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东的尸体很快被送到法医那里进行解剖,摇摇欲坠的欧阳嘉也被谢刚安排的两个民警带到重案队办公室休息。

凌晨三点一刻,陆凡一出现在法医大楼的地下停车场,这是一栋九十年代的老旧三层小楼,政府一直说要修葺或重建,但是从他当上重案队民警到现在,这栋楼依然有没什么改变,就像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穿着早就过时的灰色呢子大衣,时光的流逝对他而言,已经再也掀不起波澜。

就在来这里的路上,李宁打来电话,原来与许建东的尸体同时运到停尸间的,还有另外两具刚刚在郊外发现的尸体,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真是个糟糕的夜晚,陆凡一心中郁结,在冰冷的夜风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一个顶着一头灰白乱发的老人从法医大楼的电梯里出来,浑身像发冷似地、裹得严严实实,他似乎在找自己的车,困惑又茫然地四下张望,脚步踉跄得像踩在一团棉花上。陆凡一的心轻轻抽痛了一下,来这里的人,一般不会有什么快乐的理由。

老人启动车子离开的时候,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从打开的电梯里冲出来,气喘吁吁地大喊:“高先生,等一下。”但车子像逃离似地,飞快地驶出了地下停车场。

这位女医生就是这里的首席法医,名叫周琳,陆凡一刚刚加入重案队的时候,就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她了。她是一个摄人心魄、令人胆颤的女人,年过三十却一直未婚,深厚的病理学才华为她在法医领域赢得了极高的声誉。

“我刚转了个身,他就不见了。”周琳显然看到了陆凡一,颇为无奈地把手插在白大褂口袋中,朝他走去,“小陆,你来早了。你们刚才送来的那具尸体还在担架上。你知道的,现在是国庆假期,我的助手又请病假,医院人手不够。”

“刚刚离开的那个老人是死者的亲人吗?”陆凡一岔开话题问。他知道这位首席法医有自己的难处,也就没有继续追问解剖许建东尸体的事。

“是死者的父亲,还没确认身份就跑了,甚至没等我掀开盖布。”周琳领着陆凡一走进电梯,直达三楼。

荧光照耀的走廊呈现出一种无菌的景象。陆凡一穿上鞋套和白大褂,戴上手套,进入验尸间。

“能帮我把许建东的尸体抬出来吗?”周琳问。

陆凡一点点头,帮周琳把许建东的尸体抬上冰冷的不锈钢桌台,问:“你要他的头朝哪一边?”

“这边!”

“好,一,二,三。”两人将尸体从担架抬到桌台上,周琳拉开敛尸袋的拉链。

陆凡一飞快地别过头,他无法正视许建东被开膛剖腹、血肉模糊的尸体。他以为自己早已见惯各种各样的死亡,但是,当真正面对自己的上级惨不忍睹的尸体时,还是难过地不忍心看,低声问:“得花多长时间?”

“不需要很久。”

“待会儿你移动他的时候,还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我会找人帮我,你确定要呆在这里看着我解剖?”周琳从旁边的金属架子上挑了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目光直直地凝视着陆凡一。

“你没有助手,一个人能行吗?”陆凡一有些迟疑地问,事实上,他几乎立刻想要掉头离开。

周琳拉下口罩,笑了笑,“你还是回去等消息吧!”

陆凡一点点头,离开验尸间的时候,他瞥见另外两张桌台上那两具年轻的尸体,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男孩子喉咙上有很深的一刀,那是致命的一刀,几乎把他的整个脑袋切了下来。而另外一个女受害人身上伤痕累累,那些密密麻麻的刀伤深浅不一,大部分集中在手臂上,凶手似乎把追逐一个正在哭泣尖叫的受害人当成了某种享乐。

他的眼神一点一点慢慢地变得冷峻——某个男人、某个女人、某个小孩、某个老人,全部都是一样悲惨的下场,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地点,只要某个人手痒了。

周琳抬头的时候,发现陆凡一正出神地盯着那两具尸体,随口说道:“那名男死者很幸运,一刀毙命。但那名女死者,你看看那些刀伤,太遭罪了。警察找到她的时候,一条沾了血的牛仔裤扔在三米开外的树丛里,她的衬衫和内裤都不见了。哦,对了,凶手还割掉了她的舌头。”

最后一句话,让陆凡一猛地打了个激灵。

又是一起死前受到追逐、并割掉受害者舌头的谋杀案。这与李宁让他调查的案子和半年前上海大剧院的那起案子,有十分雷同之处。

会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吗?

