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和我一起坐在我家的门口,我们的眼睛越过近处的沙丘,眺望着海湾。他嘴里的雪茄冒着烟,淡淡的味道在空气中飘荡,蚊子都被熏跑了。海水:阴凉的绿色;天空:深邃、浓郁的蓝色。水天合一,美哉!

“你就是大门,”理查德若有所思地重复着,“你肯定你杀了那个孩子一不是做梦?”

“我没有做梦,我也没有杀他——我跟你说过的。是它们干的,我只是大门。”

理查德叹了一口气,问:“你把他埋了?”

“没错。”

“你记得埋在哪里吗?”

“记得。”我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掏出一支烟。我双手缠满了绷带,动作比较笨拙、吃力。

而且,我的手奇痒无比。

“如果你想去那个地方,你得坐沙滩车。在沙滩上摇着这个——我指的是我的轮椅——肯定不行。”理查德的沙滩车是一辆1959年的大众,轮胎跟枕头差不多大。他用它来收集浮木。自从他结束了马里兰州的地产生意之后,就一直住在基加罗林,用浮木做雕塑,然后再高价卖给冬天来此度假的游客。

他吸了口雪茄,眼睛仍旧望着海湾。

“我再想想吧!你还能跟我再多说一些吗?”

我叹了口气,试着点燃手中的香烟。他从我手中拿过火柴,划着了火。我连吸了两口,把烟深深地吞进喉咙。手痒得难受。

“好吧。”我说,“昨晚七点,我就在这里,看海,抽烟,跟现在一样,而且——”

“说以前的事情,”他恳求道。

“以前?”

“就是那次飞行的事儿。”

我摇摇头,说:“理查德,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没有任何——”

他脸上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皱纹,神秘莫测,如同他用浮木打造的雕塑作品。

“你或许还能想起点儿什么,”他说,“没准儿现在你就能想起来。”

“你这样想?”

“有这种可能性。等你说完,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坟场。”

“坟场,”我嘟囔着。周围是凹陷、可怕的环状物,比任何东西都黑暗,甚至胜过克里和我五年前航海经过的那片可怕的海域。黑暗,黑暗,黑暗。

绷带下面,我的那些新眼睛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窥视着四周。开始痒了。

被所有评论家称之为帝国大厦助推器的土星16号把克里和我推进轨道。这是一个庞大的怪物,跟它相比,土星1-B就像是一块红岩石。它从地下两百英尺深的地堡里起飞—必须这样,否则半个肯尼迪角都会随它一起升空。

我们围绕地球旋转,核对我们所有的系统,然后射人轨道,直奔金星。我们已经进入太空,而在地面上,参议院仍在为进一步的外太空探索项目的资金预案争吵不休,宇航局的一批人则在暗暗祈祷,希望我们此行能够有所发现,什么发现都好。

“无所谓发现的是什么,”宙斯计划的神秘成员,神童唐,勒温格,喝醉酒后喜欢这样说。

“你们带了所有的设备,外加五台高效电视摄像机和一架携带万亿个镜头和滤镜的小型先进望远镜。找到某种黄金或是白金,最好还能找到几个可爱、愚笨、穿制服的外星人警察,我们可以研究他们,可以开发他们的智力,跟他们相比,我们会体会到一种优越感。不管发现什么都好。哪怕是豪迪,杜迪的鬼魂,也是个不错的开端。”

克里和我非常希望能有所发现。至今,外太空探索计划没有任何进展。1968年,伯尔曼、安德斯和洛弗尔等人绕月飞行,发现了一片空荡荡的禁地,看上去像肮脏的海滩沙。十一年后,马克汉和杰克斯在火星着陆,眼前所见是贫瘠的荒原、冻僵的沙土和几片苦苦挣扎的地衣。无论是谁,在他们看来,外太空探索是一项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的计划。而且,还发生过伤亡事故:在阿波罗倒数第二次飞行任务中,佩德森和勒代雷乘坐宇宙飞船围绕太阳飞行,突然,所有的装置停止了工作。约翰,戴维斯的小型轨道观测卫星在一次极其偶然的事故中,被一个流星体撞出一个大洞。没错,太空计划停滞不前,照目前的情形看,此次金星之行之后,恐怕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说我们有先见之明了。

在外太空,我们停留了十六天,其间,我们吃浓缩食物、打牌,此外,我们还关闭总电源,更换了一个元器件。从技术层面说,这是一次极其简单的常规飞行。在外太空的第三天,一个空气湿度转换器坏了,我们换了备件。除了一些小问题之外,一切都很顺利。我们准备重返大气层。

