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齿也有故事。你的牙齿状况往往比珠宝或名牌服装更能揭露你的相关信息,并且可以作为辨识身份的依据,只要你生前留有记录可供比对。牙齿能显示你的卫生习惯,悄悄诉说你的用药情况,儿童时期所使用的抗生素、患过的疾病、受过的伤,以及你对自己外表的重视程度。牙齿也可以揭示你的牙医的为人,透露他是否以根本没做过的手术为由讹诈你的投保公司简单地说,由牙齿可以判断牙医的好坏。

次日,天还没亮马里诺已经来到停尸间。他带了詹姆斯城那位二十二岁受害者的齿列记录。这名男子昨天到威廉玛莉学院校园附近慢跑,结果一去不回。他的名字是麦切·巴博萨。威廉玛莉学院和詹姆斯堡汽车旅馆相距只不过几英里。昨晚马里诺和斯坦菲尔德通电话获知了这一最新消息,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好巧。马里诺那个狡诈善变的律师儿子罗奇·卡加诺正好在这个学院念过书。又一个诡秘的巧合。

六点四十五分,我将尸体推出X光室,回到验尸室的工作台前。这里依然一片沉寂。今晚就是圣诞夜了,所有政府单位全都放假,马里诺全副武装地来帮我的忙。除了我们和牙科法医外,应该不会有其他活人在这里出现。马里诺的工作是协助我把僵硬尸体上的衣服脱去,把他们抬上、抬下验尸台。至于验尸这部分,就算他愿意协助我也绝对不会允许,此外还有做记录,因为他的拉丁语医学术语的拼写总是错误百出。

“把他扶住,”我指示着马里诺,“很好,就这样。”

马里诺扶着死者头部的两侧,稳住不动。我将一把细凿子从他嘴角穿进去,插在臼齿之间,撬开上下颚。金属凿子抵着牙釉质,我小心翼翼,以免切到牙齿边缘,却还是刮伤了里面几颗牙齿的表面。

“所幸你做这些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马里诺说,“等两只手都能派上用场的时候,你一定会很开心。”

“别提我的痛处。”我烦透了石膏,甚至动过用斯特莱克电锯把它割断的念头。

死者的下巴终于松开。我打开手术灯,让白光照进他的口腔。他的舌头上有些纤维,我采集下来。马里诺协助我消除他两只手臂的僵直,这才脱去他的外套和衬衫。接着我脱掉他的鞋袜,最后是运动长裤和慢跑短裤。我做了物证检验,没发现肛门有任何损伤,目前为止没找到同性恋行为迹象。这时马里诺的寻呼机响了,又是斯坦菲尔德。一早上马里诺对罗奇只字未提,但他的阴影笼罩着我们。罗奇就存在于空气中,并对他的父亲造成极其微妙且深重的影响。马里诺散发着无比沉重绝望的哀伤气息,有如体味一般。我本该忧虑罗奇会如何出手,但满脑子担心的却是马里诺。

死者全身赤裸地躺在面前。我先综观他的外貌: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体重一百三十八磅,体形瘦长,两腿肌肉发达,上半身却相当瘦削,是慢跑者的身材特征。没有文身,已去除包皮。根据修剪整齐的手脚指甲和刮除干净的胡渣来看,这人十分注重仪表整洁。目前还看不出有任何外伤,X光照射下也没发现骨头碎裂的现象。两个膝盖和左手肘有旧伤疤,而新伤除了被捆绑以及堵住嘴巴所造成的擦伤之外别无其他。你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死?他沉默不语。一旁马里诺为了掩饰不安扯着嗓门说话。他当斯坦菲尔德是个蠢蛋,态度轻蔑,甚至比以往更为不耐与不屑。

“是啊,要是我们早知道当然好啰,”马里诺对着壁式电话机讥讽地嚷嚷,“死亡是没有假期的。”片刻后他又加了句,“死神爱什么时候驾到就什么时候驾到。”接着又说,“是,是,是圣诞节没错。还有,斯坦菲尔德,给我闭嘴,懂吗?如果再让我看到这案子上报——噢,是吗?你大概还没看今天的报纸吧?我会剪报给你看。瞎扯些詹姆斯城、族群仇杀什么的,再让我看见一次,我就要揍人了。你没见过我揍人吧,很难看。”

