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室外高大的立钟敲了十二下,哈博小姐又端了酒进来。

“那座钟慢十分钟,总是这样。”她似乎急于解释。

电话真的出了故障,我查过。徒步到城里要走好几英里,而且现在的积雪至少有四英寸深,我哪里也去不了。

她弟弟死了,贝丽尔也死了,她是唯一活着的人,我希望这一切只是个巧合。我点了根烟,喝了一大口酒。

哈博小姐的体力不足以谋杀她弟弟和贝丽尔。但如果凶手也想杀哈博小姐怎么办?如果他回来怎么办?

我的手枪在家里。

警方会派人在附近埋伏。

怎么埋伏?搭雪车吗?

我忽然意识到哈博小姐对我说了些什么。

“对不起。”我挤出微笑。

“你似乎很冷。”她再次说道。

她坐回那张巴洛克椅子,面容苍白地盯着炉火。高高跃动的火焰发出猎猎旗声,偶尔吹起的风将灰烬吹到壁炉前。我的陪伴似乎让她感到安心。如果我是她,也不想孤零零一个人。

“我很好。”我撒了谎,我的确很冷。

“我可以替你拿件毛衣。”

“不用麻烦了,我很舒服,真的。”

“很难把这栋房子弄得很暖和。屋顶太高,墙壁又没有防寒层,不过住久就习惯了。”

我想念我在里士满有暖气的现代房子,我想念那张有坚实的床势、铺着电热毯的双人床,我想念冰箱旁柜子里的那条香烟,以及酒吧里的上好威士忌。我想起卡勒林园豪宅又黑又阴沉的楼上。

“我在楼下就好了,睡沙发就可以。”我说。

“那可不行,柴火一下子就烧完了。”她用手指轻触毛衣上的纽扣,眼睛始终没离开过炉火。

“哈博小姐,”我又试了一次,“你认为是谁对你弟弟和贝丽尔下了手?或者,你知道原因?”

“你认为是同一个人做的?”她的话像是结论,而不是问题。

“我会这么想。”

“我希望我能帮你,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是谁做的,事实不容改变。”

“你不要他受到惩罚吗?”

“惩罚已经太多了,够了。况且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难道贝丽尔不想让他接受制裁?”

她转向我,睁大眼睛。“但愿你认识她。”

“我想我认识她,就某种程度而言。”我温和地说。

“我无法解释……”

“你不需要解释,哈博小姐。”

“现在一切都好了……”

我看到了短暂的悲伤,她的面容扭曲了一下,又立刻恢复平静。她不用把话说完,我知道她要说的是现在一切都好了,再也没有人会将贝丽尔和她分开。她们是同伴,是好友。当你只剩下一个人,无人能让你付出时,生命就彻底空虚了。

“我很遗憾,”我同情地说,“我真的非常遗憾,哈博小姐。”

“现在是十一月中旬,”她又将目光移开,“雪下得真早,一定融化得很快。斯卡佩塔医生,你明天早上就可以走了,那些忘了你的人到那时就会想起来。你能来真好。”

她似乎早就料到我会留下来。我脑中浮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一切是她计划好的。当然,那不可能。

“我有个请求。”她说。

“什么请求,哈博小姐?”

“春天时回来,四月的时候回到这里。”她望着火焰说道。

“好,我会。”

“到时候勿忘我会盛开,景象美极了。那是一年当中我最喜欢的时节,贝丽尔和我经常采花。你有没有近看过那种花?还是你和大部分人一样,因为它们很小,从不正视它们?如果你走近看,会发现它好美好美,像陶瓷烧好后,再由上帝亲手上色一样。贝丽尔和我会把花戴在头上,或装在一盆水里放在屋内欣赏。你一定要在四月回来,答应我,可以吗?”她望着我,眼中的情感使我难过。

“好,好,当然。”我真心答应。

“你早上喜欢吃什么?”她起身问道。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冰箱里有很多东西。”她的回答有点不相称,“拿上你的酒,我带你去房间。”

她搭着扶手,领着她的客人走上豪华的手雕楼梯。上方没有顶灯,只有沿路的几盏柜灯照着我们的路。这里像地窖一样冷。

“我就在走廊的另一端,离你三道门,如果你需要什么,可以来找我。”她带我进入一个小房间。

里面的家具都是桃花心木的,中间还镶着椴木花纹。淡蓝色的壁纸上挂了几幅油画,有的是花草,有的是河景。遮篷式的床上铺了厚沉沉的棉被,旁边有门,通往铺瓷砖的浴室。房间里空气沉闷,带有灰尘的气味,窗户好像从没开过,只有回忆在里面萦绕。我可以肯定地说,这房间许多年没有人睡过了。

“梳妆台的上层抽屉里有绒睡衣,浴室有干净的毛巾和其他用品。”哈博小姐说,“还需要什么吗?”

