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斯卡佩塔同意担任“掠食者”研究的法医病理顾问时,对这计划并不热衷。她警告本顿,劝他不要加入,不断提醒他这些研究对象才不会在乎你是医生、心理学家和哈佛教授。他们只会抓着你的头去撞墙,不管你是准。

“我一辈子都在跟这些人打交道,”他回答说,“这是我的工作,凯。”

“但是这种情况是第一次。你从不曾在一所常春藤联盟辖下的精神病医院里进行这种研究,这家医院可是从来没接触过重刑犯。你不只想一探深渊,还想在里面架设灯光和电梯,本顿。”

她听见罗丝在隔壁办公室说话。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罗丝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带你去兜风?”马里诺大声回答。

“我说过了,我说什么都不会坐上那种东西的后座。我觉得你的电话好像有问题。”

“我常常幻想你坐在黑皮后座上的样子。”

“我去找你,可是你不在办公室。或者应该说,你没应门……”

“我整个上午都不在。”

“可是你的电话线路亮着。”

“不可能。”

“几分钟前还亮着。”

“你又偷偷查我的勤了,罗丝?我还以为你对我很好呢。”

马里诺继续闹腾,在这同时,斯卡佩塔读着一封本顿刚传来的电子邮件,是一则即将刊登在《波士顿环球报》和网络上的招募广告。

MRI研究征健康志愿者

哈佛医学院研究员最近正在马萨诸塞州贝尔蒙特的麦克连医院脑影像中心,针对健康成人进行脑部结构和功能研究。

“快去。斯卡佩塔在等你,你又迟到了。”她听见罗丝责备着马里诺,语气坚定却又充满感情,“你必须改掉动不动就失踪的坏习惯。”

应征条件如下:

·十七到四十五岁的男性

·能够亲赴麦克连医院五趟

·没有脑部创伤或滥用药物史

·不曾诊断出患有精神分裂症或躁郁症

斯卡佩塔读完整则广吿,开始看精彩的部分,本顿的附注。

你一定很难相信有多少人自以为心智正常。

真希望大雪快停。爱你。

马里诺庞大的身躯堵住门口。

“什么事?”他问。

“请关门。”斯卡佩塔说着伸手拿电话。

他把门关上,找了把椅子,不是正对着她的,而是有点偏斜,这样他就不必和坐在大办公桌后面大皮椅上的她大眼瞪小眼了。她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知道他那些笨拙的手段。他不喜欢坐在她那张大桌子前面和她谈事情,宁可中间没有隔着任何东西,平等地相对而坐。她了解办公室心理学,比他了解得多太多。

“等我一分钟。”她说。

砰砰砰砰,无线电频率的急促声响构成一个磁场,激发着质子。

在MRI实验室中,又一个自认为正常的人正在接受脑部结构扫描。

“那边的天气状况很糟吗?”斯卡佩塔在电话里问。

连恩医生按下通话按钮。“你还好吗?”她问“掠食者”计划的最新研究对象。

那人声称自己很正常。也许并非如此。他不知道这计划的重点是拿他和杀人犯作比较。

“还好,”本顿在电话里对斯卡佩塔说,“只要你不会又迟到就没问题。不过明天晚上可能会转坏……”

叭……叭……叭……叭……

“我听不清楚。”他恼火地说。

电话信号很差。在这里,有时候他的手机甚至完全收不到信号。他心情非常烦乱沮丧,而且疲累不堪。扫描工作不太顺利,今天好像每件事都不对劲。连恩医生一脸气馁,乔西无聊地坐在屏幕前。

“好像没什么用,”连恩医生对本顿说,一副想放弃的表情,“戴了耳塞也一样。”

今天有两次这些正常的实验对象拒绝接受扫描,因为他们患有幽闭恐惧症,他们被列入研究对象时并没有提到这一点。现在这个实验对象又抱怨噪音太大,说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地狱里弹奏低音电吉他。至少他很有创意。

“我起飞前再打给你,”斯卡佩塔对着电话说,“那则广告还不错,不输给其他广告。”