我们一边看着金星从一颗星体逐渐缩小到四分之一大,最后变成一个乳白色的水晶球,一边和汉茨维尔控制中心的同事互开玩笑,一边听着瓦格纳和披头士乐队的磁带,一边照看着各项试验。

这些试验都是自动进行的,涉及的内容很多,从太阳系风力的测量到外太空的导航。我们进行了两次弹道中段修正,均为微小改变。第九天的时候,克里走出舱门,使劲敲打那个可伸缩的DESA,后来,它又弹了出来。一切正常,直到……

“DESA,”理查德说,“那是什么?”

“一项结果令人不甚满意的试验。在宇航局的辞典里,它指的是深度空间天线——我们用高频波发射各种声音,看是否会被接收。”我的手指在裤子上使劲蹭,但一点儿用也没有。相反,痒得更厉害了。

“和西弗吉尼亚的射电望远镜作用相似——你知道,那个东西是用来收听星体的。我们的区别在于,我们不是听,而是发射,主要是针对深度空间的星球——木星、土星、天王星。假如那里有生命存在的话,那个时候,它在午睡。”

“克里一个人出去的?”

“是的,担心他带进来某种星际瘟疫,但是,遥感勘测并没有任何显示。”

“可仍然——”

“不管它了,”我有些恼火。

“要紧的是这里,是现在。理查德,他们昨晚杀了那个孩子。目睹——或者说,感知——这样的事情,心里真不是滋味。他的脑袋……脑袋爆裂了。仿佛有人从他的脑壳里取出了他的脑子,然后放进去一颗手雷。”

“把故事讲完,”他说。

我哈哈大笑,但笑声听上去很沉闷,“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们进入金星外围的一条偏心轨道。这是一条重要的轨道,已经开始衰减。我们第一次变轨的时候,运行轨道参数为:远地点三百二十英里,近地点七十六英里。第二次变轨的时候,我们的远地点增高了,但近地点降低了。我们最多可以变轨四次,而这四次机会我们全都用上了。我们把金星仔仔细细看了个遍,拍了六百多幅静态图片,鬼晓得用了多少胶片。

云量既有甲烷、氨,也有尘粒和飞行垃圾。

从整体看,金星仿佛置身风洞里的大峡谷。克里估计,接近金星表面的风速大约在每小时六百英里。我们的探测器嘟嘟直叫,后来,嘎的一声,坏了。我们没有看见植物,也没有发现生命存在的迹象。分光镜显示有贵重矿石。这就是金星。

除了什么也没有,还是什么也没有——但我被吓住了。我感觉我们像在太空的中央,围着一座闹鬼的房子打转转。我明白,这听上去毫无科学依据,但在离开之前,我就是害怕。我想,假如我们的火箭没有点火,那我一定会在降落途中割断自己的喉咙。金星跟月球完全不同。月球虽然荒凉,但却没有细菌。我们面对的那个世界和任何人到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也许,有云量,还算幸运。

仿佛一个大脑被掏空的脑壳——这是我能想到的最贴切的比喻。

在返回途中,我们听说,根据投票的结果,参议院已经作出了决定:太空探索计划的经费减少一半。好像记得克里对我说:“阿蒂,这样一来,我们大概要重新回到气象卫星业务的时代了。”

可是,我很高兴,也许,我们并不属于外太空。

十二天之后,克里死了,我终身残疾。我们下降的时候遇到了麻烦。降落伞出了故障。意外的结局。怎么会这样呢?我们在太空逗留了一个多月,飞行距离比任何人都远。我们的飞行以这种方式结束,原因竟然是因为某人急着去喝咖啡、休息,导致几根绳索发生了缠绕。

我们坠落的速度很快。直升飞机上的一个家伙说,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婴儿从空中坠落下来,身后拖着胎盘。落地时,我失去了知觉。

当他们抬着我跑过波特兰号的甲板时,我苏醒了。他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卷起我们应该踏上的红地毯。我在流血,流了很多血,他们赶忙把我送去疗养院,我看起来比他们脚下的红地毯还要红……

“……我在贝塞斯达待了两年。他们给了我一枚荣誉勋章,一大笔钱,还有这把轮椅。第二年,我来到这里。我喜欢看火箭升空。”

“我明白,”理查德说。他停了停,又说:“把你的手给我看看。”

