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医生!”

我回过头,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现在的我,面色苍白,双眼充满了血丝。一直号称大胆的我,没想到也会被吓成这样。事情已经过去20分钟了,我的心脏跳速还在120以上,双腿还是软弱无力。难道当法医的人都要面对这种不可能发生的诡异事件吗?

“您没事吧?”对面的这个女人看出了我的不正常,关心地问道。

“没……没事……请问,我们是不是见过?”她看上去似曾相识,可我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

“你不记得我了吗?”女人的眉宇间充满了忧郁,“我是小青华的妈妈啊!”

“啊!小青华!”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个长得非常可爱的大眼睛男孩,“怎么样,现在小青华好了吧?”我回头看了看“省第一人民医院”的牌子,知道这句话显然问得毫无意义。

果真如此,我的话音刚落,对面的女人眼眶已经潮湿了:“那次手术后,没过两年,他的病就又复发了,没办法,只好来这个全省最好的医院治,但是医生说了,希望渺茫。”

这个女人30多岁,面容姣好,不像是已经有个6岁孩子的妈妈。但从她朴素的衣着可以看出,她现在的生活并不轻松。

小青华是我大学毕业实习阶段记忆最为深刻的一个孩子。

我们的实习期,有大半年时间都是在医院的各个临床科室度过的,我的第一个科室就是脑外科,当时我正是小青华的床位医生。那时候他只有4岁,眼睛大大的,长得非常招人喜欢。所有的医生护士和同病房的病友们都特别喜欢他,因为他总是能逗大家开心,让一屋子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但上天并没有厚待这个活泼爱笑的小男孩,小青华入院一周后,诊断结果出来了:脑癌。

看着爸爸妈妈天天以泪洗面,小青华也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问妈妈:“我是不是要死了?不要紧的,下辈子我再来陪你,好不好?”一个4岁小男孩的话,让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禁为之动容。

我第一次上手术台,就是参加小青华的脑部手术。手术不仅要对小青华脑部的病灶进行切除,还要对他的脑室进行插管减压,也就是在他的脑室里插一根管子,直接通过皮下,连接到腹腔,然后通过一个阀门,将脑室内的积水抽取到腹腔。这手术很残忍,但出乎意料的是,小青华术后恢复得非常好,能蹦会跳,就是说话有一点儿障碍。我以为他得救了,可没有想到,死神再次纠缠上了他。

虽然我知道这样的病复发,凶多吉少,但还是关心地问道:“省医的医生怎么说?”

“还要二次手术,不过想恢复,很难了……而且费用我们真的快撑不住了。”小青华的妈妈说着说着就要流下泪来。

“秦明,过来。”胡科长喊道。

“你在脑外科是吗?我忙完这个案子就过来看看小青华。坚强些,别急。”我安慰了小青华的妈妈一句,匆匆地向脑外科抢救室跑去。

这个时候的我,已经在中国刑警学院念完了两年的双学士学位,来到了家乡所在省的省会城市——龙番市公安局参与实习工作。和其他的实习生相比,我的经验显然丰富很多。在这几个月里,我的带教老师是市局的法医科科长胡老师。

刑警学院的两年,对于身体素质不算好的我来说,简直是地狱般的日子。刑警学院更注重警体课和法律课,这样正好弥补了我作为公安机关法医的缺点。虽然在散打馆我经常血洒衣襟,但也明白,只有在如此刻苦的训练之后,我才有可能成为一名真正的人民警察。

所以对我来说,这段时间本来应该是心情最愉悦的时候。

国家公务员考试已经顺利通过,省厅对我的考察已经接近尾声,也就是说,实习期满、毕业论文答辩结束,我就可以成为省公安厅的一分子了。没有了就业的心理负担,我工作起来自然心情愉悦,也更加得心应手。

但是这一天,忽然得知小青华病情恶化的消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你在这里等着,我要带他去急诊CT,做个CT应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胡科长指了指病床上的人说。

此时的我,因为受到小青华病情的影响,心情已经从之前的惊恐变成了沉重。看着胡科长和两个民警推着病人小跑着去了急诊CT室,我转身走进了脑外科的住院病房。

小青华是在一个六人间的病室里,这是省第一人民医院最低档的病房了,病房里充斥着一股纱布和酒精的味道,异常刺鼻。

“秦叔叔!”我刚走进门,就听见了小青华清脆的声音,“叔叔,你……你怎……怎么来了?”

