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安娜家已近凌晨三点,屋里一片漆黑寂静。她很体贴地在走廊上以及厨房的水晶酒杯和格兰杰威士忌酒瓶旁边分别留了盏灯亮着,好让我需要时喝一点舒缓情绪。但此刻我只能心领了。我暗暗希望安娜还醒着,故意窸窸窣窣地摸索着,盼着她会晃进来,在我身边坐下。最近我不知怎的对心理分析谈话上了瘾,尽管眼下我理当希望自己从来没和她谈过才对。我走向客房,边想着移情作用,怀疑我是否把这用在安娜身上了。也许我只是有点孤单落寞,因为今天是圣诞节,而我却忙了一整天的犯罪调查工作,包括我作为嫌疑人的案子在内,这之后还拖着一身疲惫跑到别人家来。

安娜在我床上留了封信。我拿起那个雅致的浅黄色信封,从重量和厚度可以想见信写得有多长。我把脱下的衣服留在浴室地板上,想着过去二十小时当中去过的地方和做过的事不知让布料沾上了何等可怕的臭味。直到走出淋浴间,我才闻到那堆衣服散发着汽车旅馆的火灾焦臭。我把衣服用毛巾卷起来搁在一边等着送洗。我穿着安娜的厚睡袍上床,再度拿起那封信,心又一紧。我打开信封,展开六张印有水印的信纸开始看,同时叮嘱自己别看得太快。安娜写得从容,毫无赘言,显然也希望我能细读。

亲爱的凯:

我是在战争中成长的,明白真相不尽然是正确、美善或最好的。当纳粹党卫军上门调查家中是否藏有犹太人,你就算真的藏了,也不会吐露实情。当党卫军骷髅师占据我在奥地利的家园时,我无法说真话,说我有多恨他们。当那名毛特豪森集中营的党卫军指挥官一连几夜来到我床前,问我是否喜欢和他亲热时,我没有说真话。

他常说些猥亵的笑话,在我耳边吹气,模仿被送进毒气室的犹太人的叫声。我只能大笑,因为我害怕。有时候他会在集中营喝得烂醉回来。有一次他吹嘘,他随党卫军在邻近的郎格斯坦的猎捕行动中杀了一名十二岁的村童。后来我知道这并非事实,凶手其实是林茨的盖世太保头子。可是当时我相信了他的话,我的恐惧难以言喻。我也是个平民孩子。没有谁是绝对安全的。(一九四五年这名指挥官死于古森,尸体被公开示众了很多天。我看见了,朝他吐口水。这才是我的真实感受——直到此刻才能说出来!)

因此,真相不是绝对的,它和时机有关,和是否安全有关。真相是,有些人身为犹太人却拥有特权,无须隐瞒身份,因为他们非常富有。真相足以伤人。因此一味坦诚不见得是聪明或有益之举。身为心理专家却说出这种话,很奇怪吧?我这样劝你是有原因的,凯。看完这封信以后,你必须把它销毁,并且矢口否认看过。我了解你,即使是这样的小秘密都会令你寝食难安。如果有人问起,你绝对不能透露我告诉你的这一切。

一旦有人发现我的家庭曾经给纳粹党卫军提供食宿,我在这个国家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纵使内心再不情愿,生活却还是要继续。此外,倘若他人发现你的挚友是纳粹支持者——到时我一定会被冠以这个罪名——你也会受到很大伤害。这称呼是多么令人不堪,因为我是这么恨他们。我是个犹太人,父亲极有洞见,看透了希特勒的行为。三十年代末期,他便运用自己的财富以及在银行和政界的关系,给全家人变造了新身份。他把我们的姓改成了泽纳,并且在我少不谙事的时候便举家从波兰迁移到了奥地利。

因而可以说,从有记忆以来我就活在谎言当中,也许这也可以让你多少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够、为什么必须极力避免在诉讼程序中接受询问。好了,凯,我写这封长信的真正目的不是谈我自己。我终于要告诉你关于本顿的事了。

