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我会用记号笔在死者皮肤上标出预定切割的部位,但这具尸体的皮肤状况实在太糟,任何记号笔都留不下痕迹。

我只能尽力而为,用一把六英寸塑料尺测定颈部右下方到肩膀再到肩胛骨底部的尺寸,然后折回测量另一侧。

“八点五,七,二,四。”我念着,由拉芬记录。

皮肤是有弹性的,一经切割便会收缩,因此我必须将它扯回原始的尺寸再用针固定在砧板上,以免纹身等图案变形。

马里诺已经离开了,同事们都在办公室或验尸间里忙碌。闭路电视里偶尔显示一辆车,把尸体运进运出大楼。有着不锈钢门的分解室里只剩我和拉芬,正是找他谈话的好时机。

“如果你想调到警察局工作,”我说,“完全可以。”

他将血液试管放上架子,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但如果你打算留在这里,查克,就必须准时上班、负责并且自重。”我从手术台上拿起解剖刀和镊子,然后看着他。他似乎对此早有准备。

“也许我确实不算完美,但至少相当负责。”他说。

“恐怕最近不是这样。我还需要些钳子。”

“最近事情太多了,”他说着从一个托盘里取了些钳子放在我可以够到的地方,“我是说我的私人生活。我妻子,还有我们刚买的房子。你绝对想不到会有这么多麻烦。”

“很遗憾你遇到那么多困难,可我必须负责整个办公室的运转。老实说,我没时间处理这些借口。倘若你无法担负职责,会给我们造成很多麻烦。我不希望走进停尸间时却发现你还没做好准备工作,也不希望再花时间到处找你。”

“我们早就麻烦一大堆了。”他说,仿佛这是他期待已久的一击。

我开始进行切割。

“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他补充道。

“你何不告诉我是些什么麻烦呢,查克?”我说着翻开死者的皮下组织。拉芬看着我清洁切口边缘,好让皮肤保持干爽。我停下手中的工作,望着台子那端的他。

“继续说。”我说。

“我觉得不该由我告诉你这些。”拉芬说,他的眼神令我有些不安,“是这样的,斯卡佩塔医生。我知道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也知道我曾经旷工去参加求职面试的确有些不太尽责,和马里诺相处得又很糟糕,这些我都承认。但我想告诉你一些其他人绝不会吐露的事,只要你答应别为此惩罚我。”

“我不会惩罚一个说实话的人。”我说,为他竟以这种小人之心揣度自己感到气愤。

他耸了耸肩,流露出一丝得意,因为他知道令我烦乱的招数奏效了。

“通常我不会惩罚人,”我说,“我认为每个人都会做自认为正确的事,如若不然,他们会以良心不安作为自我惩罚。要是你无法胜任这项工作,那是你自身的问题。”

“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他边说边后退,靠在工作台边,交抱着双臂,“我的表达能力不如你,这点可以肯定。我只是不希望因为说了实话而惹你生气,好吗?”

我没搭腔。

“大家对去年发生的事都很难过,”他开始陈述看法,“没人知道你是怎么挺过来的。真的,我是说,要是这种事发生在我太太身上,我简直难以想象自己会怎么样,尤其像韦斯利特别探员遭遇的那种悲剧。”拉芬向来称呼本顿为“特别探员”,我一直认为这相当可笑。如果有人不贪慕虚荣,或者会为这个头衔感到尴尬,那一定会是本顿了。可想到马里诺对拉芬一心想要加入执法机构的嘲讽,我忽然领悟过来。原来这位纤瘦的解剖技师对调查局资深探员——特别是犯罪心理分析专家本顿——始终怀着崇拜之心,接着我又意识到,拉芬早年间的认真态度很可能是受本顿的影响,这影响比我给他的更大。

“大家也都受到了影响。”拉芬继续说,“以前他常来这里,你知道,叫外卖、比萨,和我们开玩笑、聊天。那样一个大人物却没有一点架子,真的很让我意外。”

拉芬以往的生活片段随之在我脑海中涌现。年幼时父亲便死于车祸,他是由母亲——一个强悍聪慧的女教师独力抚养成人的。成年后,他找了一位相当强悍的妻子。如今又在我手下工作。在对多起犯罪案件的处理中,我发现许多人在一次次重回童年时的犯罪现场,反复寻找着同一个罪魁祸首,而在拉芬的案例中,充当祸源的便是我这样的权威女性。

