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结束,女佣阿菊撤下饭菜后,喝得脸红心热的矶川常次郎警部油光满面,陶醉般用牙签剔着牙。金田一耕助则拽过桐木的手炉。尽管矶川警部都汗津津的了,可是,并不嗜酒的金田一耕助,如果不用火盆,就无法抵御这山里的寒夜。

主楼那边应该还有客人,可奇怪的是,现在竟然鸦雀无声,耳边只有屋后溪流的声音。

“然后呢?……”过了一会儿,金田一耕助催促般地,望着矶川警部的脸。

“然后……”矶川警部鹦鹉学舌般嘟囔了一句,回看了金田一耕助一眼,眼睛里忽然充满生气。

“啊,明白了。”矶川警部点了点头,“那我就给你讲一讲吧。你听好了,是这么回事。”

说着,矶川警部把牙签扔进烟灰缸,一面拽过一盒和平牌香烟,一面讲了起来。

刚才到玄关迎接的老板娘阿几,其实并不是这儿的女主人,而是上上辈主人的妹妹。年轻时曾一度嫁往他处,可是,丈夫很快就死了,便返回娘家,再也没有出嫁。

阿几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的嫂子丢下一个女儿早早过世了,阿几不忍心看着哥哥,把独生女交到继母的手里,就反对哥哥再娶。对侄女的疼爱,让阿几最终在这个家里安身,不知不觉之间,就帮着打理起生意来。

哥哥刚迈过五十岁的坎儿就去世了。侄女道子稍早的时候,招了一个名叫达夫的上门女婿,后来她还生下了一个名叫启一的孩子,可是,就在去年,达夫和道子竟相继悲惨死去。自那以来,阿几就守护着年幼的启一,以一个女人之力,维持着熊之汤旅馆。

“那个名叫达夫的人,是去年被杀的?”金田一耕助仔细问道。

“嗯,是的。年龄大概有三十岁。”矶川警部点了点头,“这个达夫啊,原本是我们刚才下公共汽车的N町的,一个财主的二儿子,而这儿的女儿道子,则是这一带有名的美女。达夫贪恋她的姿色,就入赘做了上门女婿。他跟其他有钱人家的儿子一样,也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任性公子。不只如此,他在男女关系方面,也屡有绯闻,名声并不太好。但泷田……泷田是达夫自家的姓……一提起泷田来,在这一带,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大户人家,所以,当时还在世的道子的父亲,也贪恋泷田道夫的家世。当时道子还只是个孩子,根本不懂得喜欢与不喜欢之类,自然事事都听父亲的。”

由于是这种情况,夫妻关系一开始非常圆满。泷田达夫连这种“只要能有口饭吃就行”的上门女婿都愿意做,对道子自然百般疼爱。结婚第二年,夫妻喜得贵子。之后不久,道子的父亲就去世了。

可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泷田达夫就逐渐露出了本来面目。

达夫原本就是喜新厌旧之人,对女人更是如此。把那么迷恋的女人娶为老婆,还不到三年,他就逐渐厌倦了。渐渐地,他往N町跑的日子多了起来。N町那里有许多酒吧女,在那些外来的酒吧女中,也有一些人相当有手段。结果,达夫就被其中一个人勾住了,不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多,熊之汤的财产,也逐渐被挥霍殆尽。

“因此,那个男人的死,对这一家来说,不啻赶走了瘟神,只不过被杀的方式太恐怖了……”

说着,矶川警部皱起眉头。但原因未必是香烟的烟迷到了眼睛。

“能不能给我讲一讲,他是怎么死的?”

“好的。”矶川警部点头说着,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事情是这样的。达夫这个人,除了玩弄女人,还有一个嗜好——那就是狩猎。一玩起狩猎来,他简直都不要命了。每年一到狩猎的季节,他就抱着枪满山乱窜。只是在那期间,玩女人的嗜好,自然就要暂停一下了,所以,周围人对此……”矶川警部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所谓的‘周围人’,也只有现在的老板娘阿几一个人,而阿几什么都不说。结果因此埋下了危险,他外出打猎,就再也没有活着回来。”

“这样啊,那他是被枪打死的?”

