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熬夜摆弄电脑,直到很晚,星期一一大早我被闹钟叫醒时没听到她有半点动静。我拉开卧室的窗帘,看着细小的雪片在照进院子的阳光下旋舞。雪积得很深,这一带看不到任何在动的东西。我喝完咖啡,快速翻看了一下报纸,然后换衣服出门。走到门边,我又绕了回来。不管露西是不是已经不止十二岁了,我还是要先去看看她再出门。

我轻轻走进她的房间,看见她侧着睡在皱成一团的床单里,被子有一半掉在地上。她穿着从我的抽屉里翻出来的一件运动服,这让我有些感动。我从来没碰到过想穿着我的任何东西睡觉的人。我把被子拉好,小心不吵醒她。

开车进城的路上交通情况糟透了,我真嫉妒那些因雪而关闭办公室的人。我们这些没有意外假可休的人在州际公路上慢慢往前爬,轻轻一踩刹车就会打滑,还得凑近雨刷刷不干净的挡风玻璃往外看。我不知该怎么跟玛格丽特解释,我那十几岁的外甥女认为我们的系统不安全。谁进入了我的目录?珍妮弗·戴顿为什么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我又挂掉?

八点半我才抵达办公室。在走向停尸间的路上,我困惑地停下脚步。一台带轮推床在不锈钢冰箱门前随意停放着,上面盖着床单的尸体脚趾上挂着珍妮弗·戴顿的名牌。我四下张望,办公室和X光室里都没人。我打开解剖室的门,看见穿着手术袍的苏珊在拨电话。她迅速挂上电话,紧张地对我说了声“早上好”。

“很高兴你来了。”我解开外套的扣子,好奇地端详着她。

“本让我搭便车。”她说的是我那位拥有一辆四轮驱动吉普车的行政人员,“目前为止,只有我们三个人到。”

“费尔丁还没影子?”

“他几分钟之前打电话来,说出不了车道。我告诉他,我们目前只有一个案子,但如果有更多案子送进来,本可以去接他。”

“你知道我们的那个案子正停放在路中间吗?”

她迟疑着,脸红了。“我正要推她去照X光,结果电话响了,对不起。”

“你量过她的身高体重了吗?”

“还没有。”

“先做那个吧。”

我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她就匆匆出了解剖室。在楼上实验室里工作的那些秘书和科学家离开这栋建筑时都会经过停尸间,因为从这里去停车场比较方便。维修的工人也常常进进出出的。把一具尸体就那么丢在走廊上很不像话,而且,如果这一连串证据在法庭上遭到质疑,甚至可能危害案子的进展。

苏珊推着推床回来,我们动手工作。腐肉的臭味令人作呕。我从架子上拿下手套和塑料围裙,在写字板上夹上各式表格。苏珊既安静又紧张。她把手伸向控制台重设电脑化的平面比例尺时,我注意到她的手在抖,也许是怀孕的缘故。

“你还好吗?”我问她。

“只是有点累。”

“你肯定?”

“肯定。她体重一百八十磅整。”

我换上手术服,和苏珊一起把尸体移进X光室,再从推床搬到桌上。我掀开床单,在尸体的脖子下垫了一块东西,避免她的头下垂。她喉咙部分的皮肉很干净,没有烟灰或灼伤,她发动引擎坐在车里的时候,下巴是低下来抵住胸口的。我没有看到明显的外伤,没有淤血或断裂的指甲,鼻骨也没断。她嘴唇内侧没有伤痕,舌头也没有咬痕。

苏珊照完X光把片子放进处理机,我则拿着放大镜检查尸体正面。我收集了一堆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纤维,可能是从床单或她床上的被褥来的,也找到一些跟她袜底那些纤维类似的东西。她没有戴首饰,睡袍底下也没穿东西。我想起她床上皱乱的被单、立起靠在床头的枕头,还有桌上的那杯水。她在死的那天晚上换了衣服,又上了发卷,说不定还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

苏珊走出冲片室,双手撑着腰靠在墙上。

“这位女士有什么故事?”她问,“她结婚了吗?”

“看起来她是一个人住。”

“她有工作吗?”

“她在家里经营生意。”我瞄见一样东西。

“什么样的生意?”

“大概是算命之类的。”那根羽毛很小,被烟灰弄得很脏,沾在珍妮弗·戴顿睡袍上左大腿的部位。我伸手拿起一个小塑料袋,试着回忆是否在她家看到过羽毛。也许她床上的枕头里塞的是羽毛。

“有什么证据显示她有超自然力量?”

“一些邻居似乎认为她是个巫婆。”我说。

“理由是什么?”

“她家附近有一座教堂。据说自从她几个月前搬来,教堂尖塔上的灯就开始忽明忽灭。”

“你在开玩笑吧?”

“我自己离开现场时也看到了。尖塔本来是暗的,随后突然间亮起来。”

“怪事。”

“是很怪。”

“也许是定时器控制的。”

“不太可能,灯光一直开开关关的不会省电。灯真的一整夜时开时关,我只看到过一次。”

苏珊什么也没说。

“可能是电线短路。”我边继续工作边想:我要打电话到那个教堂去,不过负责人可能不知道这个问题。

“她屋里有什么怪东西吗?”

“水晶,一些不寻常的书。”

一阵沉默,然后苏珊说:“我真希望你早点告诉我。”

“对不起,你说什么?”我抬头瞥她一眼。她脸色苍白,很不自在地瞪着尸体。

“你肯定你没事吗?”我问。

“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哪种东西?”