可见,小青华的失语症状已经愈加严重了。我笑着走近他,抓住了他的小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青华的视神经被压迫,导致他的一侧眼球已经斜视,他的头发也已经脱落光了。可是我看出了他斜视的眼睛里绽放出的乐观和笑意,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奔涌而出。

“还好吗?”我调整了半天呼吸,憋出来这三个字。

“没……没关系,我不怕死的,叔……叔叔。”小青华的声音依然熟悉,但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异常艰难。

“别乱说,你不会死的。”虽然他只是我曾经照顾过的一个普通病人,但是任谁见到他那么坚强的孩子遭受这样的折磨,都会忍不住眼眶泛红,“乖,好好养病,叔叔回头再来看你啊。”我实在克制不住自己喉头的哽咽,告别了小青华,转身走出了病房。

门外,小青华的妈妈付玉正趴在丈夫吴敬丰的肩上痛哭,吴敬丰无助地看着天花板。

“现在是什么情况?”我打破了这悲恸的气氛,问道。

“医生说,这次复发的位置在动脉旁边,手术会冒非常大的风险。现在正在保守治疗。”

“有什么困难吗?”我问道。

“费用太高了。我们已经卖光了值钱的东西,房子也卖了,快支撑不住了。而且,看到他放疗化疗后反应那么严重,吐得死去活来,我们……我们实在不忍心。”付玉说完,又开始痛哭起来。我毕竟是他们孩子之前的床位医生,他们对我是非常信任的。

那时候没有微博,没法为小青华倡议捐款,我只有摸出身上仅有的200元,塞在吴敬丰的手里,抹着眼泪离开了病房。

心很疼,对这可爱的男孩的遭遇,我竟然无能为力。

走到脑外科病房诊断室,我看见胡科长已经拿了CT片过来,在阅片灯上放好,和脑外科魏主任说着什么。我走了过去,看着这张CT片。胡科长不知道我遇见了熟人,还以为我躲哪儿抽烟去了,笑着问我:“怎么样,没给吓傻吧?看看这张片子吧,有什么问题?”

这种小儿科问题已经难不倒我了,我随口答道:“对冲伤。”

2

这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在刑警学院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之后,我的生物钟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于是早早起床,在市局的操场上跑了几圈,便来到了病理实验室,打开显微镜,开始观察几张组织病理学的切片。

看了两个小时,快到8点的时候,胡科长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进了实验室。

“去你的宿舍不见人,估计你来这里了。不错,挺好学。”胡科长是一个40多岁的老帅哥,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股成熟男人的气息。他在刑警支队的人气很高,被誉为集美貌、魅力与智慧于一身的人物。

“老师这么早起啊?”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差点儿没敬个礼。这是在刑警学院养成的职业病。

“8点了,还早啊?收拾收拾出发,宝河区发了起命案。”胡科长埋头整理起他的勘查箱。

很快,我们就坐在了去往宝河区的勘查车上。“什么情况?”我问胡科长。

“一个孤寡老人,平时靠修鞋为生。在城郊结合部买了一个门面,两层的小楼,一楼是门面,卷闸门,二楼是住的地方。门面的邻居发现老人昨天一天都没有开门,就有点儿生疑。今天早上6点左右,邻居听见他的手机响,但一直没人接,感觉不对,就去敲他的卷闸门,可是左敲右敲就是没有人开。不得已,就爬到门面对面的院墙上,从窗子里往里看,发现他的窗子是开着的,老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枕边还有血,就知道出人命了,于是打了110。”

“确定是杀人案件?”

“110民警没有进入现场,在对面院墙上仔细观察了,床头有血,老人确实躺在那里,没有呼吸。”

“卷闸门是关闭的,那就是说,行凶者是从窗子进去的?”

“现场卷闸门是关好的,一楼没有窗口,二楼只有一扇窗户,所以,要么是撬门入室,要么就是翻窗入室。”胡科长说。

很快,我们到达了现场。现场已经被几辆警车左右一拦,形成了保护带。很多围观群众在警车后面探首观望,议论纷纷。

“这老头买了门面,哪儿还有钱啊,什么人会来杀他?”

