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终于到来。直升机掠过树林上方,晨雾如烟云般在林中飘荡。出行的只有我和露西,因为杰克一早醒来头痛发冷,只好待在家里。我猜他的病多是因为心理作用加上宿醉。恐怕我带给办公室的巨大压力也多少促成了他的坏习惯,他原本很满意自己的生活的。如今一切都变了。

贝尔407的机体是黑底亮色条纹的,机舱里弥漫着一股新车的气味,飞行时有如厚重的丝缎般平滑。我们距离地面八百英尺,朝着东方飞行。我专注地研究着膝盖上的分区地图,试着将标示其上的电线、道路及铁路位置和脚下的相对照。其实我们很清楚自己身处何方,因为直升机上的导航系统供协和客机使用都足够。只是我个人偏好此事,总是深深地为之入迷。

“十点钟方向有两架天线,”我把地图上的标记指给她看,“海拔五百三十英尺高。应该不是工厂,不过还看不见。”

“我正在找。”她说。

那两架天线应该远在航线下方,飞机就算飞近那地方也不会有危险。只是我对障碍物有种特别的恐惧,而在通讯迅猛发展的时代这类设备又不断冒出。无线电线路传来里士满空中指挥中心的通告,说雷达服务已经结束,建议我们采用目视飞行。我把答询器的频率调到一千两百波段,就在这时看见了前方几英里外的天线。那上面没有安装高亮度频闪灯,只不过是矗立在灰色浓雾中笔直诡异的物体。我指着它们。

“看到了,”露西回答,“真讨厌这些东西。”她把操纵杆拨向右侧,让飞机向天线北边滑,避免和缆线碰上,因为那些粗重的不锈钢缆线是狙击兵,是头一个会惹你的东西。

“要是州长发现你这么做,一定会生气吧?”露西的声音在我的耳机内响起。

“他要我离开办公室去休假,”我说,“我已经离开了。”

“这么说你会来纽约陪我啰,”她说,“你可以跟我一起住。你辞职不当首席法医,决定自己单干,真的让我很高兴。你会来纽约跟我和蒂恩一起工作吧?”

我不想让她失望。我没告诉她我很不开心,多么想留下来。我想待在自己家里,照常工作,但这已经没可能了。我感觉自己像个逃犯,我对外甥女说。只是她的注意力在驾驶舱外,全神贯注于手头的工作。和一个正在驾驶直升机的人谈话,感觉很像打电话。对方对你几乎是视而不见,彼此之间也没有手势或身体接触。阳光逐渐转白,越往东雾气越稀薄。脚下的溪河像大地的五脏六腑,粼粼闪烁,詹姆斯河更是白亮如雪。飞机逐渐减速低飞,越过“苏珊康斯坦号”、“幸运号”和“发现号”的原尺寸模型船,这三艘船曾在一六〇七年运送一百零四名男性和男童来到弗吉尼亚州。远方依稀可辨的是耸立在詹姆斯岛树林中的方尖碑,考古学者正在那里挖掘英国人在北美第一个永久居留地的遗址。一艘载着汽车的渡轮缓缓驶过河面前往萨里。

“九点钟方向有个绿色贮粮塔,”露西说,“就是那里吗?”

我循着她的视线,看见一条小河上游有座小农场。河面细窄,河水混浊,对岸是枝繁叶茂的松树林,詹姆斯堡汽车旅馆和露营地老旧房舍的屋顶从林中探出。距离地面五百英尺时,露西驾着直升机开始绕着农场打转,确认底下没有电线之类的障碍物。她打量着这片土地,很满意的样子,接着把油门杆往下拉,时速减为六十节。我们逐渐接近那栋包容过班尼·怀特十二年短暂生命的红砖小农舍和树林之间的空地,枯叶飞卷而起。露西让直升机和缓地降落,探触着地面,确认它够平坦。怀特太太跑出了屋子,仰头,伸手遮着阳光看着我们。一个穿着套装的高大男人走到她身边,两人站在门廊上看我们花了两分钟关闭引擎。我们出了机门,走向房子,发现班尼的父母特地盛装打扮了一番,就像刚从教堂回来那样。

“没想到会有那种玩意儿在我的农场上降落。”怀特先生远远看着直升机,一本正经地说。

“快请进,”怀特太太说,“要喝点咖啡或什么吗?”