“多谢费心。我们需要多一点人报名,退出的人越来越多,大概是某种恐惧气氛造成的吧。还有,每三个‘正常人’当中就有一个不正常。”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正常了。”

本顿捂住另一边耳朵,来回走动,努力想听清楚,努力想让信号好一点。“恐怕来了件大案子,凯。又该忙了。”

“你那里如何了?”连恩医生通过对讲机说。

“不太好。”实验对象的声音传回。

“每次我们要碰面的时候总是这样的。”现在的杂音变得很像快速的斧头伐木声,斯卡佩塔提高了音量,“我会尽力帮忙的。”

“我快疯了!”那名正常实验对象说。

“这样行不通的。”本顿透过强化玻璃看着扫描仪那一端的实验对象,他那贴满胶布的头动个不停。

“苏珊?”本顿看着连恩医生。

“我知道,”连恩医生说,“我必须重新把他固定住。”

“祝你好运。我想他已经不行了。”本顿说。

“他过界了。”乔西抬头说。

“好吧,”连恩医生对那名正常实验对象说,“我们停止吧,我这就进去带你出来。”

“真抱歉,我实在受不了了。”那人沮丧地说。

“很遗憾,又一个败下阵来。”本顿在电话中对斯卡佩塔说,看着连恩医生打开扫描室的门,进去替他们最新的失败实验品松绑。“刚两个小时就结束了。他出来了。乔西,”本顿转过脸说,“请人帮他叫辆出租车。”

一身哈雷装扮的马里诺摆出最舒服的姿势,黑色皮革咔咔作响。他尽力显出轻松的样子,懒懒地靠着椅背,跷着二郎腿。

“什么广告?”等斯卡佩塔挂上电话,他问。

“只是他参与的另一项研究计划。”

“哦,什么样的研究?”他似乎起了疑心。

“神经心理学的研究。不同类型的人处理不同类型的问题时有什么差异,诸如此类。”

“哈,好一句万能台词。说不定每次记者打电话去的时候他们都是用这话应付,空洞得很。你找我干吗?”

“你收到我的留言没有?从周日晚上到现在我总共留了四通。”

“收到了。”

“要是你能回电就好了。”

“你又没说那是九一一。”

这是他们多年前用传呼机呼叫对方时所使用的密码,那时候手机还不普及,后来则是因为手机太不安全。现在露西有扰频器和大堆仪器可以保护隐私,因此可以语音留言。

“打电话没办法留九——,”她说,“要怎么留?等哔声响,然后我说九——?”

“重点是,你没说有急事。到底有什么事?”

“你放我鸽子。你说好要到我家讨论斯威夫特案的,记得吗?”

她还为他做了晚餐呢,可是她没说出口。

“我很忙,在车上。”

“能不能告诉我,你都在做些什么,到了哪些地方?”

“骑我的新摩托车。”

“整整骑了两天?你没有停下来加油,或者上洗手间?连打电话的工夫都没有?”

她靠在大桌子后面的大椅子里,看着他,感觉自己很渺小。“你很反常,就这样。”

“我为什么要向你报告我在哪里?”

“就算不为别的,我好歹也是法医科学和医学部门的主管。”

“我是调查组长,属于人员训练和特别行动小组,所以说起来露西才是我的主管,不是你。”

“露西不是你的主管。”

“这个你最好找露西商量。”

“其实调查组是法医科学和医学部门下属的部门。其实你不属于特别行动小组,马里诺,你的薪水是我的部门支付的。事实就是如此。”她很想剥了他的皮,可是办不到。

他扬着那张又大又丑陋的脸望着她,用粗厚的手指敲打着椅子扶手,开始抖动一只穿着哈雷皮靴的脚。

“你的职责是协助我处理案件,”她说,“你是我最依赖的人。”

“你最好找露西商量。”

他缓缓地敲着扶手,抖着脚,冷酷的目光望着她身后。

“我就该什么都告诉你,你却连屁都不告诉我,”他说,“你为所欲为,从来不觉得应该向我交代什么。你叫我来这儿,却对我撒谎,以为我傻得什么都看不清。除非你高兴,否则你什么都不会问我,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不是你的员工,马里诺。”她忍不住说,“反过来说也一样。”

“哦,是吗?”