“就是啊,没儿没女的,平时就修鞋,和谁也没矛盾啊。”

“这老人家人特别好,很热心。我们的鞋子有点儿小问题,他都免费帮我们修的。谁杀他的,真是要遭天谴啊。”

“是啊,上次我看见一个小女孩晚上从这里走,很害怕,他还打手电筒把她送到亮的地方。”

从围观群众的议论来看,这是个口碑很好的老人,看起来要分析这个案件的性质会比较复杂。

痕迹检验技术人员正在仔细地检查卷闸门上的痕迹。

卷闸门上的灰尘很重,外面没有任何开启的痕迹,也就是说,近期这扇门都是从屋内关闭的,可以排除从外面关闭的可能。

“看来犯罪分子只能从窗户进出。”我抱着手站在一旁,看着痕检人员忙碌地工作。

胡科长抬头看看上方的窗户,左顾右盼,疑惑道:“这么高,窗户又是突出的,怎么才能爬进去?又不是《碟中谍》!”

“从屋顶下来呗。”我仰头看了看,觉得也不太可能从下面攀爬进中心现场,但是又不是从正门进入的,那么就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说话间,卷闸门被痕检员撬开了。卷闸门是在内侧用挂锁锁在地面的锁扣上的,状态很正常。

一楼的现场杂乱地放着很多旧鞋和修鞋的简易机器,还有很多废品。看来这个老人除了修鞋,平时也收一些废品贴补日常开销。一楼和二楼之间没有安装楼梯,只用一个梯子作为上下楼的通道。

痕检员很快铺好了勘查踏板,通往梯子处。梯子上的痕迹尤为重要,如果梯子上也没有可疑的手印、脚印或是手套印、鞋印的话,那么犯罪分子的出入口就只能是窗户了。如果确定了这一点,对犯罪嫌疑人的刻画是很有帮助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具备飞檐走壁的能力的。

我和胡科长耐心地在现场外面等候着,十分钟后,痕检员在里面喊道:“梯子上只有一种鞋印和指纹,都提取固定完毕,如果能排除是死者的,那么行凶者只能是从窗子进来的。”

我和胡科长马上戴好了口罩、手套、鞋套和帽子,沿着勘查踏板来到梯子旁。

这是一个破旧不堪的梯子,已经有一些年头,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崩毁。二楼地板上有一个窟窿,这个窟窿就是一楼和二楼的通道,梯子就架在窟窿一旁。

“上去吧。”胡科长率先爬了上去。我紧跟着胡科长,慢慢爬到了二楼。

二楼布置得很简单,一张破旧的办公桌旁边有一张小床。老人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床上,我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老人确实没有呼吸了。

胡科长还是最关心犯罪分子是如何进入现场的。他走到开着的窗边,仔细地观察着窗户的高度、离屋顶的高度和窗框上的痕迹。

我观察了一下尸体周围的情况。床头地面上有一处血迹,死者头部枕边有两小摊血迹,尸体的嘴边还有一小摊呕吐物。

“出血量很小。”我说。胡科长没有说话,还在专心致志地检查窗户。

静态勘查完毕,我们就要开始赶紧检查尸体,明确死亡时间、致命伤后就要把尸体运往位于龙番市殡仪馆内的公安局法医学尸体解剖室内进行解剖检验,然后把中心现场留给痕迹检验技术人员现场勘查痕迹物证。

我先用手指顶了顶尸体的头部,没有发现明显的骨擦感,于是我慢慢地把侧卧位的尸体翻过来,让他面朝上方。

尸体的双眼紧闭。按照惯例,要先检查眼睑结膜的情况以及角膜、瞳孔的情况。我用双手一上一下地撑开了尸体的一侧眼睑。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尸体突然睁开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

我脑子轰的一声,一片空白,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一定是幻觉,一定是刚开始就睁着眼的,我没有注意到。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双手还是僵直地掰着他的上下眼睑。

直到那双可怕无神的眼睛下方的嘴里发出一声呻吟:“嗯……”

3

我当时感觉腿都软了,连续后退了几步,险些从地板通向一楼的窟窿里掉了下去。我靠在墙上,不自觉地发抖。

胡科长仿佛也听见了那声阴森森的呻吟,回过头来看到我脸色苍白、瑟瑟发抖,问:“怎么了?”

我望着那具仰面朝天的尸体,老人依然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看上去异常诡异恐怖,我忍不住颤抖:“诈……诈尸了!”

“放屁!”胡科长三两步跑到尸体的旁边,两根手指搭在他的颈动脉上。几秒钟后,胡科长喊道:“快叫人,没死,送医院!”