我们闲聊着这一路的飞行,气氛却凝重。怀特夫妇知道我会来是因为发现他们的儿子死得蹊跷。他们似乎认定露西也是调查人员,说话时也不时对着她。屋里干净雅致,有舒适的大椅子、黄铜台灯和亚麻地毯。地板是实心松木,上了灰白涂层的木质墙壁上挂着描绘南北战争场景的水彩画。客厅壁炉旁的架子上陈列着炮弹、米尼埃式弹丸、野战装备、旧酒瓶和各种南北战争时期留下的手工艺品。怀特先生察觉到我的兴趣,解释说他是个收藏家,喜欢搜寻宝物,工作之余常拿着金属探测器在这一带探险。他是个会计师。农场里的工作并不忙碌,只不过这片土地是祖先留下来的,已经有一百多年了,他对我和露西说。

“我应该算是个考古痴吧,”他又说。“我曾经挖到几个独立战争时期的纽扣呢。难说这一带还藏着什么宝贝。”

我们进了厨房,怀特太太倒了杯水给露西。

“那班尼呢?”我问,“他是不是也热衷寻宝?”

“噢,当然,”他母亲回答说,“他曾一直梦想着能找到真正的宝藏,比如黄金之类的。”她正逐渐接受班尼的死,提到他时也使用过去时了。

“你知道的,传说南部邦联把大批黄金埋在这一带,到现在都还没有人挖到。班尼老想着他一定能找到。”怀特先生说。他似乎对手上的水杯很无措,一滴也没喝,就放在了操作台上。“他喜欢往外跑,那孩子。我常想我们没有继续经营农场实在很可惜,因为他一定会喜欢的。”

“他尤其喜欢动物,”怀特太太接口说,“那孩子比谁都爱动物,很善良。”她湿了眼眶,“每次有鸟儿从窗外飞过,他就马上跑出屋子去追,如果那可怜的东西摔断了脖子什么的——这是常有的事——他就会心疼得不得了。”

班尼的继父凝望着窗外,表情痛楚万分。他的母亲跟着沉默,看得出她正努力保持镇定。

“班尼死之前吃了东西,”我对他们说,“费尔丁医生或许已经问过你们了,他那天是不是在教堂用过餐才回来?”

怀特先生摇摇头,仍然望着窗外。“不会的,女士。除了周三晚餐外,教堂平时并不供应食物。如果说班尼用过餐,那我也不知道会在哪里。”

“他也没在家吃,”怀特太太强调道,“那天晚上我做了清炖牛肉,但他没来吃。他最爱吃清炖牛肉了。”

“他的胃里有爆米花和热狗,”我说,“他似乎在死前不久才吃过东西。”我试图让他们了解这点颇不寻常,缺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对夫妇一脸为难,表情中掺杂着惊讶与迷惑。他们对这些垃圾食物也百思不解。露西问他们邻居的状况,班尼进树林前也许到过某个邻居家。他们依然表示他不会做这种事,尤其在晚餐时间,况且邻居大都是年长的人,请班尼吃饭或吃点心前一定会打电话来确认这么做是否合适。“他们绝不会没问我们就请班尼吃东西。”怀特太太笃定地说。

“我可以看一下他的房间吗?”我说,“如果能看看他的私人空间,会有助于增进我对他的了解。”

怀特夫妇略显不安。“好吧,我想应该无所谓。”班尼的继父说。

我们走过走道来到屋子后部,中途看见左手边有个房间像是女孩的,里面有淡粉色窗帘和粉色床单,墙上贴着马的海报。怀特太太说那是洛丽的房间,她是班尼的妹妹,目前住在威廉斯堡的祖母家。她还没回学校,要等明天葬礼举行过后才会回去。尽管他们没说破,不过我猜他们大概认为,法医从天而降到家里来调查她哥哥惨死的原因,还是别让她待在这里的好。

班尼的房间俨然是个毛绒玩偶展览馆:龙、熊、鸟、松鼠等毛茸茸的漂亮玩偶,总共几十个,有些还很滑稽。他的父母和露西待在门外,我则独自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聆听着它们的诉说。只见墙上贴有用永久性马克笔画的彩色图画,一样都是动物,极富想象力和天分。班尼俨然是个小画家。怀特先生站在门口对我说,班尼喜欢拿着素描簿到外面写生,还常把画送给别人。怀特先生一句句说着,他的妻子在一旁低声啜泣,泪水不断滚落脸颊。

我看着矮柜右边墙上貼的图画,它色彩亮丽、充满童趣,描绘的是一个男人戴着顶宽边帽在船上钓鱼,钓竿弯曲着,像是有鱼上钩的样子。画中有灿烂的太阳和几朵云,背景的河岸上是一栋有着许多扇窗和门的方正建筑。“这是农场后面那条小河吗?”我问。