“不!”我回答得很干脆,语气很坚决。

“我不能让它们看见。我告诉过你。”

“已经五年了,”理查德说,“阿瑟,为什么现在才发作?你能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也许,那个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它的孕期很长。也许有人会说,我是在太空染上的,是吗?不管是什么,可能在劳德代尔堡的时候,就已经进入我的体内了。或者,就在这里,在我家门口。我真的说不清楚。”

理查德叹了口气,抬眼望着大海。此刻,夕阳西下,海水一片深红。

“阿瑟,我在努力说服自己,我不想让自己相信你疯了。”

“如果万不得已,我会把手给你看的。”我说。这句话,我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来的,“除非万不得已。”

理查德站起身,拿起拐杖。他看上去很苍老,很虚弱。

“我去看看沙滩车,我们一起去找那个男孩。”

“谢谢你,理查德。”

他沿着那条肮脏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家走去。我可以看见他家的屋顶,房子就在大沙丘那边,沙丘几乎延伸至整个基加罗林,靠近海角的海面上,天空已然呈现绛紫色,很难看,沉闷的雷声,隐约在耳畔回旋。

·我不知道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但是,我经常看见他在傍晚时分从海滩上走过来,腋下夹着一个滤网。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近乎黑色,而且,他总是穿着一条磨旧了的牛仔短裤。在基加罗林的另一头,有一个公共海滩。任何一个有生意头脑的年轻人,如果运气好、有耐心的话,仅凭一把筛子,就可以在沙子里淘出不少分币,一天可以进账五块钱。我经常朝他挥挥手,他也会向我致意。我们俩没说过话,是陌生人,但又像是兄弟,是终年居住在这儿的人。那些来这儿花钱,开着凯迪拉克,说话声音很响的游客,跟我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猜想,他可能住在前面半英里外那家邮政局附近的小村子里。

那天晚上,他经过的时候,我已经在门口坐了一个小时了,一动不动,看着大海。之前,我把手上的绷带拆了。痒得我受不了,拿下绷带,它们可以通过它们的眼睛向外看,我也好受多了。

那种感觉,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仿佛我是一扇大门,只要推开一半,它们就可以窥视这个让它们感觉既仇恨又害怕的世界。然而,最糟糕的是,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也能看见。假设你的大脑被传输到一只家蝇身上,一只用一千只眼盯着你脸的家蝇,那么,你会开始明白,为什么哪怕周围没有人围观,我也总是用绷带缠住我的双手。

事情开始于迈阿密。我和一个名叫克瑞士威尔的人有往来,他是海军部的一名探员。他每年都要审查我一次——我曾经像其他人那样,有权接触到太空项目的分类材料。我不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我眼睛里一块变幻莫测的宝石?或者,脑门上的一个红字?天晓得!我的养老金很丰厚,几乎可以让旁人产生妒忌。

克瑞士威尔和我一起坐在他下榻的那家旅馆前的草坪上,一边喝饮料,一边谈论美国太空计划的未来。时间大概是下午三点一刻,我的手指开始发痒。不是逐渐发生的,而是像电流,一下子就接通了。我将此事讲给克瑞士威尔听了。

“你在那个堕落的小岛上接触了某种有毒的藤蔓植物,”他笑呵呵地说。

“基加罗林岛上唯一的植物是一种矮小的蒲葵,”我说,“也许是七年之痒吧。”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非常普通的一双手,可就是痒。

傍晚的时候,我在同样的文件上签了宇(“我庄严承诺,我从未接受,或是泄露……信息……”),然后驱车回小岛。我的车是一辆老款的福特,带有手控刹车和油门装置。我喜欢—它让我感觉自足。

沿一号公路往回开,路很远。到达基加罗林出口匝道的时候,我差不多快疯了。我的手痒得难受。如果你曾经经历过砍伤,或是外科手术,当伤口愈合的时候,那种感觉可以让你对我的描述有几分认识。好像手上有成群的虫子在爬,好像它们要钻进我的肉里。

太阳快要落山了,我借着落日的余晖,仔细打量自己的双手。此刻,指尖已经发红,一个个红色的小圆圈,相继出现在指纹所在的手垫上方,刚好就是练习吉他的时候容易生茧子的部位。不仅如此,每一根手指和拇指的第一二关节之间,第二关节和指关节之间,也有这种红圈圈。我把右手手指按在嘴唇上,但随即又厌恶地拿开了。