相信你并不知道,本顿一度是我的病人。大约三年前,他到办公室来找我。他非常抑郁,有太多工作上的困境无法向人诉说,包括你在内。他说,在调查局的工作生涯让他见识了太多穷凶极恶的事件,长期和他所谓的“邪恶”打交道让他饱受折磨,但他不曾真正恐惧过。因为那些浑蛋不是冲他而来,他说。他们不会对他造成人身伤害,甚至相当欢迎他去监狱访问他们时所给予的关注。至于他协助警方侦办的那些案件,也不会给他个人带来危险,连环强暴犯和杀人犯不会对他感兴趣。

但就在他来找我之前的几个月,开始发生怪事。真希望我的记性能好一点,凯。总之有一些蹊跷的现象。怪电话,通了立刻挂断,无法追踪来源,他说因为是通过卫星传送的(我想他是指手机)。他还接到恐吓信件,对你进行恶毒的攻讦,并且威胁要对你不利。也是无法追踪来源。本顿认为,写这些信的人显然相当熟悉你们俩的私生活。

当然,他怀疑过嘉莉·格雷滕。他不停地说:“除了那女人我想不出还会有谁。”但当时他弄不明白她如何能够打电话或写信,因为她正被拘禁在纽约的柯比疗养中心。

综观本顿和我为期六个月的谈话,简单说来,他预感到自己死期已近。他受着焦虑、沮丧、妄想之苦,并且开始和酒精缠斗。他说他瞒着你偷偷酗酒,而他的问题也使得你们之间的关系逐渐恶化。当我倾听你叙述某些情节时,凯,我了解到他在家里的行为的确起了变化。现在你该知道原因何在了。

我想开少量抗抑郁药给本顿,可是他不愿意。他时常担忧一旦他出了事,你和露西会遭遇什么。为此,他甚至在我的办公室里哭了起来。几周前罗德参议员交给你的那封信就是我建议他写的。我对本顿说:“想象你还来不及对凯交代什么时便死去。”于是他写了信,他想说的你也都看了。

谈话中我不断提示他,或许他依稀明白骚扰他的那个人是谁,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他犹豫起来。我还记得,当时我感觉他似乎有难言之隐。现在我渐渐了解了。我的结论是,几年前发生在本顿身上的事和现在你所遭遇的种种,其实都是马里诺的律师儿子一手造成的。罗奇和势力强大的犯罪组织有涉,对他的父亲怀恨在心,连带也痛恨所有和他父亲关系密切的人。本顿接获恐吓信之后遭到谋杀,接着这个可怖的凶手尚多内来到里士满,并且由马里诺的儿子担任辩护律师,这一切难道只是巧合?这曲折的布局,目的难道不是为了将马里诺身边的好友全部击溃?

在我的办公室里,本顿屡次提到一个T档案,里面存有他接获的所有怪异恐吓信件,以及其他关于通讯和意外的记录。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以为他说的是Tip,类似警方的机密报资料。有一天我提到他的Tip档案,他纠正我,说那是TLP档案,只不过他念成T。我问他TLP是什么意思,他说是“终极辖区”。我又问他那是什么意思,他立刻眼眶含泪地说:“‘终极辖区’,那将是我人生的终点,安娜,我的结局。”

你绝对无法想象,当露西向我提及她在纽约的犯罪调查咨询公司就叫“终极辖区”时我有多么惊诧。昨晚我心情恶劣并非只是因为接到法院传票,还有之后发生的事:我接到传票之后打电话给露西,心想她应该知道你的事。她说她的“新老板”(蒂恩·麦戈文)也在里士满,而且提到了“终极辖区”。我目瞪口呆,直到现在仍然惊讶莫名,想不出个所以然。或许,露西其实了解本顿的档案?