“没错。”怀特先生说。他正搂着妻子的肩膀。“别哭了,亲爱的。”他不断安慰她,自己却猛咽口水,也忍不住要哭的样子。

“班尼喜欢钓鱼?”露西的声音在走道里响起,“我觉得奇怪,因为一些喜欢动物的人都不爱钓鱼,或至少把它们放生。”

“没错。”我说,“我可以看一下衣橱吗?”我问怀特夫妇。

“请便。”怀特先生毫不迟疑地说,“的确,班尼不喜欢抓动物。其实他只喜欢搭船在河上玩,或者待在河边,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坐着画画。”

“那这个人应该是你了,怀特先生。”我回头看着那幅画里的男人说。

“不是,我想大概是他爸吧,”怀特先生脸色阴郁地说,“以前他爸时常带他一起搭船。我从来不坐船的。”他停顿了一下,“因为我不会游泳,不太敢靠近河水。”

“班尼不太好意思让人看他的画。”怀特太太声音颤抖着说,“他喜欢拿着钓竿到处跑,是因为他觉得这样比较像男孩子。我猜他可能连鱼饵都没带。他连只虫子都不忍心伤害,更别提鱼了。”

“面包,”怀特先生说,“他会带面包,把它揉成小球。我告诉过他,如果用面包当鱼饵就钓不到什么东西。”

衣橱里挂着套装、宽松长裤和衬衫,地上排列着鞋子。衣服式样很保守,看来是父母挑选的。衣橱后方靠着支戴斯玩具枪。怀特先生说班尼喜欢射靶子和锡罐头,绝不会拿它射鸟或是其他活物,绝对不会。他连抓鱼都不忍心,这对夫妇再度强调。

书桌上堆着课本和一盒马克笔,最上面是一本素描簿。我问他们是否翻开来看过,他们说没有。我问是否可以看看,他们点了点头。我站在书桌旁。我没有在他们死去儿子的房间里坐下,或者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我怀着敬意谨慎地翻看着素描簿里那些笔法细致的铅笔画,第一页是草原上的马匹,画得极好,接着几页画的是老鹰停在光秃秃的树梢上,背景是河水。此外还有几幅画了破旧的篱笆、雪景。素描簿用去了一半,所有图画的风格基本一致,只是最后几张的气氛和主题有了极大变化。有一幅画的是夜晚的墓地,萧条的树林后方一轮满月,隐隐现出倾斜墓碑的轮廓;后一幅是一只手,紧捏着拳头筋骨毕现;最后一輻画着一只肥胖的家犬,龇牙咧嘴、颈毛直竖,畏缩着像受到了惊吓。

我抬头看着怀特夫妇。“班尼有没有向你们提过基芬太太的狗?”我问,“叫土豆先生的?”

班尼的继父神情大变,眼里泛起泪光。他叹了口气,只说了这么一句:“洛丽过敏。”

“他时常抗议说他们对那只狗太凶。”怀特太太接过他的话,“班尼很希望我们能收养土豆先生,他很想养那只狗,说他觉得基芬家的人一定会答应。但我们没办法。”

“因为洛丽的缘故。”我说。

“而且那只狗死的时候也很老了。”怀特太太又加了一句。

“死?”

“真的很惨。”她说,“就在圣诞节过后,土豆先生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班尼说它一直在发抖,常常舔自己的身体,你知道,好像很痛苦。大约一个星期前它不见了。你也知道,动物死之前都这样。班尼每天都跑出去找土豆先生,我都很伤心。那孩子真的很爱那只狗,”怀特太太说,“我想他去那边主要也是为了它,为了跟这只狗玩。找不到它,他急得跟什么似的。”

“就是在那之后他的行为开始有了变化吗?”我问,“在土豆先生失踪以后?”

“大约是那个时候。”怀特先生回答。夫妇俩似乎都不忍踏进这房间一步,只是站在门口,靠着墙勉强支撑着。“你该不会认为他那么做只是为了一只狗吧?”他一脸让人同情的神情。

大约十五分钟后,我和露西跟这对夫妇告别,出了屋子朝树林走去。自从班尼在那座猎鹿台上吊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走近过那里。怀特先生告诉我,他知道那座台子,用金属探测器探险时见过几次,但如今他和妻子再也不可能到那里去了。我问他们是否还有别人知道那个地方。我担心会有好奇的人在那附近闲晃。他们说,应该不会有人知道班尼的出事地,除非警探透露出去了,怀特先生补充说。