陆凡一钢铁般的冷静掩饰了他的愤怒,他低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验尸间显得格外响亮:“凶手强奸了她,然后又砍了她,是这样吗?”

“尸体化验结果显示,没有精子存在,体内也没有被入侵的迹象,显然,凶手脱去她的衬衫和内裤,不是为了性侵害。”

开车离开法医大楼的时候,陆凡一的脑海中又出现那些刺伤、砍伤的景象,还有许建东脖子上那个看起来像张大嘴打哈欠的伤口。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浑身肮脏污秽,停尸间里死尸的恶臭黏腻在他的衣服里、头发间、皮肤上。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气味可以和这个比拟,它令人联想到醋腌螃蟹。他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扔进垃圾桶。

天还没有亮,阴霾的天空像一团厚重的棉花塞在他的胸口,他感到呼吸困难,双手几乎握不住方向盘。他连忙靠边停车,扶着车门在街边坐下来,久久才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凌晨6:50,重案二队的办公室看上去像被秋风扫过的荒凉野地,十几个民警闷不作声地坐在椅子上。打扫卫生的清洁工提着黑色的垃圾袋,推门进来,一声不吭地将桌上满得快溢出来的烟灰缸倒进垃圾袋中。

清洁工离开的时候,陆凡一刚好进来,他在沉默不语的一堆人中一眼就找到了欧阳嘉。她闭着眼睛,觉得冷似地双手交叉着抱着身体,靠在椅背上,仍旧穿着昨晚的红色礼服。

陆凡一长时间地看着她,有那么一刹那,仿佛不认识她,心重重地震了一下。一夜之间,这个美丽的女人似乎老了几岁。

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因为620连环杀人案重返重案队,推开会议室的门,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她——很美的女人,坐在长长的会议桌对面。那一刻,他感到她冰冷的注视,让人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她的目光是手术刀,能把人像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剥开来研究,一如他自己研究那些杀人犯。然后,她走上台,用幻灯片向他介绍620连环杀人案的案情。从那时起,他们建立了职业上的联系。在之后的工作接触中,他清楚地感觉到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却不明白为什么。

现在,看着眼前的欧阳嘉,很难想象她曾让他如此讨厌以至于针锋相对。她看上去孤独而绝望,鲜红的礼服沾满了灰尘,一缕缕头发不受控地四散凌乱,她眉头深锁,那是愤怒、是忧虑,是一颗紧绷的心和无法言说的痛楚堆积产生的深深的褶皱。

“我买了早饭!”陆凡一把袋子放在会议桌上,是他刚才在街边买的包子和油条。

会议室里的几个民警沉默着,谁都没有动。经过了那样弥漫着血色的漫长一夜,谁也没有胃口。

陆凡一提了一小袋走到欧阳嘉面前,看着她憔悴的睡颜,忽然不忍心叫醒她。

“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她突然开口,甚至没有睁开眼睛。

“我以为你睡着了。”陆凡一感到惊讶。

她坐起来,面无表情地睁开眼。

陆凡一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打开袋子,拿出从快餐店买的汉堡和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专门为我买的?”欧阳嘉看了他一眼。

“我刚好有优惠券,不用就过期了!”陆凡一笑着说。

“谢谢了。”她简单地回答,不再说什么,低头开始吃早点。

她的鼻音听起来很重,陆凡一知道,其实,她悲伤得无法咽下任何东西。

良久,就在他以为她吃了东西、心情能好一点的时候,忽然看到她微微抖动的肩膀,低声问:“欧阳,你没事吧?”