马里诺戴上干净的手套回到轮床前,手术长袍在腿边飘动。“越来越古怪了,医生。假设这家伙就是那名失踪的慢跑者,那么他只是个普通的卡车司机,没有犯罪记录,没惹过麻烦,和女友住在合租公寓。她是凭照片认出他来的。昨晚斯坦菲尔德和她通过电话,但今天早上还没能联系上她。”他一脸茫然,不确定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把他抬上工作台吧。”我说。

我把轮床推到验尸台边。马里诺抓住两脚,我抓着一条手臂,合力把他拉起。尸体砰的一声撞上金属工作台,血从鼻孔流了下来。我打开水龙头,把血冲进不锈钢水槽。墙上的灯箱上贴着死者的X光片,显示了完好无损的骨架和各种角度的颅骨,运动装拉链沿着两侧弧度优美的肋骨往下蛇行。我正拿着解剖刀从一侧肩膀划向另一侧,往下绕过肚脐直划到骨盘,大楼车库里突然铃声大作。闭路电视上出现山姆·特里医生的身影,我用手肘敲了下电钮打开车库门。他是我们的牙医,也就是牙科法医,很不幸地在圣诞假日被召唤前来。

“我们最好抽空去拜访一下他的女友,”马里诺说,“我记了地址,那个女孩的。他们住的合租公寓的地址。”

“你认为斯坦菲尔德真的会闭嘴吗?”我用打着石膏又戴着手套的左手别扭地抓着镊子,以断续的刀法解剖,翻开皮肤让组织器官露出来。

“是的。他说会在汽车旅馆和我们碰面,态度不是很和善,还嘀咕说今天是圣诞夜,那家旅馆不想再惹人注目了,因为他们的生意已经大不如前,有十名游客看到新闻取消了订房。我觉得全是鬼扯,会投宿在那种烂旅馆的人根本不会、也懒得关注当地的新闻。”

特里医生进来了,提着个磨损的黑色医护包走向操作台,手术长袍的背后没系上,衣摆飘动着。在我们所有牙科法医里他年龄最小、资历最浅。身高几乎达七英尺的他据说原本有机会加入NBA,可是他选择了学业。真相是——如果有人问他,他就会说——他只担任过弗吉尼亚州立大学篮球队后卫,投篮不算厉害,拿枪射击倒还不错,至于抢篮板球,对方是女生的话还算过得去。他修牙医学是因为进不了医学院。特里一心想当法医病理学家,因此自愿加班协助我。

“真是谢谢你,”他把表格固定在夹板上,我对他说,“你人真好,愿意来帮我们,山姆。”

他咧嘴一笑,瞥了眼马里诺,用极其夸张的新泽西口音说:“你还好吗,马里诺?”

“你看过鬼灵精怎么偷走圣诞节吗?要是没看过,就跟我去逛逛。我忽然很想去把一些小朋友的礼物摸走,拍拍妈妈们的屁股然后钻进烟囱。”

“你最好别钻烟囱,会卡住的。”

“不像你,头探出烟囱口,两脚还踏在壁炉底。你还在长个吧?”

“没你长得快,老哥。你现在到底多重了?”特里翻看着马里诺带来的齿列记录表,“他的右上颚第二颗小臼齿有点歪,往牙齿内侧方向倾。还有……作了很多矫正。看来这家伙……”他举着图表说,“和你们手上的死者是同一人。”

“公羊队击败了路易斯维尔队,那场比赛如何?”马里诺在水流声中大喊。

“你看了吗?”

“没有。你也没去,特里,所以他们才会赢球。”

“也许吧。”

我从工具架上拿起一把手术刀,这时电话响了。

“山姆,能接一下电话吗?”我说。

他走到角落拿起电话。“停尸间。”我切开上肋骨软骨关节,取下一块三角形的胸骨和胸骨旁的肋骨。“等一下。”特里说道,“斯卡佩塔医生?本顿·韦斯利找你。”

整个房间瞬间被抽空了似的,没了灯光和声响。我愣在那里瞪着他,一阵眩晕,戴着血淋淋手套的右手举着手术刀停在半空。

“搞什么鬼?”马里诺冲口而出。他大步走向特里,抓过他手中的话筒。“你是哪位?”他对着话筒大吼,“可恶!”他把话筒挂回墙上,显然是对方已经挂断电话。特里一脸惊惶,不明就里。他才来不久,本顿的事除非有人告诉他,否则他不太可能知道。看来真没人跟他说过。

