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出十条街后,我转进另一个停车场,将身上最后两枚硬币投入计时器。我的仪表盘上有一块标明“法医”的红牌子,但交警们从未注意。几个月前,警方通知我前往市区处理一个杀人现场,路上居然有个警察还拦下我开罚单。

我跳上水泥台阶,推开玻璃门,来到公共图书馆总馆。人们安静地走动,木桌上堆满了书。这种静谧的气氛总是令我肃然起敬,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我在阅览室中找到了缩影机,开始寻找贝丽尔·麦迪逊用各种笔名写的书,并抄下书名。最新的一本著作是关于南北战争的历史小说,用的名字是伊蒂丝·蒙太古,已经出版一年半。我想这本大概没什么关系,过去十年间,贝丽尔出了六本小说,我一本都没听说过。

接下来,我开始检索期刊,却没有结果。贝丽尔只写书,没有其他文章,也没有采访她的报道。报纸比较有收获。这几年《里士满时报》刊载过几则关于她的书评,但全无用处,因为作者都以笔名称呼她。杀贝丽尔的凶手知道她的真名。

一幕一幕的黑底白字扫过眼前。

迈伯利……迈肯……终于看到了麦迪逊,去年十一月有一则与她有关的简短报道:

作家演讲

小说家贝丽尔·斯卓登·麦迪逊将于本周三为“美国战争的女儿”协会发表演讲,地点是杰弗逊饭店,位于中央街与亚当街交叉口。麦迪逊小姐是普利策奖得主盖瑞·哈博的学生,擅长撰写以美国独立战争与南北战争为背景的历史小说。她演讲的主题是“从传奇中寻找事实”。

写下相关信息后,我又徘徊了一会儿,借出几本贝丽尔的书。回到办公室后,我忙于处理文件,但我的心却系于电话。一切跟你没关系!我了解自身职责与警察之间的界限。

走廊对面的电梯门开了,清洁人员高声交谈着走向不远的工具室。他们总是在六点半准时到达。报上写着麦克提格太太是负责演讲订位的人,我猜她不会接电话。我抄的号码一定是协会的办公室的,应该在五点就下班了。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了起来。

我顿了一下,问道:“请问是麦克提格太太吗?”

“是啊,我是麦克提格太太。”

已经来不及了,我必须直说。“麦克提格太太,我是斯卡佩塔医生——”

“什么医生?”“斯卡佩塔,我是负责贝丽尔·麦迪逊凶案的法医……”

“哦!上帝!是的,我从报上看到了。哦,上帝!上帝!她是那么年轻美丽,我知道的时候,简直无法相信……”

“我听说她在十一月为你们协会做过演讲。”

“当她同意的时候,我们都高兴极了,因为她很少做这些事。”

麦克提格太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老迈,我觉得我做错了,心正往下沉,但她让我惊喜。

“你知道吗?贝丽尔是破例答应的。我过世的丈夫是盖瑞·哈博的朋友,就是那个作家,我想你一定听说过。乔从中间牵线促成,因为他知道那对我很重要,我好喜欢贝丽尔的书。”

“你住在哪里,麦克提格太太?”

“花园区。”

钱伯连花园区是离市区不远的退休之家。那里是我职业生涯中的伤心地标之一。近年来,我接过好几个花园区,以及市内其他退休之家或养老院里发生的案子。

“不知道我待会儿回家的时候,能不能顺道过去拜访一下?”我问,“可以吗?”

“我想可以,没什么关系。你说你姓什么?”

我将姓氏慢慢念了一遍。

“我住在三七八号。你进前厅以后,乘电梯到三楼。”

从住的地方,我已经很了解麦克提格太太了。钱伯连花园区的居民不需要依赖政府发放的养老金生活。这里的押金很高,月租也比一般人的房贷高,但这里和其他老人院一样,是个牢笼,不管看起来多高级,真正喜欢住的人没几个。

它位于市区西边,是一栋红砖大楼,外观看起来让人有点沮丧,像是介于医院与旅馆之间。我在访客停车位停好车,往一处明亮的柱廊走去,那里一定是大门。大厅里陈列了一些古董仿制品和几瓶缎带花,红色的地毯上还铺了一块机器织的东方毛毯,正中央上方挂了一盏铜吊灯。一个老人坐在沙发上,手里撑着拐杖,英国软呢帽檐下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一个衰老的女人靠着助行器从地毯上走过。

