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边说一边走上了大桥,因为下游建有清江水库,所以青衣县境内的清江河面很宽,水流也变得缓慢起来。清江是由上游的雪山融水汇集而成,每到冬季它的水量就变得很少,原本宽阔的河面只剩下原有的三分之一。连接青衣县南北两岸的这座大桥还是由五十年代援华的苏联专家设计修建的,桥面很窄,这几年县政府正筹划在上游一公里的地方再建一座新大桥。两人走过大桥之后朝右转,清江南岸是老县城所在,主要的居民区都在这里,比较繁华,北岸是后来建设的,基本都是政府机关和工厂企业,也有一些新建的居民小区,大多都是比较高级的电梯公寓。

走了大概十五分钟左右,杜撰看到了超市的招牌,他朝街对面看去,果然发现了环卫局的大门,于是示意秦慧过马路。

“那个乔万康具体住址是多少啊?”

“三单元401,”杜撰看了看手机,说,“不知道他在不在家。”

“中午的话一般老人家都应该在家的吧。”

环卫局的院子很小,里面只有两栋楼,前面一栋是办公楼,后面一栋是家属楼,看起来两栋楼都很老旧,应该有快二十年的历史了。楼道很窄,杜撰和秦慧爬上四楼,敲了敲401的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头发灰白的小个子老太太疑惑地看着门前的二人,说:“你们找谁?”

“请问乔万康在吗?”

“在,”老太太转身对屋里喊道,“老乔,有人找你。”

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的老人走了出来,他戴着厚厚的眼镜,头顶全秃了,脸上沟沟壑壑,看起来饱经风霜。

“你们是……”乔万康眯起眼睛,看着杜撰和秦慧。

“你好,我叫做杜撰,是一位撰稿人,因为对民国三十七年的林晖盛杀人案很感兴趣,所以想搜集一些资料,你要不介意的话,能和我谈谈吗?”

听到杜撰的话,乔万康愣了一下,喃喃地说:“撰稿人,是报社记者一类的吗?”

“差不多吧。”杜撰抓抓头发,说。

“先请进来吧。”乔万康让出道来。

杜撰和秦慧走进屋去,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客厅不大,里面的沙发、柜子、茶几、电视机都是很老旧的东西。客厅没有窗户,因此光线有些暗,杜撰和秦慧在沙发上坐下,乔万康则坐在对面的一张扶手藤椅上。

“我去给你们倒一点水来。”老太太转身朝厨房走去。

“谢谢,真是太客气了。”杜撰连忙点头致谢。

“你叫什么名字?”乔万康盯着杜撰,慢吞吞地说。

“哦,对了,这是我的名片。”这时杜撰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张名片,双手毕恭毕敬地递给乔万康。秦慧趁机瞥了那张名片一眼,发现印在上面的头衔竟然是某某杂志社的特约编辑。

乔万康接过名片,很仔细地看了一遍。

杜撰和乔万康寒暄一阵,说:“我们这次来其实是想向你了解一下你母亲的事情,希望你能和我们谈谈。”

“我母亲吗……”乔万康顿了顿,说,“你们想知道什么?”

“请问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杜撰连忙问道。

乔万康沉默了一阵,说:“那是1966年年底,我十七岁,我妹妹十二岁,当时我父亲被造反派抓起来批斗——我们已经失去了和他的联系——生死未卜。我母亲也被抓起来批斗过好几次,我亲眼看见造反派用香烟头烫我母亲的手。”

说到这里,乔万康又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那天我接妹妹放学回家,平时家里门都是打开的,可是那天却关上了,我也没在意,就拿出钥匙把门打开,谁知道却发现我母亲用一根皮带把自己吊在床头,身子已经凉透了。”

听到这里,秦慧心情沉重地看了杜撰一眼,可是杜撰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直直地看着乔万康。