“就像某人有艾滋病什么的,应该事先告诉我,尤其是现在。”

“这女人不太可能有艾滋病,或者——”

“应该告诉我,在我碰她之前。”

“苏珊~”

“我以前的学校里就有一个女孩是女巫。”

我停下手边的动作。苏珊全身僵硬地靠着墙,双手压在肚子上。

“她叫朵琳,是一个女巫集会的一员。高三的时候,她对我的双胞胎妹妹茱蒂下了咒。毕业前两个星期,茱蒂出车祸死了。”

我万分不解地盯着她。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这种超自然的东西!就像两个月以前警察拿来的那条牛舌头,上面戳了一堆针,外面还用一张写满了死人名字的纸包着,放在坟墓上。”

“那是恶作剧。”我平静地提醒她,“牛舌头是在店里买的,纸上的那些名字没有意义,只是从墓碑上抄下来的。”

“不管是不是恶作剧,都不应该拿撒旦开玩笑。”她声音颤抖,“我对邪恶就像对上帝一样,都很认真的。”

苏珊是牧师的女儿,很久以前就不信教了。我从来没听她提过半点关于撒旦的东西,也只在感叹句里提起上帝。我也从来没见她有半点迷信或者被什么东西吓到过,而现在她快哭了。

“这样吧,”我静静地说,“今天看起来人手会不够,你就上楼接电话,楼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她眼里涌满泪水,我立刻走向她。

“没关系的。”我把手臂环在她肩上,带她走出房间,“好了。”她靠在我身上啜泣,我温和地说:“要不让本送你回家?”

她点点头,小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你休息一下就没事了。”我扶她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伸手拿电话。

珍妮弗·戴顿没有吸入任何一氧化碳或者烟灰,因为她被放进车里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很明显死于他杀。整个下午,我留了好几次话给马里诺,叫他回电话,并试着打了几个电话想知道苏珊怎么样了,但没有人接。

“我有点担心,”我对本·史蒂文斯说,“苏珊没有接电话。你送她回家的时候,她说要去哪里了吗?”

“她说要上床睡觉。”

他坐在办公桌旁,看着电脑打印出来一页又一页的东西。书架上一台收音机轻声放着摇滚乐,他喝着橘子口味的矿泉水。他年轻、聪明,有一种男孩式的英俊。他工作努力,听说在单身酒吧里玩得也同样努力。我相当肯定,他不会在这里当太久的行政人员,要不了多久就会找到更好的职位。

“也许她把电话插头拔下来了,想好好睡一觉。”他说着转向电脑。

“也许吧。”

他开始再度更新我们的预算。

下午天色渐晚的时候,史蒂文斯拨了我的电话。

“苏珊打电话说明天不来上班了。有一个叫约翰·戴顿的人打来电话,说他是珍妮弗·戴顿的哥哥。”

史蒂文斯把电话转过来。

“喂,他们说是你给我妹妹解剖的。”一个男人含糊不清地说,“呃,珍妮弗·戴顿是我妹妹。”

“请问你的大名?”

“约翰·戴顿,住在南卡罗来纳州的哥伦比亚。”

我瞥见马里诺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打手势要他坐下。

“他们说她拿水管接在车上自杀了。”

“谁说的?”我问,“可不可以请你大点声?”

他犹豫着。“我不记得名字了,应该写下来的,但我太震惊了。”

可他听起来并不震惊。他的声音很低很模糊,我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戴顿先生,很抱歉。”我说,“但你想知道关于她死因的任何信息,都必须提出书面申请。同时我也需要你在信中附上相关证明,表明你是她血缘关系最近的亲人。”

他没回答。

“喂?”我问,“喂?”

回答我的是嘟嘟声。

“怪了。”我对马里诺说,“你知道有个自称是珍妮弗·戴顿的哥哥、叫约翰·戴顿的人物吗?”

“刚才是他打来的?可恶。我们一直在找他。”

“他说有人通知他,说她死了。”

“你知道他是从哪里打来的吗?”

“据说是南卡罗来纳的哥伦比亚,他挂断了。”

马里诺看来不感兴趣。“我刚从范德的办公室来。”他说的是尼尔斯·范德,指纹检验主任。“他检查了珍妮弗·戴顿的车,还有她床边的那些书,其中一本里夹着一首诗。至于她床上的那张自纸,他还没进行到那里。”

“目前为止有什么发现吗?”

“他找出了一些,如果有必要会用电脑来查。大部分的指纹大概都是她的。”他把一个小纸包放在我的办公桌上,“祝你读得愉快。”

“我想,你会要他马上去查那些指纹。”我黯然地说。

马里诺眼中掠过一抹阴影,他按摩着太阳穴。

“珍妮弗·戴顿绝对不是自杀。”我告诉他,“她体内的一氧化碳含量不到百分之七,呼吸道里没有烟灰。她的皮肤呈鲜粉红色是因为暴露在冷空气里,而不是一氧化碳中毒。”

“老天。”他说。

我在面前的文件里翻出一份尸体图解递给她,然后打开一个信封,拿出珍妮弗·戴顿颈部的拍立得照片。

“你可以看得出来,”我继续说,“没有外伤。”

“那车子座位上的血迹呢?”

“是死后排泄的现象,那时她已经开始腐烂了。我没有找到任何擦伤、挫伤,指尖也没有淤血。但这里——”我给他看一张解剖时照的颈部照片,“她胸锁乳突肌两边都有不规则的出血,舌骨的右角也有断裂。她是窒息致死,由施加于颈部的压力所致——”

马里诺大声打断我的话:“你是说她是被掐死的?”