“没有,谢谢你。”我向她微笑,“晚安。”

我掩上门,带上脆弱的小门锁。绒睡衣是抽屉里唯一的衣物,下面塞了个香包,只是早已失去香气。其他抽屉都空着。浴室有一支还封着玻璃纸的牙刷,一小管牙膏,一块从没用过的紫罗兰香皂,还有许多条毛巾,正如哈博小姐所说。洗手槽已干涸多日,我转动金色的把手,流出的水是土黄色的。过了很久,水终于清澄,也终于温热,我才敢开始洗脸。

睡衣很旧,但很干净,是勿忘我的淡蓝色。我爬上床,把带着霉臭的棉被拉到下巴,熄了灯。枕头很松,我拍打了几下,还感觉得到里面羽毛细细的羽管。我实在睡不着,鼻子太冷了,最后决定坐起来把酒喝完。这房间一定曾是贝丽尔的。房子里一片寂静,我似乎听得见窗外飘雪的声音。

我不记得自己何时人睡,但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心脏正急促地跳着。我做了个噩梦,却已完全忘记内容。我一时认不出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不确定耳边的声音是真是假。浴室的水龙头在漏,滴滴答答地敵击着水槽,门外的地板再次嘎吱作响。

我开始过滤所有的可能性:气温太低导致木板移动,也许是老鼠,可更像是有人在走廊上走动。我屏住呼吸仔细聆听,拖鞋声从我门外扫过。是哈博小姐。听起来她要下楼。我翻身躺着,似乎又过了一个小时。终于,我开灯下床。已经过了三点半,我想我已睡不着了,睡衣下的身体正在颤抖。我披上大衣,打开门,在漆黑的走廊上缓缓前行,总算辨出了楼梯上方的弧形扶手。

大门两旁的窗户透着月光,微弱地照着寒冷的大厅。雪停了,星星都出来了,霜下的树影显得模糊。图书室飘出暖气,引领我走了进去。

哈博小姐坐在沙发上,身上披着毯子。她凝视着火焰,两颊流满眼泪。我淸了清喉咙,轻唤她的名字,希望别吓着她。

她动也不动。

“哈博小姐?”我抬高音量又叫了一次,“我听到你下楼……”

她倚在沙发的蛇形靠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炉火,头突然无力地歪向一边。我立刻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摸她的颈部。她还有体温,但已没有脉搏。我将她拖到地毯上,拼命地尝试将生命吹入她的肺部,逼她的心脏跳动。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放弃了。我双唇发麻,背部和手臂感到阵阵痉挛,全身颤抖。

电话故障依然,我无法联络任何人,完全无计可施。我站在图书室的窗前,打开窗帘,隔着眼泪望着月光照亮的一片雪白。远方的河面一片黑暗,看不到对岸。我已将她放回沙发,轻轻盖上毯子。炉火灭了,画像里的女孩也成了黑影。斯德琳·哈博之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令我错愕莫名。我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望着炉火一点点灭尽,照样无法使它起死回生。这一次,我试都没试。

父亲过世的时候,我没有哭。他病了很多年,其间我成了麻痹感情的专家。我童年的所有时光,他都在病榻上。一天晚上,他终于死了,母亲呼天抢地的悲伤更使我学会完全抽离。我学会从一个遥远的位置俯瞰自己支离破碎的家庭。

然后我冷眼看着母亲和从小自恋、无责任感的妹妹多萝茜感情破裂。我从她们的尖声争吵中悄悄抽身,默默追求自己的生活。我越来越常去修道院与修女为伍,也越来越喜欢封闭在图书馆里。从书海里,我意识到自己智能的早熟,并发现知识能带来力量。我在科学方面成绩过人,对人体生理学兴趣浓厚,并且专心地投入自我教育,十五岁时就开始研究解剖方面的书籍。我终于离开了迈阿密,去上大学。在女人都当教师、秘书、家庭主妇的年代,我已经决定要当医生。