“我没事!”欧阳嘉猛地站起来,放下吃了两口的汉堡,一头冲向门口。她打开门的时候,正好碰到从外面回来的李宁。

“欧阳队长,谢队过来开案情研讨会,叫我们都到会议室去。”李宁说。

“知道了!”欧阳嘉低着头,匆匆说。

重案队会议室里基本上还是昨天参加婚礼的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唯一的新面孔是坐在后排的一个年轻女孩,二十出头的模样,细细的下巴衬得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格外明显,年纪轻轻却给人一种机灵干练的感觉,像极了十年前的欧阳嘉。

谢刚坐在平时许建东坐的位置上,犀利的目光扫视全场,最后紧盯着陆凡一问:“小陆,你不是协警吗?我们现在要开案情研讨会,你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620连环谋杀案告破的时候,市局恢复了我重案队首席警探的身份。”陆凡一平静地说。

“你当时不是拒绝了吗?而且还擅自离队回老家。”谢刚看了他一眼。

“我已经给靳局长打过电话了,把我擅自离队的事做了检讨,靳局长让我今天正式归队!”陆凡一缓缓一眼看向众人,“三天后,我就能拿到警徽。”

“在我没有看到任何关于你复职的文件之前,你还是一个协警。”谢刚公事公办地说。

“许建东在的时候,就算陆凡一作为协警,也是可以参加案情研讨会的。”欧阳嘉蹭地站起来,声音不响,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她搬出已故的许建东来压谢刚。说完,她飞快地看了陆凡一一眼,眸中暗藏着感激。她知道,其实,陆凡一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不趟这淌浑水的,但他,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来帮她。

谢刚沉默了片刻,忍着不悦,望着最后一排的年轻女孩,问道:“你又是谁?”

女孩连忙起身,声音像银铃一样清脆:“我叫贾兰,是警校的大四学生,已经在重案二队实习了一段时间了。”

“她是我女儿,是我让她来实习的。”老贾说话底气很足,“我希望她能尽快对警察这个职业有个初步的认识,以便今后更好更快地适应重案队的工作。”

谢刚虽然是公安局长跟前的红人,可是也不敢得罪老贾,怎么说人家以前也是刑警支队的副支队长,虽然退二线了,可威望还在。

在谢刚看来,一场严肃的案情研讨会,已经变成了协警和实习生都能参加的乌合会议。他沉默良久,忍了又忍,慢慢地开口:“昨天晚上许建东被人谋杀了,靳局长对这个案件非常重视,连夜把我叫过去布置任务。现在我传达一下靳局长的指示,从现在开始,重案一队和二队联合办公,我是总负责人,欧阳嘉协助我。对于破案时限,靳局长充分信任我们,没有明确规定期限。不过,于情于理,我们都该竭尽所能地尽快破案,对我们自己有个交代,也对死去的许建东有个交代。至于欧阳嘉,她和许建东是夫妻关系,靳局长多方考虑,特许欧阳嘉参加案件侦破,不必回避。从今天开始,我们这里,没有重案一队,也没有重案二队,只有重案队,希望大家共同努力,早日抓到杀害许建东的凶手。”

所有人一言不发,会议室静得可以听见每个人沉重的呼吸。

谢刚继续说:“现在我们分析一下许建东遇害的经过。10月1日晚上,重案队全体成员参加许建东和欧阳嘉的婚礼,晚上9:00,宴会结束,宾客陆续离开,宴会大厅基本上只剩下我们重案队两队人在喝酒。大概9:40,我和许建东喝多了,欧阳嘉和陆凡一扶着许建东,杨帆和曹帅扶着我,一起去了洗手间。我和许建东在洗手间呕吐的时候,欧阳嘉他们四人就站在洗手间门口等我们。由于洗手间的门是自动闭合的,所以这个时候,门外等候的人是看不到洗手间内的情况的。”

“没错。”当日搀扶谢刚去洗手间的两位民警杨帆和曹帅点了点头。

“从这个时候开始,许建东的行为不再被外人知晓,我想,这就是整个案件的开端。”谢刚继续说,“接下来,老吕进洗手间小便。等老吕出去后,我也吐干净了,杨帆和曹帅扶我回了大厅。然后,陆凡一就立即走进洗手间看许建东。”

陆凡一点头:“谢队长出来的时候说许队还在吐,我就进去看了。当时许队还趴在马桶上呕吐,摆手示意我出去。我觉得许队身体恐怕吃不消,就和欧阳队长商议送他去医院。”

