的帆船牌烟丝。他那件绿色的上装扔在一个角落里。

她随手拿起一本书,瞥了一眼书名,《金枝》,又拿起一本,《古老的仪式:现代秘史》。再拿起一本,《海地的巫毒教》。最后一本书,皮质封面已经破旧,由于经常使用,书名几乎看不清了,散发着一股臭鱼烂虾的味道。这本书的名字是:溉者之书》。她随手翻了几页,大吃一晾,赶紧把书扔了,可那里面的可怕内容仍然历历在目。

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她伸手去拿那件绿色的衣服。其实,她真正的目的是翻看他的口袋,只不过她不承认罢了。可是,当她把衣服拿起来的时候,她看见了另一样东西。一个锡制的小盒……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拿起小盒,上下打量,听见里面有响声。这种盒子是小男生喜欢的,用它装自己的宝贝。盒子底部有几个浮雕似的小字:布里奇波特糖果店。她打开盒子。

最上面是一个小娃娃,伊丽莎白娃娃。

她看着这个娃娃,身体不住地发抖。

那个娃娃身上的衣服其实是红围巾的一角,尼龙绸的,那条红围巾是她两三个月之前丢的。

跟爱德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丢的。娃娃的手臂是用烟斗清洁器做的,上面覆盖着一种蓝色的苔藓。

可能是生长在墓园里的苔藓。娃娃的头上有头发,可那是白色的亚麻,被胶带粘贴在粉色橡皮做成的脑袋上。这与现实不符,因为她自己的头发是金褐色的,而且没有那么柔软。这更像她小时候的头发——当她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咽了一口吐沫,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噜声。

他们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不是每人都发过一把小剪刀吗?那种圆头的小剪刀,适合小孩子用的。

很久以前,那个小男孩趁她午休的时候,偷偷地来到她的身后,然后——伊丽莎白把娃娃放在一边,继续打探盒子里面的内容。有一个赌牌用的蓝色筹码,上面用红色墨水画了一个奇怪的六边形。一张破旧的报纸讣告——海默夫妇。讣告旁的照片上,两人毫无意义地微笑着。她发现,他俩脸上也画着那种六边形的图案,只不过是黑色的,像幕布的颜色。

两个玩偶,一男一女。毫无疑问,这两个玩偶跟讣告照片里的那两人很像,太可怕了。

还有东西。

她摸索着,手指剧烈抖动,差一点将那个东西掉在地上。她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声。

一个汽车模型,百货店和业余爱好者商店都能买到。小孩子买回去以后,用飞机胶水组装成型。

这是一辆菲亚特,被涂成了红色。车头上贴着一条像是托尼衬衫上的碎布片。

她把汽车模型翻过来,有人把汽车的底盘砸碎了。

“你发现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她大叫一声,汽车,以及盒子统统滚落在地上。

他那些恶心的收藏品散乱在地板上。

他站在门口,眼睛盯着她。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的脸上见过如此仇恨的神情。

她说:“是你杀了托尼。”

他不高兴地咧了咧嘴,说:“你以为你能证明这一切吗?”

“这无所谓,”她说。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坚定。

“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永远不想!如果你做了……什么……对其他人,我会知道的。我会修理你的。等着吧!”

他的脸极度扭曲。

“这就是我得到的回报。你要的一切,我都给你了。其他任何男人都无法做到。你摸摸良心,因为我,你才会如此幸福。”

“你害死了托尼!”她冲着他大叫。

他向前迈了一步。

“没错,我是为了你才做的。贝丝,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懂什么是爱情。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爱上你了,已经十七年了。托尼能这样吗?你的生活一帆风顺。因为你漂亮,你无需考虑你缺什么,需要什么,你从来没有孤寂的感受,你永远不需要想方设法获取你想要的东西。永远都会有一个托尼在你身边,满足你的需求。你只需一个微笑,你只需说声‘拜托’。”他稍稍抬高了嗓门,“如果用同样的方式,我永远不可能得到我想要的。我尝试过,难道你不相信吗?我连父亲都搞不定。他的胃口越来越大,在我帮助他成功之前,他从来没有在睡觉前亲吻过我,从来没有拥抱过我。还有我的母亲,他们都一样!我帮她挽回了婚姻,但那怎么能让她满足呢?她恨我!她不愿意靠近我!她说,我不正常!我给她美好的东西,可是……贝丝,别这样!别……千万别——”

她抬起脚,踩在那个伊丽莎白娃娃身上,然后转动脚后跟,使劲儿地踩。在她的内心深处,痛苦已经化为熊熊火焰,烧掉了某个东西。此时,她不再害怕他。他只不过是一个披着成年人外衣的瘦小男孩,他连袜子都穿错了。

“我想,爱德,你现在肯定无计可施了,”

她告诉他说,“现在不行了,我说错了吗?”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

“走吧,”他有气无力地说,“出去。把那个盒子留下,你把那个盒子给我留下。”

“我会给你留下的,可里面的东西我不会留给你。”她从他身边走过,他的肩膀猛地抽了一下,仿佛他随时准备转过身,抓住她。可是,他随即又泄气了。

当她到达二楼平台的时候,他在楼上冲她大叫:“你走吧!从此以后,无论你跟哪个男人在一起,你都不会满足的!等你容颜老去的时候,没有男人再喜欢你,再呵护你,你会想起我的!你会想起你抛弃的一切。”

她头也没回,一路下楼,冲进风雪中。冰凉的雪花吹到脸上,感觉很好。回学校的路两英里长,可她不在乎。她想独自走一走,她需要寒冷。

她想在风雪中把自己弄干净。

不知怎的,很奇怪,她感到对不住他——一个小男孩,弱小的躯体里承载着一股那么大的力量。一个小男孩,想让人类成为他手中的玩偶,如果不听话,如果拆穿他,他就发怒,他就把他们踩碎。

她是什么?上天没有给他的,她都有,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她的努力所为,不是吗?她记得自己面对爱丽丝的疑问时,她不敢正视现实,出于妒忌,她不顾一切地抓着那份得来容易,但对自己没什么好处的东西。

等你容颜老去的时候,没有男人再喜欢你,再呵护你,你会想起我的!……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但是,她真的那么年轻,需要得那么少吗?

在学校和城镇之间的桥上,她停下脚步,把爱德的魔法宝贝一片一片扔下去。最后扔的是那个漆成红色的菲亚特模型,它随着风雪落下去,看不见了。然后,她继续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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