我高中的成绩全是甲等,我打网球,利用假日和暑假不停地阅读。我的家人却还在挣扎,他们就像战败受伤的南军,而南北战争早已结束。我对约会毫无兴趣,也没什么朋友。我以优异的成绩进入康奈尔大学,获全额奖学金,接着进人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又到乔治城大学学法律,再回到霍普金斯大学修病理学。我只是模糊地作着选择,从没想到我从事的职业会将我反复带回父亲的死亡现场。我不下千次地分解死亡,再组装回去。我了解它的一切现象,并且在法庭上陈述。我对它的一切了如指掌,却始终无法让父亲活过来。我心中有个小女孩从来不曾停止过哭泣。

壁炉里的炭灰动了一下,我睡着了。

几个小时后,冰冷的蓝色晨光让我更能看清身处的这片监牢。我僵硬地站起身,背部和大腿无比疼痛。我来到窗前,太阳像一个惨白的鸡蛋般浮现在灰色的河面上,树干在白雪的衬托下都成了黑色。炉火已经冷了,我脑中浮出两个问题。如果我不在这里,哈博小姐会死吗?她为什么要下楼来到图书室?我试着想象她走下楼梯,生起炉火,坐入沙发。她望着火焰,心脏也停止了跳动。难道她注视的是那幅画?

我打开台灯,拖了把椅子到壁炉前,爬上去将油画从挂钩上取下。近看油画,整体效果化为层层色泽和浑厚的笔触。我下了椅子,将画放在地上,画上的灰尘飞扬起来。图画上没有签名或日期,也没有我想象的古旧。画家故意选择看上去显得古老的颜色,事实上油画表面并没有古画上常见的裂纹。

我将画翻过来,检查后面的裱褙。棕色包装纸中央贴了一个金色的商标,上面是威廉斯堡一家裱褙店的名字。我抄下店名,重新爬上椅子将画挂回原处。我从口袋里取出一支铅笔,小心地拨着壁炉里的余屑,发现黑炭上面有一层薄薄的奇怪白屑。我用笔去拨时,钩起像蜘蛛丝一样的东西,其下还有一块像是已融化的塑胶。

“医生,老实说,”马里诺一面将车倒出停车场,一面说道,“你看起来活像鬼一般。”

“多谢。”我含糊地说。

“别见怪,我猜你没怎么睡。”

早上我没赴约执行解剖,马里诺立刻打电话到威廉斯堡的警察局。十点左右,两名难堪的警员出现在豪宅,缠着铁链的车轮在雪中留下深深的印子。他们问了我许多关于斯德琳暴毙的问题之后,将她的尸体抬入前往里士满的救护车。两名警员将我送到威廉斯堡城中心的警察总局,那里的人在我面前堆了许多面包圈和咖啡,最后马里诺终于来接我。

“要是我,绝对无法在那里过夜,”马里诺说,“管他零下二十度,我宁可冒着冻僵的危险,也不想和一具僵尸——”

“你知不知道公主街在哪里?”我打断他。

“干吗?”他把带镜子的遮阳板移到我面前。

阳光下的白雪亮得刺眼,街上已泥沒不堪。

“我想去公主街五〇七号。”我让他知道,我要他开车送我去。

这个地址位于传统老街的边缘地带,夹在几家商铺中间。刚铲过雪的停车场上只有不到十辆车,车顶都堆着雪。我庆幸“乡村裱褙画廊”还开着。

我下了车,马里诺没多问什么,他大概感觉到我现在不想回答任何问题。店里只有一个顾客,是个穿黑外套的年轻人,正随意翻着架上的海报。一名金色长发女子站在柜台后面敲着电脑。

“我可以效劳吗?”金发女子柔声问道。

“那要看你在这里工作了多久。”我答道。

她以冷淡、疑虑的态度看着我,我看起来可能真的像鬼。我穿着大衣睡了一觉,头发又乱作一团。我不好意思地拢拢头发,又发现一只耳环掉了。我只好亮明身份,取出皮夹出示法医证明。

“我在这里工作两年了。”她说。

“我想了解你们店里裱过的一幅画的情况,可能是你来之前的事情。”我告诉她,“一幅也许是盖瑞·哈博亲自送来的画。”

“哦,上帝!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他的消息了。哦,上帝!真是糟透了。”她

唾沫飞溅地叫道,“我请赫尔吉蒙先生和你谈。”她去了后面。

赫尔吉蒙先生是个矮小却很有绅士派头的人。他一露面便直接告诉我:“盖瑞·哈博已经很多年没光顾本店了,据我所知,这里的人跟他都不熟。”

“赫尔吉蒙先生,盖瑞·哈博家里的壁炉上,有一张金发女孩的画像是在你们店里裱的,可能在很多年前,请问你记得吗?”