谢刚接着说:“所以,欧阳就跑到门外找车,而小陆回到宴会大厅找人回去扶许建东。当时,小陆本来想找李宁,可是李宁喝醉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所以就过来找我。我马上安排了杨帆和曹帅跟他一起去扶许建东。”

“是!当我们来到洗手间时,就发现许建东不见了。”陆凡

一说。

“小陆,你觉得从你离开洗手间去大厅找人,到重新回到洗手间发现许建东消失的过程,大概用了多长时间?”谢刚问。

“将近十分钟!”陆凡一想了想回答,“因为洗手间离大厅较远,而且我尝试弄醒李宁也花费了不少的时间。”

“再次回到洗手间,你看到了什么?”谢刚继续问,俨然把陆凡一当成第一目击证人了。

“我看到整个洗手间空无一人,地面干干净净,甚至连许建东的呕吐物都不见了。”陆凡一说,“这种情况极不寻常,我马上打电话给欧阳嘉,告诉他许建东不见了,她匆匆赶了回来。”

“然后,我们大家开始寻找许建东。”谢刚说。

“对!”陆凡一接着说,“由于我们中间除了欧阳嘉,其他人都是男的,自然就都忽视了搜查女洗手间,没想到最后在那里发现了许队。如果我早点想到这一点的话,也许……”

“案件的过程就是这样,大家都听明白了吧。”谢刚打断了陆凡一的自责,他声音中有种沉稳的权威感,令周遭的人心生敬畏,“接下来,我说说尸体解剖和现场勘查的结果。欧阳,你需不需要回避?”

“我没事,你说吧。”欧阳嘉眼中闪动着坚定的光芒,她知道谢刚是怕她听了心里难受。

“刚刚我接到首席法医周琳发来的验尸报告,报告上说,凶手首先用刀割开许建东的喉咙,这是最致命的一刀,几乎直接导致许建东的死亡。然后是腹腔上四十三点八厘米的一刀,从切口上看,凶手使用的是专业的手术刀。另外,凶手掏干净了许建东的脏器和肠子,还割下了他的生殖器。凶手让许建东坐着,或者在他坐着的时候痛下杀手,把肠子挂在了他的右肩上!”谢刚铁青着脸,公式化地汇报验尸结果,绝不带个人感情色彩。

陆凡一快无法抑制愤怒了,每年他都会碰到六七个被残忍谋杀的受害人,却从来没有像许建东这个案子那样,残忍到让他无法忍受。过度砍杀,切去生殖器,掏尽内脏,这些都表明凶手的愤怒,那种愤怒也许是出于对许建东个人的某种憎恨,瞧瞧那具饱受摧残的尸体就知道了。

看着坐在会议桌对面的欧阳嘉,陆凡一颌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如今茫然而空洞,她紧握着茶杯的手在轻轻地发抖,周身每一个角落都流露出一种让人不忍的窒息感。

整个会议室静得只听到谢刚的声音:“凶手把掏出来的器脏和生殖器通过抽水马桶冲进了下水道。现场勘查组已经把这些器官从下水道内全部打捞了上来。法医还在许建东的嘴里发现了这个。”谢刚拿出一个透明的物证袋,里面放着一张纸条,“可以肯定,这是凶手故意留下的,这张纸条上面写着1303231979共十个数字。大家有什么想法?”

毫无疑问,这是凶手的签名,一种被轻蔑和嘲弄的感觉在每个人的心中升起。

“那个杂种存心要看我们笑话!”李宁激动起来。

“我不认为这是凶手唯一的目的,凶手有可能……”曹帅说。

但他的话被李宁粗暴地打断:“割断喉咙,开膛剖腹,掏出内脏,割去生殖器,还把肠子搭在右肩上,最后在受害者口中留下一张纸条,那个混蛋认为,这是他特有的犯罪符号,他很得意,这是他的狂想曲!”