“后来多亏一位邻居的帮助,才借到一辆三轮车,把我母亲的遗体拉到郊外的荒地里埋了。当时也没有棺材,就是用一张草席卷了卷,然后在土堆上插了一块木牌子。母亲死了,父亲也杳无音信、生死不明,我和妹妹形同孤儿,我只好去河滩上背石头换点吃的,晚上就睡在河边的工棚里,一天干下来两个肩膀上的皮都被磨烂了。”

乔万康说得很慢,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悲戚唏嘘的表情,好像说的都是别人的故事,可是他说的每一个字落在秦慧的心里,都显得很沉重。

“请问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杜撰问道。

“我父亲叫乔复生,”说到这里乔万康停了一会儿,说,“其实要算起来的话他应该是我的继父——我母亲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的身世,这些事情都是我父亲后来告诉我的。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我父亲待我很好,如同亲生,甚至比我母亲还好。”

“哦?”杜撰扬了扬眉毛,说,“你母亲不喜欢你吗?”

乔万康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母亲好像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她的亲生子看待,当我们说话的时候,我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冷漠和无动于衷。”

“那你妹妹呢,”杜撰问道,“你母亲对你妹妹怎么样?”

“也说不上特别好,”乔万康挠挠头,缓缓地说,“母亲好像就是这样一个性格,对谁都是冷冰冰的。我父亲的性格则完全相反,对谁都很好,十分热情。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上小学的时候,和同班的一个同学打架,小孩子打架下手也没个轻重,对方把我的眼睛给打肿了,我情急之下用铅笔朝那个小孩的眼睛戳过去。结果铅笔尖扎中了那个小孩右眼框下的位置,只差一点点就把他给戳瞎了。那个小孩的父亲是部队的一个领导,学校也怕担责任,就把我母亲叫来,给对方赔礼道歉。事后母亲把我从学校接回来,又气又急,就用父亲的皮带狠狠地抽我。我到现在还能记得母亲当时的眼神,十分可怕,好像当场就想用皮带把我打死似的,我从来没见母亲那么生气,她的脸都扭曲了……”

乔万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从那以后,我对母亲一直很怕。我父亲也打过我,可是我总能从我父亲的眼神里看到疼爱和恨铁不成钢。只有我母亲的那一次,我真怕她会当场打死我。事实上那次我也确实被打个半死,因为躲避皮带的抽打,我的头磕到了桌子角上,晕了过去。后来据说是我父亲回来以后从我母亲手里抢下皮带,又把我背到医院去,我的头上缝了七针,在医院里躺了两天。后来我才知道,对方的家长和我父亲早有宿怨,因为这件事使双方的关系更加恶化。后来我父亲在文革中之所以被斗得很惨,也有对方趁机落井下石的原因。”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母亲会那么生气。”杜撰点点头。

乔万康也跟着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那么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和你母亲结婚的呢?”杜撰继续问道。

“1950年,”乔万康舔舔嘴唇,缓缓说,“那年我父亲从部队上转业到青衣县县政府工作,经人介绍认识了我母亲,两人不久就结了婚。”

“你母亲在世的时候有没有和你说过她以前的事呢?”

乔万康摇摇头,说:“她一次也没有提起过。当初我父亲和我母亲结婚的时候,因为我母亲的出身成份不好,曾遭到很大的阻力,所以我母亲从来不跟别人提自己以前的事——包括我和我妹妹在内。我都是在我父亲被造反派抓起来批斗的时候,听见有人骂我母亲是大地主家的娇小姐,才隐约知道一点我母亲的过去。”

听乔万康这么说,杜撰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那你母亲死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遗书之类的东西?”秦慧突然开口问道。

“没有,她什么也没留下来。”

“你母亲自杀前的一段时间,有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乔万康想了想,说:“当时母亲几乎每隔几天就要被抓去批斗一次,晚上回来的时候身上到处都是青紫瘀伤,还有香烟头的烫伤。母亲千方百计地打听父母的下落,可是什么也打听不到,她让我好好照顾妹妹,还说无论如何让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说这话的时候,我也没想到母亲已经准备轻生了。”

杜撰叹了口气,说:“你母亲还有几个哥哥,你后来有他们的消息吗?”