我们降落的那块空地位于屋子和小河之间,一片荒芜,应该多年没用犁耙过了。它的东边是一大片树林,那暗沉、锈蚀斑斑的贮粮塔紧

挨着小河,像座老旧粗壮的灯塔那般耸立着,俯瞰着对岸的詹姆斯堡汽车旅馆和露营地。我想象着班尼到基芬太太家玩,不知他是怎么渡水过去的。河面起码有一百英尺宽,没有桥梁也不见河口。我和露西沿着小径穿梭在树林里,不时停下来观察着周遭。河边的树上缠绕着钓鱼线,地上有几枚旧弹壳和几个空饮料罐。不到五分钟我们便抵达了那座猎鹿台,它看上去就像一座没有树冠的树屋,似乎只是仓促地沿着树干钉上木阶梯罢了。横木上垂下一段黄色尼龙绳,随着阵阵由河面吹来、在树林间呜咽的冷风轻轻晃动。

我们站定,静静地环顾四周。我没看见垃圾,没发现纸袋、爆米花包装或任何能够显示班尼曾经在这里吃东西的迹象。我靠近那段绳索。斯坦菲尔德是从距离地面大约四英尺处把它割断的。鉴于露西比较强健,我就让她爬上猎鹿台解绳索。至少我们可以看一下那一端的绳结吧。我先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试了一下钉在树干上的阶梯。似乎相当牢固。身穿厚重羽绒外套的露西身手一样敏捷,她小心翼翼地踏上平台,试探着压一压木板,确定它足以承受她的重量。“还算坚固。”她说。

我把一卷证物胶带卷抛上去。她打开她的巴克工具组。这是烟酒枪械管制局探员的随身装备,包括刀片、螺丝起子、镊子和剪刀。别的不说,至少可以在火灾现场用来拔掉刺入他们钢化长靴靴底的钉子。管制局探员搞得一身邋遢是常事,因为他们什么险境都得闯。露西从绳结上方割断绳索,再用胶带把两端黏合。“只是简单的双半结,”她说着把绳结和胶带丢给我,“很好的童军结,绳尾融化了。截断绳子的人怕它散开,用火烧过了。”

这让我有点吃惊。很难想象一个截断绳子准备上吊的人,还有心思想到这些细节。“不合常理,”露西回到地面时,我对她说。“这样吧,我就放胆爬上去看看好了。”

“小心点,姨妈。上面有几根突起的铁钉,那些碎木屑也要当心。”她说。我在想,班尼也许把这树顶当成他的堡垒。我沿着一级级老朽的灰色木板往上爬,庆幸自己穿的是卡其裤和短靴。猎鹿台上有一条长凳,供猎人坐等闯入视线的雄鹿。我试探着压压它,似乎相当牢固,于是便坐了下来。班尼只比我高一英寸,因此我的视野范围几乎和他的一样——假设他上来过的话。我强烈感觉到他来过。有人来过,否则平台地面必定会铺着厚厚一层枯叶,而不会是这个样子。“你注意到这上面有多干净吗?”我向底下的露西喊道。

“说不定现在还有猎人在使用。”她说。

“哪个猎人会勤快到清晨五点上来扫落叶?”从这个高度放眼望去,整条小河一览无遗,同时还能看见汽车旅馆后门和它那座肮脏黏滑的游泳池。基芬太太家的屋顶冒着炊烟。我想象班尼坐在这上面,观察着大自然,聚精会神地画画,暂时忘却失去亲生父亲的哀伤。我能体会这感受,因为我清楚记得自己童年时的丧父之痛。对一个创造力丰沛的孤独孩子来说,这座猎鹿台无疑是个绝佳据点。几步开外的河边有一株高大的橡树,树身缠着野葛,仿佛穿着鞋套似的。我能想象一只红尾鹰停歇在树枝上的情景。“我想那棵树可能是在这上面画的,”我对露西说,“这里也可以清楚地看见露营地。”

“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露西仰头喊。

“一定的,”我沉着脸回答,“而且对方也看见了他。”又补充说:“这个季节树上光秃秃的,他在这上面很容易被人发现。尤其那人如果有望远镜,而且出于某种理由又必须朝这个方向观望的话。”说这话的同时,我想到此刻或许就有人在看着我们,于是不寒而栗,赶紧下了平台。“你腰袋里有枪吧?”我一回到地面便问露西,“我想沿着这条小径往前走,看它通往哪里。”