“李宁,让我把话说完。”曹帅说,“我猜,凶手这么做,还有更深层的意义。”

“什么意义?”李宁急了。

“要是我知道,我们就不用坐在这里讨论了。”曹帅也急了。

“那你说个屁啊!”李宁不客气的吼过去。他属于那种年轻气盛、不知变通的类型,有时会为了查一件案子,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都给我闭嘴,开会是让你们讨论,不是让你们吵架!”谢刚一开口,面红耳赤的两个人立刻悻悻地低下头。

谢刚转向陆凡一:“小陆,听说你是解读数字密码的高手,去年的620连环谋杀案,不就是你破译了凶手留在七具尸体上的密码吗?现在,你能解释一下这十个数字代表什么意思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视线一下子全部落在陆凡一身上。

陆凡一注意到了欧阳嘉充满期待的眼神,他沉默了片刻,低声说:“这组数字,似乎是一组身份证号码的前十位。如果我没记错,1303开头的,是河北省秦皇岛市。”

“李宁,你快去电脑上查一下!”谢刚立刻命令李宁去验证陆凡一的推测。

三分钟后,李宁回来了,一进门就说:“没错,以130323开头的是河北省秦皇岛市抚宁县,全县1979年出生的有一万八千多人,凶手一定就在这些人里面。”

就在大家都向陆凡一投去赞赏的目光时,陆凡一神情严肃地说:“还不能断定凶手就是抚宁县1979年出生的人。”

“为什么?”李宁不解地问,“都已经这么清楚了,1303231979表示的就是河北省秦皇岛市抚宁县1979年出生的人。”

“有两个问题必须弄清。”陆凡一说,“第一,这张纸条是谁放在许建东嘴里的,是凶手?还是许建东自己?是死之前放的?还是死之后放的?”

“你这些问题,我已经问过法医了,他们也没有办法确定。”谢刚想了想说,“不过,我个人觉得,许建东在生命受到威胁前,很可能偷偷写下这张纸条,藏在自己嘴里。”

“当然,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陆凡一点头。

“那第二个问题呢?”坐着一旁的曹帅插嘴。

“第二个问题,这组数字究竟是不是身份证号码。”陆凡一说。

“除了身份证号码,还能是什么吗?”曹帅反问。

“可能性太多了。比如,这组数字可以一一对应的相应顺序的英文字母,对应出来可能是MCWSGI。”陆凡一在纸上写出对应的字母,最后又摇摇头,无奈地划掉这个荒唐的答案,“关于这组数字的破译,我再想想吧。谢队,继续说说现场勘查有什么发现。”

谢刚叹了口气:“现场勘查的结果,简单点说就三个字——没结果。因为洗手间里每天进出的人太多了,勘查组发现了大量指纹,一些是酒店服务员的,另一些则是酒店的客人留下的。至于脚印,勘查组发现地面被人用水清洗过,痕迹都被破坏了。”

“突然播放的音乐是怎么回事?”李宁问。

“我估计是许建东的手机从口袋里滑落,掉到地上碰到了音乐播放键,所以突然开始播放音乐。那首歌是存在许建东手机里的,目前还没搞清楚是什么歌。技术部还在调查那部手机,暂时没什么结果。”

“谢队,下一步,我们该朝哪个方向侦查?”李宁又问。

“别急,我刚才只是通报了案件的基本情况,接下来才开始分析案情。”谢刚继续说,“我们都知道调查谋杀案的七个黄金问题:谁?因为什么?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工具?什么方式?做了什么事情?”

“看来第一个问题就把我们难倒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老贾开口。

“没错,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凶手是谁。不过,这里有几个问题我们是可以回答的。首先,什么时间?”谢刚扫视全场,“谁知道凶手作案的时间?”

“应该是陆凡一离开洗手间,去大厅找人帮忙的那段时间,整个过程大概十分钟。”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中年民警突然开口,说话带有浓重的辽宁鞍山口音。

“这个人是谁啊?”陆凡一低声问李宁。这人年过五十,灰色的头发正日益稀少,面容像他的警服一样又老又皱,他块头很大,足以令多数人望而生畏。像他这样高大魁梧的警察很少与人发生冲突,那些无赖只要看他一眼,就不敢嚣张跋扈。

“他叫马仲夏,我们都叫他老马,刚刚从C市刑侦队调来的,听说他原来是刑警队的支队长呢,后来因为殴打嫌疑犯被降职了,调到我们重案一队做了一名普通的民警。”李宁小心翼翼地说,“凡一,你可不要惹他,这家伙有暴力倾向,你看他那双大手,黝黑粗糙,一拳能打死一头生猪的。还有啊,他跟谢队不对头,经常在工作中挑谢队的刺。”