“那人对你说了些什么?”马里诺问特里。

“我该不会闯祸了吧。”

“不,没事,”我勉强出了声,“你没做错什么。”我宽慰他。

“是个男人,”他回答,“他只说要找你,说他叫本顿·韦斯利。”

马里诺再度拿起电话,嘟哝着咒骂一气,因为上面没有来电号码显示器。在停尸间没有安装它的必要。他按了几个键,等了一会儿。接着他抄下一个号码,拨了电话。“是啊,你是谁啊?”他对着接听电话的人说,“哪里?噢。你看见几分钟前在那里打电话的人没有?打你手上这部电话。噢,噢,是吗,怎么可能。鬼才相信,浑蛋。”他用力挂上话筒。

“就是刚才打来电话的那个人吗?”特里困惑地问他,“你查出对方的号码了?”

“是公用电话,在中洛锡安城公路上的德士古加油站。希望没错。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你听着是什么样的声音?”马里诺逼视着特里问道。

“相当年轻,我也不确定。本顿·韦斯利是谁?”

“他死了。”我拿起解剖刀,将刀尖插在切板上,拿了新刀片装上,旧的丢进生物危害废弃物专用红色塑料桶里。“是个朋友,非常亲近的朋友。”

“不知哪个痞子在搞恶作剧。他怎么会知道这里的电话?”马里诺语气烦躁,一副怒不可遏、想找那人揍上一顿的样子。他在怀疑会不会是他那狡狯的儿子主使的,他的眼神将他的心思透露无遗。

“电话簿上就查得到,在州政府栏里。”我开始切割血管,从位于深处的颈动脉最顶端开始,然后向下移到肠骨动脉和骨盆静脉。

“别告诉我电话簿上明白写着‘停尸间’三个字。”马里诺又开始数落我。

“好像是列在丧葬信息下。”我割开横膈膜细薄扁平的肌肉,让器官松脱,将它们切离脊柱。我把这些器官放在切板上,拿水管用少量冷水冲洗着血污,肺、肝、心脏、肾脏和脾脏闪烁着深浅不同的红色。我发现心脏和肺上面分布着不超过针孔大小的暗淡游斑,便判断这是死者临死时呼吸困难。

特里提着他的黑包走向工作台,将它搁在工具推车上。他拿出一支口腔镜探进死者的口腔。我们安静地工作,刚才发生的事让气氛变得凝重。我换了把较大的手术刀,取了一些器官切片,然后划开心脏。冠状动脉通畅干净,左心室宽一厘米,心脏瓣膜正常。除了主动脉有若干硬化斑块外,心脏和血管都极为健康。唯一不正常的地方是:它停下来了。这个人的心脏不知何故停止了跳动,我怎么都找不出原因来。

“果然是他,”特里边填表格边说,仍然透着不安。他一定希望自己没接那个电话吧。

“是同一个人?”我问。

“错不了。”

他的颈动脉像铁轨似的排列着,当中夹着舌头和颈部肌肉。我把它们翻开、切除,摊在切板上仔细观察。组织深处没有出血现象,细小脆弱的U形舌骨完好无损,这排除了被勒死的可能。我翻开他的头皮,没在头骨上发现挫伤或碎裂现象。我将斯特莱克电锯插头插入头顶的电源,这才发现一只手不够用。我要特里帮忙稳住尸体的头部,将颤动着隆隆作响的半圆形锯刀切入头骨。炽热的骨头粉尘飞散开来,头盖骨嘶的一声脱离,露出大脑盘绕的表面。乍看之下没什么问题。我把它拿到切板上冲洗干净,它的切片看起来就像边缘带有灰色皱褶的奶黄色玛瑙。大脑和心脏将用福尔马林浸泡存放,寄到弗吉尼亚医学院供进一步特殊研究之用。

今天早上的诊断很令人意外。我没发现任何显见的病理上的死亡原因,觉得只有一种模糊的可能。心肺出血加上烧伤和捆绑伤痕表明,麦切·巴博萨或许是死于应激性心律失常。同时,我也推测他死前一度憋气,或者呼吸道阻塞,或者因为某种原因呼吸困难将近窒息,也许是堵住嘴巴的布被口水浸湿所致。无论原因何在,我心里已经有了谱,并且建议当场演示。特里和马里诺便是现成的实验对象。

