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的声音透着恐惧,这很罕见。我这聪颖的外甥女一向强势,懂得直升机驾驶并痴迷于健身,现为联邦执法探员。

“我觉得很难过。”她不断重复着。马里诺仍坐在床上,我仍在踱步。

“你不该这么想。”我说,“警方不希望这里有人。相信我,你不会喜欢待在这里。我猜你是和乔在一起,这样最好。”听上去像是她没陪着我、一整天没现身对我毫无影响。事实却相反,只是我习惯了拒绝别人。我不喜欢被人拒绝,尤其是被我当女儿带大的露西·费里奈利。

她犹豫了一下。“其实我在市中心的杰斐逊。”

我试着揣摩她的意思。杰斐逊是城里最大的酒店,她去酒店做什么?何况还是家顶级的。泪水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强忍住,压下,清了清喉咙。“哦,”我只说了句,“很好,那么乔大概也在酒店吧。”

“没有,她和家人在一起。我刚订的房,替你也预备了一间。我去接你,好吗?”

“目前恐怕不太妥当。”她的心意让我舒服了一点,“安娜邀我过去住。我想来想去,觉得这最合适。她也邀了你,不过看来你已经安顿好了。”

“安娜怎么会知道的?”露西问,“看了新闻?”

我是夜里遇袭的,这事原本得等到明天的早间新闻才会报道,不过我猜所有电台和电视台都一窝蜂作了实时报道。现在一想,我也不清楚安娜是怎么得知的。露西说她要待在酒店里,争取晚一点去看我们。我们挂了电话。

“要是让媒体发现你住酒店,那就有好戏看了。他们不会放过你,”马里诺眉头紧皱,气色糟透了,“露西住在哪一家?”

我把她的话转述了一遍,暗暗希望我没和她通过电话就好了,现在我的情绪更为恶劣。困顿,没错,我只感到困顿,仿佛陷于一千英尺海底的潜水钟里,疏离、茫然,周围的世界忽然变得陌生而缥缈。我已麻木,却又紧绷着每根神经。

“杰斐逊?”马里诺说,“你在开玩笑吧。她是中了彩票还是怎么了?再说,她难道不担心媒体找到她吗?她哪根筋出问题了?”

我无法回答,继续收拾行李。我厌倦透了这些问题。

“她不在乔家里。唉,”他继续说,“这下可好。唉,我就知道长久不了。”他大声打着哈欠,搓着满是胡渣的胖脸颊,看着我将几件套装搭在椅背上后继续整理适合在办公室穿的衣服。我很想夸他两句,因为自我离开医院回家,他一直努力表现出好脾气,甚至可说体贴。要他有这般风度并非易事,更何况在目前的状况下。他睡眠不足,疲乏已极,仅靠咖啡因和垃圾食品强撑至今,又被我禁止抽烟。他的自制迟早会瓦解,粗率唠叨的本性便会暴露。我总算目睹了这一转变,竟有种莫名的宽慰。我渴望熟悉的事物,哪怕它再讨厌——马里诺开始谈论昨晚露西的表现,如在前院停下车时发现我和让-巴蒂斯特·尚多内在屋内。

“我可不是要责怪她想崩掉那人渣脑袋的行为,”他评论道,“但她受过探员训练,无论受害者是你姨妈还是孩子,一切都必须照规矩来。她没有,压根儿没那么做,完全疯了。”

“你执行任务时也有不少次疯掉,我见过。”我提醒他。

“反正,我个人觉得,他们就不该派她去迈阿密当卧底。”目前露西被派驻迈阿密分局,回来多是因为休假。“和坏蛋走得太近,有时就会同流合污。露西想开杀戒,扣扳机都上瘾了,医生。”

“这样说太不公道,”我发现袜子带多了,“你倒是说说,要是最先进入院子的是你,你会怎么做?”我停下来,看着他。

“至少先花点时间弄清状况再行动。真是的,那家伙已经痛得摸不清方向了。他嚷嚷着要杀人是因为你用化学药剂泼了他的眼睛,事实上他已经谁都伤不了,这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受了伤,这也一看就明白。如果换成我,就会先叫救护车。可露西不是,她很鲁莽,医生。老实说,我都不希望这种情况下有她在场。所以我们才找她到局里谈话,想让她在比较中立的地方冷静下来再做笔录。”