“这里的每个人对你都有踩着蛋壳走路似的惶恐,”拉芬继续陈情,“所以当你忽略某些事情时没人会告诉你,事实上很多事情在不断发生,而你一直被蒙在鼓里。”

“例如?”我小心翼翼划了道弧形切口,一边问道。

“举个例子吧,我们的办公室出现了小偷,”他答道,“我敢说是内贼。已经好几个星期了,而你一直没采取对策。”

“我不久前刚听说。”

“正好印证了我的说法。”

“太荒谬了!罗丝从不对我隐瞒任何事情。”我说。

“大家在她面前也都有所保留。面对现实吧,斯卡佩塔医生。在办公室里,她就是你的耳目,没人会向她吐露心事。”

我努力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感到自尊深深被他的话刺伤了。我继续翻检器官组织,动作尽量轻巧,以免造成刺穿或割裂。拉芬等着我回答。我转头迎上他的目光。

“我没什么耳目,”我说,“也不需要耳目。我的下属全都知道,他们随时可以到我的办公室找我讨论任何事情。”

他的沉默仿佛得意的控诉。他沉迷于这种充满挑衅又自以为是的态度之中。我紧握双拳,抵在不锈钢工作台上。

“我想我不必辩解,查克,”我说,“但我认为你应该是我的团队中唯一对我抱有成见的人。当然,我可以理解,上司是女性令你相当不自在,因为你生命中的权威人物似乎都是女性。”

他眼里的光芒瞬间消失,表情由于愤怒而僵硬凝固。我继续翻检那些滑溜、易碎的器官组织。

“但我很感谢你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冷静地说。

“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他粗鲁地顶撞道,“事实上所有人都觉得你不明状况。”

“很高兴你能清楚每个人的想法。”我不动声色地说。

“这不是什么难事。察觉你处理事情的方式和以前不一样了的不光我一个。你自己也清楚,这点你必须承认。”

“告诉我,我该承认什么。”

他似乎早已拟好清单。“一些不符合你个性的事,例如让自己为工作疲于奔命,毫无必要地亲自跑去现场,这样一来你累得根本无心去关注办公室的事务。还有,一些悲伤的人给你打电话时,你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花时间和他们谈心了。”

“哪些悲伤的人?”我自制力的底线在不断受到挑战,“我经常和我的家人、每个找我的人通话,只要找得到我。”

“也许你该去找找费尔丁医生,问问他替你接过多少电话,为你应付过多少受害者的家属,为你挡过多少麻烦。还有你上网的事,这才是最过分的,可以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困惑极了。“什么上网的事?”

“你上网聊天,还进聊天室之类的吧。老实说,我家没有电脑,我也没上过美国在线或其他网站,所以倒没有亲眼见过。”

迷茫和愤慨如千百只椋鸟闯进我的脑海,遮蔽我一贯以来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无数丑恶、黑暗的利爪紧紧擭住了我的理性,几乎让我无法思考。

“我不是故意让你难过,”查克说,“而且希望你明白,我理解这种事多么令人难过。我是说你最近经历的不幸。”

我不想再听人提起我的不幸。

“谢谢你的体谅,查克。”我定睛注视着他,直到他扭过头回避我的目光。

“波瓦坦那具尸体应该运来了,也许我该去查看一下。”他急于离开。

“去吧,别忘了把这具尸体放回冰柜。”

房门在他身后关闭,屋里恢复了寂静。我翻检完最后一块皮肤,将其拉伸,用别针固定在砧板上,又拉扯着进行测量。此间,偏执的凉意和自我怀疑一点点渗入我原本坚不可摧的自信的堡垒。最后,我把软木砧板放进手术托盘,用一块绿布覆盖后储存在冰柜里。

随后我到更衣室淋浴,换上干净的衣服,趁机清理脑中的疑虑和怒气。我休息片刻,从容地啜饮着咖啡。咖啡壶的底部已旧得发黑。我去找办公室总务,给了她二十美元作为一笔新的咖啡基金。

“珍,你见过我的上网聊天记录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但略显不安。接着我去找克莉塔和波丽,问了她们同样的问题。

克莉塔红了脸,垂下视线说:“见过几次。”

“波丽呢?”我问。

她停止打字,同样满脸通红。“有时会看。”她答道。

我点了点头。“那不是我,”我对她们说,“有人在冒充我。真希望我早点知道。”

两位同事显得十分困惑。我不敢确定她们相信我的话。

“我可以理解你们发现那些所谓的聊天内容时为何没对我提起,”我继续说,“设身处地地想想,我或许也会这样做。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如果你们知道可能做这件事的人,请告诉我,好吗?”