我先剪下几段用来缝合Y形胸腔切口的白色麻线,让马里诺把手术袍袖子挽起,伸出两只手。我用两条麻线分别绑住他的两个手腕,绑得不紧,但不易松开。我指示他高举着两手,让特里抓住线的另一头往上拉。特里个子够高,不需要椅子或扶梯。马里诺手腕内侧的麻线马上陷进肉里,并且往线结的方向紧绷成锐角。我们试了各种角度,包括把两条手臂绑在一起,以及展开呈十字架受难姿势。当然,马里诺的两脚脚掌稳稳踩在地上,没有一丝悬空。

“手臂往上伸直的时候,光体重就足以阻碍呼吸了。”我解释道,“你的呼吸会变得很困难,因为肋间肌肉受到挤压。持续姿势一段时间将会导致窒息,加上因折磨所受的惊吓、痛苦和恐惧,很可能会引起心律失常。”

“流鼻血又是怎么回事?”马里诺伸出手腕让我观察麻线在皮肤上留下的锯齿状凹痕,它们所呈现的形状和死者身上的伤痕相似。

“颅内压力造成的。”我说,“在憋气的情况下,人很可能会流鼻血。没查出明显的伤口,这一可能性更大了。”

“我想知道的是,对方是蓄意杀死他的吗?”特里问。

“人通常不会把一个人捆绑起来加以折磨后再放走,让他去到处宣扬。”我说,“他的死亡原因和方式还有待确定,等毒物化验有了结果再说。”我转向马里诺说,“不过我建议你最好把这列为凶杀案,非常恶劣的凶杀案。”

接近中午时,我们开车前往詹姆斯城,途中讨论着这问题。马里诺开着他的卡车,我提议走第五号公路,往东顺河经过查尔斯城。大片自十八世纪存留至今的森林在道路两旁无尽地蔓延,一直延伸至舍伍德森林、韦斯托弗、柏克利、雪利和贝莱尔那些令人敬畏的砖造宅邸和房舍。放眼看去不见任何观光巴士、木材运输卡车或长跑者,一些乡间店铺也都关门了,因为今天是圣诞前一天。阳光洒向一望无际的古老森林,道路上树荫斑斑。漫画形象护林熊在森林防火标志牌上向人招手。就在这美丽的大地上,有两名男子遭到残杀。在到达詹姆斯堡汽车旅馆和露营地之前,我一直难以相信这地方会发生这种事。就在第五号公路旁的一块林地里混杂着许多油漆斑驳的锈蚀小木屋、拖车和汽车旅馆,让我想起调查局学院的演习场所霍根巷里那些廉价房舍,里面躲藏着已被执法人员锁定的可疑人物。

租赁办公室就在一间小木板屋里,周遭松树丛掉落的枯叶让它的屋顶和地面有如覆上了一层黄褐色破布,屋前的饮料和冰块贩卖机在杂乱的灌木丛中若隐若现。孩子们的破自行车躺在落叶中,老旧的跷跷板和秋千看起来十分危险。一只饱受频繁生育之苦的杂种母犬硬撑着老腿站起,在倾斜的门廊前瞧着我们。

“我以为斯坦菲尔德会在这里和我们会合。”我打开车门说。

“慢慢等吧。”马里诺下了卡车,眼珠滴溜溜转着。

一缕轻烟从屋顶冒出,被风吹得和地平线几乎平行。一扇窗子闪着俗艳的圣诞灯光。我感觉有眼睛在盯着我们。窗帘动了一下。我们在门廊上等待,我的手被狗又嗅又舔的时候屋子里的电视机突然没了声响。马里诺先是用拳头叩门,最后忍不住大叫:“有人吗?喂!”接着又使劲敲门,“我是警察!”

“来了,来了。”—个不耐烦的女声传来。不久门缝里出现一张冷酷疲倦的面孔,门上的防盗链条没取下但拉紧了。

“你是基芬太太?”马里诺问。

“你是谁?”她反问。

“里士满警察局的马里诺队长。这位是斯卡佩塔医生。”

“你带医生来做什么?”她皱着眉头,在阴暗的门缝里打量着我。这时她脚边起了阵骚动,一个孩子探出头来瞄我们,顽皮地笑着。“查克,回屋里去。”她把环着她脚踝的光溜小手臂和指甲污秽的小手抖开,“快去!”他终于松手,跑了进去。

“得请你带我们到发生火灾的那个房间去。”马里诺对她说,“詹姆斯城的斯坦菲尔德警探应该也会来,你看见他了吗?”