盆景后面接待台的年轻人显得很无聊,我走向电梯,他也没有过问。电梯门终于开了,关闭的速度非常缓慢,这是因为老人行动需要花很多时间。电梯上行的时候,我浏览了里面的公告栏,上面陈列着各种活动邀请,像是到博物馆、农场、桥牌俱乐部、手工艺展览,还有犹太社团所需的针织品的截止日期。其中一些活动已经过期了。这些退休之家的名字都像是墓园,比如阳光乐园、庇护之松、钱伯连花园等等,令我有些反胃。如果我母亲无法独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上回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提到要换髋关节。

麦克提格太太的公寓在左侧的中间,来应门的是个枯皱的老太太,稀疏的头发卷成紧紧的小卷,颜色像泛黄的陈年纸张,脸上扑了一朵朵胭脂,身上裹着过大的羊毛外套。我闻到香水和烤乳酪的气味。

“我是凯·斯卡佩塔。”

“哦,你能来真好。”她拍着我伸出的手说道,“要喝茶还是更烈的什么东西?你要的我都有,我是个水桶。”

她一面说,一面引我进入小客厅,请我坐下并将电视关掉,打开一盏灯。她布置客厅的夸张程度不下歌剧《阿依达》的布景。已退色的波斯地毯上的每一寸空间都放了樱木家具:椅子、圆桌、古董桌、拥挤的书架、放满骨瓷制品和酒杯的柜子。墙上更是挂着许多色调阴暗的画、拉铃索和一些铜刻板,相隔都很近。

她端来一个银托盘,上面摆了装有葡萄酒的精致名牌水瓶、两只成套的酒杯和一个小盘子,里面放的是自己烤的乳酪饼干。她一面倒酒,一面请我吃饼干,还给了我一条看起来很旧但熨得很平整的蕾丝餐巾。整个过程像个正式仪式,花了不少时间,之后她才在沙发较旧的那一端坐下。我猜她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坐在那里看书或看电视。她很高兴有人造访,即使造访原因非比寻常。我怀疑平常根本没人来看她。

“我先前提过,我是法医,正在调查贝丽尔·麦迪逊的案子。到目前为止,调查此案的人对贝丽尔或者认识她的人所知不多。”

麦克提格太太喝了一口酒,表情木然。我已经习惯了对警察和律师直接切入重点的谈话方式,都忘了面对其他人时需要一些寒暄来润滑。我告诉她饼干的牛油味很香,很可口。

“谢谢。”她微笑了,“不要客气,自己来,还有很多。”

“麦克提格太太,”我再试一遍,“你在邀请贝丽尔演讲前是否认识她?”

“哦,认识,虽然不是直接认识。几年来我一直是她的忠实读者,你知道,她写的那些小说,尤其是历史小说,是我的最爱。”

“你怎么知道是她写的?她用的都是笔名,封面和作者介绍都没有提到她的本名。”离开图书馆后,我大略翻过贝丽尔的几本书。

“这是真的,我想我是少数知道她本名的人……这都是因为乔。”

“你丈夫?”

“他跟哈博先生是朋友。哈博先生没什么朋友,但乔绝对是一个。他们是因为乔的生意认识的。”

“你丈夫做什么生意?”我问道,心想这位女士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糊涂。

“工程。当哈博先生买下卡勒林园时,那栋房子已经年久失修。乔花了两年时间替他翻新。”

我应该想到的。麦克提格承包公司与麦克提格木材公司是里士满最大的工程商,办公室遍布各地。

“这大概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麦克提格太太继续说道,“乔在林园监工时见到了贝丽尔。她陪哈博先生到过工地几次,不久就搬了进去。当时她很年轻。”她顿了顿,“我记得乔那时对我说,哈博先生领养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而且很有文学才华。我想她是个孤儿,真是悲哀。但知道这些事情的人很少,他们都不提。”她小心地放下杯子,穿过客厅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一个乳白色的信封。