他靠近她桌前,满脸通红。

“去问露西,”他说,“这鬼地方是她的,所有人的薪水都是她付的,问她。”

“你总该承认,有关斯威夫特案的会议你几乎都没参加。”她改变语气,试图阻止即将爆发的战争。

“何必?这案子没人比我更清楚。”

“我们希望你能和我们分享信息。我们是伙伴。”

“别开玩笑了。每个人都插手所有事情,再也没有什么是属于我自己的了。连我的旧案子都重新开张,还有我的现场模拟剧。你什么都可以交给别人,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

“绝不是这样。你冷静一点,我不希望你中风。”

“你听说昨天的现场模拟了吧?你以为那是怎么来的?从我们的档案里挖出来的。”

“不可能。那些文件的复印件都上锁了,电子文件也完全不可能流出。至于昨天的现场模拟,我承认的确有点雷同……”

“雷同个屁,根本就一样。”

“马里诺,媒体也都有报道。事实上,网络上也都还查得到。我查过了。”

他那张通红的大脸对着她,不友善的眼神显得好陌生。

“我们花点时间谈一下斯威夫特的案子,好吗?”她说。

“想问什么随你。”他阴沉着脸说。

“这案子的盗窃动机论让我很困惑。到底有没有盗窃事件?”

“屋子里没有贵重物品遗失,除了信用卡的疑点还无法厘清。”

“什么信用卡的疑点?”

“他死后那个星期,有人用他的信用卡取了总共两千五百美元的现金。在好莱坞一带的五个取款机分别取了五百美元。”

“追踪到了?”

马里诺耸耸肩,“是啊。都是停车场的取款机,不同日期,不同时间,所有条件都不同,只有取款数目相同,都是五百。当信用卡公司试图把这种异常的取款行为通知约翰尼·斯威夫特——这时候他已经死了——告诉他可能有人盗用他的信用卡时,取款就停止了。”

“监控器呢?能弄到那人的影像吗?”

“刚好这些取款机都没有监控设备。这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说不定以前就做过。”

“罗莱尔知道密码吗?”

“约翰尼动手术以后无法开车,所以大小事都依赖罗莱尔,包括取款。”

“知道密码的还有谁?”

“目前没发现有别人。”

“看情况,确实对罗莱尔很不利。”斯卡佩塔说。

“我不认为他会为了信用卡杀掉自己的哥哥。”

“人会为了更微小的事情杀人的。”

“我认为凶犯另有其人,也许是约翰尼·斯威夫特偶然遇见的人。也许那人杀了他,听见罗莱尔的车声,一时惊慌逃走,才让那支霰弹枪留在地板上。等罗莱尔跑出屋子,他才又回来把它拿走。”

“那把枪一开始为什么会在地板上?”

“也许他正想把现场布置成自杀案件,却被打断了。”

“你的意思是,这案子是他杀。”

“那你的意思是你认为不是?”

“我只是在问你问题。”

马里诺环顾着办公室,目光越过她那张堆满文件的桌子,越过层层公文和案件档案夹,冷酷地盯着她,若非她过去见过那双眼睛流露出的不安和痛楚,或许会被那眼神吓着。也许他看起来有些不同和疏远,只是因为他把头发剃光了,还戴了镶钻耳环。他勤跑健身房,却从没见他这么胖过。

“希望你能熟悉一下我的模拟剧,”他说,“我构想的每个点子都在那张磁盘里,希望你能仔细看看,反正你在飞机上也没别的事情做。”

“那可不一定。”她试图逗他,让他开心点。

没有效果。

“罗丝把它们全部收进一张磁盘里了,从去年第一个排到现在,都在那个档案袋里,用一个信封密封起来,”他指着她桌上的档案袋,“也许你可以用你的笔记本看一下。子弹穿透纱门而形成网状痕迹的点子也在里面,那个撒谎的烂人。我发誓是我先想到这点子的。”

“如果你上网去搜索一下,我保证你会找到许许多多提到子弹穿过纱门的案例和枪击测试,”她说,“真正新鲜的或属于个人的东西恐怕已经不多了。”