这也只是巧合吗,凯?难道她只是凑巧取了个和本顿的机密档案相同的名称?难道这种种关联都只是偶然?如今真的有家叫做“终极辖区”的公司,在纽约,露西也即将搬到纽约,尚多内案也被移交到纽约去侦办,因为他两年前在纽约犯了案,那时嘉莉·格雷滕被拘禁在纽约,而她之前的犯罪同伙邓波尔·高特也在纽约被杀(被你所杀),马里诺的警察生涯也是从纽约起步的,他的儿子罗奇也住在纽约。

最后我要说,我让你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我非常难过,尽管你一定明白我绝非有意伤害你。绝对不是。我早已没有那样的动力。明天是圣诞节,我将前往我位于希尔顿海德岛的住处,等时机成熟再回到里士满来。这么做有几个理由,主要是不想让赖特等人轻易找到我。最重要的是,你需要一个栖身的地方。千万别回你的房子里去住啊,凯。

挚友

安娜

我一读再读。想象安娜在毛特豪森集中营的恐怖气氛中成长,尤其我也清楚那是个什么地方,我不住痛心。最让人难过的是,她一辈子听人提及犹太人、取笑犹太人、获知犹太人被残杀的更多暴行,却只能在心底承认自己是犹太人。无论她如何辩解,她父亲的所作所为终究是懦弱且错误的。我怀疑他也知道自家的美酒佳肴招待的党卫军指挥官强暴安娜的事,但是他没采取任何行动。

当我回过神时,已将近凌晨五点。我只觉眼皮沉重,脑门嗡嗡作响。这时上床也已太晚,于是我起身去厨房煮咖啡。我久久地坐在漆黑的窗前,凝望着那条不见形影的河流,思索着安娜向我透露的一切。去年本顿的多种行止终于有了合理解释。我想起有一阵他说他头痛得厉害,我还想挺像宿醉,如今看来或许真是如此。他长期陷于沮丧、淡漠和颓废的情绪当中。我能够理解他对我隐瞒那些信件、电话和秘密档案,却无法认同。他应该告诉我的。

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应该没见到这份档案。不过话说回来,当时有太多事情我不记得了。那时的我仿佛生活在地底下,脚步如此沉重缓慢,看不见前方和来时路。本顿死后,安娜帮助我整理他的私人物品。她忙着清理橱柜、抽屉里的东西,我则像游魂似的进出各个房间,偶尔插一下手,间或疯狂咆哮和哭泣。不知道她可曾发现那份档案。我非找到它不可,只要它还存留着。

一抹碧蓝色的曙光初露。我替安娜倒了杯咖啡,送去她的卧室。我在门外听里面的动静。悄然无声。我轻轻开门,端着咖啡走进房间,把它搁在床边的椭圆小桌上。安娜喜欢点着灯睡觉,她的卧室亮得跟运动场一样,几乎所有插座都接了灯盏。我第一次看见这情形还觉得奇怪,现在能理解了,也许全然的黑暗会令她联想起昔日恐惧孤单地守着卧室,等待一个浑身酒臭的纳粹党徒来蹂躏她幼小身躯的情景。难怪她会将一生献给那些内心受过创伤的人,去了解他们。她的童年悲剧教给了她许多。我的过去,一如她所说,也教给了我许多。

“安娜?”我轻喊。她动了一下。“安娜?是我。我给你送咖啡来了。”

她惊慌地坐起身,眯着眼睛,白发垂在脸侧,乱蓬蓬的。

我很想说“圣诞快乐”,但说出口的却是“假日愉快”。

“圣诞节我每年都过,尽管我是个犹太人。”她伸手端起咖啡,“我一早起床脾气不是太好。”她又说。

我轻握了一下她的手。黑暗中的她突然显得那么苍老而纤弱。“我看了你的信。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我不能把它销毁。我们得谈谈。”我说。

她沉默了好一阵。我感觉她似乎松了口气。接着她又顽固起来,对我手一挥,好像这样就能把她愁苦的一生,把她所说关于我的一切给抹消。这间宽敞华丽卧室内的毕德迈式家具、古式灯和油画在多盏夜灯的映照下投射出深长的阴影,厚重的丝绸窗帘拉上了。“或许我根本不该写那封信给你。”她坚决地说。

“你应该写得更早一点,安娜。”

她啜着咖啡,把被子拉至肩膀。

“你小时候发生的事情,错不在你,”我说,“那是你父亲的选择,不是你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保护了你,却不算尽善尽美。也许他别无选择吧。”

她摇着头说:“你不了解,你不可能了解。”