“我认为审讯室算不得什么中立的地方。”

“那待在自己姨妈差点挨揍的屋子里,也谈不上中立吧。”

我没反驳,可他的讽刺语气令我反感。

“还有,我得告诉你,她一个人跑到大酒店去过夜也非常不妥。”他补充道,又开始搓脸颊。他口不饶人,但其实非常关心我的外甥女,愿意竭尽所能保护她。早在她十岁时他们就认识了,也是他带领她追求枪械、卡车、重引擎等阳刚趣味,此刻却指责她不该涉猎这些。“等送你到安娜家之后,我会去看看那个小鬼。反正没人理会我的感受,”他的思绪一个跳跃,“比如杰伊·塔利的事。当然了,我也管不着,那个自私自利的混账。”

“他一直在医院陪我,”我再次替杰伊辩护,试图转移马里诺赤裸裸的妒意。杰伊是烟酒枪械管制局在国际刑警组织的联系人,我对他并不十分了解,只是四天前和他在巴黎上过床。“我在那里待了十三四个小时呢,”我接着说,只见马里诺毫不遮掩地翻了个白眼,“我没法认同这叫自私自利。”

“老天!”马里诺大叫,“你哪里听来的谎话?”他眼里闪着嫌恶。自从在法国初次见面,他就对杰伊心怀鄙夷。“真不敢相信。你以为他一直在医院里等着?他才没等。真是胡扯!他用他那该死的白马送你到医院后就立刻回到这里了,然后打电话去问你什么时候会出院,再一颠一颠去接你的。”

“这也很合理,”我暗暗吃惊,“他没有理由在医院干等,况且他也没说会一直在那里等,是我这么以为的。”

“是啊,可为什么呢?还不是他误导的。他制造假象让你相信,你难道不在意?据我所知,这算是一种人格缺陷,叫谎……什么来着?”他忽然语气一转。门口有人。

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名牌上写着卡洛韦。“打扰了,”她先跟马里诺打招呼,“队长,没想到你在这里。”

“那现在你知道了。”他瞪了她一眼。

“你是斯卡佩塔医生?”她双眼圆睁似乒乓球,目光在马里诺和我之间来回跳跃,“我来向你请教那只罐子的事。装化学药剂的罐子,福母林——”

“福尔马林。”我平和地纠正她。

“对,”她说,“没错。我是说,你是从哪里拿的那只罐子?”

“客厅的咖啡桌上。”我回答,“我说过好多次了。”

“是的,女士,不过在咖啡桌的哪里呢?桌子很大。很抱歉拿这种小事来烦你,只是我们必须尽快恢复现场,不然时间一久记忆就会变模糊。”

马里诺缓缓地从一包“好彩”香烟里抖出一根。“卡洛韦是吧?”他都没正眼看她,“你什么时候变成警探了?我记得你不是A小组的成员。”他是里士满警察局暴力犯罪小组即A小组的组长。

“我们只是想弄清楚那只罐子原先的位置,队长。”她面色绯红。

警方或许以为派女警察来讯问我会显得比较委婉。也许她是受同事所逼而过来的,因为没人敢惹我。“走进客厅面对咖啡桌时,靠得最近的是桌子右角。”我对她说,而这话我已重复不知多少次。我根本什么都不记得,一切全发生在瞬间,已变得扭曲失真。

“这也是你向他扔化学药剂罐时站的位置?”卡洛韦问我。

“不是。当时我站在沙发的另一端,靠近玻璃拉门。他追着我到了那里,我无路可退。”我解释道。

“随后你直接跑出了屋——”她在小记事本上划掉了些什么。

“经过餐厅,”我打断她,“因为我的枪放在那里。昨晚早些时候我把枪放在餐桌上了。我承认,那不是放枪的好地方。”我思绪凌乱,像是受着严重的时差困扰,“我按下警报器,然后带着那把格洛克手枪跑出大门。可是我在冰上滑了一跤,撞伤了手肘,没法单手拉动枪的滑套。”

她把这些也记了下来。我说来说去都是同样的话,倘若再说一遍很可能陷入歇斯底里,那样子还不曾有任何警察见过。

“你没有开枪?”她抬头望着我,舔了下嘴唇。

“我无法扣扳机。”

“连试都没试?”