我还傻乎乎地靠在墙上,面色苍白,双腿发软。

“快去啊!”胡科长喊道。

真没想到会碰到这样的事——原来这个老人处于一种假死的状态,近距离观察都发现不了他的呼吸运动,在我用手刺激了他的眼球之后,他才苏醒了过来,但是他受了伤,只能那样睁着眼呻吟。

我和胡科长叫了一辆警车,一路警报开往省第一人民医院。路上,胡科长说:“先入为主了吧,侦查员说死人了,就一定死了?别忘了,赶赴现场确诊死亡是我们法医的职责。你太掉以轻心了,觉得看不到呼吸运动就死亡了?以后一定要记住,像这样的现场,一定要看尸体有没有尸斑,尸斑是确证死亡的一个重要依据。”

其实这些我也知道,这一次的疏忽,差点儿让自己吓破了胆。

“还诈尸呢,哈哈哈。”胡科长嘲笑我。

我还没有回过神,顾不上理他的嘲笑。

就这样,我面色苍白、双眼血丝地来到了省第一人民医院,然后就遇到小青华和他的爸爸妈妈。

确证了假死老人的头部损伤是对冲伤后,我们放心了许多。

对冲伤是指在创口对应部位的脑组织有出血和挫伤,而且在其相对的对侧脑组织处也有出血和挫伤,而这一处的出血挫伤不伴有头皮的损伤和颅骨的骨折。这是在颅骨高速运动过程中,头颅突然静止,形成了头皮损伤处的脑损伤,因为惯性运动,对侧的脑组织撞击颅骨内壁,也形成出血和挫伤。所以对冲伤基本可以确诊是头部减速运动形成的损伤,比如摔跌、头撞墙等。

而如果是用工具直接打击头部,会造成头皮、颅骨损伤,其下脑组织出血、挫伤,但是对侧的脑组织是不会出血挫伤的,这种损伤叫打击伤,是在头颅加速运动过程中形成的。

拿到这个结论,我们立即和现场的痕检员联系。

痕检员小吴的语气也非常轻松:“现场发现一个滑跌的痕迹,是老人自己的鞋子形成的。在整个二楼,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痕迹,窗户也看了,和梯子上一样,只有老人自己的指纹。”

“没有出入口,这就是个封闭的现场。”胡科长面色很轻松,“应该是老人晚上去开窗透气,走回床上的时候滑跌摔倒,伤了头部,但不是很严重。他自己爬上床后因为颅脑内有出血,就出现了呕吐、昏迷、假死的情况。”

“嗯。”我完全轻松不起来,我的脑子里全是大眼睛男孩小青华的样子。

“让侦查部门继续调查吧,没有其他情况,这就是一起意外事件。”胡科长很高兴,回头看了看我,“你,不是还没回过神吧?”

“不是。”我一五一十地把小青华的事情告诉了胡科长。

胡科长的眼神也黯淡了下来,掏出了200元钱,说:“都是命,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帮我带给他。”

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人生的美好,生命就开始进入了倒计时。关键是他那乐观、勇敢的精神,深深地感染了我。一个6岁的孩子,知道自己父母的苦,面对死亡没有丝毫的恐惧。

我觉得我不能袖手旁观,虽然他只是我的一个普通病人。

回到宿舍,我二话不说找出了自己的存折。虽然这个时候我还没有工作,没有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但是也有一小笔存款。这都是爷爷每个月偷偷地塞给我这个宝贝孙子的,我没有舍得用,想存起来等工作时买个像样的礼物送给爷爷。不过这个时候,救人要紧。钱虽然不多,但至少可以让小青华在这个世上多停留几天。

室友受到我的影响,纷纷慷慨解囊,就这样七凑八凑,也凑了近5000元钱。这对于还没有上班的我们,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

第二天轮休,我高高兴兴地跑去玩具店,给小青华挑了一件小礼物,怀揣着5000元钱,向省第一人民医院走去。

到医院时,我发现省医的气氛有些不对,不少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没有在自己的门诊或科室工作,纷纷向康复门诊的方向走去。两辆呼啸着的警车也向康复门诊的方向驶去。

我没有在意,径直来到脑外科的病房。病房里的人特别少,一种不祥之感涌上我的心头。我拿着给小青华买的玩具快步走到了小青华的病房门口。病房内居然空无一人。

我心中一凛,急忙跑去值班医生的办公室,值班医生正用双手撑在窗台上向楼下眺望。

“医生,我是17床吴青华的朋友,请问……”