“看这个。”她交给我的时候,双手不住颤抖,“这是我手上唯一的一张照片。”

信封里装的是一张折起来的空白厚纸,保护着里面那张有些过白的旧黑白照片。照片上居中站着一个头发金黄的美貌少女,两边各站了一个男人,都仪表堂堂,肤色黝黑,穿着户外装。三个人站得很近,在阳光下眯着眼睛。

“这是乔。”麦克提格指着我认为就是贝丽尔·麦迪逊的那个女孩左边的男人。他的卡其布上衣袖子卷到结实的手臂上方,国际农耕组织的帽子遮着眼睛。贝丽尔右边是个高大的白发男人,麦克提格太太说那就是盖瑞·哈博。

“在河边拍的。”她说,“乔在那里改建房子。当时哈博先生就已经满头白发了。我猜你听说过他的头发是在写《不平坦的角落》时变白的,那时他才三十多岁。”

“这是在卡勒林园里拍的?”

“对,是卡勒林园。”

我被贝丽尔的容貌震慑。以她当时的年龄来说,这是一张太聪明又太成熟的脸,带着深深的渴望和伤感,让我想到那些遭遗弃和虐待的孩子。

“贝丽尔那时只是个孩子。”麦克提格太太说。

“我猜她只有十六岁,也许十七岁?”

“是的,应该没错。”她望着我将照片用厚纸包好,放回信封内,“乔过世后,我才发现这张照片。我猜是他公司的同事拍的。”

她将信封放进抽屉,重新坐下时说:“我猜乔与哈博先生交好,是因为乔对别人的私事向来守口如瓶,我相信有很多事他都没对我说过。”她望着墙微笑。

“显然,哈博先生告诉过你丈夫贝丽尔要出书的事情。”我臆测道。

她回过神来看着我,有些惊讶。“我不能肯定乔是否跟我说过他是怎么知道的,斯卡佩塔医生……真是个好听的名字,西班牙语?”

“意大利语。”

“哦,我敢打赌你厨艺不错。”

“我喜欢做菜。”我浅尝了一口酒,“显然,哈博先生告诉过你丈夫,贝丽尔要出书。”

她皱眉道:“你怎么会提起这个?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想哈博的确吿诉过他,否则他怎么会知道?《荣誉之旗》出版的时候,他还送了我一本当圣诞礼物。”

她再度起身,从书架上找到一本厚厚的书抱过来给我。“有作者的亲笔签名。”她骄傲地说。

我打开书,看到埃米莉·斯卓登的签名,时间是十年前的十二月。

“她的第一本书。”我说。

“可能是她签过的极少数书之一。”麦克提格太太炫耀着,“我想乔是通过哈博先生拿到的。当然,他不会有其他渠道。”

“你还有没有其他亲笔签名的书?”

“没有她的。可我有她的所有著作,每一本都读过,还读过两三遍。”她迟疑了一下,睁大了眼睛,“报上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的。”我没将真相全部说出,贝丽尔的死比任何报道描述的都惨。

她又拿了一块饼干,眼泪几乎要掉出来。

“可以谈谈去年十一月的事吗?”我说,“已经快一年了,麦克提格太太。她是为‘美国战争的女儿’协会演讲吗?”

“我们每年都举办作家餐宴,那是一年的重头戏,通常都会请知名作家到场。去年轮到我当会长,负责邀请演讲作家。一开始我就希望找贝丽尔,但很快就遇到困难。我不知道怎么找她,电话簿里没有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我根本没想到她就住在里士满。最后,我请乔出面帮忙。”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原本想自己来,乔真的很忙,但有一晚他还是给哈博先生拨了电话。第二天早上,我的电话响了。我忘不了自己是多么惊喜,当她报出姓名时,我简直说不出话来。”

她的电话。我现在才得知她的号码不在电话簿上,雷德警员的报告没有提到这一点。马里诺知道吗?

“她答应接受邀请,真让我高兴,然后她问了几个平常的问题。”麦克提格太太说,“像是我们协会有多少人,我告诉她有两三百个。她又问演讲时间有多长之类的。她真是亲切,真是有魅力,只是话不太多。很竒怪,她坚持不带书。多数作家都会带书,你知道吗,他们在演讲后卖书,当场签名。贝丽尔说那不符合她的风格。还有,她不接受谢礼,这也很奇怪。我想那是因为她非常谦虚和气。”

“你们的会员都是女性吗?”