这点我也承认。

“那些人穷凶极恶。我的家人毫无选择余地。我父亲酗酒,他们也一样。久而久之我都闻不出烈酒味了。”她用双手捧着咖啡杯,“他们都醉了,也就无所谓了。纳粹军备部长施佩尔率大批随从到古森和埃本塞集中营巡视时,也住进了我家,没错,我家那座优雅的小城堡。我父母以奢华的酒宴款待,准备了最好的香槟和美食,还从维也纳请来了乐手。所有人都喝醉了。我记得我躲在卧室里,害怕谁会忽然跑进来。我在床底下藏了一整晚,几次听见房里出现脚步声,有人掀开被子、咒骂。我就整夜趴在床底的地板上,聆听着美妙的小提琴声,痴想着那个演奏出优雅乐音的年轻小提琴手。他时常望着我,让我脸红。那晚我就一直想着他。能演绎那样美好音乐的人不可能是残酷的,整晚我就只想着他。”

“就是那个从维也纳来的小提琴手?”我问,“后来和你——”

“不,不是。”安娜在阴影中猛摇头。“认识鲁迪是在几年后。不过我想,我早在那时就爱上了鲁迪,爱在相遇之前。我看见那些穿着黑色礼服的乐手,便立刻迷上了他们魔法般的乐音,巴望着他们能带我离开那可怕的地方。我想象自己乘着音符翱翔,去往一片纯净的土地。我回到了还没有采石场和火葬场的奥地利,那时候生活单纯,人们正直风趣,全心照拂着美丽的花圃和家园。阳光灿烂的春日,

我们会把鸭绒垫子挂在窗前,让温和的清风涤净尘埃。我们在大片连绵到天际的田野草浪中玩耍,父亲在林子里追猎野猪,母亲在一旁缝补衣服、烘焙饼干。”她忽然停下,脸上浮现淡淡的哀伤,“一首弦乐四重奏让恐怖骇人的黑夜起了变化。后来我的魔幻梦境把我推向一个美国小提琴手的怀中,接着我来到这里。我远离家园,但我又从来不曾逃离开,凯。”

曙光逐渐照亮窗幔,映出一片蜜糖色。我对安娜说,我很高兴有她陪我。我感谢她和本顿谈心,以及最终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其中有我已知的,也有未知的。我还无法准确描述本顿在被谋杀之前的情绪转折和波动,但我知道了,就在他接受安娜的心理咨询的那段时间里,嘉莉·格雷滕正在寻找替代邓波尔·高特的犯罪伙伴。嘉莉曾经在调查局计算机部门工作,聪明过人,又极擅长操控他人,甚至说服了柯比精神疗养中心允许她使用计算机,她也因此得以再度将魔爪伸向这世界。她物色到了新搭档,一个名叫纽顿·乔伊斯的变态杀手。她通过因特网和他联系,要他协助她逃离柯比。

“也许她在网上认识了另一个人。”安娜说。

“马里诺的儿子罗奇?”我说。

“我是这么想。”

“安娜,你知不知道本顿的档案在哪里?那份他所谓的T档案?”

“我没见过。”她坐直了些,决定起床了,被子滑至腰部。她那两条光裸的胳膊又细又皱缩,看着令人心疼,像是被抽空了,深色丝质睡衣里的乳房松垂着。“我帮你整理他的衣物时,没看见有什么档案。不过我没碰他办公室里的东西。”

我印象很模糊。

“不,”她掀开被子,双脚踏在地板上,“我不会的。我绝不会动那东西,他的工作档案。”她站了起来,套上晨袍。“我以为你应该看过。”她看着我说,“你看过吧?他在匡提科的办公室呢?他已经退休了,办公室应该也清空了吧?”

“没错,清空了。”我们出了卧室来到厨房,“不过案件档案还留在那里。本顿和另一些退休同仁不一样,他认为那些档案并不属于他,”我懊恼地补充,“我确定他退休的时候没有从匡提科拿走任何案件档案,至于那份T档案是否一并留下就不得而知了。如果是,我就永远看不到了。”

“那是他的档案,”安娜指出,“他的私人联络记录。他向我谈起的时候,始终没暗示过那些信息和调查局的公务有关。他似乎是把那些威胁信和骚扰电话当成了私事,我认为他也不会把这事告诉其他探员。他惶恐不安,因为那些威胁是冲着你来的。我一直认为这事只有我知道,这点我很肯定。我不止一次建议他向调查局报告,”她摇摇头说,“他就是不愿意。”

我把咖啡过滤器里的残渣倒进垃圾桶,那股气恼又涌上心头。本顿对我隐瞒了太多事。“可惜。”我说,“要是他把事情告诉其他探员,也许就不会出事了。”

“你还要咖啡吗?”

