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有个很残酷的地方,许多不知名的受害者最后往往被冠以“那具残骸”、“卡车女”或“壮男”等称号,而他们真实的身份、他们具备或拥有过的一切都仿佛被这类称号抹杀,随着死亡一并消失了。

当我经手的受害者无从查证身份时,我往往会有种痛楚而深切的挫败感。我只能将他们的尸骨装箱、封存在冰柜里,期待有一天能为他们验明正身。这些尸体或残骸会原封不动地被放置在冰柜里数月或数年之久,直到案件完全失去侦破希望或空间实在不足时被转交给贫民墓园。我们没有足够的空间将个别遗体永远保存。

今天早上的受害者被称作“集装箱男”,状况十分凄惨,因此我很希望能尽快将他转交出去。当尸体腐烂到这种程度,冷冻保存已是多此一举。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马里诺咕哝道。

我们待在停尸间隔壁的更衣室里,而腐臭的气味是任何房门和水泥墙都隔绝不了的。

“其实你不必待在这里。”我提醒他。

“别以为我喜欢来。”

我们穿上双层的手术袍,戴好手套、护袖、鞋套、手术帽和防护口罩,但没有配备除臭鼻塞。我不信任那种东西,也不允许下属在工作时吸舒鼻清胶囊。我知道许多警察都这么做,但倘若一个法医连难闻的气味都无法忍受,那他应该换个工作。

更重要的是,气味是尸检中重要的一环,每一种气味都讲述着属于自己的故事。甜味可能是乙氯维诺,水合氣酵则有股梨子的气味,两者都会让我考虑到安眠药服用过量的问题;大蒜味可能意味着砒霜;酚类和硝基苯的气味类似乙醚和鞋油;乙二醇闻起来和解冻剂非常相似,因为二者成分确实相同。将脏污尸骸和腐烂人体的各种恶臭一一分辨同考古颇有些相似,你必须专注于工作本身,而非周围的悲惨状况。

被称作“分解室”的房间就像一个缩小的验尸间。这里也配备了冰柜和通风系统,一张大工作台紧挨着水槽,以便将脏污布罩卷起扔进去洗涤。一切都是不锈钢制品,包括柜子和房门。墙壁和地板涂有不吸水亚克力涂层,经得起消毒剂和漂白剂的严酷侵蚀。自动门上装有面积极大的金属按钮,便于用肘部代替手按压开启。

我和马里诺走进分解室,一眼看见安德森正靠在工作台边。一张轮床停在房间中央,上面就放着装有那具在集装箱里发现的尸体的尸袋。这具尸体是证物,而我从不允许任何调查人员与未经检验的尸体单独待在一起,尤其自声名狼藉的辛普森案审判开始,除被告外的所有人都得上法庭接受质询的审判方式流行以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查克呢?”我问安德森。

查克·拉芬是解剖技师,他早该来检查手术器材、贴好标签的试管等用具,并检查我所需的一切文件是否齐全。

“是他让我进来的,然后他就去别的地方了。”

“他让你进来然后把你独自留在这里?多久了?”

“大约二十分钟吧。”安德森边说边警惕地望着马里诺。

“我好像闻到舒鼻清胶囊的味道了。”马里诺假惺惺地对她亲切地说。

安德森的上唇泛着凡士林的亮光。

“看见那边的大型空气清洁机了吗?”马里诺朝天花板上的特殊通风装置扬了扬头,“知道吗,安德森,把尸袋的拉链拉开后,那玩意儿半点用处都没有。”

“我又不打算待在这里。”她说。

这倒是句实话,因为她甚至没戴手术手套。

“你不该没穿防护用具就跑进来。”我对她说。

“我只是来通知你,我正要去找证人问话,如果你在验尸时有什么发现,可以随时呼叫我。”她说。

“什么证人?布雷派你去比利时吗?”马里诺问道,他的呼吸在面罩内起了雾气。

我绝不相信安德森到这令人不快的地方来只是为了告诉我什么事情,她显然不是奔着这起案子来的。我望着那个暗红色尸袋,暗忖是否有人动过,愈想这种偏执念头愈在脑中根深蒂固。我抬头望望墙上的时钟,将近九点了。

“打电话给我。”安德森用命令的语气说。

房门应声关闭。我拿起内部电话打给罗丝。“查克去哪里了?”

“天知道。”罗丝毫不掩饰对这个年轻人的嫌恶。

“请尽快找到他,让他马上过来,”我说,“我快被他逼疯了。像往常一样,把这个电话记录下来。”

“我一向都这么做。”

“总有一天我要炒他鱿鱼,”挂断电话后我对马里诺说,“等我实在无法忍受时。他懒惰又不负责任,可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比以前更懒,更不负责任,”马里诺说,“那小子根本没想待在这里,医生。他有别的兴趣,你该知道的,他一直想进入警察局。”

“很好,”我说,“那就交给你们吧。”

“准又是个穿着制服、佩着枪,亮着警灯成天装腔作势的家伙。”我拉开尸袋时,马里诺说,他声音克制,正努力压抑着怒火。

“你还好吧?”我问。

“哦,是啊。”

一阵恶臭如狂风般向我们袭来。

“该死!”我掀开裹尸布罩时他抱怨道,“该死的混账东西!”