“老马说得没错!”谢刚点头,“我们假设,有人在陆凡一离开洗手间、去大厅找人的这段时间内,把许建东从男洗手间搬到了女洗手间,然后就在女洗手间用刀将他残忍地杀害。”

“可是,这样做很冒险啊,万一女洗手间里有人怎么办?”老马质疑。

“不会有人的,凶手自然有万全之策。”谢刚十分肯定地说。

“哦?”所有人一起看着谢刚,等待他解释所谓的“万全之策”。

“只要在女洗手间门口立一块‘正在清洁’的牌子,就万无一失了。”谢刚说,“可以肯定,女洗手间是第一案发现场。”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老马紧盯着谢刚。

“如此大的伤口,如此多的血流量,这种情况足以说明一点,女洗手间是第一案发现场,凶手不可能转移尸体不留下任何痕迹的。法医鉴定也说,致命死因是许建东喉咙的一刀,那一刀切断了颈部大动脉,再加上腹部的刀伤,最终造成许建东失血过多死亡。”

“说了这么多,我们还是不知道谁是凶手。”老马冷冷地说。

“别急,我们先来分析一下谋杀动机。”谢刚扫视全场,最后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落在一直没开口的欧阳嘉身上,“究竟什么人会杀许建东?”

整个会议室沉默。

欧阳嘉低头喝水,但还是感到口干舌燥,她从老马扔在桌子上的烟盒里掏出香烟,想了想,又放了回去,如此反复了几次。许建东曾劝她戒烟,她也答应了,如今,那个劝她戒烟的人已经不在了。昔日的记忆被狠狠撕开,她低下头,陷入漫长的失语中。

李宁开口:“警察被杀,极有可能是曾经被他抓住的犯人报复。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许建东的尸体会饱受摧残,因为那些犯人在作案时心中带着怨气。”

“但是,许建东这几年抓的罪犯少说也有上千人,实在是个庞大的数字。”曹帅皱眉,“不光是那些罪犯,我们还要算上罪犯的家属,这些人也有杀人动机,这样算起来的话,这个数字至少还要翻两番。那不等于是大海捞针吗?”

“不完全是。”谢刚反驳,“首先,我们来看凶手的作案手法。能够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并且对作案的时间、过程把握得如此精细,同时,案发现场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确定,凶手一定是一个具有极强反侦查能力的高手。凶手是有过作案经验的罪犯的可能性比较大,是罪犯家属的可能性比较小。”

大家点头,认可谢刚的分析。

“下一步,我们要安排警力去核查那些被许建东抓过的罪犯。”谢刚说。

“上千个罪犯,单凭我们重案队这几个人,要查到猴年马月!”老马冷哼了一声。

“不用到猴年,也不用到马月,其实,核查范围很小。我们只要核查被许建东抓住后又刑满释放的杀人犯就可以了。这个数字没有多少,因为杀人犯基本上不是死刑就是无期,许建东参加工作才二十多年,在这段时间内被他抓住后又刑满释放的杀人犯,我估计不会超过十个,顺便看看这里面有没有秦皇岛抚宁县的。”谢刚说。

“你凭什么认定这个范围?”老马提出质疑。

“首先,如此凶残的作案手法,并且能够在短时间内将许建东开膛杀害,凶手以前必定杀过人,或有过类似的经验。其次,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必定是个高明的杀人犯。这类罪犯做的案子基本上不会给警方留下任何直接证据,他自己也坚决不会认罪。而根据我对许建东的了解,他对于此类案件,一定收集了大量的旁证。法院对于这类明知道凶手就是嫌疑人、却苦于没有关键的直接证据的案件,往往依照审判原则,就低不就高,轻判嫌疑人。我国刑法明文规定,故意杀人也可以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不一定是死刑或死缓。”

谢刚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继续说:“所以我推测,这个罪犯完全有可能是近期刑满释放人员,他一定对许建东拼命收集证据将他送进监狱恨之入骨,所以,他要报复许建东。”

能够一下子把调查范围缩小到如此地步,谢刚确实很有水平。坐在角落里的老马若有所思地点燃一根烟,狠狠吸了两口,沉默不语。而陆凡一认真听完谢刚的推测,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

李宁已经坐不住了,噌地站起来,往门口走去:“我立刻去调查!”