我拿起绳索,卷起来放进塑料袋,塞进外套口袋,然后把证物胶带丢回手提袋中。露西和我循着小径往里走,发现了更多猎枪弹壳,甚至还有一支猎鹿季留下的箭。我们深入树林,小径沿着河岸蜿蜒,四周除了林间的风声和脚下的树枝折断声外一片寂静。我想知道这条小径是否通往小河的对岸。没错,小径的尽头是汽车旅馆和第五号公路之间的树林,我们只走了十五分钟就到达了旅馆。班尼离开教堂之后或许就一路走到了这里。只见旅馆停车场上停着六辆汽车,有些是租赁车,还有一辆本田重型越野摩托停在可乐贩卖机旁边。

我和露西朝着基芬太太的屋子走去。我指着那片我们发现床单和婴儿推车的露营地,想起土豆先生的事心头涌起一股悲愤交织的复杂情感。我不相信那只狗跑出去等死的说法,怕是贝芙·基芬太太对它做了什么残忍的事,说不定把它毒死了。我想向她问个究竟,另外还有几个问题要问。我不在乎她会有什么反应,反正今天过后我的事业将搁浅,我会被停职,也不知道未来是否还会回到首席法医的工作岗位。说不定就此被革职留下污名。见鬼,说不定还会坐牢呢。我们登上基芬家的门前台阶,我感觉有眼睛在瞄着我们。

“好诡异的地方。”露西压低声音说。

一张脸从窗帘后面探出来,一见我立刻缩了回去,是贝芙·基芬太太的大儿子。我按了门铃。男孩开了门,就是上回我来时看见站在门边的那个。他身形魁梧,长满青春痘的脸上不无凶恶。看不出来多大,我猜十二岁,或者十四岁。

“你就是上次来的那位女士。”他冷冰冰地望着我说。

“没错,”我回答,“你是否可以告诉你母亲斯卡佩塔医生来找她,想和她谈谈?”

他笑了笑,仿佛心里藏着什么不堪的秘密令他觉得可笑。他忍着大笑的冲动。“她不在家,她很忙。”他说着又沉下脸,目光往旅馆的方向飘。

“你叫什么名字?”露西问他。

“桑尼。”

“桑尼,土豆先生怎么了?”我佯装轻松地问。

“那只笨狗,”他说,“大概是被偷走了。”

谁相信有人会偷只瘦弱的老狗?别的不提,它对陌生人并不友善。说是被车撞了还更可信。

“噢,是吗?真糟糕,”露西对桑尼说,“你怎么会认为它是被偷走的呢?”

桑尼愣住了。他露出乏味的神情,扯了个结结巴巴的谎。“呃,一天晚上有辆车开进来,你知道,我听见车声。然后车门砰的一声,它就一直叫。后来它就不见了,查克哭闹了半天。”

“它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我问。

“噢,我也不知道。”他肩膀一耸,“上星期吧。”

“班尼也很难过。”我说,看他有什么反应。

他再度露出冷冷的眼神。“学校的孩子都叫他娘娘腔。他本来就是,所以才会自杀。大家都这么说。”桑尼冷漠得令人吃惊。

“我以为你们两个是朋友?”露西开始主动试探。

“他烦死人了,”桑尼回答,“老爱跑来跟那只笨狗玩。他才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查克跟土豆先生的朋友。我才不跟娘娘腔一起玩。”

摩托车引擎声呼啸而起。查克的脸蛋从大门右侧的窗口露出来,他在哭。

“上周日班尼来过这里吗?”我直截了当地问桑尼,“从教堂出来以后?大约十二点半或一点钟的时候?他有没有和你一起吃热狗?”

桑尼又傻住了。他没料到连吃热狗的事都被发现了,有点措手不及。好奇心战胜了不老实。“你怎么知道我们吃了热狗?”他皱着眉头说。这时,我们在几分钟前看见的那辆摩托车沿着泥路从汽车旅馆朝着基芬家的屋子颠簸地驶来。那人直冲着我们而来,穿着红黑两色的皮衣,脸被深色安全帽和遮阳镜片掩着。但我仍能感觉那人有些熟悉,不由一阵错愕。杰伊·塔利停在我们面前,敏捷地跨过大坐垫下了车。

“桑尼,进屋去,”杰伊命令他,“马上。”他镇定地松了口气,和那男孩很熟的样子。

桑尼退回屋。大门关上了,查克的脸也从窗口消失。杰伊摘下安全帽。

“你怎么会在这里?”露西问他。这时我远远看见贝芙·基芬从汽车旅馆往我们的方向走来,手里拿着杆猎枪。我只能猜测刚才她和杰伊在一起。我脑袋里突然亮起无数盏红灯。杰伊拉开皮衣拉链,一转眼手上多了把枪。—把黑色手枪,垂在身侧。