当尸体腐烂到这般可怕的地步,其颜色、腐肉和恶臭便如难以想象的毒沼,足以让人眩晕倒地。马里诺逃到工作台边,尽可能远地避开尸体。我几乎忍不住要大笑出声。

他穿着手术服的模样着实可笑,鞋套让他像溜冰似的滑过地板,手术帽则无法固定在他光秃的头顶,像杯形松糕一样皱成一团。不到十五分钟他便像以往一样把手术帽摘下了。

“他也不想这样啊。”我提醒马里诺说。

他正忙着把舒鼻清胶囊往鼻孔里塞。

“我们的大好人来了。”见房门打开,查克·拉芬拿着X光片进来,我大声说道,“把外人带到这里后自己走得无影无踪,这似乎不太妥当。”我含蓄地向拉芬表达不满,“尤其是个新警探。”

“我不知道她是新手。”拉芬说。

“那你以为她是什么?”马里诺说,“她从没来过这里,看起来像个十三岁的小鬼。”

“胸部倒是够平的。反正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拉芬神气起来,“有女同性恋出没,请注意!呜——呜——”他模仿着警笛声,两手像警灯那样转动着。

“我们不能让任何未获许可的人单独和未经检验的尸体待在一起,包括警察在内,不管是新手还是老手。”我真想立刻让他滚蛋。

“我懂,”他卖弄聪明,“我知道,因为有辛普森案的前车之鉴,想想那双被栽赃的皮手套。”

拉芬是个身材高瘦的年轻人,有一双永远惺忪的褐色眼睛和一头永远如刚起床般蓬乱的金发,在某些女人看来或许有种难以抗拒的慵懒的魅力。他自知无法博得我的好感,也早已不再尝试。

“安德森是早上几点钟来的?”我问他。

他没有回应,只是打开了灯箱开关,墙壁上方的一排灯箱亮起白光。

“抱歉我来晚了。我有个要紧的电话,我太太生病了。”他说。

他已经不止一次拿妻子作借口,说她老毛病又犯了,患了忧郁症,得了孟乔森综合征,甚至病危。

“我觉得雷内并不想待在这里——”他指的是安德森。

“雷内?”马里诺打断他,“原来你和她这么熟啊。”

拉芬从大纸袋里取出X光片。

“查克,安德森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再度试探。

“确切时间吗?”他想了想,“大概是十五分的时候。”

“八点十五分?”我说。

“是的。”

“你明知我们马上就要召开内部会议了,还让她进入停尸间?”我看着他把X光片贴在灯箱上,“你明知停尸间没人看守,里面摆满文件、个人物品和尸体之类的证物。”

“她从没来过这里,因此我带她四处逛逛,”他解释道,“再说我刚好在这里,想把那些药片统计完。”

他是指随案件附送进来的大量处方药。计算药剂数量并把它们倒入水槽进行处理,是拉芬繁重的工作内容之一。

“哇,瞧这个。”他说。从不同角度拍摄的X光片显现出颅骨的下巴左侧有金属碎片的痕迹,鲜明如棒球上的缝合线。“集装箱男的下颚受过伤,”拉芬说,“这应该足以验证他的身份了,不是吗,斯卡佩塔医生?”

“只要我们能找到他的旧X光片。”我答道。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拉芬说。他在极力转移我的注意力,因为他知道自己麻烦大了。

我仔细查看着X光无法穿透的鼻窦和骨头形成的阴影,没有发现其他挫伤、变形或异常。在检查齿列时,我发现上颚的第一颗臼齿多了一个卡拉贝利结节。所有臼齿都有四个突起,或者叫做齿尖,而这颗臼齿有五个。

“卡拉贝利结节是什么?”马里诺好奇地问。

“以某个人名命名的吧,我也不清楚是谁。”我指着那颗牙齿说,“上颚,就是中央靠前、关系到发音并向舌头倾斜的那颗。”

“原来如此,”马里诺说,“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是个很罕见的特征,”我说,“加上他的鼻窦形状和下巴的挫伤,这些证据已足以证明他的身份,只要我们能找到他生前的档案作比对。”

“说是这么说,医生,”马里诺提醒我,“很多送到你这里来的人都装有玻璃眼珠或假肢、头部有子弹碎片、戴着纪念戒指、装着牙套,可直到现在他们的身份还无法确定,因为他们不是警方协助寻找的失踪者——或者原本是,但案子已石沉大海。又或者因为找不到他们的X光片档案和就医记录。”

“他的牙齿补过好几处,”我指着X光片上两颗臼齿阴影里的几个金属补牙亮点,“看来他相当注意保护牙齿,指甲也修剪得十分整齐。我们把他移到验尸台上吧。他的情况越来越糟了,我们得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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