喉管里涌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毛茸茸的,感觉要窒息了。有红点儿的地方开始发烫,灼热,皮肉松软,反应迟钝,仿佛烂苹果一般。

我继续前行,努力说服自己,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常见的植物过敏。然而,在我思想的深处,存在着另一个可怕的想法。我有一个姑妈,在我小的时候,她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与世隔绝地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十年。我母亲负责给她送饭上去,家里人谁也不允许提及她的名字。我后来得知,她患有汉森病——麻风病。

我到家以后,立刻打电话给大陆的弗朗德斯医生。医生不在,电话转到了代接电话服务站,他们说他外出钓鱼去了,但是,如果是急诊,贝朗格医生——“弗朗德斯医生什么时候回来?”

“最早明天下午。你看——”

“可以。”

我慢慢把电话挂上,然后又拨通了理查德的电话。没有人接,响了十几声后,我才挂断。一时间,我呆坐在那里,没了主意。手痒得更厉害了,钻心地痒。

我摇着轮椅,来到书柜前,伸手拿过那本跟随我多年,已经破旧不堪的医学大百科。可恨的是,那本书显得异常模糊,看上去可以是任何一样东西,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我靠在椅子背上,合上眼睛,听见房间另一头的架子上那座老式的船用时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外面,一架喷气式飞机呼啸着,飞往迈阿密。

我还听见了自己轻柔的呼吸声。我还在打量那本书。

忽然,我有了一种发现,身上一阵发凉。虽然我的眼睛是闭着的,但我仍然在看那本书。我看见的是四维空间的东西,肮脏、丑陋、扭曲,但毫无疑问,是那本书。

不光是我一个人在看。

我猛然睁开眼睛,感觉一阵胸闷。虽然症状慢慢消退,但并没有完全恢复。我看着那本书,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文字、图表,一切都很正常,非常正常。可是,与此同时,我也用其他的眼睛,从另一个不同的、较低的角度看那本书。那不是一本书,那是一个异类的东西,那东西外表丑陋,意图不轨。

我慢慢抬起手,诡异的现象发生了:眼前,我的房间变成了一座凶宅。我发出一声尖叫。数只眼睛透过我手指肌肉的裂缝,窥视着我。

就在我看的时候,我的皮肉开始膨胀,开始后退,那些眼睛不断地挤向皮肤的表面。

然而,这并不是我尖叫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看见了自己的脸,一个怪物的脸。

理查德驾驶着沙滩车,小心翼翼地驶过沙丘,停在大门边,发动机还时不时地怒吼一声。我摇着轮椅,下了小斜坡。理查德等在台阶的右边,帮助我坐上车。

“好了,阿瑟,”他说,“今天是你唱主角,往哪儿走?”

我手指着海边,那里,大沙丘终于平缓下来。

理查德点点头。后轮在沙子里快速转动,我们的车向前开去。平日里,我喜欢嘲笑他的车技,但今晚,我什么也没有说。有太多的事情要考虑——要感觉:它们不喜欢黑暗,我可以感觉到,它们正在设法钻出绷带,它们愿意我把绷带拆掉。

沙滩车颠簸着、轰鸣着,朝水边奔去。翻过小沙丘的时候,它那气势,仿佛即将展翅的飞机。

在我们左边,残阳如血。在我们前面,乌云压顶,一道道闪电划过水面。

“往右拐,”我说,“就在那个窝棚边上。”

理查德的沙滩车在倒塌的窝棚边停下,沙子不断从车轮处甩出。他伸手从车后拿出一把铁锹。

当我看见工具的时候,我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在哪儿?”他面无表情地问我。

“就在那儿。”我手指着那个地方。

他从车上下来,慢慢走过去,停了一秒钟,然后把铁锹径直插进沙子。我感觉他忙活了很长时间,一铲一铲,越过肩膀,抛到身后的沙子看上去是湿的。雷暴云砧更黑、更高,在乌云和落日余晖的笼罩下,海面波涛汹涌。

早在他停手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他是不会找到那个男孩的。它们已经把他转移了。昨晚,我的双手没有缠绷带,因此,它们可以看见——可以行动。假如它们可以借我之手杀掉那个男孩,那么,它们同样可以利用我转移尸体,哪怕我在睡觉。

“没找到那个孩子,阿瑟。”他把铁锹扔回到车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很疲倦的样子。

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在沙滩上投下一片不断移动的月牙状的阴影。越刮越猛的海风掀起无数沙粒,扑向锈迹斑斑的沙滩车。我的手指痒了。