“老天,”露西大叫,“该死的,杰伊。”

“真希望你们没来这儿,”他镇静又冷酷地对我说,“真希望你们没来。”

他指着汽车旅馆说,“来吧,我们得好好聊聊。”

跑吧,可是能跑到什么地方。我要是逃跑,他可能会朝露西开枪,或者朝我背后开枪。他拿枪口对着露西的胸膛,一边解开她的腰袋。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那里面有什么。随后他拿走我的手提袋,然后搜遍我的全身,不放过任何部位,细致摸索,借此侮辱我、让我安分,同时欣赏着露西无奈地看着这情景时脸上涌现的愤怒。“住手,”我轻声对他说,“杰伊,立刻住手。”

他微微一笑,那张俊秀有如希腊——也可以是意大利或法国——美男子的脸庞闪过隐隐的怒火。贝芙·基芬来到我们面前,眯起眼睛注视着我。她穿着上周我见过的那件红色夹克,头发蓬乱,仿佛刚刚起床。“唉,唉,”她说,“有些人就是喜欢自讨没趣,对吧?”她的目光转向杰伊,在他身上流连不去。

不待他们开口,我就看出了他们的亲密关系,杰伊对我说过的每个字瞬间都成了幻影。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当我告诉吉莉森·麦金太尔探员,贝芙·基芬的丈夫在奥佛兰公司担任卡车司机的时候,她的反应是那么困惑。作为卧底探员,麦金太尔握有公司的人事档案。倘若真有姓基芬的员工,她不会不知道。真正和那家公司有关系的是贝芙·基芬本人,而他们所进行的枪械毒品走私又和尚多内家族有涉。答案就在我心中,然而为时已晚。

露西表情僵硬地朝我走来。她不动声色,和我一起在枪口的威胁下经过许多辆老旧的露营车。这些车从来不外租,我猜测原因只有一个。“毒品实验室,”我对杰伊说,“你们在这里制造化合致幻药?还是储藏冲锋枪和其他准备卖给街头混混去滥杀无辜的枪械?”

“凯,闭嘴。”他轻声说。“贝芙,她就交给你了。”他指着露西说,“替她找个漂亮房间,好好伺候她。”

基芬淡淡一笑,用猎枪轻敲了一下露西的小腿肚。我们来到汽车旅馆,我扫视着停车场里的车辆,没发现别人的踪迹。本顿的影子浮现在我的脑际。我的心猛烈跳动着,突然恍然大悟。亡命鸳鸯。我们曾经把嘉莉·格雷滕和纽顿·乔伊斯那对杀人魔比喻成亡命鸳鸯,始终认为他们俩该为本顿的死负责。然而我们一直不清楚那天下午本顿到费城究竟是去和谁碰面,为什么单独前往没让我们知道。他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绝不会轻易答应和嘉莉·格雷滕、纽顿·乔伊斯或任何声称握有线索的陌生人碰面,因为他绝不会在前往其他城市追踪像嘉莉这么个狡狯的连环杀手时,轻信任何一个自称握有所谓线索的陌生人。我在停车场止步。基芬打开一扇门,等着露西走进旅馆房间。十四号房间。露西没有回头看我,房门在她和基芬进入之后随即关上。

“是你杀了本顿,对吧,杰伊。”我用肯定的语气说。

他用手掌按住我的后背,同时拿枪口戳着我,边推揉着我边打开房门。我们进了十五号房间,就是上次我要求看这里的床垫和床单时基芬开门让我参观的那个。“你和布雷是一伙的,”我对杰伊说,“所以她才从纽约寄信给本顿,想让人以为那些信是嘉莉写的,想让本顿以为那是嘉莉被拘禁在纽约柯比疗养中心期间写的。”

杰伊关上房门,用枪懒懒指了一下,仿佛我多么讨人厌,多么让他不耐烦。“坐下。”

我瞄着天花板寻找吊环螺栓的踪迹,边想热气枪不知在哪里,会不会是他准备拿来对付我的工具。我呆立在原地,一旁是放着基甸版《圣经》的梳妆台。这本《圣经》并没有翻到讨论“虚荣”之类主题的篇章。“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和杀害本顿的人上了床。”我直视着杰伊,“你想杀我?请便。只不过你杀死他的时候就已经连我也杀了,你可以再杀我一次,杰伊。”奇怪的是,我没感到害怕,有的只是愤慨。我痛苦和焦虑全是因为担心外甥女的安危,暗暗等着隔壁房间传来枪响。“你放她走,行吗?”我试探地问。

“我没有杀本顿,”他说,一脸凶狠,像极了正准备大步向前暗杀总统的刺客。面色苍白、表情漠然,僵尸一具。“是嘉莉和她的同伙干的,我只是负责打电话。”

“电话?”