“我不明白你所谓的试是什么意思,我根本扣不动扳机。”

“但是你试过?”

“你需要个翻译还是怎么了?”马里诺忽然说。他盯着卡洛韦,眼神中的警告意味让我想起激光枪的红色光点。“那把枪的扳机没有扣动,她没开枪,懂了吗?”他不紧不慢却粗鲁地重复道。“你的弹匣里有几颗子弹?”接着他问我,“十八颗?那是把格洛克十七,弹匣可装十八颗,弹膛里一颗,对吧?”

“我不知道,”我回答,“大概不到十八颗,肯定不到。弹厘上的弹簧很紧,很难容纳那么多。”

“好,那你应该记得上一次开枪是在什么时候吧?”他又问我。

“应该是在射击场,有几个月了。”

“你去过射击场后总习惯把枪清理干净,对吧,医生。”

这是陈述,而非询问,因为马里诺熟知我的习惯。

“是的。”我站在卧室中央,猛眨眼睛。头痛得很,灯光又那么刺眼。

“你看过那把枪了吗,卡洛韦?我是说,你检查过了,对吧?”他再度用激光枪光点般的眼神盯着她,“结果呢?”他朝她一挥手,仿佛她是个讨厌的家伙,“说说你有什么发现。”

她犹豫着。我感觉她似乎不乐意在我面前提及案情,马里诺的问题有如陡然凝结的湿气悬在半空。我又挑了两条裙子,一深蓝一灰色,搭在椅背上。

“弹匣里有十四颗子弹,”卡洛韦以冷硬的军人语调向他报告,“弹膛里没有子弹,扳机没扣上,枪看起来很干净。”

“哎哟哟,这么说扳机没扣动,她也没开枪。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三个印第安人围坐在篝火前讲故事——我们是就这样兜圈子呢,还是到此为止?”他大汗淋漓,体味随着体温袅袅蒸发。

“说真的,我实在没什么好补充的了。”我说,忽然想哭,忽然冷得颤抖,并再次嗅到了尚多内浓烈的体臭。

“那你为什么会在家里放那只罐子?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从停尸间拿回来的,是吗?”卡洛韦调整姿势,将马里诺逐出视线。

“福尔马林。浓度为百分之十的甲醛稀释液,俗称福尔马林。”我说,“没错,是停尸间用来保存组织的,例如器官组织切片。这次是皮肤切片。”我把这种腐蚀性化学药剂泼进一个人的眼睛,让他受了重创,或许永远成了盲人。我想象他被捆绑在弗吉尼亚医学院九楼的病床上。我逃过一劫,却丝毫不觉开心,有的只是沮丧。

“这么说你把人体组织放在家里。皮肤切片,有文身吗?港口那具无名男尸的?集装箱里发现的那具?”卡洛韦的说话声、笔的沙沙声和纸张翻动的声响让我想起那些记者。“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你为什么会把那种东西摆在家里?”

我开始解释我们为那具在港口发现的尸体进行身份确认时遇到了困难,除了一处文身之外再无其他凭据。于是上星期我开车去了彼得斯堡,请一位文身高手看了那处刺青,然后直接回了家。直到昨晚,我屋里仍放着那只装有皮肤切片的罐子。“通常我家里不会出现这类东西。”我补充说。

“你把它放在家里整整一星期?”她一脸疑惑。

“这期间发生了不少事。金兰被谋杀,我的外甥女在迈阿密的一场枪击中差点送命,我应国际刑警组织之邀去了趟法国里昂,和他们讨论在巴黎遇害的七名女子是不是他杀的,”我指的是尚多内,“集装箱里的那名死者是否为凶手的弟弟托马斯·尚多内,而这对兄弟正是全球半数执法机构全力追缉的犯罪企业世家尚多内家族的后代。接着警察局副局长黛安·布雷也被谋杀。我是否应该特地把这文身拿回停尸间?”我的脑袋抽痛不已。“当然,我是该这么做,可是我疏忽了,我忘了。”我几乎嚷起来。

“你忘了。”卡洛韦重复道。马里诺强忍怒火,努力不去干扰她尽职责的同时也难掩轻蔑。“斯卡佩塔医生,你家里还有其他器官切片吗?”卡洛韦又问。

我的右眼一阵刺痛,偏头痛发作了。

“这是哪门子问题?”马里诺拉高声音。

“我只是不希望我们忽然又发现别的,比方人的体液或其他化学药水……”

“没有,没有。”我摇着头,将注意力转向一堆折叠整齐的休闲长裤和马球衫,“只有载玻片。”

“载玻片?”

