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有着白色屋顶的淡橘色房屋与斯卡佩塔同龄,她想象着住在里面的那些人。她绕过后院,感觉屋子已经空了。

她不断想起那个自称Hog的人,想着他提到斯威夫特案时,被马里诺听成克里斯琴·克里斯琴的那句谜一样的话。斯卡佩塔感觉Hog说的应该是克里斯汀·克里斯琴。约翰尼死了,克里斯汀又已经失踪。斯卡佩塔不断地想到,南佛罗里达有太多可以用来弃尸的地点,那么多湿地、渠沟、湖泊和广阔的松树林。在这片亚热带地区,尸体很快就会腐烂,被昆虫吞噬一空,骨头也迅速被野兽啃干净,然后像棍子和石头似的被随处丢弃。尸体在水中保存不了多久,海水里的盐分更会析出骨骼里的矿物质,将整副骨骸化掉。

屋子后方有一条污秽的水渠,有如爆炸残片般的枯叶在黑褐色的死水中漂浮,绿色和褐色的椰子像被砍下的脑袋似的上下浮动。阳光在逐渐增厚的暴风云层中穿进穿出,温暖的空气潮湿而凝重,风狂吹。

瓦格纳警探喜欢人家叫她莉芭。就一个过了容貌的鼎盛时期、饱受日晒风吹的女人来说,她相当有魅力,一头蓬乱的发丝染成白色,眼眸亮蓝。她的脑袋一点都不糊涂,并不像马里诺形容的笨得像头母牛,是个骑着哈雷重型摩托车的臭娘们。可以肯定的是,莉芭也许还没什么经验,但似乎很勇于学习。斯卡佩塔迟疑着是否该告诉她那通提到克里斯汀·克里斯琴名字的匿名电话。

“她们在这里住了一阵子,但不是当地人。”莉芭提到那对带着两名养子住在这里的姊妹,“她们是从南非来的,两个男孩也是,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们才领养他们的吧。我猜这四个人已经回自己国家去了。”

“如果说他们决定失踪,甚至逃回自己国家,会是为了什么原因?”斯卡佩塔望着那条狭窄黑暗的水渠的对岸,感觉湿气像一只温热黏腻的手压着她。

“我只知道她们很想收养那两个孩子,可是事与愿违。”

“为什么?”

“似乎是这两个孩子在南非的亲人要收养他们,只是刚开始时房子太小没办法养,现在他们搬进一栋比较大的房子了。这对姊妹是宗教狂,这点或许对她们十分不利。”

斯卡佩塔注意到对岸的几栋房子,注意到那些青绿的草坪和淡蓝色的游泳池。她不确定哪一栋是西米斯特女士的房子,不知道马里诺去找她谈了没有。

“两个男孩几岁?”她问。

“一化岁,一个十二岁。”

斯卡佩塔瞄着笔记,往前翻了几页。“伊娃和克里斯汀·克里斯琴。我还是不太明白她们为什么要照顾那两个孩子。”

她提到这些失踪者的时候很小心地避免用过去时。

“不对,不是Eva。没有‘a’。”莉芭说。

“Ev或者Eve?”

“伊芙琳(Evelyn)的伊芙,不过是Ev。没有‘e’也没有‘a’。”

斯卡佩塔在她的黑色笔记本上写下Ev,心想,好炫的名字。她望着那条水渠,水面上的阳光将它变成浓茶的颜色。伊芙·克里斯琴和克里斯汀·克里斯琴,像鬼一样突然失踪的女宗教狂的名字。阳光又溜进云里,水流再度变暗。

“伊芙和克里斯汀是她们的真名吗?”斯卡佩塔问,“确定不是假名?确定她们没有改过名字,也许为了赋予某种宗教的意义?”她望着对岸那些像是用粉影笔画成的房子。

她看见一个穿着深色长裤和白衬衫的人走进某户人家的后院,说不定是西米斯特女士的后院。

“据我们了解,那是她们的本名没错,”莉芭回答,顺着斯卡佩塔的视线望过去,“这一带到处都是柑橘溃疡症巡查员。有政治因素,为了避免大家一窝蜂地种柑橘,否则到时候政府还得花钱买。”

“不是这样的。柑橘溃疡症是非常可怕的植物枯萎病,要是不加以控制,就没人敢在自家院子里种柑橘树了。”

“这完全是阴谋,一些时事评论者在电台节目里谈了很多。你听过塞尔芙医生的节目吗?你真该听听她的说法。”

斯卡佩塔从来不听塞尔芙医生的节目,能免则免。她看着对岸那个人蹲在草地上,把手伸进一个看起来像是深色袋子的东西里,从里面拿出什么来。

“伊芙是一名传教士、牧师,不随俗流的小教会有他们自己的称呼……我把他们教会的名字念给你听。不太容易记的,”莉芭翻着笔记说,“上帝封印之真女。”

“没听过这个教派,”斯卡佩塔边记边嘲讽地说,“克里斯汀呢?她做什么工作?”