“站住!”谢刚阻止他,带着恼怒,“你就不能听我说完吗?”

“不是很清楚了吗?调查范围已经缩小到几个人了。谢队,我保证,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把这几个混蛋给你找出来!”李宁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声音哽咽,“我要亲手抓住那个混蛋,把他扔进监狱,给许

队报仇。”

“除了罪犯,难道就没有其他人想杀许建东了吗?”谢刚沉着脸反问。

所有人心里重重一震,不明白谢刚为什么突然这么说,难道,除了对许建东怀有仇恨的罪犯,还有人会对许建东下如此毒手?

欧阳嘉愣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思索谢刚那句话。

谢刚继续说:“这个案件有很特殊的地方,谁来说说哪里特殊?”

“谢队,我想你指的应该是凶手作案手法残忍、不留蛛丝马迹、谋杀用时短暂这三个特殊点吧。”李宁想了想说,“可是,这不是恰恰印证了你之前的推理么?凶手一定是曾经被许建东抓住、近期又被释放的杀人犯。”

“其他人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谢刚继续问。

就在大家沉默不语的时候,陆凡一突然开口:“你说的是作案日期和死后切割吧?”

“不愧是陆神探。”谢刚点头赞许,“好,那我再问各位,凶手为什么选择许建东结婚这个特殊的日子作案?为什么杀死许建东后,还要割去他的生殖器?凶手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一种宣泄仇恨的复仇心理!”曹帅假设说,“如果我是被许建东送进监狱的罪犯,我一定对他恨之入骨,我也会选择在他大喜之日杀死他,并对尸体进行切割。”

“难道就没有第二个动机?”谢刚眯着眼问。

第二个动机?此言一出,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坐在角落里的老马脸颊开始泛红,冒着汗,处处跟谢刚针锋相对的他,这一刻,忽然感受到了对方一种压倒性的胜利。

欧阳嘉抬头,那双饱含了太多情绪的眼眸紧盯着谢刚。身为警察,最糟糕的莫过于被自己抓进监狱的罪犯杀害,许建东很可能就是这样牺牲的。就在她快要接受这个说法的时候,谢刚却突然告诉她,杀人者,还有第二个动机。天哪,她快撑不住了,耳边声音恍惚,似乎有一辆带着热气和尖啸声的火车轰隆隆地着从她脑子里开过。

陆凡一坐在会议桌对面,看着焦躁不安的欧阳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谢刚接下来要说什么,也认同谢刚缜密的推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安,那不安来得又快又急。

“由于我的引导,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许建东是警察这个特殊身份上了。”会议室响起谢刚低沉的声音,“一个警察被杀,最大的嫌疑人当然是被他抓进监狱的罪犯。可是我们不要忘了,许建东还有另一个身份。”

“什么身份?”李宁、曹帅、杨帆三个年轻的民警异口同声地问。

“新郎。”谢刚平静地说出两个字。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试想一下,一个新郎,在婚礼当天被杀,死后还被割去生殖器,这代表什么?”谢刚继续问。

“情杀!”三个年轻民警几乎异口同声。

欧阳嘉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当然知道“情杀”两个字代表什么意思,嗫嚅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欧阳,能说说你前夫的情况么?”谢刚犀利的目光投向欧阳嘉,“我说的不是许建东,是你的前夫高健。”

“不可能是他!”欧阳嘉终于无法冷静了,声音显得焦躁而尖锐,“他是个商人,这么高明的案件不可能是他做的。而且,据我所知,他早已离开本市。”

“他有没有离开本市,这一点我会找人核实的。”谢刚说,“欧阳,说说你和高健当年为什么离婚。”

欧阳嘉嘴唇轻轻颤抖,她无法想象自己和高健那段短暂而不幸的婚姻要重新回忆,那个让她伤透了心的人又要被重新提及。

“可以吗,欧阳?”谢刚又问了一遍。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但欧阳嘉说的却是:“当然可以,谢队。”

“这是人家的隐私。”陆凡一看不下去了,霍然起身,“谢队,你不觉得你提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吗?而且,这跟许建东被谋杀的案子无关。”