“显微观察用的。”我含糊地解释。

“什么?”

“卡洛韦,没你的事了。”坐在床上的马里诺站起身喝道,就像拍卖会上的那一槌。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免得又有意外发现。”她对他说,通红的两颊和灼灼的目光几乎让人以为她才是长官。她显然很讨厌马里诺,太多人讨厌他了。

“你唯一需要担心的意外就是你眼前这个人,”马里诺怒斥,“你就不能给医生留点隐私,少问一些蠢问题?”

卡洛韦不算漂亮,削下巴,窄肩肥臀,此时正因愤怒和尴尬而僵直着身体。她扭头走出卧室,过道上的波斯长毯吸去了她的脚步声。

“她到底在想什么?以为你在收集战利品还是什么?”马里诺对我说,“以为你像杰弗里·达莫那样把尸体当纪念品带回家?老天。”

“我受不了了!”我把折叠方正的马球衫塞进手提袋。

“受不了也得受,医生。不过今天就到这里吧。”他疲累地坐回床尾。

“叫你的人别来烦我,”我警告他,“我希望别再有警察冒出来,犯罪的人可不是我。”

“就算他们有什么新发现,也得先通过我这关。这毕竟是我的案子,尽管还有卡洛韦这样的人不明白这点。反正你不必担心我。这就像在快餐店取号排队一样,有太多人就想找你谈话。”

我把休闲长裤叠在马球衫上面,然后又反过来,免得将衣服弄皱。

“不过,跟想和他说话的人比比,倒是少得可怜,”他指的是尚多内,“什么犯罪心理分析专家、司法精神病专家,还有媒体。”马里诺罗列出一长串名单。

我暂停打包,因为不想当着马里诺的面整理内衣,更不用提化妆品了。“我想单独待几分钟。”我对他说。

他瞪着我,眼圈泛红,脸呈暗酒红色,连光秃的头顶都不例外。身上的牛仔裤和运动衫狼狈不堪,肚子圆得像怀了九个月身孕,那双特大号红翼牌长靴脏兮兮的。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想离开,似乎担心会错过什么。有种偏执的想法如黑烟在我脑海升起。他不信任我,或许以为我会想不开。

“拜托,马里诺。你能不能站在门外替我挡一挡,等我收拾完行李再说?或者替我去把后备厢里的现场医事包拿来,万一又有新案子……反正我需要带着它。钥匙放在厨房操作台的抽屉里,右侧最上面那个——我所有的钥匙都放在那里。对了,我想开车。不必拿医事包了,我直接开车走。”我的思绪一片混乱。

他迟疑了一下。“你不能把车开走。”

“见鬼!”我大嚷,“难道他们连我的车也要大搜特搜?简直荒谬!”

“听我说,昨晚警报器的头一次鸣叫,是因为有人试图闯入你的车库。”

“什么意思,有人?”我不耐烦地回嘴,偏头痛引发的痛楚钻入太阳穴,令我视线模糊,“我们很清楚那是谁。他撬开车库门,故意触动警报器。他是故意惊动警方的,以便稍后冒充警察敲我的门,声称邻居报警说有人闯入我的房子。”

来者正是伪装成警察的让-巴蒂斯特·尚多内。现在我仍然无法相信我竟上了当。

“这个还无法证实。”马里诺回应。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不信任我?”