我想起自己整晚没睡。“我很需要。”我说。

“维也纳咖啡,”安娜说着打开冰箱翻找咖啡豆,“今天早上我忽然对奥地利起了思乡之情。”她不无自嘲地说,仿佛在自责不该将沧桑的过往泄露给他人知道。她把咖啡豆倒进研磨器,厨房里顿时充满噪音。

“后来,本顿对局里相当失望,”我说,“我觉得他似乎不再信任周遭的人了。竞争太激烈。他是小组组长,从他有意退休那一刻起所有组员就开始争权。我了解本顿的脾性,他习惯独自承担所有问题,处理局里的案子时也是这种作风。别的不说,他生性极度谨慎。”我思索着各种可能。本顿会把档案藏在什么地方?在哪里呢?我房子里有他专属的房间,里面放着他的私人物品和笔记本电脑,也有一些档案抽屉。可是那些我都整理过,没见过类似安娜所形容的那种档案夹。

我想着别的可能。本顿在费城遭到谋杀,当时住的是饭店。之后几个装有他私人物品的袋子被转交给我,其中也有他的公文包。我和警方一样打开来核查过,没发现类似T档案的东西。不过既然本顿怀疑嘉莉格雷滕和他接到的骚扰电话及信件难脱干系,那么在前往处理和她相关的案件时会不会随身携带着T档案呢?他会不会把它带往费城?

我走过去打电话给马里诺。“圣诞快乐,”我说,“是我。”

“谁?”他说,半睡半醒的声调,“该死。几点了?”

“七点多。”

“七点!”他吼了声,“见鬼,圣诞老人都还没来呢,你一大早吵醒我干吗?”

“马里诺,有件事很重要。警方到费城饭店的房间清查了本顿的私人物品,当时那些东西你看了吗?”

一声哈欠,然后长长地吐了口气。“可恶,不能再熬夜了。我的肺很难受,得戒烟了。我跟几个家伙喝了一整晚波本。”又一声哈欠,“等一下,我还没听懂,让我调整一下频道。前一分钟还在说圣诞快乐,忽然又问起费城的事了?”

“没错,你们在本顿住的饭店房间清查出的东西。”

“是的。唉,对,我看过。”

“你们有没有拿走什么?例如他公文包里的东西?档案夹之类的,里面有一些信件?”

“是有一些档案。你想知道什么?”

我兴奋起来。我的神经元瞬间点燃,脑袋骤然灵敏起来,源源将精力注入全身细胞。“那些档案在哪里?”我问。

“噢,我记得那些信,诡异得很。当时我就觉得应该要多留意一下。后来露西在空中将嘉莉和乔伊斯炸得粉碎,让他们变成了鱼饲料,漂亮地终结了这案子,应该可以这么说吧。该死,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她竟然把AR-15步枪带上了直升机——”

“那些档案呢?”我又问一次,再也难掩急躁,心狂跳不止,“我想看看装有这些信件的档案。本顿说是T档案,TLP,终极辖区的意思,也许露西就是从这儿得到的灵感。”

“终极辖区。你是说露西的新东家,麦戈文在纽约的公司?那怎么会跟本顿公文包里的档案扯上关系?”

“错不了。”我说。

“好吧,档案还在。我得找一下,回头找你。”

安娜回卧室去了。趁露西和麦戈文还没来,我开始琢磨我们的节日菜肴。我拿出冰箱里的食物,回想着露西所言麦戈文在纽约开公司一事。露西说“终极辖区”这名字源于一个笑话。求助无门时找谁?安娜信里也提到,本顿告诉她终极辖区是他人生的终点。密码。谜语。本顿显然认为档案里的某个文件牵系着他的未来。终极辖区就是死亡,我接着想到。本顿哪有什么终点呢?他的终点就是死亡。是这意思吗?否则还会是什么终点呢?