他的灰色眼睛隔着镜片望着我,眼神里了无忆起的光芒。

“乍看像是很有历史的一幅画。”我解释道,“画中人的处理方式有点特别,大约是九岁或十岁,最多十二岁,却穿得像一个成年女人,白色的衣服,坐在板凳上,手中握着银梳子。”

我真懊悔自己没拍下照片,我的相机一直放在医事包里,却忘了拿出来使用。当时我太茫然了。

赫尔吉蒙先生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想我记得你说的那幅画,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但不太寻常,有点暧昧,是的。”

我没有插嘴。

“至少是十五年以前的事了……让我想想。”他的中指轻触嘴唇。“不,”他摇头,“不是我。”

“不是你?什么不是你?”

“不是我裱的,应该是克莱拉,她是当时在此工作的助手。我相信……肯定是克莱拉裱的。用了最高级的画框,但并不值得,那幅画没那么好。”他皱眉说,“算是她比较差的一幅——”

“她?”我打断他,“你是说克莱拉?”

“我是说斯德琳·哈博。”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她是个画家。”他停顿了一会儿,“多年前她常画画,据我所知,他们的房子里还有个画室。当然,我从没去过。以前她经常带画来裱,她都画静物,风景。如果我没记错,你刚才说的那幅是她画的唯一一幅人像。”

“她是多久以前画的?”

“至少十五年前,我刚说过。”

“有人当她的模特儿吗?”

“也可能是照着照片画的……”他依然皱着眉头,“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我是说,如果有人当模特儿,我也不知道是谁。”

我有点意外,但没有表现出来。贝丽尔住到卡勒林园的时候大约十六七岁。难道赫尔吉蒙先生和城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很悲哀,”他沉思道,“像他们这么聪明又有才华的人,居然没有亲人,也没有孩子。”

“朋友呢?”

“我不认识他们。”他说。

你也没机会认识他们了,我有点刻薄地想。

我回到停车场,马里诺正拿抹布擦着挡风玻璃。他那漂亮的汽车已经被融雪和盐粒弄得污秽不堪,看起来他不太高兴。驾驶座旁的地上有一堆烟蒂,是他从烟灰缸里倒出来的。

“两件事。”我们系安全带时,我十分认真地对他说,“哈博家的壁炉上有一张画像,画的是一个金发的小女孩。十五年前,哈博小姐将画带到这里裱褙。”

“贝丽尔·麦迪逊?”他取出打火机。

“可能是她。如果是,画中人的年纪比她认识哈博的时候还要小。而且,处理方式有点怪异,画得像是个雏妓……”

“啊?”

“性感。”我坦率地说,“故意将小女孩画得诱人。”

“嘿!你是在告诉我盖瑞·哈博有恋童癖?”

“是他姐姐画的。”

“妈的!”他骂道。

“第二件事,”我往下说,“我下意识地认为裱梢店的老板不知道贝丽尔住在哈博家,不知其他人知不知道。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住在那栋宅院里很多年,马里诺,离城中心只有两英里,这只是个小镇啊!”

他开着车,直视前方,没有回答我。

“不过,”我话锋一转,“他们是隐居人士,如果盖瑞·哈博刻意要将贝丽尔隐藏起来,人们不会知道。不管怎么说,必定有不健康的隐情,只是可能与他们的死无关。”

“‘健康’不是恰当的宇眼。不管是不是隐居,应该不会没人知道她住在那里,除非他们将她关起来,或把她铐在床柱上。该死的变态狂!我讨厌变态狂!我最恨虐待孩子的人,你知道吗?”他转头看我,“我恨死了那种人。我又有那种感觉了。”

“什么感觉?”

“我们的哈博先生约贝丽尔出去,她说要在新书里揭他的疮疤,他气坏了,下次去见她的时候带了把刀。”

“那么又是谁杀了他?”我问。

“或许是他那古怪的姐姐。”

不管是谁杀了盖瑞·哈博,都应该有足够的力量重击哈博,使他立刻昏迷。再者,切断人的脖子不像女性凶手的行为。我从未见过女人做下这种案子。

一段沉默后,马里诺间:“哈博小姐看起来老态龙钟?”

“有点怪异,但不老。”

“精神不正常吗?”

“正常。”

“按你说的来看,我认为她对她弟弟被杀的反应不太正常。”

“她受到了惊吓,马里诺,受到惊吓的人反应都不正常。”

“她是不是自杀?”

“有可能。”

“现场有没有药?”

“有一些常用药,没有足以致命的。”我说。

“没有外伤?”