“不,不是的。反正死得很吓人……”矶川警部摇了摇头,叹息着说,“达夫有两个打猎的朋友,一个姓片山,是在N町的某个医院上班的年轻医生;另一个姓伊豆,是村公所的文书。达夫去打猎的时候,总是三人结伴,傍晚出去。”

“打猎要在傍晚?”金田一耕助好奇地问道。

“呃,是的。因为片山和伊豆,白天都要上班。从这儿到猎场,得往山里走四公里之多,如果天亮以后再出发,就根本没有什么时间了。所以他们平时都是傍晚出门,然后住在刚才我领你去的,地牢遗迹的闭居堂里,等天亮之后再去打猎。听说最适合打猎的时候,就是黎明时分……”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对打猎其实一窍不通。

“于是,那天晚上——也就是去年十月二十五日的晚上……”矶川警部低头嘟囔着,“达夫也打算住到那里 去,于是,他就跟片山和伊豆一起,带着三条猎犬出门了。”

可是,到了次日早晨九点,片山和伊豆却带着三条猎犬和三条枪,没精打采地回来了。当二人打招呼问“这里的主人,已经回来了吗”的时候,阿几和道子都吓了一跳。

当然,达夫仍然没有回来。于是阿几和道子,就询问起了各种情形,听说三人前一天晚上,是在闭居堂喝了个够才睡的。这已经是老习惯了,三个人都喜欢喝酒,所以每次去那儿的时候,都要柃上近两升酒。

可是,今天早晨一睁眼,达夫却不见了。由于狗也在,枪也在,二人还以为他去小便了,开始的时候,他们也没怎么在意,可是,等了半天,仍然不见达夫回来。于是,二人就决定,先去打上一圈再说,便各自在山里兜了一圈,到了约定的时间,返回闭居堂一看,泷田达夫的狗依然拴着,枪也仍丢在那里。

二人虽然觉得奇怪,可是,由于他们都要上班,也没有办法一直等达夫回来。说不定达夫忽然改变主意,一个人提前回去了呢。于是,二人就带着达夫的枪和狗回来了。

阿几和道子一听,顿时都惊呆了。达夫该不会在山里受伤了吧?她们拜托熊之汤旅馆的用人,和附近的年轻人进山寻找。道子太过担心,已经走不动了,但阿几放心不下,就担上饭菜,跟着一起去了。

就在大家四处寻找的时候,一个年轻人从屏风岩的顶上,瞧了瞧瀑布,顿时大叫起来:“啊,狱门岩上有一颗人类的脑袋瓜子!……”

不用说,那颗人的脑袋,自然是属于达夫的。人们顿时一片混乱,哇啦哇啦地四处寻找躯干的去向。

“结果就漂浮在无头潭里?”

听到金田一耕助的询问,矶川警部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那么死因是……”

“被人一刀刺中心脏……”

“是吗,那么,凶器是……”

“我们没有找到。”矶川警部遗憾地摇了摇头。

“刀口的情况呢?”

“那个,刀口实在凄惨……好像是外行人,用不太锋利的刀切的。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浑身不舒服呢。”矶川警部说着,厌恶地板起脸来。

“于是,我们就展开了多方调査。”矶川警部叹息着嘟囔起来,“达夫这小子向来劣迹斑斑,很多人都对他怀恨在心。这个村里也有,N町那里也有。我们对这些人,逐一进行了调查,结果全都没有确凿的证据……”

“那么,跟他一起出去的片山和伊豆呢?就算再怎么酩酊大醉,也不至于到了第二天早晨,还人事不省吧……”

“当然,这两个人,是最重要的知情人,因此,我们对他们进行了严厉的讯问,可是,这两个人都声称:用毛毯一裹躺下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

“那么,案发的时间是……”金田一耕助皱起眉头。

“验尸的结果显示,差不多是在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可是,不巧的是,那个时间段里,下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暴雨,所以,就算凶手留下了足迹,也都让雨水给冲刷掉了,并且在人头被发现之前,闭居堂及其附近一带的现场,全都被熊之汤旅馆的用人,和年轻人给踏坏了……”

“那颗人头,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据说是在将近正午的时候……毕竟人头所在的位置,站在瀑布潭的前面是看不到的……”矶川警部遗憾地摇着头说,“如果有人爬上我们今天,攀登的溪流这边的路,就能够看到了。可是,当时没有人知道这些,所以,大家还是顺着平常的道去寻找。这样一来,藏在屏风岩后面的狱门岩,也就看不到了。”

“那么,躯干在无头潭被发现是……”