我给他看另一张照片。“她的脸上也有些淤斑,也就是点状出血。这些发现都符合被掐死的症状,没错。这是件他杀案,我建议尽可能不要让这消息太早见报。”

“你知道,我真的不需要这个。”他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现在我的办公桌上有八件还没破的杀人案。艾迪·希斯的案子——亨利哥那边连个影儿都没查到,那孩子的爸爸几乎每天都打电话给我,更不用说摩斯比巷那里正在进行的毒品大战了。真他妈的圣诞快乐,我真的不需要这个。”

“珍妮弗·戴顿也不需要这个,马里诺。”

“说下去,你还发现了什么?”

“她的确有血压高的毛病,跟她的邻居克莱瑞太太说的一样。”

“晤。”他说着把视线从我身上转开,“你怎么知道?”

“她左心室肥大,也就是说她心脏的左侧肌肉变得比较厚。”

“高血压会造成这样?”

“对,我应该会在她的肾微血管里找到拟纤维蛋白的变化,也就是说早期肾硬化。我猜脑部也会显示高血压的病变——在脑部小动脉血管的部分,但我要用显微镜看过才能确定。”

“你是说,高血压会

损害肾脏和脑部的细胞?”

“可以这样说吧。”

“还有什么吗?”

“没什么特殊的了。”

“胃里的东西呢?”

“肉和一些蔬菜,消化了一部分。”

“酒精和药物昵?”

“没有酒精,药物筛检正在进行。”

“没有被强暴的迹象?”

“没有伤痕或其他遭到性侵害的迹象。我用棉花棒在她身上找过精液,但那些化验报告要过一阵才会出来。不过就算结果出来了,也不能打包票。”

马里诺脸上的表情难以解读。

“你想找什么?”我终于问。

“嗯,我在想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有人费了很大的劲想让我们以为她是灌废气自杀的,可是他还没把这位女士弄进车里,她就死了。我考虑的是,他可能原本没打算在屋子里把她弄死。他用手掐住她的脖子,结果力气太大弄死她了。也许他不知道她的健康情况很差,才会造成这种后果。”

我摇头。“她的高血压跟这没有关系。”

“那你解释一下她怎么死的。”

“假设攻击她的人惯用右手,他用左手臂绕过她的脖子前面,用右手把左手腕往后拉。”我示范给他看,“这对她的颈部造成离心的压力,导致她的舌骨右角断裂,上呼吸道受阻,颈动脉也受到压迫,这样会使她缺氧。有时对颈部施加压力会造成心跳减缓,使得受害者心律不齐。”

“从她的解剖结果,能不能看出攻击者一开始是用手卡住她的脖子,却把她勒死了?换句话说,他原本只是要制服她,可是用力过猛。”

“从医学上,我没办法告诉你。”

“但是有可能。”

“在可能的范围之内。”

“拜托,医生。”马里诺恼火地说,“你现在不在证人席上,好不好?这间办公室里除了你我,还有别人吗?”

没有别人,但我很不安。今天我的工作人员大部分都没来上班,苏珊的举止又很怪异。珍妮弗·戴顿这个陌生人打过好几次电话给我,最后却遭杀害,而一个自称是她哥哥的男人又刚挂掉我的电话,更不用说马里诺的心情很差。当感到事情不受我控制,我的措辞就会变得非常客观。

“听着,”我说,“他有可能用手掐住她的脖子想制服她,却用力过猛不小心把她勒死了。事实上,我还会提出另一个可能性:他以为只是将她勒昏过去了,把她弄进车里的时候,他不知道她死了。”

“这是个大蠢材。”

“我不会下这种结论。不过如果他明天早上起床,看到报纸上说珍妮弗·戴顿遭到谋害,很可能会大吃一惊,进而回想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所以我才建议不要让媒体知道。”

“我也不反对。对了,你虽然不认识珍妮弗·戴顿,但并不表示她不认识你。”

我等着他的解释。“我一直在想你接到的那些匿名电话。你常上电视、报纸,也许她知道有人要找她麻烦,但不知道该向谁求援,于是就想找你帮忙。但她太害怕了,所以不敢在你的答录机上留言。”

“这样想真令人沮丧。”

“我们现在想的每一件事都令人很沮丧。”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帮我个忙,”我说,“检查她的屋子,然后告诉我有没有找到羽毛枕头、羽绒夹克、鸡毛掸子——任何跟羽毛有关的东西。”

“为什么?”

“我在她的睡袍上找到一小根羽毛。”

“没问题,我会通知你的。你要走吗?”

我听到电梯门开了又关的声音,朝他身后瞥了一眼。“是史蒂文斯吗?”