“去年之前,他只不过是只活在显微镜底下的实验室老鼠。他竟然不了解自己写的东西,怎么可能。这完全是因为在人体农场发生的那件事。关于这点你至少该承认吧。”

“你说得没错,”她说,“我应该告诉你,发生那件事以后,我就不再看你的现场模拟提案了,大家都不再看了。我应该找你来向你解释的,可是你气冲冲的,又好斗,我们没人敢和你打交道。”

“如果你像我一样被人陷害,也会变得愤怒好斗的。”

“发生那件事的时候,乔并不在人体农场或者诺克斯维尔,”她提醒他,“所以请你解释一下,他有什么本事把注射器偷偷放进一个死者的口袋。”

“那次田野训练本来是让学员们在人体农场发现一具真正的腐烂尸体,看他们能不能克服那股恶心感,静下心来寻找几项证物,但是这些证物并不包括一支脏污的注射器。那是他故意设计来陷害我的。”

“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害你。”

“如果不是他设的陷阱,那么那个女孩为什么没有继续法律诉讼的行动?因为那一切全是捏造的。那支注射器上面根本没有艾滋病身,甚至从来没使用过。那浑蛋忽略了这点。”

她起身离开办公桌。

“我该拿你怎么办,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她说着把公文包锁上。

“秘密一大堆的人可不是我。”他看着她说。

“你才秘密一大堆,我大多数时候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或者人在哪里。”

她抓起挂在门后的外套。他那双冷硬的眼睛盯着她,轻弹着椅子扶手的指头停下。他站起身,皮夹克咔咔地响。

“本顿和那群哈佛人在一起工作,一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他说。他说这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些神秘兮兮的火箭专家。”

她望着他,手放在门把手上。也许她也变得有点多疑了。

“没错,他在那里的工作一定很刺激。不过如果你问我,我会很乐意告诉你,别浪费时间了。”

他不会是在暗示“掠食者”计划吧。

“更别提浪费钱了。那些钱应该有更好的用途。我呢,我实在很难接受把大笔钱和人力花在那种毫无意义的用途上。”

除了研究小组、医院院长和内部审查委员会以及少数几名监狱官员以外,没人知道“掠食者”计划的事,就连参与的一般研究对象都不知道这项研究的名称和目的。马里诺绝不可能知道,除非他有办法进入她的电子信箱,或是看到她锁在档案柜里的文件复印件。这是她头一次想到,如果有谁破解了安全系统,这人可能就是他。

“你在说些什么?”她平静地问。

“也许你转发邮件的时候应该小心点,最好先检查一下带着什么附件。”他回答。

“转发什么哪件?”

“你和戴维第一次讨论婴儿猝死案之后写的一些笔记,就是他希望以意外事件收场的那个案子。”

“我没有转发邮件给你。”

“当然发过。上周五发的,我一直到周日和你见面之后才打开来看的。很不巧,附带在一封本顿发给你的邮件里,一封我不该看到的邮件。”

“我没发,”她坚持说,警觉逐渐升高,“我根本没发电子邮件给你。”

“也许是无心的。有意思的是,人要撒谎还真是容易。”他说。这时有人敲门。

“所以你周日晚上不到我家赴约?昨天早上也不参加戴维的会议?就是为了这个?”

“打扰一下,”罗丝进门说,“你们当中最好有人接一下电话。”

“你总可以问我一下,让我有机会为自己辩解,”斯卡佩塔对他说,“也许我不是什么事都告诉你,但我从不撒谎。”

“无心的谎言一样是谎言。”

“不好意思。”罗丝又说。

“掠食者,”马里诺对斯卡佩塔说,“先从这个谎言开始解释吧。”

“是西米斯特女士,”罗丝大声打断他们,“不久前从教会打电话来的那位女士。抱歉打扰,不过事情好像很紧急。”

马里诺没有要过去接电话的意思,似乎是在提醒斯卡佩塔他不是她的属下,她自己看着办吧。

“唉,真要命,”斯卡佩塔说着走向办公桌,“把电话接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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