乔万康摇摇头,说:“没有,要不是后来我父亲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我母亲曾有哥哥。听我父亲说,1950年的时候我母亲在香港的哥哥曾给他写信,想让她也去香港,不过当时我母亲正要和我父亲结婚,为了避嫌,连信也没有回。”

杜撰“哦”了一声,说:“那么关于你的身世,你父亲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和我母亲结婚的时候我已经一岁多了,我的亲生父亲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没有跟你说你的亲生父亲是谁?”

“没有,他说我母亲解放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梅镇林园就是我母亲家的旧宅。”乔万康停下来,喘了口气,说,“后来我自己去查了一些资料,才大概知道一点我母亲以前的事。唉,不过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那都是我出生前的事啦。我这大半辈子都过得很苦,那些什么有钱人家的事和我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从来不去想它。现在我的儿子和女儿都成家了,也有一份安稳的工作,我已经很欣慰了,就想着和老伴一起过一个平平淡淡的晚年生活就好。”

“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1995年,”乔万康看着杜撰,说,“我父亲去世之前我在公墓买了一块双人墓地,给我母亲也立了一块碑。我母亲原来的那个墓早已经不在了,八十年代的时候建工厂,把那里全部给推平了。”

“那公墓是在青衣县吗?”

“是的,就是归园公墓。”

杜撰点点头,说:“知道了,今天真是感谢你能跟我说这么多。”

乔万康笑了笑,说:“没什么,难得还有人想找我这样的一个老头子聊天,不知道我提供的情况对你是否有用。”

“很有用,”杜撰站起身来,说,“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时间也不早了,那我们就不打扰,就此告辞吧。”

乔万康起身把杜撰和秦慧送到门口,这时他突然想起什么,小声对杜撰说:“对了,我想起一个事,不知道有没有用。”

“什么事?”杜撰转身看着乔万康,问道。

“我想起来母亲去世前一天,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可是我一直都不知道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话?”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杜撰怔住了,他微微眯起眼睛,说:“除了这句话之外,她还说了什么?”

乔万康摇摇头,说:“现在仔细想想,我母亲这句话应该也不是对着我说的,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当时我还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就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了,”杜撰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非常感谢。”

告别了乔万康,从环卫局家属楼里走出来以后,杜撰一直默不吭声,低头想着什么,秦慧见状也不便出言打断他的冥思,默默地走在后面。大概走了十五分钟之后,两人又回到了桥头,杜撰抬起头来,拦住了一辆经过的出租车。

“我们去哪儿?”秦慧看着杜撰,问道。

“去归园公墓。”杜撰一边说一边坐进了出租车。

秦慧赶忙也坐上出租车,说:“林晖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杜撰的脸上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说:“林晖娴的话意思很明确。”

“是什么啊?”

杜撰似是而非地回答道:“整块拼图现在已经拼上一大块了,还差一点点就可以还原整幅拼图啦。”

见杜撰这么说,秦慧知道再问也是枉然,索性不再说话。出租车驶出县城,朝郊外开去,开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后,来到了归园公墓的大门前。公墓的大门被设计成一个大大的石牌坊,看上去古香古色。

杜撰下了出租车,迈步朝里走去,公墓占地很广,还分了好几个园区。秦慧紧紧地跟过来,说:“公墓这么大,怎么找林晖娴的墓啊?”

杜撰看了看手表,说:“我们分开找,找到了就打电话通知一下。”

“喂……”还没等秦慧发表意见,杜撰已经大踏步朝另一边走去。

“哼。”望着杜撰远去的背影,秦慧虽然一肚子气,可也没办法,只好在墓园里挨个儿寻找林晖娴的墓碑。整座公墓里什么人也没有,十分安静。看着一个个的墓碑,秦慧觉得自己的脊梁骨有些发凉,她看了看四周,哪里还找得到杜撰的影子,她不禁暗暗骂起了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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