“嗯。”

“我回家前还有几件事要做。”我说。

马里诺进电梯后,我到走廊尽头的窗边往下面的停车场看去。我要确定本·史蒂文斯的吉普车开走了。那车的确开走了。我看着马里诺从楼下走出,在街灯照耀下的碎雪堆中绕行。他辛苦地走到车边,像踩到水的猫一样狠狠地抖掉脚上的雪,坐进驾驶座。他的车子就像私人的小密室,不能让任何东西污染了里面经过滤净的空气及一切。不知他圣诞节有没有计划,我很泄气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想到邀请他共进晚餐。这是他和桃丽斯离婚后的第一个圣诞节。

我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往回走,一路上钻进各个办公室去查看电脑终端机。不幸的是,没有人已经登人,只有费尔丁那台的缆线上有标签写着机器号码,但既不是tty07也不是ttyl4。我很沮丧地打开玛格丽特办公室的门锁,开了灯。

这里一如平常,看起来像被狂风狠狠刮过,把纸张吹得满桌都是,书架上的书也东倒西歪,还有些掉在地上。一叠叠连在一起的打印纸像手风琴一样因堆得太高而散开了,墙上和电脑屏幕上到处贴着鬼画符似的小纸条和电话号码。那台小型电脑像电子昆虫一样发出低低的嗡鸣声,架子上一排调制解调器的小灯闪动着。我在系统终端机前的椅子上坐下,拉开右边的抽屉,迅速翻寻文件标签。我找到几个看起来很有希望的文件,比如说“用户”和“网络”,但细看之下没有任何需要的资料。我边想边环顾四周,注意到计算机后面有一捆粗粗的缆线沿着墙壁往上延伸,消失在天花板后面。每一条缆线上都有标签。

Tty07和姆14都直接接在电脑上。我先拔掉ty07的线,然后一台台电脑去看哪个不运行了:本·史蒂文斯办公室里的电脑。在我重新插上缆线后,它又恢复正常。接下来我四处寻找ayl4,却很困惑地发现拔掉那条缆线,似乎没有任何反应。我这些工作人员办公桌上的电脑都运行得好好的。然后我想起了苏珊,她的办公室在楼下的停尸间那里。

我打开她办公室的门锁,一进去马上注意到两件事:一是完全没有看到任何私人物品,像是照片、小摆设等,二是在办公桌上方的书架上有好几本UNIX、SQL和WordPeffect的使用指南。我隐约记得苏珊去年春天去上了好几门电脑课。我打开她的显示器试着登入,惊讶地发现系统有反应。她的电脑还连着,所以不可能是ttyl4。然后我意识到一个实在太明显的事实,要不是它那么令我受惊,我一定会大笑起来。

我回到楼上,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往里看,仿佛在这里工作的是我从来不认识的人。我桌上的工作站旁堆满了化验报告、电话单、死亡证明,还有一页页散装的校对清样,那是一本我正在编辑的刑事鉴定病理学教科书。放显微镜的地方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墙边有三个高高的档案柜,对面放着一张跟书架隔着相当一段距离的长沙发,这样要绕到后面去拿底层的书时才不会有什么困难。椅子的正后方有一个橡木书橱,那是我多年前在公家的仓库里找到的。它的抽屉上有锁,很适合存放手提包和正在进行的特别敏感的案件档案。钥匙我放在电话底下。我又想起了上星期四解剖艾迪·希斯时,苏珊打破了好几瓶福尔马林。

我不知道我这台电脑的号码,以前从来没有这个必要。我在桌前坐下,拉出键盘,试着键入什么,但没有看到任何反应。拔掉ttyl4的缆线,我的电脑不再运行了。

“该死,”我全身发凉,小声说,“该死!”

我没有发送过任何消息到行政人员的电脑上,打出“我找不到它”的人不是我。事实上,上星期四傍晚时分,这个文件意外留下的时候,我正在停尸间里,但苏珊不在。我把我的钥匙给了她,叫她在我的沙发上躺一躺,直到她从福尔马林的伤害中恢复过来。她是否不只闯进了我的目录,也翻找过我桌上的档案和文件?她有没有试着发送信息给本·史蒂文斯,因为她找不到他们感兴趣的那个东西?

楼上痕迹组的分析员之一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把我吓了一跳。

“嗨。”他咕哝一声,翻找着一堆文件,实验室外套直扣到下巴处。他抽出一份好几页的报告,走过来交给我。

“我本来要把这个放进你的信箱的。”他说,“既然你还没走,就直接交给你吧。你从艾迪·希斯手腕上弄下来的黏性残留物质,我已经分析完了。”

“建筑材料?”我扫视着报告的第一页,问道。

“没错。油漆、石膏、木材、混凝土、石棉、玻璃,通常这种碎片会在盗窃案中找到——在嫌疑人的衣物上,比如袖口、口袋、鞋子上等等。”

“那艾迪·希斯的衣物上呢?”

“他的衣物上也有些相同的碎片。”

“油漆呢?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找到五种不同来源的油漆,其中三种是层叠的,表示某样东西上了漆之后,又漆过好几次。”

“那些来源是车辆还是住宅?”我问道。

“只有一种是车辆,某种丙烯酸漆,通用汽车生产的车子最上面一层烤漆用的就是这种。”

这可能来自劫走艾迪·希斯的那辆车,也可能来自任何地方。

“颜色昵?”我询问。

“蓝色。”

“层叠的吗?”

“不是。”

“发现尸体的那块地上的碎片呢?我叫马里诺把扫到的东西送过去给你们,他答应了。”

“沙子、泥土、铺路用的材料,还有在垃圾车附近会发现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玻璃、纸张、灰、花粉、铁锈、工厂物质。”

“和他手腕上黏着的东西不一样?”

“对。照我看来,那胶带应该是在别的地方贴上,然后撕掉的,那里有建筑材料的碎片,还有鸟儿。”

“鸟儿?”