“你最好去安娜家好好休息休息。”

“他根本没碰我的车,”我坚持道,“他根本没进车库。谁都别想碰我的车,我今晚就要开走,反正把医事包留在车上就是了。”

“今晚不行。”

马里诺说着走出卧室,关上房门。我渴望喝杯酒,好缓解中枢神经的剧痛,可是能怎样呢?走到吧台,叫那些警察闪开,从容地倒一杯威士忌?明知威士忌于事无补,我也无所谓。这身臭皮囊令我悲惨至极,我早已不在乎什么对健康有益或有害了。我进入浴室,翻抽屉,不慎让几支口红掉落在地,一直滚到马桶和浴缸之间。我颤抖着弯腰去捡,右手笨拙艰难地摸索,因为现在我是左撇子,我站在整齐摆放着香水瓶的梳妆柜前发呆,拿起一瓶爱马仕“相遇法布街24号”。瓶子凉冰冰的,我将喷雾口对着鼻子,本顿·韦斯利生前所钟爱的那股刺激而充满挑逗的香气熏得我流出泪水,心脏仿佛就要停止跳动。一年多没用过它了,自本顿遇害后就不曾碰过。如今我也遭遇了谋杀,我在心中暗暗告诉他。而我依然活着,本顿,我依然活着。你是联邦调查局的犯罪心理分析专家,善于剖析恶魔的心灵、阐释并预测他们的行为。你必能预料到这天的到来,对吧?你一定能预见并防范。为什么你不在这里呢,本顿?要是有你,我一定会安然无恙。

我惊觉有人在敲门。“等等。”我大叫,赶紧清清喉咙,擦去眼泪,往脸上泼了些冷水,又把那瓶爱马仕塞进手提袋。我走向房门,预备又见马里诺,不料进来的是杰伊·塔利。他身穿烟酒枪械管制局制服,一天没刮的胡渣使原本俊美的脸庞显出一些阴沉。他是我生平少见的美男子,体格完美,浑身散发着麝香般的性感气息。

“只是来看看你准备得如何了。”他目光灼热,仿佛要像四天前在法国用手和唇所做的那样,抚过我全身。

“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请他进了房间,猛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是何模样。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狼狈相,“我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圣诞节就快到了,我的手臂受了伤,偏头痛又发作。除此之外,我好得很。”

“我开车送你去泽纳医生家。我很想送你一程,凯。”

他竟知道我今晚的去处,这让我暗暗惊愕。马里诺答应会保密的。杰伊关上房门,握住我的手。我满脑子只想着他没在医院等我,现在却又说要开车送我。

“让我陪你渡过难关,我很在意你。”他对我说。

“昨晚似乎没人关心我。”我想起他开车带我离开医院时,我还谢谢他等了我那么久,他却没一点否认的意思。“你和你那些国际应变小组成员忙了半天,还是让那个混账直闯我家。”我继续说,“你们从巴黎专程过来,为缉拿这家伙大费周章成立了个鬼小组,真是笑话、大烂戏——所有警察全副武装,扛着冲锋枪,却让那个恶魔轻而易举地登堂入室。”

杰伊的目光开始在我身体各个部位游移,好像那是他有权停靠的歇息处。我心生诧异,甚至反感,当下他竟能对我的身体产生遐思?在巴黎时,我以为我爱上了他,而此刻我忽然明白,我一点都不爱他。

“你只是心烦罢了。老天,你怎么可能不心烦?我很替你担心,我会守着你。”他伸手想碰我,我躲开了。

“我们共度了一个下午,”我曾这么对他说过,但此刻我是认真的,“共处了几个钟头。只是一次邂逅,杰伊。”

“是错误?”他声音里透着苦楚,眼神愤愤不平。

“别把一个下午变成一生,硬赋予它什么恒久的意义。那并不存在,我很抱歉。拜托你,”我激动起来,“别在这时候向我索求。”我边说边挥动那条完好的手臂,走了开去,“你想怎么样?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他抬起一只手,垂下头,避开了我的手臂,也承认自己犯了错,但我不确定他是否真诚。“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大概是愚蠢吧。”他说,“我不是有意向你索求什么。我只是蠢,蠢得无法隐藏对你的感觉。别因为这个怪我,拜托。”他向我投来深情的一瞥,然后打开房门,“我会守着你的,凯。Jet''aime。”我发现他擅长制造一种“此生难再聚”的永别气氛。一股莫名的惶恐摇撼着我的内心深处,我想要叫住他、向他道歉并承诺我们很快会再聚,但我压下了这股冲动。我倚着床柱闭上眼,揉着太阳穴,告诉自己别在头脑不清时急着下决定。