她试着回想。“我记得有几个会员带了丈夫来,但参加的绝大部分是女人,一

向如此。”

我想也是。杀死贝丽尔的凶手应该不是十一月那天到场的某个忠实读者。

“她是否经常接受类似的邀请?”我问。

“哦,不是。”麦克提格太太迅速回答,“我知道她不接受,至少不接受附近的邀请。如果有的话,我会是第一个报名参加的人。她给我的印象是个很重视隐私的年轻女子,她写书是因为她喜欢,她不在乎人们的目光,这也说明了她用笔名的原因。隐藏真名的作家通常不喜欢在公开场合露面。要不是乔认识哈博先生,我相信她不会单单为我破例。”

“听起来好像她肯为哈博先生做任何事。”我断言道。

“哦,是的,我想是的。”

“你见过他吗?”

“见过。”

“对他有什么印象?”

“我觉得他是个很害羞的人,但有时又觉得他是个不快乐的人,而且认为自己比别人优越。总之,他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她又转向别的地方,眼里的光辉消失了,“我丈夫对他崇拜极了。”

“你上回见到哈博先生是在什么时候?”

“乔在春天过世了。”

“自你丈夫过世后,你再没见过哈博先生?”

她只是摇头,让我如坠雾中。我想知道盖瑞·哈博与麦克提格先生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情谊,中间发生过什么变化。因为生意交恶吗?还是哈博对麦克提格先生的影响太深,使得麦克提格太太对他的感情产生了变化?或者只是因为哈博先生太骄傲自大、目中无人?

“据我了解,他有个姐姐。盖瑞·哈博真的跟姐姐住吗?”我问。麦克提格太太双唇紧闭,突然流下泪来。

我困惑不已,忙将杯子放在桌上,拿起笔记簿准备离开。

她送我到门口。

我还是不愿放弃,谨慎地问道:“贝丽尔是否曾给你或你丈夫写信?”

她摇头。

“你是否知道她有什么朋友?你丈夫有没有向你提过?”

她还是摇头。

“你知不知道她说的M先生是谁?”

麦克提格太太伤心地望着空荡荡的走廊,扶着门,然后转过头,眼泪盈眶,失神地看着我。“她的两本书分别有P先生和A先生两个人物,我记得他们是北军间谍。哦!我忘了关烤炉了。”她眨了好几下眼睛,好像被阳光刺到了。“我希望你还会来看我。”

“谢谢你的邀请,我会的。”我轻触她的手臂,向她道谢后离开。

我一到家,就马上打电话给母亲。母亲那些一再重复的叮咛难得像现在这样让我舒服。她是在用强烈的口吻和无意义的言语表达对我的爱。

“这里一整个星期都将近三十度,我看新闻说里士满已经冷到了四度多,”她说,“那不是快要把人冻死了,还没下雪吗?”

“还没。妈,你的臀部还好吧?”

“很好,我正在织一个暖腿的护围,让你在办公室盖住腿。露西不断问起你。”

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跟外甥女联络了。

“她在学校做一项科学实验,”母亲继续说道,“做了一个会讲话的机器人。昨天带过来,把辛巴达吓得躲到床底下。”

辛巴达是一只狡诈、讨厌的猫,一身灰黑色斑纹。它本是一只流浪猫,有一天母亲在迈阿密海滩购物时,它紧跟不舍。每次我回家,辛巴达都不怀好意地坐在冰箱上,像只秃鹰一样冷眼瞧我。

“你知道我前两天见到谁了?”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不想表现得很想与人分享。我母亲知道我的过去,至少知道一部分。“记得马克·詹姆斯吗?”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他来了特区,还顺道来找我。”

“我当然记得他。”

“他来找我谈一个案子。你知道他是个律师,嗯……现在在芝加哥,到特区出差。”我越说,母亲沉默的反对越笼罩过来。

“我只记得他几乎杀了你,凯蒂。”

每次她叫我飢蒂,我就感觉自已又回到了十岁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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