“报告的第三页。”他说,“我找到很多羽毛碎屑。”

我回家的时候,露西一副坐不住的相当烦躁的样子,显然她白天没什么事情可做,就擅自重新整理了我的书房,激光打印机换了个位置,调制解调器和我所有的电脑指南书籍也是。

“你干吗这么做?”我问道。

她坐在我的位子上背对着我,回答的时候没有转身,在键盘上打字的手指也没慢下来。“这样比较有条理。”

“露西,你不能随便进别人的办公室,还把东西搬来搬去。要是我对你这么做,你会有什么感觉?”

“你不会有理由重新整理我的东西,因为我的东西都摆得很有条理。”她停止打字,把椅子转了个圈面对我,“看,现在你不用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够得到打印机。你的书也一伸手就拿得到,调制解调器也完全不会妨碍你。你不应该在调制解调器上放书、咖啡杯或其他东西。”

“你整天都在这里?”我问。

“不然还能去哪里?你把车开走了,我在附近慢跑了一段。你试过在雪里跑步吗?”

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打开公文包,拿出马里诺给我的那个纸包。“你是说你需要车?”

“我觉得好像被困住了。”

“你想去哪里?”

“去健身俱乐部。我不知道还有哪里,只是希望有选择。袋子里是什么?”

“两本书和一首诗,马里诺给我的。”

“他什么时候变成文人了?”她站起来伸伸懒腰,“我去泡杯花草茶。你要不要?”

“咖啡,谢谢。”

“咖啡对你的健康不好。”她说着离开房间。

“哦,要命。”我把书和诗从袋子里拿出来,荧光红的粉末洒了我满手满身,我不高兴地咕哝了一声。

尼尔斯·范德一如往常地做了详细的检查,而我忘记了他热爱的那个新玩具。几个月前他弄到了另一种光源,从此便把激光束之高阁。范德每次提到这个叫Luma—Lite的东西,都会充满爱意地描述它有着“尖端科技的三百五十伏特高强度蓝色加强金属蒸汽电弧灯”,能把肉眼完全不可见的毛发和纤维照成鲜橘红色,精液污渍和街头毒品的残余会明显得像熊熊火焰。最棒的是,这种灯能照出用以前的方式无法看到的指纹。

范德把珍妮弗·戴顿的这两本平装小说检查得非常彻底。他先将书本放在玻璃箱内用“超级胶”的蒸汽熏过,其中的氰基丙烯酸酯会与人类皮肤上汗水的成分起反应。然后他在光滑的书皮上撒满荧光红的粉末采指纹,这些粉末弄了我一身。最后,他用Luma-Lite那很酷的蓝光仔细检查,并用二氢茆三酮把书页也变紫了。我希望他这么一番辛苦能有回报,而我的回报则是进浴室用湿毛巾把身上擦干净。

我翻翻《巴黎鳟鱼》,没有什么发现。这本小说是讲一个黑人女孩被残酷谋杀的故事,就算和珍妮弗·戴顿的故事有什么关联,我也想象不出原因。(《赛特之言》有点令人发毛,是说某个据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通过作者跟别人沟通。戴顿小姐既然对灵异事物有着特别的爱好,她看这本书也就不太令人惊讶了。我最感兴趣的是那首诗

诗句打在一张被二氢茆三酮沾染出紫色污渍的白纸上,装在塑料袋里:

珍妮

珍妮亲吻连连

温热了那枚铜钱

用一条棉线

套牢在她脖子上。

那是在春天里

他在草地旁

满是灰尘的车道上

发现那枚铜钱

并送给了她。

没有说过激情的话。

他以它为象征爱着她。

现在草地枯黄

长满了荆棘。

他已远离。

沉睡的铜钱

冷冰冰

深深沉在

树林中的

许愿池里

没有日期也没有作者的名字。纸上有一折为四的折痕。我起身走进客厅,露西已经把咖啡和茶摆在桌上,正在翻动炉火。

“你不饿啊?”她问。

“饿得很。”我又看了一遍那首诗,揣摩着它的含义。“珍妮”就是珍妮弗·戴顿吗?

“你想吃什么?”

“信不信我想吃牛排?不过要很好吃,而且那些牛没有被喂过一堆化学药品才行。”露西说,“你能不能从上班的地方再开一辆车回来,我这个星期就可以用你的车了?”

“我通常不把公家的车开回来,除非正在值勤。”

“照理说昨天晚上你没有值勤,可你还是到犯罪现场去了。你总是在值勤,姨妈。”

“好吧。”我说,“这么办吧,我们到城里最好的一家牛排馆去,然后绕到办公室,把那辆厢型车开回来,你开我的车。路上有些地方还是有冰,你得答应我,要非常非常小心。”

“我从来没看过你的办公室。”

“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带你去。”

“才不要,我不想晚上去。”

“死人不会害你。”

“会。”露西说,“爸死的时候就害了我,把我留给妈抚养。”

“穿外套吧。”

“为什么每次我只要提到跟我们那个糟糕的家庭有关的事,你就要改变话题?”

我走到卧室拿外套。“你要不要穿我的黑色皮夹克?”

“你看,你又来了。”她尖叫道。

我们一路争吵到路德·克里斯牛排馆,停好车,我已经开始头痛了,而且对自己厌恶之至。露西搞得我大吼大叫,除了她,总能办到这一点的人只有我母亲。

“你为什么这么难相处?”侍者带我们到桌边,我在露西耳边说。

“我想跟你说话,你却不让我说。”她说。

马上有一个侍者过来,问我们要喝点什么。

“德渥士加苏打水。”我说。

“气泡矿泉水加柠檬。”露西说,“你要开车就不应该喝酒。”

“我只喝一杯。不过你说得对,不喝更好。你看你又在批评人了,你这样对别人说话,怎么能指望交到朋友?”