马里诺站在过道里,嘴角衔着根没点燃的烟。我能感到他正揣摩我的心思,以及杰伊和我刚在房间内做了些什么。我的目光在空荡的过道里游走,暗暗希望杰伊再度现身,同时又因这念头而恐惧。马里诺抓过我的手提袋,警察见了我纷纷噤声,甚至避开我的目光,继续在客厅里忙碌。执勤腰带上的无线电吱嘎作响,各种仪器设备噼啪咔嚓一片。一名调查员正对着咖啡桌拍照,闪光灯迸着白光。另有一人在拍摄现场。一名现场鉴定人员则架设起—种叫做卢玛探照仪的交流电光源,用以侦查肉眼无法辨识的指纹、毒物和体液。这一设备我在市中心的办公室也有一台,时常在犯罪现场和停尸间的尸体检验工作中派上用场。此时面对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家具和墙壁上撒着深黑的指纹鉴识铝粉,色彩鲜艳的波斯地毯被翻开,露出底下古老的法国橡木地板。一座台灯被拔去插头,搁在地上。组合式沙发上原先摆放软垫的位置开了个大洞,空气中残留着福尔马林的酸味。客厅另一端靠近大门处是餐厅,敞开的通道那头可瞥见一个用黄色证物胶带密封的褐色纸袋,上面标着日期和“斯卡佩塔衣物”字样。袋里是昨晚我穿的整身衣服,连同别的证物和闪光灯等器材一起堆置在我最爱的澳大利亚红木餐桌上,似乎那是工作台。警察们随手将外套披在椅子上,踩得到处都是潮湿肮脏的脚印。我口干舌燥,因羞辱和激愤而四肢发软。

“哟,马里诺!”一名警察大喊,“赖特在找你。”

布弗德·赖特是州检察官。我四下观望,却不见杰伊人影。

“叫他去取个号,然后排队等着。”马里诺还是坚持快餐排队论调。

他把烟点燃。我打开大门,冷风扑面,刺得我眼泛泪光。“医事包你替我拿来没有?”

“放在卡车里了。”他的口气活像是丈夫应妻子要求帮忙拿皮包。

“赖特找你做什么?”我很好奇。

“一堆偷窥狂。”他喃喃地说。

马里诺的卡车停在屋前的路上,两个硕大的车轮在原本覆雪、如今被翻搅得凌乱的草坪上碾出片片痕迹。我和布弗德·赖特多年来合作过多项案件,这次他来却没征求我的意见,也没问候一声或表示关心,让我不免伤心。

“依我看,他们只是想瞧瞧你,”马里诺说,“就找出各种理由,说什么需要查东看西的。”

我踏着一地泥泞,小心翼翼沿着车道走了出去。

“你不知道有多少人问我你的房子长什么样,你简直堪比黛安娜王妃了。赖特都开始插手,他不能容忍置身事外。这成了杰克开腔手以来最热门的案子。赖特紧盯着不放呢。”

镁光灯忽然一阵乱闪,我差点滑倒,不禁破口大骂。摄影记者从小区的警卫大门奔涌而来。我单手撑着往卡车高高的驾驶室里爬,又瞥见其中三人在刺眼的强光中朝我狂奔。

“喂!”马里诺向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侵犯者大吼,“臭娘们!”他冲向前,想堵住她的照相机。她脚下一个打滑,栽倒在湿滑的路面上,摄影器材砰地一并摔落。

“烂人!”她朝他尖叫,“你这大烂人!”

“上车!快上车!”马里诺向我大喊。

“混账!”我的胸口绞痛起来。

“我要告你,死浑蛋!”