“早上没有警察来过。”她把门合上,放下链条后重新打开。这回门大开,人走出了门廊,正套着一件红色方格外套,手里一串钥匙叮当作响。她回头对着屋内大喊:“乖乖待着!查克,别玩饼干面团!我马上回来。”她把门关上。“那孩子超爱饼干面团,”我们走下台阶时她说,“有时候我会买些袋装的半成品面团。有一次我逮到查克偷吃,他把它当香蕉一样剥了包装纸吃,那会儿已经吃掉了半个。我跟他说,你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吗?生蛋,知道吧。”

贝芙·基芬最多四十五岁,有着卡车休息站餐厅和夜间小餐馆的那种俗丽之美:染成亮黄色、卷得像法国贵宾犬的毛似的头发,深深的酒窝,成熟的已婚妇女体态。她身上那种防范、执拗的味道让我想起一些饱受磨难、经常身陷困境的人。我还感觉她十分险诈,或许会怀疑她所说的每个字吧。

“我不想招惹麻烦,”她对我们说,“这儿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尤其是这—次。”她边走边说,“整天从早到晚都有人跑来窥探拍照。”

“都是些什么人?”马里诺问她。

“开车来的,停在车道上东张西望,有的还下车到处跑。昨晚我醒来,听见有车开过,凌晨两点的时候。”

马里诺点了根烟。我们跟着基芬太太穿过松树树荫,沿着一条堆着雪墩、杂草丛生的小径走着,经过许多如不耐风浪的船只般的旧露营车。一张野餐桌附近堆着许多私人物品,乍看一眼会误以为是露营者留下的垃圾。但紧接着我瞥见了令人意外的东西:一堆旧玩具和玩偶、一些平装书、床单、两个枕头、一条毯子和一辆双层婴儿车——全都又脏又湿,但不是被丢弃了,而是被主人粗率地放在户外。四散的塑料包装纸碎片,立刻让我想起在第一位死者灼伤的背部发现的东西。这些白、蓝、橙色的碎片被撕成细长条,仿佛是有将物品撕成碎片的神经质习惯的人所为。

“显然是匆忙离开的。”马里诺推测说。

基芬望着我。

“也许是想赖账,偷偷溜走了?”马里诺说。

“不是的,”她说着加快脚步朝着前方隐藏在树林里的廉价小旅馆前行,“他们一样交了钱。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帐篷里,但突然连夜离开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里面还留着些好东西,比如婴儿车,可是后来下了雪。”

一阵风把糖果纸般的碎片吹起来。我慢慢走过去,用脚推了一下枕头,把它翻转过来。我蹲下来细瞧,一股刺鼻的酸味冲了上来。黏在枕头底下的是头发——颜色浅淡,发质柔细不着色。我的心像被猛踢了一下的低音鼓般突然怦怦撞击起来。我摸着那些包装纸碎片。这种塑料纸柔软但坚韧,不容易被撕裂,除非顺着经过加热密合的接缝处撕。有些碎片相当大,轻易便可看出是发薪日牌花生焦糖巧克力的包装纸,甚至连好时公司的网址都看得清楚。我又在毯子上发现更多毛发,深色的短毛,阴部的毛发以及几根浅色长毛。

“‘发薪日’巧克力。”我对马里诺说。我打开手提袋问基芬:“知道这里有谁喜欢吃‘发薪日’巧克力吗,而且习惯把包装纸撕得粉碎?”

“不是我家的。”好像我们刚刚指控了她或是爱吃糖的查克。

当尸体不在现场时,我通常不会带着我的铝质医事包,不过我的手提袋里随时备有一套紧急工具组件,一个装有手套、证物袋和棉花棒的大容量冷冻袋、一小瓶蒸馏水和残留弹药采样工具组件,等等。我打开一个残留弹药采样盒的盖子,它其实不过是一小截顶端带有黏性的干净塑料罢了。我用它从枕头上采集了三根毛发,毯子上是两根,然后装进一个小型透明塑料证物袋里。

“你不介意我问个问题吧?”基芬对我说,“你干吗这么做啊?”