“我不指望交到朋友。”她瞪着别处,“指望我交朋友的是别人。也许我不想要朋友,大多数人都让我觉得很无聊。”

绝望之感压上我的心头。“我认为,你比我认识的人都想要朋友,露西。”

“我知道,你大概也认为我两年之内就应该结婚。”

“一点也不。事实上,我真心希望不要这样。”

“我今天在你的电脑里溜达的时候,看到一个叫‘血肉’的文件。你为什么会有一个叫这种名字的文件?”外甥女问。

“我正在办一个很棘手的案子。”

“那个叫艾迪·希斯的小男孩?我在案件档案里看到他的记录。他被发现的时候没穿衣服,被丢在垃圾车旁边。有人切掉了他身上的一些皮肤。”

“露西,你不应该去看案件的记录。”我正说着,寻呼机响了。我从裙腰上拿下来,瞥了一眼上面的号码。

“失陪一下。”我从桌旁起身,这时我们的饮料正好送到。

我找到一部公用电话,此时将近晚上八点。

“我要跟你谈谈。”尼尔斯·范德还在办公室,“你或许该带着朗尼·华德尔的指纹卡过来一趟。”

“为什么?”

“我们碰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问题,我正要打电话给马里诺。”

“好吧,叫他半小时后在停尸间跟我碰头。”

我回到桌边,露西光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又要毁掉一个晚上了。

“真的很对不起。”我说。

“我们要去哪里?”

“去我的办公室,然后到‘海岸大楼’去。”

“海岸大楼有什么?”

“不久前,血清学、DNA还有指纹实验室都搬到那里去了。马里诺要跟我们碰面,”我说,“你很久没见到他了。”

“像他那种烂人,时间过再久也不会改变,更别说变好。”

“露西,这么说太不厚道了,马里诺不是烂人。”

“上次我来的时候,他就是。”

“你那时对他也没有多客气。”

“我可没骂他是自作聪明的小鬼头。”

“我记得你骂了他一些别的话,而且不断纠正他的语法。”

半个小时后,我把露西留在停尸间的办公室,自己匆忙跑上楼,打开书橱的锁,拿出华德尔的档案。我刚进电梯就听到隔壁的对讲机在响。马里诺穿着牛仔裤和深蓝色的厚运动夹克,发丝日渐稀少的头上戴了一顶里士满勇士队的棒球帽。

“你们两个还记得对方吧?”我说,“露西来和我一起过圣诞节,正在帮我解决电脑的问题。”我们走进寒夜中,我解释着。

海岸大楼与停尸间后面的停车场隔街相对,和中央街车站正面成对角线。卫生部的旧大楼正在拆除石棉,就把行政办公室迁到这里。中央街车站塔楼上的大钟像一轮狩猎月,高高悬在空中,高楼顶上的红灯缓缓闪动,对低飞的飞机发出警告。黑暗中有一列火车在轨道上轰隆隆前进,地面吱嘎作响地震动着,像一艘行驶在海上的船。

南北战争前后,补给物资就是在这幢海岸大楼装上货车的。马里诺走在我们前面,他的香烟不时发出红光。他不希望露西在这里,她也感觉得到。他走到门前,我按下电铃。范德几乎立刻出现了,开门让我们进去。

他没有跟马里诺打招呼,也没问露西是谁。就算有外星生物跟着他信任的人一起来,他也不会问任何问题或指望有人介绍彼此认识。我们跟着他爬上二楼,古老的走廊和办公室都重新粉刷成深浅不同的各种铁灰色,新装潢了樱桃木贴面的办公桌和书架,还有蓝绿色布面的椅子。

“你这么晚在处理什么?”我问,我们走进装有简称AFIS的“自动指纹辨识系统”的房间。

“珍妮弗·戴顿的案子。”他说。

“你要华德尔的指纹卡做什么?”我不解地问。

“我要确定你上个星期解剖的人确实是华德尔。”范德突兀地说。

“你在说什么?”马里诺惊愕地看着他。

“我正准备给你们看。”范德坐在那台看起来与寻常电脑一样的远程输入终端机前。它通过调制解调器与州警的电脑联机,那里的数据库有超过六百万个指纹。他按了几次键,启动激光打印机。

“完美的指纹少之又少,但我们在这里找到一个。”范德敲着键盘,屏幕上出现一个亮白色的指纹。“右手食指,单纯的螺纹。”他指着玻璃后面那些线条的旋涡处,“在珍妮弗·戴顿家里找到的,这个不完整的指纹清楚得很。”

“在她家的哪里?”我问。

“在餐厅的一把椅子上。一开始我想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但显然不是。”他继续瞪着屏幕,边说边重新敲着键盘,“这个指纹可以追到朗尼·乔·华德尔身上。”

“不可能。”我震惊地说。

“任谁都会这么想。”范德回答得很含糊。

“你们有没有在珍妮弗·戴顿家里找到显示她认识华德尔的东西?”我边问马里诺,边打开华德尔的档案。

“没有。”

“如果你手上有华德尔在停尸间的指纹记录,”范德对我说,“可以拿来与自动指纹辨识系统上的比较。”

我一抽出两个棕色牛皮纸封套就觉得不对劲,两个都不够厚重。我打开封套,发现里面除了该在的照片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的脸开始发烫。装着华德尔十指指纹卡的信封不在里面。我抬起头,每个人都在看我。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感觉露西不自在地盯着我看。

“你没有他的指纹卡?”马里诺不敢相信地问。

我把档案重新翻找一遍。“不在这里面。”

“这通常是苏珊做的,对吧?”