她们好像松了口气。

“太卑鄙了,”克莉塔激动地说,“无论是谁干的,都该被抓起来投进监狱。”

“很抱歉我没把这事及时告诉你,”波丽懊悔地补充道,“我实在想不到谁会做这种事。”

“但那些话看起来真的很像你说的。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克莉塔说。

“像我?”我皱着眉头说。

“你知道,那人经常提供一些有关灾害预防和安全措施的建议,以及如何处理各种伤痛等医学知识。”

“你是说很像医生,或者受过专业护理训练的人说的话?”我愈发难以置信。

“无论那人是谁,听起来的确很内行,”克莉塔回答,“但比较口语化,不像在读验尸报告之类的东西。”

“现在仔细一想,”波丽说,“我又觉得不太像了。”

我发现她桌上翻开的案件文件夹里有一张电脑绘制的彩色照片,一名遭到枪击的男子,被击中的头部有如血淋淋的蛋杯。就是这位受害者的妻子从监狱里写信给我,对我提出各种荒谬的指控以图敲诈勒索。

“这是什么?”我问。

“显然是《里士满时报快讯》和检察长办公室听说了这个疯女人的消息,埃拉·赫伯特不久前才打电话询问这件事。”她说。

埃拉·赫伯特是本地报纸的社会新闻记者,他打来电话很可能意味着我被起诉了。

“接着哈里特·卡明斯打电话给罗丝,要一份他的档案复印件,”克莉塔解释道,“看来这个女人对她丈夫的死因陈述又有了最新版本,说他把枪塞进嘴里然后用脚趾扣了扳机。”

“那个可怜人死去时穿着军靴,”我说,“不可能用脚趾扣动扳机。况且他是后脑近距离中弹的。”

“真不知道这些人都怎么了,”波丽叹了口气,“不是说谎就是诬陷,一旦坐牢就开始兴风作浪到处起诉。真是太恶心了。”

“同感。”克莉塔说。

“你们知道费尔丁医生在哪里吗?”我又问。

“刚才还看见他在附近。”波丽说。

我在图书室找到了费尔丁。他正在翻一本《运动营养学》,看到我时疲惫地笑了笑,显然心情欠佳。

“碳水化合物摄取不足,”他用食指弹着书页,“我经常提醒自己,要是日常饮食里的碳水化合物达不到百分之五十五到百分之七十,就会糖原不足。最近我体力衰退得十分厉害——”

“杰克,”我打断他,“我要你对我说真话,就像你一直以来的那样。”我关上门,把拉芬说的一席话告诉了他,我这位副手脸上浮现出一丝预感不幸成真的痛苦。他拉出一把椅子坐在桌旁,合上书。我在他身边坐下,和他四目相对。

“风传瓦格纳部长想把你换掉,”他说,“我认为这是胡扯,很遗憾连你都听到了风声。查克这个白痴。”

辛克莱·瓦格纳是卫生与公共服务部部长,只有他和州长有权任免首席法医。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听到这些传闻的?”我问他。

“最近吧。几周以前。”

“撤换我的理由是什么?”

“也许是你们合不来?”

“太荒谬了!”

“或者因为他对你或某些事不满,结果连州长也受了影响。”

“杰克,拜托说得具体些。”

他犹豫起来,不安地扭了扭身体,

显得十分愧疚,仿佛我的困境是他造成的。

“好吧,我就直说了,斯卡佩塔医生。”他说,“问题就在于,你在网上聊天室的发言让他非常尴尬。”

我倾身靠近他,一手按着他的手臂。

“那不是我,”我坚定地说,“有人在冒充我。”

费尔丁困惑地望着我。“你在开玩笑。”

“不,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老天,”他憎恶地说,“有时我真觉得网络实在是人类最糟糕的发明。”

“杰克,你为什么不来问我?既然你认为我的行为不妥……老天,难道我真的和同事们那么疏远,再也没人愿意对我说真话了?”