“我想我最好把这堆垃圾,这片营地上的所有东西全部打包送到化验室去。”马里诺突然降低音量,沉稳得像个扑克牌老手。他非常清楚应该如何应付基芬,尤其是现在,因为他也知道多毛症患者有着特殊的毛发:细柔、色浅、不成熟,有如婴儿毛发,只是婴儿毛发不可能像尚多内在犯罪现场留下的那样有六七英寸长。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很可能来过这个露营地。“你—个人管理这地方?”马里诺问基芬。

“可以这么说。”

“住在帐篷里的那家人是什么时候走的?最近的天气似乎不太适合住帐篷。”

“他们正好是在下雪前来的,上周四、周五吧。”

“你知道他们匆匆离开的原因吗?”马里诺若无其事地继续探问。

“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什么都没听说。”

“我们必须仔细查看一下他们留下的这些东西。”

基芬往掌心吹了口气取暖,然后胳膊抱着身体,转身背对强风。她回头望着她的屋子,你几乎可以透视到她脑子里的所思所想:这回命运又给她和家人带来了什么麻烦。马里诺示意我跟着他走。“在这里等着,”他对基芬说,“我们马上回来。只是去车上拿个东西。别乱碰,懂吧?”

她目送我们离去。我和马里诺低声交谈着。就在尚多内出现在我门口的几个小时前,马里诺带着紧急应变小组在外面搜寻他的踪迹,发现他就藏匿在里士满詹姆斯河沿岸一处正在翻修的宅邸中,离我所住的小区很近。我们推测白天他鲜少甚至干脆不出门,因而能够避人耳目安藏其中,靠里面现成的用品过活。在这之前,我们都没想过尚多内会有其他藏身之地。

“你觉得会不会是他把住在帐篷里的人吓跑,然后自己住了进去?”马里诺打开车门,探身到车后座。据我所知,他在那里放着一把推拉枪栓式霰弹枪。“告诉你,医生,我们进入詹姆斯河边那栋屋子后,第一眼瞧见的就是满屋子的垃圾食品包装纸。到处都是块状糖的包装纸。”他提起一个红色工具箱,然后关上车门,“好像不吃甜食会要了他的命似的。”

“你记得是哪一类垃圾食品吗?”我清楚记得尚多内接受博格的访谈时喝了不少可乐。

“士力架。我记不得有没有发薪日牌巧克力,可是有不少糖果和花生。那种小包装的播种者牌花生。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包装纸全都撕得很碎。”

“天哪,”我喃喃念着,忽然觉得冷彻骨髄,“我很怀疑他是血糖太低了。”我努力保持客观冷静,然而恐惧像一群蝙蝠闯入我心底。

“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马里诺说。他远远看着基芬所在的方向,确认她没在那个已然成为犯罪现场的营地上翻动任何东西。“他又是怎么来的?也许他真的有辆车。”

“他藏匿的那栋屋子附近有没有发现什么交通工具?”我问。基芬看着我们走近,正冷得直吐雾气,那穿着红色方格外套的身影显得很孤单。

“房子还在翻修,屋主并没有留车子在那里,”马里诺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他可能是偷了一辆,并且找了个隐秘的地点停车。我总觉得那家伙根本不会开车,毕竟他多数时间都窝在巴黎老家的地窖里啊。”

“是啊,又是臆测。”我回了句,想起尚多内声称在巴黎骑过那种清理人行道的绿色摩托车。除了怀疑,我再也没有别的想法。我们回到野餐桌旁,马里诺放下工具箱,打开,取出皮革工作手套戴上,然后抖开几个五十加仑容量的大垃圾袋,要我把袋口撑开来拿着。我们装了满满三袋。接着他割开一个黑色塑料垃圾袋,把它盖在那辆婴儿车上并用胶带粘牢。他边动手边向基芬解释,可能是有人把这家人吓跑的,或者是哪个陌生人擅自占用了这块地,说不定只占了一晚。他问她上周六以前这里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例如有没有陌生车辆进出之类。他不厌其烦地追问,好像完全没想过她可能根本不会吐露真相。

可以确定的是,上周六以后尚多内绝不会在这地方出现,因为他已被关进病房。基芬对我们毫无帮助。她说她没发现任何异常现象,只是有天早上她出门找木柴,发现帐篷不见了,那家人的东西却都还在,或者至少部分还在。她原本没有一点把握,可是被马里诺催得越来越笃定:她是在上周五早上八点左右发现帐篷不见了的。尚多内谋杀黛安·布雷的时间是周四晚上。在那之后他是否冋到詹姆斯城藏匿起来了?我想象他走近一个住着一对夫妻和两个孩子的帐篷。他们一见他就吓得立马跳上车,连行李都来不及打包便火速逃离。这很好理解。