“对,一向都是她在做。她应该准备两份,一份给狱方,一份给我们。也许她把指纹卡交给费尔丁,而费尔丁忘记给我了。”

我拿出通讯录,伸手拿电话。费尔丁在家,但对指纹卡的事一无所知。

“没有,我没注意她有没有替他印指纹,但楼下有一半的人在做什么我都没注意。”他说,“我以为她把指纹卡拿给你了。”

接下来我拨了苏珊家的号码,试着回忆是否看到她拿出汤匙和卡片,或者拿着华德尔的指头压在印泥上。

“你记不记得看到苏珊给华德尔印指纹?”苏珊的电话仍无人接听,我问马里诺。

“我在那里的时候,她没有做,否则我一定会问她要不要帮忙。”

“没人接。”我挂上电话。

“华德尔是火化的。”范德说。

“是的。”我说。

我们沉默了一阵。然后马里诺带着不必要的粗鲁对露西说:“你出去好不好?我们得单独谈谈。”

“你到我的办公室里坐,”范德对她说,“走廊尽头,右边最后一间。”

她离开之后,马里诺说:“华德尔被关了十年,我们从珍妮弗·戴顿椅子上采到的指纹绝不可能是十年前留下的。几个月前她根本不住在南区那栋房子里,餐厅的家具看起来都是新的。另外,客厅地毯上的印子像是某把餐椅曾经被搬到那里,说不定就是她死亡那天晚上搬过去的。所以我才要求他们采集椅子上的指纹。”

“有一个诡异的可能性。”范德说,“此时此刻,我们无法证明上个星期被处决的那个人就是朗尼·乔·华德尔。”

“也许有别的解释可以说明华德尔的指纹为何出现在珍妮弗·戴顿家的椅子上。”我说,“比方说,监狱里有制造椅子的木工坊。”

“他妈的太不可能了。”马里诺说,“别的不提,死刑犯是轮不到做木工或打造车牌的。就算他们做了,一般的公民家里也不会出现犯人制造的椅子。”

“不管怎么说,”范德对马里诺说,“追查她餐厅里的家具是从哪里买来的,应该有点意思。”

“别担心,这是首要任务。”

“华德尔完整的逮捕记录,包括他的指纹在内,联邦调查局应该都收在同一份档案里。”范德又说,“我会弄一份他们那里的指纹复件,同时调出罗比尼·纳史密斯案子的大拇指指纹照片。华德尔还在哪里被逮捕过?”

“没有别的地方。”马里诺说,“唯一会有他的记录的地区应该只有里士满。”

“这个在餐厅椅子上找到的指纹是目前唯一比对出来的?”我问范德。

“当然了,采到的指纹里有不少都是珍妮弗·戴顿的。”他说,“尤其是她床边的那两本书上和那张折过的纸——那首诗。在她车上有两个不知是谁留下的不完整指纹,说不定是帮她把买好的杂货放进车上或替她加油的人。目前为止就是这样。”

“艾迪·希斯那里也没有好消息?”我问。

“没有太多可以检查的东西。纸袋、汤罐头、巧克力棒——我用Luma-Lite在他的鞋子和衣服上试过,没有好消息。”

稍后,他带我们穿过隔间,那里的冷冻库里存放着重大案件罪犯的血液,人数之多足以填满一个小城市,这些样本等着要输入全州的DNA数据库里。门前停着的是珍妮弗·戴顿的车,比我印象中的还要可怜兮兮,仿佛主人被杀之后这车的情况就突然恶化了。两旁的金属因为长期被其他的车门碰撞而凹凸不平,有些地方的烤漆锈了,有些则被刮过或穿了孔,乙烯树脂制的车顶也快要剥落。露西停下脚步朝被熏黑的车窗里看。

“喂,不要乱碰东西。”马里诺对她说。

她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我们走到外面去了。

露西开我的车,一到家就直接进门,完全不理马里诺和我。我们进屋的时候,她已经在书房里把门关上了。

“看得出来,她的人

缘还是那么好。”马里诺说。

“你今天晚上的表现也不怎么样。”我拉开壁炉前的小屏风,加进几根柴火。

“我们刚才说的事,她不会讲出去吧?”

“不会。”我疲倦地说,“当然不会。”

“是啊,呃,我知道你信任她,因为你是她姨妈,但我不觉得让她听到那么多是个好主意,医生。”

“我很信任露西,她对我很重要,你也是,我希望你们两个能变成朋友。想喝什么酒尽管说,要我煮咖啡也可以。”

“咖啡吧。”

他坐在壁炉边上,拿出瑞士刀。我煮咖啡的时候,他用刀削指甲,把削下来的碎屑丢进火里。我又拨了一次苏珊的电话号码,还是没有人接。

“我不认为苏珊给他印了指纹。”我用托盘把咖啡端出来放在餐桌上,马里诺说,“你在厨房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件事。那天晚上我在停尸间的时候,她没有做,而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那里。除非尸体一送进来就印了指纹,否则什么都没有。”

“没有,”我愈来愈不安,“尸体一送来,监狱的人几分钟内就离开了。整个隋况都令人心烦意乱,当时很晚了,大家都很累。苏珊忘了做,我又忙着手上的事,没有注意这一点。”