“我没发现。”

“你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吗?”他严肃地望着我。

“不知道。目前完全不知道。”

“我猜你要去卡勒林园。”马里诺将车停在法医大楼前时,我说。

“很想去一探究竟。”他说,“回家去,好好睡一觉。”

“别忘了盖瑞·哈博的打字机。”

马里诺掏着口袋找打火机。

“记下厂牌和型号,还有色带。”我提醒他。

他点燃烟:“还有其他文具或打字纸。我建议你也搜集一点壁炉里的灰,别忘了那些东西很难保存——”

“别见怪,医生,可你现在像我妈一样唠叨。”

“马里诺,”我生气地说,“我在跟你说正事。”

“对,正事,你应该好好睡一觉。”

马里诺和我一样不耐烦,他可能也需要睡一觉。

停车场上空无一车,水泥地上满是机油斑点。走进停尸间,我注意到平时上班时听不到的电流声和发电机的响声。今天冰柜里的臭味似乎特别重。

他们的尸体并躺在左墙边。可能是我太累的缘故,当我掀开斯德琳·哈博的白布时,膝盖突然一阵发软,医事包掉落在地。我想起她美丽的面容,以及她打开后门看到我检验她弟弟尸体、双手手套沾满血时的惊慌眼神。姐弟二人都在这里了,我只需要确定这点。我轻轻将白布盖回她空洞如橡皮面具般的脸庞。

刚走进冷冻室时,我没太注意到斯德琳脚边的黄色胶卷盒。我弯腰捡医事包,仔细看了它一眼,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是柯达三十五厘米二十四张的那种胶卷。我们买的一向是富士胶卷,而且是三十六张的。运送哈博尸体的人几小时前就走了,何况他们不可能拍照。

我回到走廊。电梯上面的灯引起我的注意,电梯停在二楼,大楼里有别人!也许是巡逻的警卫,但我一想到空胶卷盒,头皮不禁开始发麻。我紧抓着医事包的带子,决定走楼梯。到了二楼,我小心地推门,仔细倾听里面的声音。东面的办公室没人,灯开着。我绕到前廊,经过空教室、图书室和费尔丁的办公室,没看到人,也没听到什么。为安全起见,我决定回办公室打电话给警卫。

看到他时,我的呼吸简直停止了,大脑也停止了运转。他敏捷而安静地翻着档案柜里的文件,蓝色夹克的领子翻到耳边,鼻梁上架着飞行员用的太阳镜,手上戴着外科手套。他看起来结实冷酷如大理石,我无法在他发现前及时撤离。他的双手停止了动作。

他迈开步伐,我反射性地将医事包当成铁锤朝他双腿间挥去,用力之猛令他的眼镜都歪了。他痛得往前倾,失去了重心,我趁机往他的脚踝又猛踢一记。他跌倒在地,肋骨格在胸前的照相机上,那滋味肯定不好受。

我将医事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疯狂地找出总是随身携带的那瓶喷雾。雾气喷满他的脸庞,他痛苦得不住狂叫,掩着脸在地上打滚。我立刻打电话求救。警卫赶到前,我又拿喷雾器对准他直喷。警察到了。那歇斯底里的入侵者哀求我们送他到医院。不为所动的警察将他的双手铐在背后,搜他的身。

驾驶执照显示,这个人侵者名叫杰布·普瑞斯,三十四岁,住在华盛顿特区。他的绒布长裤后袋插了一把九毫米自动手枪,有十四颗子弹,一颗已经上膛。

我不记得自己曾走进办公室拿公务汽车的钥匙,但我一定拿了,因为快天黑时,我驾着一辆深蓝色厢型车回到家门口。我们部门专门用这种车运尸体,车身很大,后车窗故意用窗帘遮着。车厢里有一块活动木板,方便运送尸体的时候进出,一个星期至少用上几次。这种长度的车是我开过的最难停的一种。

我没有听留言,也没有关掉答录机,就直接走到楼上。我的右肘和肩膀十分酸疼,手掌的小骨也隐隐作痛。我将衣服扔在椅子上,洗了个热水澡,就麻木地倒在床上睡着了。我睡得很沉、很沉,沉得像死去似的,身躯像铅一样在黑夜里游着。电话铃响了,答录机接了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打来,所以听好,凯,我听说了盖瑞.哈博的事……”

我睁开眼睛,心跳加速。马克焦急的声音将我从麻痹中拖出。

“……不要插手,不要干涉,拜托!我会尽快再和你联系……”

我终于找到话筒时,只听到嘟嘟声。我把他的留言又听了一次,将自己埋进枕头开始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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