那个巡查员站起来,把一支看起来像是采果器的东西高高地伸向一棵树,拉下一只葡萄柚,那果实落到草地上。

“克里斯汀也在教会工作,担任助理,做些阅读和医疗的服务。两个孩子的父母在大约一年前被一辆速克达撞死了。你知道的,就是那种伟士牌摩托车。”

“在哪里?”

“南非。”

“这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斯卡佩塔问。

“教会的人。”

“你手上有关于这场车祸的报告吗?”

“我说了,事情发生在南非,”瓦格纳警探说,“我们正在追查。”

斯卡佩塔再度犹豫着是否要告诉她那通来自Hog的奇怪电话。

“男孩叫什么名字?”斯卡佩塔问。

“戴维和托尼·勒克(Luck)。想想还真讽刺,幸运。”

“南非当局没有提供协助吗?南非哪里?”

“开普敦。”

“那对姊妹就是从那里来的?”

“听说是这样。孩子们的父母遇难之后,这对姊妹就收养了他们。她们的教会在达维大道,距离这里大约二十分钟车程,旁边是一家另类宠物商店,相当特别。”

“你问过开普敦的法医了吗?”

“还没有。”

“这我可以帮你。”

“太好了。很吓人,对吧?蜘蛛、蝎子、毒蛙、小白鼠,各种可以拿来喂宠物蛇的东西,”莉芭说,“感觉像是某种异教崇拜。”

“我从不让人进到我店里拍摄,除非真的是警方要求。我曾经遭窃,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赖利坐在柜台后面的高脚凳上说。

窗外是A1A公路上繁忙的车流,再过去是海洋。此时开始飘下细雨,暴风雨逐渐逼近,往南方而来。露西想起刚才马里诺告诉她的关于那栋房子和失踪人口的消息,当然还有让他跳脚的轮胎被戳破的事。她想,不知凯姨妈正在做什么,暴风雨就要往她那里去了。

“我当然听过不少她们的事。”先扯了一段南佛罗里达有多少改变,以及他一直在认真考虑搬到阿拉斯加之类的闲话,赖利终于回到关于弗洛莉和海伦·昆西母女的话题上,“就像别的事情一样,过去的事总是会被夸张。我希望你不要摄影。”他又说。

“这是警方事务,”露西反复说明,“他们请我暗中调查这件案子。”

“准知道你是不是记者什么的?”

“我是前调查局和烟酒枪械管制局探员。你听过全美法医学会吧?”

“就是在沼泽地国家公园里的那一大片训练营?”

“并不完全在沼泽地里。我们有私人实验室和研究员,和佛罗里达大部分警局都有合作协议,必要时我们会支持他们。”

“开销似乎很大。我来猜猜看,靠我们这些纳税人养。”

“间接的。一些补助,互惠——互相支持。他们协助我们,我们用各种方式为他们提供训练。”

她从黑色口袋里掏出一只黑皮夹来递给他。他打量着她的证件:假的身份证明,一只调查员盾章,不具有任何价值,因为连它的黄铜材质也是假的。

“没有照片?”他说。

“这不是驾照。”

他大声念出她的假名,念出她属于特别行动小组。

“没错。”

“你说了算。”他把皮夹还给她。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露西说着把摄像机放在柜台上。

她看见上锁的店门外,一对穿着简易泳装的年轻情侣想要进来。

他们透过玻璃往内探看,赖利摇摇头:不,没营业。

“你害我少了生意,”他对露西说,但似乎并不怎么懊恼,“当初接手这地方的时候,我就听过不少关于昆西母女失踪的闲言闲语了。听说她总是在早上七点半赶到店里,准时让电动小火车奔驰在轨道上,再打开圣诞树装饰灯,开始放圣诞音乐什么的。那天她似乎没有开店,因为最后她儿子担心出事、跑来看她们母女的时候,发现打烊告示牌还挂在门上。”

露西把手探进工作裤口袋,从放置录音机的内袋里取出一支黑色圆珠笔,然后抽出一本小笔记本。

“我可以记下来吗?”她问。

“别把我的话当真。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不在这里,我只是把我听到的告诉你。”

“我知道昆西女士打电话叫了外卖餐点,”露西说,“报告中提到的。”

“佛罗里达餐厅,是在吊桥那端的一家老餐厅。不知道你去过没有,相当漂亮的地方。据我了解,她没打电话去,根本不需要,她每次都点一样的东西,鱿鱼拼盘。”

“也包括她女儿海伦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

“昆西女士都是亲自去餐厅拿的?”

“没错,除非她儿子正好在附近。我知道的一些事情正是他告诉我的。”

“我想找他谈谈。”

“我已经一年没见到他了。一开始我们还经常见面。他会绕到我这儿来,四处瞧瞧,聊聊天。或许可以说,她们失踪的头一年他非常尽力。后来,这只是我的想法,他再也承受不了了。他目前住在好莱坞一栋非常漂亮的房子里。”

露西环顾着店内。

“这里没有圣诞节的东西。”赖利猜测她也许想问这个。

她没有问到关于昆西女士的儿子弗雷德的事。她已经从HIT数据库中查出,弗雷德·安德森·昆西,今年二十六岁。她知道他的地址,知道他是自由工作者,懂电脑绘图,是个网页设计师。赖利继续说,昆西女士和海伦失踪那天,弗雷德曾经好几次试着联络她们,最后开车到这里,发现店门关着,他母亲的奥迪车还停在屋后。

“我们能确定那天早上店门曾经打开过吗?”露西问,“有没有可能是她们下车以后遇上了什么事?”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昆西女士的钱包和车钥匙在店里吗?她有没有煮咖啡、打电话或者做什么事情,可以证明那天她和海伦的确到过店里?例如,圣诞树是否亮着,玩具火车是否在动?店里是否播放着圣诞音乐,是否亮着灯?”