“你希望她是忘了。”

我伸手拿咖啡。

“从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情听来,她有点不对劲,我不太信任她。”他说。

现在,我也不信任。

“我们需要和本顿谈。”他说。

“你也看到华德尔在解剖桌上了,马里诺,你看着他被处死的。我不敢相信没法证明那个人就是他。”

“可确实没办法。我们可以比较警局档案里的照片和你们在停尸间照的,但也没办法百分之百确定。他被逮到之后,我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他了。他们带出来送上电椅的那家伙差不多重了八十磅,胡子和头发都剃掉了。当然,有足够的相似之处让我认为那就是他,但我没法发誓说一定是。”

我回想起那天露西走下飞机时的情景。她是我的外甥女,我一年前才见过她,但也差点认不出来,我很清楚视觉的辨识有多不可靠。

“如果说有人调换了囚犯,”我说,“而华德尔现在自由了,被处死的是另一个人,请告诉我为什么。”

马里诺用汤匙舀了更多糖加进咖啡里。

“看在老天的分上,总要有个动机吧。马里诺,动机是什么?”

他抬起头。“我不知道。”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开了,我们两个转过身去。露西走进客厅坐在壁炉边。马里诺坐在壁炉的另一边,背对着炉火,双肘撑在膝盖上。

“你能告诉我多少关于自动指纹辨识系统的事?”她问我,对马里诺视而不见。

“你想知道什么?”我说。

“程序语言,还有,它是不是在主机上运行的。”

“我不知道这些技术性的细节。干吗?”

“我可以去看档案有没有被人更改过。”

我感觉马里诺在直盯着我看。

“你不能闯进州警的计算机系统,露西。”

“我想我能,但并不是说非要那么做不可,也许可以通过其他的方法获得资料。”

马里诺转向她。“你是说,你分辨得出华德尔的档案在自动指纹辨识系统里有没有被更改过?”

“是的。我分辨得出他的档案有没有被更改过。”

马里诺下巴的肌肉紧绷起来。“照我看来,如果有人精明到可以做出这种事,应该也精明到能预防被某个电脑怪胎逮着。”

“我不是电脑怪胎!我不是什么怪胎!”

他们沉默下来,一人盘踞着壁炉的一边,像两个不搭调的书挡。

“你不能闯进自动指纹辨识系统。”我对露西说。她无动于衷地看着我。

“不能独自进去,”我又说,“得有个安全的方式获取资料才行。就算真有,我也不愿把你牵扯进去。”

“我不认为你真的那么想。如果有什么东西被动过手脚,你知道我会找出来的,姨妈。”

“这小孩以为自己是上帝。”马里诺从壁炉边站起来。

露西对他说:“你能不能射中那堵墙上的钟的十二点,如果你现在马上掏枪瞄准?”

“我没有兴趣射烂你姨妈的房子,只为了对你证明什么。”

“你能不能从你现在站的位置射中十二点?”

“一点也不会偏。”

“你肯定?”

“对,我肯定。”

“这警官以为自己是上帝。”露西对我说。

马里诺转过去对着炉火,但我瞥见了他脸上的一抹笑意。

“尼尔斯·范德有的就是工作站和打印机而已,”露西说,“他通过调制解调器和州警的电脑联机,一直都是这样吗?”

“不是。”我回答,“他搬到那栋大楼之前,用的设备比现在多很多。”

“描述一下。”

“嗯,有好几个不同的组件,但电脑比较像玛格丽特办公室里的那台。”我想起露西没到过玛格丽特的办公室,于是补充道,“是一台微型机。”

火光在她的脸上投下摇摆不定的影子。“我敢说自动指纹辨识系统不是只有一台主机。它应该是一系列的微型计算机串在一起,在UNIX或其他多用户、多功能的环境下连接起来。如果你帮我弄到进入系统的许可,我说不定在你家这台终端机上就可以进行了,姨妈。”

“我不想让人追踪到我身上。”我认真地说。

“不会有什么人追踪到你身上的。我会拨进你们办公室里的电脑,然后经过一连串的路径,建起一套非常复杂的联结。到时候该说的、该做的都已完成,要追踪到我很难。”

马里诺朝浴室走去。

“他一副把这里当自己家的样子。”露西说。

“不尽然。”我回答。

几分钟后,我送马里诺出去。草地上硬硬的积雪仿佛散发着光芒,冰冷的空气吸人肺中,就像吸进第一口薄荷香烟。

“如果你能来和我跟露西一起吃圣诞晚餐,我会很高兴。”我在门边说。

他迟疑了一下,看着停在街边的车。“你能邀请我,我真的很感激,但我没办法,医生。”

“我真希望你不这么讨厌露西。”我觉得受伤。

“我受够了,她把我当成乡下来的笨蛋大老粗!”

“有时你的行为还真像乡下来的笨蛋大老粗,而且你也没费心做过什么事让她尊重你。”

“她是个被惯坏的迈阿密小鬼头。”

“她十岁时是个迈阿密小鬼头,”我说,“但从来没有被惯坏过。我要你们两个好好相处,这是我要的圣诞礼物。”

“谁说我要送你圣诞礼物了?”

“你当然要送,你要送我我刚才要求的东西,而且我知道该怎么做。”

“怎么做?”他怀疑地问。

“露西想学射击,你刚才告诉她,你能射中时钟的十二点,你可以给她上一两堂课。”

“休想。”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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