几天前我就答应安娜要准备圣诞节晚餐,只要她不介意一个意大利人进她的厨房,而且还不碰应景的火鸡和填塞其中的馅料。安娜大肆采购,甚至买了冷压缩橄榄油和新鲜的布法罗奶酪。我把大锅加满水,然后跑到卧室跟安娜说,她别想去希尔顿海德岛或别的地方,除非先尝一点斯卡佩塔私房菜和葡萄酒。今天是家人团聚的日子,我边看她刷牙边对她说。管他什么大陪审团、检察官等等,一切等晚餐过后再说。她何不做些奥地利菜呢?听了这话她差点把牙膏吐出来。休想,她说。要是我们两个同时进厨房,一定会厮杀起来。

安娜家的气氛突然活跃起来。九点左右露西和麦戈文到达,圣诞树下便堆满了礼物。我开始搅拌蛋和面粉,在切菜板上揉成面团,等到它软硬适中就用保鲜膜包起来,然后找安娜要不知放在哪里的手动制面机。我脑袋里的思绪飞驰着,露西和麦戈文的聊天声断续传来。

“并不是说天气不符合VFR的时候我就不能飞。”露西正在聊她那架新直升机,它显然已经送到纽约了。“我已经取得仪表导航飞行执照,但没兴趣开一架由仪表导航的单引擎直升机。因为依规定驾驶它时必须能随时看清地面,天气不好我就不能飞到云层上了。”

“好像很危险。”麦戈文说。

“才不会。这种机型的引擎从来没出过问题,不过还是得有最糟的设想。”

我开始揉面团,这是我倣面条时最爱的步骤,我很排斥使用食物处理机,因为人的温暖触感给予新鲜面团的柔软度是任何金属搅拌刀片都无法比拟的。我循着节奏,推压、折叠、打转,用那只完好的手的掌心使劲按压,思绪飞转。本顿认为他可能面临的最糟情况会是什么呢?如果他把终极辖区比喻成自己的结局,那么最糟的情况是什么?这时我已经可以确定,他所谓自己在终极辖区的结局,指的并不是死亡。不是的。本顿比任何人都清楚,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比死亡更惨。

“我教了她几次,速成课,不过时常动手的人学得快。”露西对麦戈文说,她谈的是我。

那将是我人生的终点。本顿的话在我脑中打转。

“没错,开飞机需要协调性。”

“必须能够同时使用双手双脚,而且直升机又不像固定机翼的飞机那么稳定。”

“我就说嘛,很危险。”

那将是我人生的终点,安娜。

“不会的,蒂恩。就算在一千英尺的高度引擎发生故障,飞机还是可以平安地着陆,因为空气会让螺旋桨继续转动。听过旋翼自转吗?直升机可以降落在停车场或院落里,普通飞机就办不到了。”

什么意思,本顿?可恶,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揉了又揉,用右手以同一个方向,也就是顺时针方向,转动着面团,以免碰到石膏。

“你说过你的引擎从来没发生过故障。我想喝蛋酒,早上马里诺会不会调些他最拿手的蛋酒?”麦高文说。

“他在新年前夜才会做那个。”

“什么?那违反圣诞节习俗?真不知道她怎么能揉那么久。”

“固执啊,还能有什么。”

“中肯。我们却站在这里闲待着。”

“她不会让你插手的。没有谁能动她的面团,相信我。姨妈,你的手肘不痛吗?”

我抬起头,意识变得清晰。我正用两手手指揉着面团。看一眼水槽上方的时钟,这才发现我忘了时间,已经揉了快十分钟了。

“真是的,你神游到哪里去了?”露西注视着我,神色轻快地说,“别为那些事心烦了,不会有问题的。”

她以为我在担心大陪审团的事。讽刺的是,整个早上我就压根儿没想到那件事。

“蒂恩和我会帮你的。已经来帮你了。你以为我们这几天都在忙什么?我们有个计划,想和你讨论一下。”

