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着第五号公路朝东行驶。我很担心会来不及。就算露西驾着直升机来接我,我也不可能在两点钟抵达安娜家。我掏出皮夹,找出博格上回写给我的电话号码。她不在旅馆里,我留了言,要她晚上六点来接我,然后把手机放回手提袋。一旁的马里诺闷不吭声,只是直视着前方,驾驶卡车隆隆碾过弯曲狭窄的道路。他正在思考刚得知的关于婴儿车的事,很显然,贝芙·基芬太太没对我们说实话。

“哇,真是诡异透了,”他终于摇摇头开口说,“真叫人发毛。我们在那里时好像被很多只眼睛监视着,那地方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知情,”我说,“她一定知道,这显而易见,马里诺。她告诉我们那辆婴儿车是匆匆离开营地的那家人留下的。她不假思索就编造了这谎言,企图误导我们,为什么呢?”

“无论帐蓬里住的是谁,那家人都是捏造出来的。如果这些毛发样本被证实是尚多内的,那么我就不得不怀疑,是她让他待在那里的。所以她才会一味地蒙混闪烁。”

尚多内跑到这家汽车旅馆要求住宿,这画面我难以想象。狼人——借用他对自己的称呼——绝不会冒这种风险。据我们了解,他的作案模式是:除非预谋向对方索命,否则绝不会登门入室。据我们了解,据我们了解,我不断提醒自己,事实上我们目前所了解的并不比两周前多。“我们必须重新来过,”我对马里诺说,“我们毫无依据地对一个人展开调查,结果呢?我们对他的了解有误,所有评估也都只是想当然,我们遗漏了太多要紧的信息。就算他被关起来,也还是自由的。”

马里诺掏出烟。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继续说,“我们凭借所谓的科学证据,自以为是地论断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实际上那只是假设罢了。一个漫画人物。他不是狼人,是人,而且再怎么邪恶都是多面性的,这也是我们目前要去挖掘的。那盘录像带表达得已经够明白了,为什么我们这么迟钝呢?我希望范德别单独到那间汽车旅馆去。”

“说的也是,”马里诺伸手拿电话,“我去旅馆陪他,你开我的车回里士满。”

“刚才有人站在门口,”我说,“你看见没有?大个子。”

“啊,”他说,“我没看见。只看见那个孩子,什么名字来着?查克,还有那条狗。”

“我看见屋里有其他人。”我很肯定。

“我会查清楚。你有范德的电话号码吗?”

我把号码给他,他打了过去。范德已经出门,他的妻子给了马里诺一个手机号码。我望着窗外,大片住宅区里有一些远离道路的殖民时期风格的木屋,美好的圣诞灯光在树丛间闪烁。

“是啊,那里的气氛有点怪,”马里诺告诉手机那头的范德,“所以我得去当你的保镖。”他结束通话。我们沉默了好一阵,昨晚的种种在我们之间隐隐蠢动。

“你知道多久了?”我一点都不相信昨晚在送他出门的一路上被告知的那些,忍不住再一次问他,“赖特究竟是什么时候告诉你他正在筹组大陪审团的事?理由又是什么?”

“那时候你都还没验完她的尸体呢,”马里诺点了根烟,“应该说她还躺在你的工作台上。赖特打电话给我,说不希望由你负责这次验尸。我跟他说,‘你要我怎么做?走进停尸间,命令她丢开解剖刀把手举起来?’蠢蛋一个。”马里诺口吐烟雾,而我心中的惊愕渐渐转成恐惧。“也因此他没事先征求你的同意,就跑到你家去到处刺探。”马里诺又说。

至少刺探这部分我早就察觉了。

“他想看看警方有没有什么发现。”他停下,弹了下烟灰,“例如尖头锤,尤其是沾有布雷血迹的那把。”

“尚多内用来攻击我的那把很可能就沾有她的血迹。”我镇定地回答,尽管内心焦虑渐增。

“问题是,那把带有她血迹的尖头锤是在你屋子里找到的。”马里诺提醒我这事实。

“当然了。那是他带来准备攻击我的啊。”

“是啊,那上面的确留有她的血迹,”马里诺又说,“他们已经做了DNA化验。从没见过化验室行动这么迅速,你也该猜到了原因何在。这次州长亲自监督所有工作,唯恐他的首席法医真的是个杀人狂。”他吸着烟,转头看我,“还有,医生,不知道博格向你提了没有。你说你在五金店买的那把尖头锤,他们并没找到。”

“什么?”我先是难以置信,接着气愤起来。

“他们在你屋里就只找到沾有布雷血迹的那把,只有一把。在你屋里找到的,上面沾了布雷的血迹。”他带着些许不情愿强调道。

“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会买那把锤子,”我争辩道,好像这能有什么用似的,“我想看这种工具所形成的痕迹和她身上的伤痕是否一致。如果警方没搜查出来,那就是找漏了,再不然就是那锤子被人拿走了。”

“你记得最后一次看见这把锤子是什么时候吗?”