“打电话约他出来。这不难办,毕竟我是个探员。”他得意地说,“之后就由嘉莉一手包办。嘉莉和她那个变态的疤面同伙。”

“这么说是你设下的圈套,”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说不定还协助嘉莉逃跑。”

“她

不需要太多协助。一点就够了。”他语气单调地说,“她跟这行里的许多人一样,一尝到甜头就陷了进去。她早就开始发展自己的事业了,好几年了。就算你们没有把她解决掉,我们迟早也会。她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你也和尚多内家族有关系吧,杰伊?”我瞪着他说。他的枪垂在身侧,人靠在房门上。他丝毫不担心我会逃走。我就像一根紧绷着随时都会断裂的弓弦,干等着,聆听着隔壁的动静。“那些女性受害者——有多少是你在杀害之前先与其发生关系的,就像苏珊·普雷斯?”我摇摇头,“我只想知道你是否协助尚多内犯案,或者是他紧跟在你之后,收拾你留下的残局?”

杰伊的目光愈加凌厉凶狠。我的说法显然很接近真相。

“你知道,无论杰伊·塔利是谁,你要假充他也实在太年轻了,”我接着说,“没有中间名的杰伊·塔利。你没念过哈佛,而且我怀疑你小时候根本没在洛杉矶住过。他是你的兄弟,对吧,杰伊?那个自称狼人的可怖畸形人,他是你的兄弟。你们的DNA图谱是那么相似,在例行筛检之下你们几乎像是孪生子。你知道你的DNA经过例行筛检跟他的几乎相吻合吗?只用四个基因座进行比对的话,你们两个更是一模一样。”

怒气点燃了。虚荣、貌美的杰伊绝不愿意看到他的DNA和让-巴蒂斯特·尚多内那个丑陋怪物的有丝毫相似之处。

“还有那具集装箱里的尸体,你协助我们辨认出他是尚多内的弟弟托马斯。他的DNA也和尚多内的近似,但不及你和他的那么酷似——用你留在苏珊·普雷斯身上的精液化验得到的DNA。托马斯是亲戚吗?不是你们的兄弟吧?是谁?堂兄弟?他也是你杀的,对吧?在安特卫普港把他溺死,是你还是让-巴蒂斯特干的?接着你把我诱骗到国际刑警总部去,不是因为需要我的协助,而是想知道我究竟了解多少,想确认我是不是知道本顿逐渐发掘的事实:你是尚多内家族的人。”我说。杰伊没有反应。“你是你家族事业的幕后操纵者吧,所以你才混入执法机构,去当卧底、间谍。天知道有多少案件被你给扭曲了。你摸透了我们在做些什么,背地里暗暗搞鬼。”我摇摇头,“放露西走吧,我任你宰割,放她走吧。”

“办不到。”他答得果断。

杰伊凝视着墙壁,仿佛可以将它看穿。看得出他正为墙那边的安静而困惑。我的神经绞成一团。求你,老天,求求你。别拖太久,别让她死得太痛苦。

杰伊按下门锁,拴上防盗链。“脱掉衣服。”他说,不再喊我的名字。杀一个没了名字的人比较容易。“放心,”他突兀地补充说,“我没有别的企图,只是要让它看起来像是另外一回事。”

我仰头看着天花板。他也知道我在想什么。他面色苍白、浑身冒汗地打开一个梳妆台抽屉,取出几个吊环螺栓和一把热气枪,红色的热气枪。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要杀他们?”我指的是那两个男性受害者。现在我总算知道是杰伊杀了他们。

“你要替我把螺栓锁紧在天花板上,”杰伊说,“横梁那里。立刻上床去把它们给锁上,别动歪脑筋。”

他把螺栓放在床上,点头示意我拿起来,按他的命令做。“多管闲事的人难免有这下场。”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布块和绳子。

我一动不动,只是瞪着他。床上的螺栓闪亮如白锡。

“马托斯来这里找让-巴蒂斯特,我们费了点功夫才知道他真正的企图,以及受命于谁。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杰伊脱下皮衣,披在椅背上,“不是家族主使的,而是有个少尉不希望让-巴蒂斯特开始说些有的没的,毁了许多人的利益。这个家族有个——”