“当然有关系!”谢刚也站了起来,直视陆凡一,语调骤然拔高了几分。

“其实没什么的!”欧阳嘉微微苦笑,感激地看了一眼陆凡一,“想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高健和我认识的时候,我已经是重案队的民警,而他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总裁,我曾经认为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娓娓道来。

在她的记忆里,高健还是当年三十四岁的样子,他成熟、稳重、身材修长,永远踏着自信的步伐。他一度成为她的热情、她的依靠,但最后,正是这个英俊出色的男人让她陷入了落魄和绝望。他爱开快车,也爱开好车,他喜欢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对任何一个只要他看上的女人,他都有办法把对方弄上床。而发现自己的老公有外遇,对于一个重案队的警察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她甚至不需要费力去寻找什么证据。

“我已经见识过太多恐怖、残暴和无理的悲剧,我的手已经碰过太多痛苦和死亡留下的痕迹,我再也无力承受丈夫的不忠和背叛。所以,我和他离婚了。和他离婚后,我什么都没做,只剩下工作,只是工作。”说到这里,欧阳嘉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坐在她旁边的李宁能听到她轻轻的抽噎,她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也难怪,有几个人能当众捅破昔日的伤疤而不受伤的。

“谢队,我看情杀的可能性不大。”李宁面露难色,“既要有情杀的动机,又要是一个高明的罪犯,同时具备这两点的人几乎没有。”

听到这句话,欧阳嘉的身子忽然一震,她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陆凡一。陆凡一也正看着她。然后,两人一阵沉默。

“怎么没有?”谢刚声音如雷,能把人耳朵震聋的,“不但有,而且很多。”

“很多?”李宁傻眼了。

“谁说具备高明作案手法的人,就一定是杀过人或犯过案的罪犯呢?”谢刚扫视众人,缓缓开口,“也可能是……”

“谁?”李宁迷惑。

“警察!”陆凡一替谢刚说了出答案。

整个会议室轰地一声像炸了锅,只有欧阳嘉和陆凡一保持沉默。

谢刚等大家安静下来,非常平静地说:“对,就是警察。众所周知,我们欧阳队长是警花,我们单位很多刑警都是欧阳队长的倾慕者,这里面难免会有一些心理变态的家伙,而这种长时间畸形的单相思,很可能在欧阳嘉出嫁这一天爆发。”

“所以,杀死许建东后,要进行那样的切割……”李宁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现在,我们有了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动机,接下来,我们再看看这位警察凶手还有哪些作案条件。”谢刚嘴角一勾,眼中却没有笑意,威严地望向众人。

会议室的民警们恍然大悟,说了这么多,原来现在才进入主题啊。谢刚提出凶手可能是警察,这事情就彻底变味了。

“首先,作为刑警,本身就是办案能手,想犯下一次不留任何线索的谋杀案,简直是小菜一碟。”谢刚不急不缓地说,“其次,在婚礼当天,凶手肯定就在现场,宾客的身份让他具有极强的隐蔽性。婚礼结束后,其他宾客差不多都回去了,只剩下重案一队和重案二队,那时候,许建东还吵着要跟我拼酒。我怀疑,凶手就藏在最后留下来的重案队中!”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傻了眼。有些老同志想反驳谢刚的观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办法,谢刚的推理滴水不漏,没有任何破绽,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无懈可击。

“今天的讨论就到这里,大家回去都好好看一下案件材料,明天一早汇报各自的观点和调查的进展。虽然存在第二种作案动机,不过也不是绝对的!”说到这里,谢刚话锋一转,“当然,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特别是在近距离接触恐怖和残暴之后,任何不可思议的谋杀动机都是可能的。我们面对的是丧心病狂的杀人犯,各位在加入重案队的第一天就应该明白,这就是恐怖世界的真面目。散会!”

谢刚离开后,会议室的人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来,低着头往外走。

这一上午真漫长啊!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欧阳嘉本来想叫住陆凡一的,有事想问问他。可是,陆凡一接到一个电话,匆匆走出了会议室。

“你确定那不是胎记?好,我马上过去!该死的,我没觉得我做了错什么!”他压低声音走进电梯,在电梯门关上的前一刻,他又说,“别跟我谈什么当前任务,难道要我等那个混蛋再次动手吗?”

欧阳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一颗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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