“我拿它在厨房里敲鸡肉做实验,看它造成的伤痕是什么形态,看它的线圈握柄沾了东西印在纸上会是什么效果。”

“是啊,我们在垃圾桶里发现了捶扁的鸡肉,还有一个枕头套,上面沾有烤肉酱,看起来像是你说的线圈印出来的痕迹。”他并不觉得这种实验怪异,因为他知道我想厘清案情的时候总会有些不寻常的举动。“可是没有尖头锤,沾或没沾烤肉酱的都没有,我们没找到,”马里诺继续说,“我怀疑是被塔利那浑蛋摸走了,也许你该请露西和蒂恩动员她们的秘密情报组织去调查他一下,看会有什么发现,怎样?就当是‘终极辖区’的头粧重大案件吧。我真的很想找谁查查他的信用信息,看他究竟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我不断看表确认时间。麦切·巴博萨的住所距离詹姆斯堡汽车旅馆只有十分钟车程,这里坐落着许多新盖的灰褐色寓所,看不见绿树,光秃秃的泥地中零星散布着枯草和残雪。我们驶进停车场,发现有几辆便衣警车——三辆福特维多利亚皇冠和一辆雪佛兰鲁米娜并排停在那里。我和马里诺同时注意到其中两辆挂的是华盛顿特区的车牌。

“该死,调查局的人,好小子。”我们停了车,他说,“这下可好了。”

我和马里诺沿着红砖人行道走向巴博萨和他所谓的女友同居的那栋住宅。这时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楼上的窗玻璃上靠着一根钓竿。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突兀,也许是因为现在并非钓鱼季,就跟不是露营季道理一样。我忽然想起来不及打包便仓皇逃离露营地的那家人,他们的存在如果不是捏造的,那真是十分神秘。我还想到贝芙·基芬的谎言,感觉自己犹如一头撞进危险的太空,其中无数力量以惊人的速度飞蹿,我却看不见也无从理解。

斯坦菲尔德警探前来应门,慌乱地打了个招呼,目光游离。他和马里诺之间的紧张气氛有如一道墙。“抱歉我没能赶去汽车旅馆。”他简短地说,退到一边让我们进了屋,“临时有事,稍后你们就会看见了。”他穿着灯芯绒长裤和厚羊毛衣,一直在回避我的目光。不知道是因为他已得知他将案情泄漏给他姐夫这事让我颇有微词,还是有别的原因。我又忽然想到,也许他知道我正涉嫌谋杀而被调查。我尽量不去想这件事,这时候担忧于事无补。“大家都在楼上。”他说,于是我们跟着他上楼。

“有些什么人?”马里诺问。

步子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斯坦菲尔德直往上走,头也不回地说:“烟酒枪械管制局和调查局的人。”

楼梯左侧的墙上挂着许多裱框照片。我稍作浏览,认出了麦切·巴博萨:他咧嘴微笑着和一群微醺的男人待在酒吧里,他从一辆运输卡车的驾驶座窗口探出头来。有一张照片上他在热带海滩作日光浴,也许是夏威夷吧,他高举着饮料敬拍照的人。还有几张是和一个漂亮女人的合影,我想应该就是和他同居的女友。楼梯中间有个平台,那根钓竿就靠在这里的窗边。

我停下来,没去碰触,只是仔细观察着这根莎士比亚玻璃纤维竿搭上日本禧玛诺牌卷轴的钓竿,浑身起了阵微妙的颤动。钓鱼线连着钩子和铅锤,钓竿握把旁的地毯上有一个蓝色塑料小钓具盒。不远处搁着两个空的滚石牌啤酒瓶、一盒未拆封的提巴里洛雪茄以及一些零钱,像是被拿进屋子后随手一放。马里诺转身看我,我赶紧跟上去。我们走进一间光线明亮、家具时笔的客厅,里面铺着印度地毯,装饰迷人。

“你上次去钓鱼是在什么时候?”我问马里诺。

“没在淡水区,”他回答,“这种天气附近不适合钓鱼。”

“我也这么想。”我说,同时隐约意识到站在客厅窗户前的那三个人中有一个是熟人。我的心狂跳起来,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转过来。刹那间我和杰伊·塔利四目相对。他脸上没有笑容,眼神像箭一般锐利。马里诺从鼻孔哼了一声,好像野生小动物的微弱呻吟,以此告知我目前他最不愿看见的人就是杰伊。另一个穿套装打领带的似乎是个西班牙裔年轻人,他放下咖啡杯时上衣突然敞开,露出插着把大口径手枪的枪肩套。

第三个是位女性。她丝毫没有情人刚被谋杀时的那种茫然绝望的神情。她是很难过,但情绪极其内敛,唯有眼神和紧绷的下巴透露出愤怒。我在露西、马里诺以及其他人身上见过这种表情,见过他们在心爱的人道受磨难时表现的那股强烈的不平。警察也是,他们之间尤其有讲义气和以牙还牙的心态。于是我想到麦切·巴博萨的女友或许是个执法人员,也许是卧底。几分钟之内,剧情又有了大转折。

“这位是邦克·普鲁特,调查局的,”斯坦菲尔德介绍道,“这位是杰伊·塔利,管制局的。”杰伊和我握手,仿佛我们从未谋面。“还有吉莉森·麦金太尔。”她握手的力道轻而坚定。“麦金太尔小姐也是管制局的。”

我们各自找了椅子坐下,排成便于面对面谈话的阵势,气氛无比凝重、紧张。这场景我已遭遇过太多次——警察弟兄被杀。斯坦菲尔德已经布置好舞台,便溜到后台去再不做声。场面由邦克·普鲁特接手,典型的调查局作风。“斯卡佩塔医生,马里诺队长,”普鲁特开始发言,“我就明说了吧。这事相当机密,老实说,我很不想讲出来,但你们有必要了解真实情况。”他下巴一紧,“麦切·巴博萨是——生前是调查局卧底人员,原本正在这个地区进行一项重大调查工作。现在当然不得不终止,或至少暂停。”

“调查毒品和枪械走私。”杰伊看着我和马里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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