“从时间上来说,跟人头的发现几乎同时。那个潭的底部,有像针一般突出的岩石,水围着那些岩石打转。听说那潭水表面,看上去很平静,可是,一旦进入水里却很危险,因此,很少有人敢靠近那个深潭。当时有一个路过的村民,无意间往潭里一瞧,发现岩石下面,漂浮着一样奇怪的东西。那人觉得奇怪,再仔细看时,那东西径直被卷进了旋涡,沉到水中。可过了一会儿,却又从对面浮了上来。就这样浮浮沉沉了两、三次之后,那个路人才发现是人,于是附近就像炸开了锅似的。光是打捞那具尸体,就费了不少的劲。”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抽着烟,但很快摁灭在烟灰社里,沉着嗓子说道:“对了,警部,当时您是怎么考虑的?有没有想法?”

“这个嘛……”矶川警部有些害羞地,从下到上摸了一把脸。

“考虑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失败了。但按照我当时的考虑,凶手肯定是跟被害者很亲近的人……我就是这么想的。”矶川警部摇着头说。

“理由就是狗。因为闭居堂里有三条狗,如果三条狗一齐狂叫不止,就算醉得再不省人事,片山和伊豆也应该会醒来。”矶川警部皱着眉头,仔细分析着,“如果没有听到这种动静,那就说明,凶手是狗认识的人,也就是说,跟被害者关系很亲密。凶手找了个借口,把达夫从闭居堂里拽了出来,然后就找了个地方下手……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那么,把人头切下来的理由是……”

“这个嘛,我就弄不明白了。”矶川警部皱起眉头,摇着脑袋瓜子,一脸无可奈何。

“原来是这样……”金田一耕助也一脸迷茫的样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对被害者,充满残忍的复仇心吧……恐怕只能如此考虑。”矶川警部点着头说,“可是,伊豆和片山并没有动机。就算他们其中一个人有杀意,我想也不会选择这种时机下手。因为作案嫌疑会眼睁挣地,落到他们自己头上。当然,我后来也让人观察了他们很长时间,但是,没有发现他们有异常举动……”

金田一耕助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对了,说到狗,您刚才说,泷田达夫的狗是拴着的,对吧?……三条狗都是栓着的吗?”

矶川警部一愣,重新打量了一下金田一耕助的脸。

“啊,关于这个嘛……我记不太清楚了……这件事好像……”

“我对打猎也不太懂行,但是,一般来说,在露宿的时候,把狗拴起来是不是不太合适呢?因为睡觉期间,根本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自己会遭遇不测,所以,一般是不是都会把狗放开呢?”

“有道理,有道理,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可是,泷田达夫的狗的确是拴着的啊……”矶川警部一脸愁眉不展的困惑神色,仔细地回忆着案子,“啊,对了,这样一来,那凶手就更可能是,跟达夫关系密切的人了。达夫跟凶手一起出去的时候,嫌狗跟出去碍事,就拴了起来……”

“有道理!……”金田一耕助点了点头,同意了矶川警部的推测,“那么,案发的当天晚上,有没有人从村里,爬到山上去呢?”

“不,这一点并不清楚。”矶川警部遗憾地摇了摇头,“正如我刚才说的,由于在推测的案发时段里,村里下了暴雨,如果往返闭居堂,凶手肯定会被淋透,但是,我们并没有打听到这种消息。”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愁眉苦脸的矶川警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那么,那个名叫道子的女人,当天的情况又如何呢?您刚才说,达夫死得非常吓人……”

“这个嘛,一般的女人都会精神失常的,不信你把身首异处的丈夫尸体,拿给她们看一看。道子也是,自那件案子发生以来,她的精神就有点不正常了。”矶川警部一脸悲哀地神色说,“自从达夫被杀以后,又过了三周左右,道子竟然也投身无头潭死了,尸体也跟丈夫一样,伤痕累累,惨不忍睹……看来那潭底,还真是有可怕的岩石。”

听到这些,金田一耕助也毫不吃惊。刚才在防雨窗套的顶板内侧发现的,貌似遗书的残片,仍然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么,遗书……”金

田一耕助注视着矶川警部。

“不,没有遗书。大概是情绪激动,发病似的跳下去的。”矶川警部遗憾地说着,“据说她生前,是一个非常温顺、腼腆的女人,正因为如此,我想对她打击肯定相当大。”

说到这里,矶川警部怅然地闭上了嘴。

夜已经很深了,熊之汤旅馆沉浸在一片静谧中,只有那流过背后的溪流声,仍然那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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