白光闪成一片。我的外套夹在车门缝里,只好打开再关上。马里诺将我的行李袋往车后座一丢,跳上驾驶座。引擎瞬间启动,像汽艇似的狂吼起来。车外那记者正挣扎着起身,我忽然想到应该确认一下她是否受了伤,于是望着车窗外把想法说了出来。

“省省吧,没那必要。”卡车摇摆着加速前进。

“他们是谁?”我只觉背上腺素激增,眼前蓝色光点闪烁。

“还有谁?混账!”他说着抓过手持麦克风。“九号!”他对着无线电呼叫。

“九号。”调度中心回复。

“我不希望我的照片、我屋子的照片被……”我抬高嗓门,仿佛体内的所有细胞全苏醒过来,共同抵御着这有失公道的事件。

“联系三二〇号,要他打我的手机。”马里诺将麦克风紧贴着嘴巴。三二〇号立刻有了回应,手机像只大虫似的震动起来。马里诺接起电话。“还是让媒体闯了进来,一群摄影记者。他们大概是把车停在温莎农庄的哪个角落,然后步行越过篱笆,从警卫室后面那片大草坪进来的。派些人过来查看小区里是否停有可疑车辆。不管侵入医生院子的是谁,马上逮捕。”他合上手机,神气得像寇克舰长刚刚下令“企业号”战舰发动攻击。

我们在小区警卫亭前减速停车,乔走了出来。他上了年纪,一直对于能身穿平克顿保安公司的制服而感到自豪,为人和善有礼且尽职尽责。不过他和他的同事也只能在抵抗轻度骚扰方面帮上忙,至于尚多内和媒体的闯入,我丝毫不觉意外。乔看见我坐在卡车里,皱纹深刻的松垮脸庞上立刻流露出不安。

“嘿,老哥,”马里诺在敞开的车窗内打着招呼,“那些摄影记者怎么进来的?”

“什么?”乔立即摆出防卫姿态,眯起眼睛凝望着潮湿空荡的道路。钠气灯从高耸的柱顶投下泛黄的光晕。

“医生院子前面的那些,至少有三个。”

“不是从这里进去的。”乔

大声说,然后钻进警卫亭拿起电话。

我们离开了。“只能这样了,医生。”马里诺说,“你最好装作不知道,因为很快房子的照片就会满街都是。”

我望着窗外那些闪着圣诞节灯饰的乔治亚风格的漂亮住宅。

“更糟的是,你的居所安全出现了大漏洞,”他开始训话,说些我早已知道却无心思索的问题,“全世界有半数人会看见你那栋豪宅,知道你的住址。问题是,这总会引来一些不相干的痞子,我最担心的也是这一点。他们会对你产生幻想,把你当成猎物,就像有些人跑到法庭旁听可以模仿的强暴案的审理一样。”

他把车停在坎特伯雷路和西卡瑞街的交叉口。这时一辆深色小轿车缓缓驶近,车前灯光束直冲我们射过来。我立刻认出了朝我们这边探看的那张乏味的窄脸,正是布弗德·赖特。他和马里诺同时摇下车窗。

“你要走了……”赖特的视线越过马里诺落在我身上,一脸诧异。我颓丧地感觉到,他并不乐意见到我。“很遗憾你遇到了麻烦。”赖特这话说得古怪,好像我这回的遭遇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是啊,走了。”马里诺没一点用,只是猛吸烟。其实还没出门时,马里诺已表达了他对赖特涉入此案的态度:多此一举。他若真认为有必要亲临现场,又为什么不趁我在医院时就去?

赖特将外套领子立起围住脖子,眼镜映着街灯的光亮。他朝我点点头说:“保重。很高兴你没事。”决定承认我那所谓的麻烦了,“我们也不好受。”他似乎欲言又止,无论想说什么都已吞了回去。“我会去找你。”他对马里诺说。

车窗摇上。我们驱车离去。

“给我根烟,”我说,“今天早些时候他没到我家去吧?”

“嗯,去了,上午十点左右。”他把“好彩”香烟递给我,点燃打火机举到我面前。

我体内怒火蹿升,颈背发烫,头痛难忍,恐惧有如猛兽在心中肆虐。我较起劲来,猛敲仪表板上的点火器,任由马里诺握着“比克”打火机的手停在半空。“谢谢你告诉我,”我没好气地说,“我可以问还有谁去过吗?去了几次?待了多久?碰了哪些东西?”