“它们利用我把他转移了,”我及时地说,“理查德,它们占了上风。它们强行打开了大门,一次打开一点儿。一天之内,有上百次,我发现自己站在某个非常熟悉的东西面前——一个压舌板,一幅画,甚至一罐黄豆——但不知道我是怎么到那个地方的。我伸出手,把那个东西给它们看,在它们眼里是什么样,我看到的就是什么样,仿佛下流淫秽的东西,扭曲、怪异——”

“阿瑟,”他说,“阿瑟,别这样,别这样。”

黑暗中,他的脸苍白,神情中透着对我的同情。

“你刚才说,站在某个东西面前。你刚才说,转移男孩的尸体。可是,阿瑟,你不能走路。你腰部以下完全瘫痪了。”

我触摸着沙滩车的仪表盘,说:“这个车也是死的,但是,当你坐进来的时候,你可以让它跑起来。你可以让它杀人。即使它想让你停下,你也停不下来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歇斯底里,“我就是大门,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它们杀了那个孩子,理查德!它们转移了尸体!”

“我想你最好去看医生,”他轻轻地说,“我们回去吧,我们——”

“那么,去打听一下,打听一下那个孩子!找到——”

“你不是说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他肯定是从那个村里来的,一个小村子。去问问——”

“我去取沙滩车的时候,给莫德,哈灵顿打了个电话。在这个州里,没有人比她消息更灵通的。我问她昨晚是否有谁家的孩子没有回去的。她说,她没有听说。”

“可是,他就是本地人!他必须是本地人!”

他伸出手,准备启动车子,但是被我拦住了。他扭头看着我,我开始拆手上的绷带。

海湾那边,传来低沉的雷声,滚滚的雷声。

我没有去看医生,也没有回理查德的电话。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每逢外出,我就用绷带把双手缠好。三个星期了,我天真地以为,这一切都会过去。我承认,这样做,并不理智。如果我是一个四肢健全的人,一个不需要轮椅的人,或者说,我是一个有着正常职业、过着正常生活的人,那么,我肯定会去看医生,肯定会去找理查德。

我想起我的姑妈,她被隔离,甚至可以说,被囚禁,直到全身皮肉溃烂,丧失性命。如果没有这份回忆,也许,我会求助医生和朋友。正因为这些“如果”,我保持沉默,暗自祈祷,希望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可怕的梦。

慢慢地,我开始感知到它们。它们!一种没有名字的存在。我从未认真想过它们长什么样,它们从哪里来。太多悬念。我是它们的大门,是它们的窗户,它们通过我来看世界。它们的反应足以让我感知到它们的厌恶和恐惧,足以让我明白,我们的世界和它们的不同,它们对我们怀有一种难以理解的仇恨。不管怎样,它们还在观察。

它们的肉身嵌在我的身体里。我开始意识到,它们在利用我,更准确地说,它们在操纵我。

那个男孩从我家门口经过,像以往那样,朝我挥手致意。那个时候,我正准备打电话到海军部找克瑞士威尔。有一件事情理查德是对的——不管控制我的是些什么东西,我肯定,这一切发生在外太空,或者,在金星周围那个诡异的轨道上。

海军可以研究我,但不能捉弄我。我再也不想因为感觉到它们在观察,因而半夜醒来,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

我的双手伸向那个男孩,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手没有缠绷带。夕阳下,我看见那些眼睛在无声地观察。眼睛大、瞳孔也大,还有金色的眼睫毛。

一次,我用铅笔尖捅了捅其中的一个,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向我的手臂袭来。那些眼睛愤怒地盯着我,传递出的那份仇恨比肉体的疼痛还让人难以忍受。我赶忙停下手。

此刻,它们正注视着那个男孩。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发生了侧翻,没多久,我彻底失去了自控力。大门打开了。我踩着沙子和枯树枝,步履蹒跚地朝他走去,两条腿像一开一合的剪刀。我自己的眼睛好像已经闭合,我用那些另类的眼睛,看见的是:可怕的,如石膏一般的海面,上方的天空一片紫色;一间摇摇欲坠、破旧不堪的棚屋,有可能是某个不为人知的食肉生物的尸骸;一个令人厌恶的生物,移动着,呼吸着,腋下夹着一个木头和铁丝做成的家什儿,这个东西,从几何学的角度说,构成部分没有直角。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个可怜的、不知名的男孩,腋下夹着一把筛子,口袋鼓鼓囊囊的,里面装满了游客拉下的各色沾满沙子的硬币。当他看见我摇摇晃晃地朝他走去,像一个盲人指挥家,伸出双手,指挥着一支疯狂的乐队,我不知道他作何感想。当最后一抹晚霞落在我的手上,因为那些眼睛的拖累,我的手通红,开裂,发亮,我不知道他作何感想。就在他大脑崩裂前的那一刹那,那双手猛然在空中挥舞,我不知道他作何感想。