“那是你的家族,杰伊。”我提醒他和这家族的关系,我也听过他的名字。

“是,”他望着我说,“妈的没错,是我的家族。我们一向彼此照应。无论你做了什么,家族永远是家族。让-巴蒂斯特是个祸害,我的意思是说,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有问题。”

我没吭声。

“我们当然无法接受这种事,”杰伊说,好像谈的只是一个把街灯打破或者喝了太多啤酒的孩子,“但他毕竟是血亲,我们的亲人,任何人都别想伤害我们的亲人。”

“有人伤害了托马斯。”我说,仍然没有上床,也没有拿起那些螺栓。我不想协助他来折磨自己。

“想知道事实?那纯粹是个意外。托马斯不会游泳,他被绳子绊倒,摔落码头,好像是这样吧。”杰伊说,“当时我不在场,他就淹死了。让-巴蒂斯特想把他的尸体搬离船坞,因为当时那里杂乱得很,而且也不希望他的身份被认出来。”

“胡扯。”我说,“抱歉得很,尸体旁边留了信息:旅途愉快,狼人留。刻意让人以为是让-巴蒂斯特留的,真是欲盖弥彰。也许你该回顾一下你哥的经历。不管你的家族是否习惯彼此照应,不管让-巴蒂斯特是不是怪物,他本身对家族似乎一点贡献都没有,不是吗?”

“托马斯是堂弟。”好像这样罪恶就减轻了似的,“快上去,照我的话做。”他开始恼怒了,气急败坏的样子。

“不,”我拒绝,“直接杀了我吧,杰伊。”我不断直呼他的名字。我认识他。我要他在伤害我的时候听见我叫他的名字,要他直视我的眼睛。“我不会自掘坟墓的,杰伊。”

隔壁突然响起砰的一声,像是重物翻覆或落地的声响。接着是一声枪响。我的心一阵抽搐,灼热的泪水满盈眼眶。杰伊畏缩了一下,旋即又恢复木然的表情。“坐下。”他说。看我没反应,他走过来一把将我推到床上。我不断哭喊着露西的名字。

“你这该死的浑蛋,”我大叫,“那个孩子也是你杀的?你把班尼带到树林里吊死,你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做这种事?”

“他不该跑到这里来,麦切也是。我认识麦切。他看见我在这里,我别无选择。”杰伊俯视着我,仿佛不确定该做什么。

“然后你又杀了那孩子。”我用手背擦着眼泪。

杰伊的眼神中闪过困惑。那男孩令他心虚。其他人都困扰不了他,但那男孩不同。

“你怎么能站在那里看他上吊?一个孩子,刚上完主日学校回家的孩子!”

杰伊扬起手,掴了我一巴掌。这动作来得如此突然,我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我的嘴巴和鼻子麻了,接着才开始感到刺痛,感到有湿滑的东西流下。血滴落在我的膝盖。我任由它滴下,浑身颤抖地抬头看着杰伊。之后的事对他来说就容易多了。他已经开了头。他将我推倒在床上,跨坐在我身上,用膝盖压住我的手臂,粗蛮地将我的双手高举过头顶,用绳索捆绑住手腕。我那条骨折的手臂剧痛起来。他吼着关于黛安·布雷的事,揶揄我说她早就认识本顿,难道本顿没对我说过布雷和他有过一段?要是本顿肯对她好一点,说不定她就会饶过他了。说不定也会饶过我。我开始头痛,脑子里一片混沌。

我当真以为自己是本顿唯一的婚外情对象?我当真蠢到以为本顿背叛了妻子,却会对我永远忠诚?多么愚蠢啊。杰伊起身去拿热气枪。本性难移啊,他说。本顿和布雷在华盛顿特区交往过密,后来甩了她,而且非常决绝,这点倒是值得夸奖。可是她不肯就这么算了,黛安·布雷不是这种人。杰伊想塞住我的嘴。我的头不断猛烈摇晃。我的鼻子在流血,就快不能呼吸了。布雷果然让本顿得了教训,这是她搬到里士满来的部分原因。连我也一起毁了。“乱搞的代价可真大啊,虽然次数不多。”杰伊又从床上站起身,全身冒汗,脸色发白。

我挣扎着用鼻子呼吸,心脏像机关枪一样猛烈锤击,惊慌得浑身颤抖。我努力告诉自己要冷静,换气过度只会让呼吸更加困难。还是惊慌。我用力吸气,血渗入气管,呛得我咳嗽连连;心脏撞击着肋骨,如捶打在门上的拳头。砰砰砰,眼前一片昏暗,我再也无法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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