“我只听说他们一直没找到她的钱包和车钥匙。关于当时店里的状况,我听过好几种说法。有些人说她们到过店里,有些说没到过。”

露西的注意力转移到商店后门。她想着巴吉尔·詹雷特究竟是怎么对本顿说的。她看不出巴吉尔有可能在这个储藏空间将某人强暴再杀掉。很难相信他能够把这地方清理干净,把尸体搬出去,用车运走而不被任何人看见。当时是白天。这地方总是人潮不断,即使是在七月的淡季也—样,而且这样的剧本也无法解释那个女儿发生了什么事,除非他把她也给绑走,在别处将她杀掉,就像他对其他受害人那样。可怕的想法。毕竟那女孩才十七岁。

“她们失踪以后,这家商店怎么了?”露西问,“重新开张了?”

“没有,反正圣诞节礼品在这一带也没什么市场。如果你问我,我会说那只不过是她个人的癖好。她的商店一直没有恢复营业。她们失踪以后过了一两个月,她的儿子就把所有货品清空了。那年九月,‘海滩游子’盘下这家店,雇用了我。”

“我想到后面看一下,”露西说,“然后就会离开。”

Hog又扯下两只橘子,然后用长柄采果器末端的爪状篮捞着葡萄柚。他看着对岸,看着斯卡佩塔和瓦格纳警探走过游泳池边。

那位警探手势很丰富。斯卡佩塔忙着做笔记,到处查看。这给了Hog极大的观赏乐趣。傻瓜。这两人都不像她们自以为的那么聪明。她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笑着想象马里诺匆匆跑来,由于爆胎的小意外而延迟到达。其实那很容易就可以解决,只要开着学会的车来就是了。可是他不会这么做,他无法忍受这种事,非要立刻把轮胎修好不可。愚蠢的大老粗。Hog蹲在草地上,拧开螺丝,将采果器拆成几段铝管,塞回那只黑色大尼龙袋。袋子很重,他把它扛在肩上,像伐木工人扛着斧头,像圣诞商店门口的伐木工人木雕。

他从容地走过院子,朝着隔壁的白色小灰泥房子走过去。他看见西米斯特女士坐

在阳光房里的摇椅上,用望远镜看着对岸的淡橘色房子。她连续注意那栋房子好多天了。多么刺激。Hog已经三度进出那栋淡橘色房子,没人发现。他在那里进出,回忆着发生过的一切,回味着所有情节,尽情地在里面逗留。没人看见他,他可以任意让自己隐形。

他进入西米斯特女士的院子,开始端详她的一棵酸橙树。她把望远镜对着他,接着她拉开门,但没有走出来。他从来没看到过她走到院子里。整理院子的工人来来去去,可是她从没离开过房子或是和他交谈。她的日用品都是别人送来的,每次都是同一个人。也许是亲人,也许是儿子。他只是把袋子拿进屋子,从来不久留。没人关心她。她应该感谢Hog才对。不久她就要得到众人的关注了。等她上了塞尔芙医生的节目,就会有很多人认识她了。

“别碰我的树!”西米斯特女士用浓重的口音大喊,“这星期你们的人已经来过两次了,真烦人!”

“抱歉,女士。我快检查完了。”Hog从酸橙树上摘了片叶子观察着,有礼貌地说。

“马上滚出我的院子,否则我要报警了!”她的声音变得刺耳。

她害怕了,她生气了,因为她害怕会失去她那些珍贵的树。她的确会,不过到了那时候恐怕也无所谓了。她的树染了病,都是些老树,起码有二十年了,如今全毁了。很简单。每次有大卡车经过,准备开始砍伐感染了溃疡病的柑橘树并加以碾碎的作业时,路上总会掉落一些树叶。他捡起那些树叶,撕成碎片然后放在水里,看着病菌像小气泡一样不断冒出。然后他装满一支注射筒,上帝给他的注射筒。

他拉开那只黑色大袋子的拉链,拿出一罐红色喷漆。他沿着酸橙树干四周喷了一圈红漆。鲜血喷洒在门上,有如死亡使者,可是没人逃得了。Hog听见他脑中某个阴暗的角落,仿佛深藏在他大脑某处的一个盒子里,传出布道的声音。

作伪证者将受到惩罚。

我什么都不会说。

说谎者将受到惩罚。

我什么都没说。我没说。

我施与的惩罚无止无休。

我没说。我没说。

“你在做什么?别碰我的树,听见没有?”

“我很乐意解释给你听,女士。” Hog礼貌且带着同情地说。

西米斯特女士摇摇头,气愤地关上玻璃拉门,上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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