“没这回事,”他说,“恰恰相反,我认为大家这么做不是因为漠视你或疏远你,而是因为对你太过关心而保护过度了。”

“为什么要保护我?”我想知道原因。

“每个人都需要偶尔能发泄一下悲痛,甚至离开岗位休息一段时间,”他轻声答道,“没人要求你全心投入。至少我做不到。老天,我连离婚都差点没熬过去。”

“我不会离开岗位,杰克,而且我的确是全心投入。我个人的哀伤和工作无关。”

他凝视我的眼睛很久,对我说的不甚信服。

“希望能这么容易。”他说。

“我没说那很容易。事实上每天早上起床都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但我不能让自己的私事影响工作,而且我做到了。”

“老实说,直到现在我都不知该如何应对,感觉糟透了,”费尔丁坦言,“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死亡。我知道你有多爱他,也多次想约你出来吃饭,或者问你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你知道,我自己也有麻烦,于是我想,除了尽可能减轻你的工作重担,我也没什么能为你做的了。”

“你一直在为我挡电话吗?在受害者家属有事找我的时候?”我脱口而出。

“这没什么,”他说,“至少这件事我完全可以效劳。”

“老天,”我垂着头,用手指乱抓着头发,“简直难以置信。”

“我只是——”

“杰克,”我打断他,“除了出庭作证,我几乎每天都待在这里,他们为什么会把我的电话转给你呢?这件事从没听说过。”

费尔丁又是一脸的困惑。

“难道你不知道,拒绝和那些悲伤惊惶的人通电话是多么卑鄙?”我说,“对我来说,拒绝聆听他们的疑问跟对他们漠不关心,都一样不可原谅!”

“我只是想——”

“太疯狂了!”我的肚子仿佛挨了一记重拳,“如果我是这种人,根本不配做这份工作。万一我变成这样,就应该马上辞职!我怎么可能对他人的不幸冷眼旁观?怎么可能不去同情、体会,尽我所能回答他们的问题,分担他们的痛苦并尽力将那些作案的浑蛋送上电椅?”我声音嘶哑,几欲落泪,“或者注射毒剂。该死,应该像以前那样在广场里把那些浑蛋吊死!”

费尔丁望着紧闭的房门,好像担心有人听见。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试图冷静下来。

“这样的事发生过多少次?”我问他,“你替我挡过多少电话?”

“最近很多。”他含混地答道。

“很多是多少?”

“你这几个月经手的案子几乎每两件就有一件。”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反驳道。

他沉默不语。我仔细回想,疑惑渐渐浮现出来。最近,受害者家属的确不像从前那样频繁打电话找我了,但我并未留意,因为这种事没有模式可循。有些家属要求知道所有细节,有些打来电话只是为了宣泄不满,也有的干脆否定一切,什么都不想知道。

“这么说,抱怨我的一定不少,”我说,“那些悲伤愤怒的家属必定认为我是个傲慢冷血的人。这也不能怪他们。”

“的确有一些怨言。”

他的表情说明,所谓的怨言不止“一些”。无疑还有人为此向州长检举。

“是谁把那些电话转给你的?”我尽量平静地问,因为我最怕自己会在失控时大吼大叫,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地迁怒于人。

“斯卡佩塔医生,如果目前你不想与那些受创的人谈话,也不足为怪,”费尔丁试图解释,“有些痛苦的事可能会让你想起……这我可以理解。他们中的多数只是想找人谈谈,比如医生——如果我不在,吉尔或班尼特也可以接听。”他是指我手下的两名实习医生,“我想比较严重的问题是,万一我们都不在时,电话可能会转给丹或者艾米。”

丹·钟和艾米·福布斯是到这里来学习的医学院学生,无论如何都不该由他们接听受害者家属的电话。

“哦,天哪!”想到这里,我不禁沮丧地闭上了眼睛。

“大多数是在下班时间。该死的电话自动转接。”他说。

“到底是谁把那些电话转给你的?”我又追问,态度更加坚定。

费尔丁叹了口气,显得忧虑而凝重。

“告诉我。”我坚持道。

“罗丝。”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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