我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想,我的目光已经超越了宇宙的界限,我看见了地狱之火。

我开始拆绷带,风吹拂着,一条条纱布飘飘荡荡。云彩遮掩住天边落日的霞辉,把斑驳的阴影投向片片沙丘。云彩在头顶疾驰、狂奔。

“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理查德,”我抬高嗓门,压倒越刮越猛的海风。

“假如你发现我有可能……伤害你,你必须赶紧跑。明白吗?”

“明白,”他衬衫领口没有系,衣服被风吹得呼啦呼啦作响。暮色中,他的脸仿佛凝固一般,眼睛就像两个黑洞。

最后一条纱布掉落下来。

我看看理查德,那些眼睛也看看理查德。我看见一张我已经认识五年,并且开始喜欢的脸,而它们看见的则是一个变形的庞然大物。

“你看见它们了,”我的声音有些沙哑,“现在,你看见它们了。”

他不自觉地退后一步,脸上突然显出一种让人无法相信的恐惧。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雷声在云层之间回荡,海水瞬间变得像冥河之水,如墨汁一般。

“阿瑟——”

他是那么的丑陋!我怎么可能跟他相处,跟他近距离地说话呢?他不是一个生物,他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害虫。他是——“快跑!跑啊,理查德!”

他真的跑了。他迈开大步,向前跳跃。天空时隐时现,在它的下面,他变成了一副绞架。在一阵尖叫声中,我的双手举起,举过头顶,疯狂地挥舞,手指扑向这个噩梦般的世界里唯一熟悉的东西——扑向乌云。

乌云做出了回应。

一道蓝白色的巨型闪电,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它击中了理查德,吞没了理查德。我最后的记忆是臭氧的味道和皮肉的焦糊味。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正镇定地坐在门口,眺望着大沙丘。风暴刚刚过去,空气相对清新、宜人。

天边,一轮银色的晓月。沙滩异常圣洁——没有理查德的影子,也没看见那辆沙滩车。

我低下头,打量自己的双手。眼睛睁着,但却无精打采。它们很疲倦,它们在打盹。

我非常清楚,应该做些什么。在大门继续打开之前,必须将它锁住。永远锁住。我已经注意到,有迹象表明,手的结构开始变化。手指开始变短……开始改变。

客厅里有一个小壁炉,到了冬天,我习惯把火生起来,抵御佛罗里达的潮湿和阴冷。我迅速行动,把火点着。我不知道,它们何时醒来,何时会发现我的企图。

火开始旺了,我走出去,来到煤油筒边,把双手浸泡在里面。它们立刻醒了,痛苦地大喊大叫。

我差一点回不到客厅,回不到火边。可是,我做到了。这是七年前的事情。

我还住在这里,依旧看火箭发射升空。最近,火箭发射的频率更高了。当今的政府对太空很有兴趣,甚至谈到计划向金星发送系列载人飞船。

我知道了那个男孩的名字,但这不重要。他来自乡下,跟我的猜测吻合。他的母亲原以为他那天晚上跟大陆的朋友待在一起,坏消息直到下周一家人才知道。理查德——咳,不知怎的,大伙儿以前都认为理查德是一个古怪的人。他们猜测,他可能回马里兰州了,或者,爱上了某个女人。

至于我,虽然别人都认为我举止古怪,但还是能够接受。不管怎么说,有多少前宇航员能够经常写信给华盛顿的现任领导,说,太空探索的资金应该在其他领域得到更好的利用?

我的这双手还凑合。第一年的时候,疼得很厉害,但是,人体,可以说,能够自我调节,习惯几乎所有的状况。我可以手拿剃刀剃须,甚至可以自己系鞋带。你看,我打字的水平也不错吧!

我不希望在结束生命的时候,自己的手握不住枪,塞不进嘴里,扣不动扳机。你看,三个星期前,又开始了。

在我的胸前,出现了一个漂亮的圆圈,一个由十二只金色的眼睛组成的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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