我们把垃圾袋提回卡车,堆在后车厢。基芬仍然等着我们,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脸颊冻得艳红。汽车旅馆就在松树林过去一点,一栋小巧方正的白色双层建筑,所有房门都漆成常青树的颜色。旅馆后方又是一片树林,再过去是一条宽广的詹姆斯河支流。

“目前旅馆里有多少客人?”马里诺问这个经营着可怖观光客陷阱的女人。

“现在吗?大概十三个,还得看有没有人退房。有些人直接把钥匙留在房间里就走了,我得等到进去打扫时才会发现。不好意思,我没带烟出来,”她对马里诺说,“介意我回家拿吗?”

马里诺把工具箱放在小径上,从烟盒里抖出一根来给她并点上。她叼着烟,上嘴唇像绉纸似的紧缩,深深吸了一口后从嘴角吐出烟雾。我的烟瘾又犯了,伤胳膊冻得难受。我不停想着帐篷里的那家人和他们的恐惧——倘若尚多内果真出现在这里,而且这一家人的确存在的话。假设在谋杀了布雷之后他确实来了这里,那么他的衣服到哪里去了?当时他必定全身血迹斑斑吧。难道他离开布雷的住处,鲜血淋漓地直接跑到这里来,吓跑了几个陌生人,却没人打电话报警或者向别人提起这件事?

“前天晚

上发生火灾的时候,这儿有多少客人?”马里诺提起工具箱,我们继续往前走。

“我只知道有多少人登记入住,”她闪烁其词,“可是不确定谁在房里。总共有十一个人登记,包括他在内。”

“包括那个在火灾中丧生的人?”轮到我发问了。

基芬瞥了我一眼。“没错。”

“说说他办理登记的情形吧。”马里诺对她说。我们走了会儿,停下来环顾着四周,又继续走。“你看见他开车来了吗?就像刚才看见我们的车那样?客人应该都会把车直接开到你家门口吧。”

她猛摇头。“不是的,警察先生。我没看见他开了车来,只听见有人敲门就去开了。我要他到隔壁办公室去,我会到那里和他会合。相当好看的男人,穿着体面,跟我平时接待的客人很不一样,差异太大了。”

“他登记名字了吗?”马里诺问她。

“他付了现金。”

“所以只要客人付现金,就不需要填写任何信息。”

“他们愿意的话也可以,但是不强迫。我有一本登记簿让客人填写信息,我开收据用的,可是他说他不需要收据。”

“他有口音什么的吗?”

“不像是这一带的人。”

“能不能说得明白点,像是哪里来的?北方?国外?”我们在松树下短暂停留的同时,马里诺继续追问。

她左右张望,边思索边吸着烟。我们跟着她走过一条通向旅馆停车场的泥泞小径。“不是南方人,”她肯定地说,“但听口音也不像外国人。其实他话不多,不说废话。你知道,让我觉得他好像在赶时间而且有点不安,当然不会有心情聊天了。”这完全是在瞎编乱造,她的声音都变了。

“那些露营车里有人吗?”马里诺接着问。

“那是我用来出租的车子。这种时候不会有人开自己的露营车来这里,现在是淡季。”

“目前有人租车吗?”

“没有,没一个人·”

汽车旅馆门前有一把布套已经破损的椅子,旁边是可乐贩卖机和付费电话。停车场里有几辆车子,旧的国产车。一辆福特格兰达、一辆查拉基吉普车,还有一辆火鸟。没有任何可以显示车主身份的迹象。

“每年这时候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客人?”我问。

“不一定。”基芬回答。这时我们正穿过停车场往旅馆南边走。

我扫视着潮湿的柏油地面。

“都是些不好相处的人,这时节这种人很多。跟家人起了冲突,于是离家出走,或者被踢了出来,需要找个地方落脚。也有人大老远开车来拜访朋友,临时找个旅馆过夜。或者在河水高涨的时候,就像几个月前那次,有些人会过来,因为我允许他们带宠物。还有一些观光客。”

“来参观威廉斯堡和詹姆斯城的?”我问。

“大部分是来参观詹姆斯城的。自从他们开始在那里挖掘坟墓,忽然增加了不少人。人实在是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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