“先喝蛋酒再说。”麦戈文亲切地微笑着说。

“本顿和你谈过终极辖区的事没有?”我脱口而出,指控似的望着她们两人。她们一脸迷惑,似乎不懂我指的是什么。

“你是说我们的工作?”露西皱着眉头,“在纽约的公司?除非你向他提过正在考虑发展自己的事业,否则他不可能知道。”她对麦戈文说。

我把面团分成小块,继续搓揉。

“我经常想着要创业,”麦戈文回答,“可是我没跟本顿提过。宾夕法尼亚的案子多得让我们忙不过来。”

“世纪通病。”露西沉着脸说。

“没错。”麦戈文叹了口气,摇摇头。

“如果本顿对你们筹备新公司的事一无所知,”我说,“那么也许是,他无意中听过你们提‘终极辖区’的点子,就是你说过的那个笑话?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用这名称来标记他的档案。”

“什么档案?”露西问。

“马里诺会带过来。”我揉完一部分面团,用保鲜膜包上,“是他去费城随身带在公文包里的。”我解释了安娜在信中吐露的种种,露西至少帮我澄清了一点。她很肯定向本顿提过终极辖区的概念。她记得当时是在车里,她向他咨询关于退休后担任私人顾问的情况。他说一切进展顺利,不过单干总有忙不完的杂务,需要有个秘书和助手协助接听电话什么的。露西兴奋地建议也许我们这些人应该合办一家公司,然后说出“终极辖区”,类似“我们的联合”之类。

我把干净的厨巾铺在操作台上。“他知不知道你对这构想很认真,正在积极筹划?”我问。

“我告诉他只要我有了足够的钱,就会辞掉这份政府机构的烂工作。”露西回答。

“说真的,”我把压面滚轴装进制面机并把宽度调整到最大,“每个认识你的人都认为你创业是迟早的事。本顿常说你太特立独行了,不可能在官僚体系里待太久。如果能亲眼看到你今天的成就,他一点都不会觉得意外吧,露西。”

“其实你从来就不适合待在政府机构,”麦戈文对我的外甥女说,“所以你那么快就离开了调查局。”

这话一点都没有冤枉露西。她自己也承认犯过错,最严重的一次是和

嘉莉·格雷滕的感情事件,如今她已不再责怪调查局疏远她,逼她最终辞职。我用掌心把一小块面团压扁,然后放进制面机。“我在想,也许本顿知道‘终极辖区’——也就是我们——总有一天会把他的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所以才借用了你的创意给秘密档案命名。我们就是他人生的终点,因为那些恐吓信并不会消失,就算他死了也一样。”我反复翻着制面机里的面皮,直到将它压成完美的长条,然后摊在厨巾上,“他知道,他不知怎的就是知道。”

“他一向什么都知道。”露西的脸蒙上一抹悲痛。

本顿就在厨房里。我做着圣诞节面点,依稀感觉到他的存在。我们谈起他的思维方式。他直觉敏感,常能预料到将来。我能够想象他预见了自己死后的事,设想过我们对一切事物,包括他公文包里那份档案的反应。本顿知道,一旦他发生不测——他显然害怕真会发生——我一定会翻看他的公文包,实际上我确实看了。他没料到的是马里诺比我早一步检查了他的公文包,而且拿走了一份档案,导致我直到现在才知道它的存在。

中午安娜将行李搬上车,准备前往她的海边小屋。她的厨房操作台上堆满宽面条,番茄酱汁在火炉上炖着。碗里是磨碎的帕马森干酪和阿西亚哥熟奶酪,莫扎里拉鲜奶酪搁在干净的厨巾上,表面渗出点点水珠。屋里弥漫着蒜香和木柴烟熏味。节日灯光闪烁着,炊烟从烟囱飘出。不久马里诺带着他一贯的大嗓门粗莽地到来,意外地发现我们几个心情似乎好转了不少。他穿着牛仔裤和厚棉布衬衫,提着大堆礼物和一瓶弗吉尼亚摩闪威士忌。我瞥见一个档案夹从他手提袋里的礼品盒后方露出来,心开始狂跳。

“嗬!嗬!嗬!”他拉高嗓门大叫,“该死的圣诞快乐!”这是他的标准圣诞贺词,然而他心不在焉。我有种感觉,过去这几个小时他不止在找这份档案,还翻阅过了。“我需要喝杯酒。”他说着走进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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