“喂,别把气出在我身上。”他警告我。

我很熟悉这语气,他快要对我和整件事失去耐性了。我们就像两个即将冲撞的冷气团,这种情况我可不乐意见到。此刻我不想和马里诺开战。我把香烟伸向橙色的火焰,深吸一口,浓烈的烟草味笼罩全身。我的声音呆板,灼热的脑袋迟钝有如此时的道路,沮丧就像痛楚沿着肋骨蔓延。“我知道你只是在尽本职工作。我虽然没表示什么,”我勉强说道,“其实很感激。”

“你不必解释了。”他吸了口烟。我们同时往半开的车窗外吐出缕缕烟雾。“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他补充道。

“你不可能了解,”憎恶如苦汁般涌上我的喉咙,“连我自己都不了解。”

“我了解的才多呢,医生,”他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现在当然看不出来,不过我要告诉你,未来几天甚至几周,情况只会越来越糟,这没法避免。真正的灾难还没来呢。我见多了,清楚受害者的处境。”

我实在没心情听。

“你待在安娜家再合适不过了,”他说,“医生就是这么嘱咐的。”

“我不是因为他们嘱咐才去安娜家,”我烦躁地回答,“而是因为她是我的朋友。”

“说真的,你是受害者,你得面对事实,而且要在别人的协助下去面对,就算你是医生兼律师兼印第安酋长也一样。”马里诺喋喋不休,部分原因是想找人吵架、找人出气。一场风暴已不可避免。蹿升的怒火使我头颈泛红,发根发烫。“当受害者是一种平衡的艺术。”真理大师马里诺滔滔不绝。

我缓缓逐字吐出,声音颤抖有如火苗:“我不是受害者。一个人受难并不表示他就是受害者。我不是人格失常者的耍杂对象,”我泪水盈眶,“我没有落入他设计的圈套。”我指的当然是尚多内,“就算他得逞了,我也绝不会是他企图制造的那个形象——也许我就这么死了,但我还是我,没有折损一丝一毫,只是死了。”

我感觉马里诺在这辆充满阳刚气的大卡车黑暗宽敞车厢的另一边有些畏缩了,完全不懂我的言语和感受,或许永远都不会懂。他一副好像刚刚被我扇了一巴掌或踢了腹股沟似的表情。

“我只是指出真相,”他反击说,“我们当中总得有谁面对真相吧。”

“真相是,我还活着。”

“是啊,妈的真是一桩奇迹。”

“我早该知道你会这样,”我冷静下来,“跟其他人没两样。大家责怪的总是受害者而非加害者,批判受伤的人而不是那个伤人的混账。”我在黑暗中颤抖,“你真该死。去死吧,马里诺。”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相信你竟然会开门!”他大吼起来。我的遭遇让他感到无力。

“你们这些人又跑哪里去了?”我再度提醒他这令人难堪的事实,“既然担心他会来找我,至少可以派一两个人在附近巡逻吧。”

“我和你通过电话,记得吧?”他换个角度反击了,“你说你很好。我要你小心点,因为我们已经发现那杂种藏身的地方,他可能正在寻找新的猎物好把她撕成碎片。你又做了什么呢,名法医兼律师?你打开大门引狼入室!妈的还是在三更半夜!”

我以为那是警方的人。他说他是警察。

“怎么会?”马里诺叫嚷起来,像顽劣的孩子那样敲打着方向盘,“嗯?怎么会这样?你倒是告诉我!”

当时我们已掌握凶手的身份,知道他是从精神到躯体都是怪物的尚多内。我们知道他是法国人,也知道他那个有组织的犯罪家族的宅邸所在,但是门外的那个人没有一点法国口音。

我是警察。

我没有报警。我隔着紧闭的门说。

女士,我们接到电话,说你住宅附近有可疑人物出没。你还好吗?

他说话不带口音。我没想到尚多内竟会没有一点法国口音。警方在我屋内的警报器大响后不久便来过了,照理说没有理由再度上门,可我误以为是他们的巡逻工作很严密。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打开门,门廊的灯没亮,黑暗寒冷的夜气中夹带着一股湿黏的野兽般的恶臭。

“哟!还醒着吗?”马里诺用力戳了下我的肩膀,大喝一声。

“别碰我!”我吓得倒抽一口气,急着躲避。卡车转了个大弯,紧接而来的沉默有如数百英尺深的海水般沉重。手上的烟灰很长了,我忘了弹进烟灰缸,于是拂去大腿上的烟灰。“你可以在斯东尼波因特购物中心转弯,”我对马里诺说,“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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