值班医生用手指了指楼下:“我也在看呢。听说17床病人昨晚失踪了,今早在康复门诊门口的池塘里发现已经淹死了。”

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扔了礼物,向康复门诊的方向飞奔而去。

事发的池塘周围已经围满了围观的医生护士和病人家属,隔着人群,我听见了一片哭声。我推开人群,给守卫的民警看了证件,掀起警戒带走到池塘边。

这是一个小池塘,水不深,也就1.2米左右,但是足以没过小青华的头顶。

池塘旁边站着几个警察,都是熟悉的面孔。尸体已经打捞上来,我的师哥李华正在对尸表进行检验。

我挪着沉重的步子,慢慢靠近尸体。

一张熟悉的脸,一双熟悉的大眼睛,眼睛里残留着惊恐无助的眼神。

死者就是我的第一个病人,那么惹人喜爱、让人心疼的小男孩——小青华。

4

小青华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瞪着那双可爱的大眼睛,但那双大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小青华的爸爸吴敬丰坐在警戒带外,轻轻地抽泣着。付玉好像已经大哭过一场,看上去精疲力竭,无力地坐在吴敬丰的身旁,脸上的泪渍还未风干,她绝望地望着天空。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小青华的口鼻腔附近黏附着白色的泡沫,两只握紧的小手里攥着水里的水草,初步看,他确实是溺死无疑。

李法医回头看着我惊愕的表情,问:“怎么了?认识?”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

“长得挺可爱的孩子,可惜了。”李法医低头继续进行尸表检验。

“睑球结合膜可见出血点,指甲青紫,窒息征象明显。”李法医一边检验尸体,一边缓缓地说,“口鼻腔黏膜未见损伤,颈部皮肤无损伤出血。”

这是法医尸表检验的一般方法,在确定死者系窒息死亡后,必须确定是否是外界暴力捂压口鼻腔、扼压颈部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排除了以后,再确定有无溺死的征象,排除法和认定法同用,避免漏检、误检而导致对案件的错误定性。

“口鼻腔附近见泡沫,指间见水草样物。”李法医边说边捞起水里的水草,“与池塘内的水草形态一致。”

和我一起参与实习的一名实习法医在旁边抱着记录本奋笔疾书,记录着李法医的描述。

“初步看,死因很简单,是溺死无疑。”李华扭头对我说,“是你亲戚还是熟人?”

“熟人。”我随口答道。此时,我的心情很复杂,也不知道是对小青华的惋惜,还是对本案的一些忐忑和怀疑。一个重病的小男孩,夜里步行到几百米外的池塘,失足落水,这确实不可思议。他是如何逃避了医生、护士和自己父母的监护来到这里的?他深夜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走到吴敬丰夫妇身边,轻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敬丰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突然听我问了一句,吓了一跳:“啊……啊……是……是秦医生?我也不知道,昨晚我们到厕所商量下一步医药费着落的时候,小青华可能自己跑了出去,我们找了一晚上,却没有想到,他……他……呜呜呜呜……”说完,吴敬丰又哭了,哭得双手都在颤抖。

我安慰了他们两句,重新走进现场。

此时李法医已经脱掉了小青华的衣服,仔细地检查尸体的全身:“全身未见致命性损伤。”

突然,我几乎和李法医同时注意到了小青华肩膀部位有一小块颜色加深的部位。凭经验,这应该是一块皮下出血,也就是说,这是一块损伤。李法医回头看看我,小声说:“可能有问题。”

“能确定是出血吗?”我问。其实我知道,这应该是皮下出血,而且是死前不久形成的。

李华点点头。

“应该是落水的时候磕碰形成的吧。”我不愿意相信,会有人伤害这么一个可爱的、得了重病的小孩。他是多么讨人喜欢,每个人都爱他还来不及,怎么会伤害他?除非……

“这个位置处于肩部的低凹部位,如果是磕碰形成的损伤,必然会在突起的部位比如肩峰、颈、头部,不可能突起的部位不受伤,而低凹的部位受伤。”李法医说。

“如果是突起的硬物磕碰呢?”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会有人杀害小青华,但是看了看平整的池塘周边和平静的水面,我知道我的这个假设是不可能成立的。

“我觉得可能性比较高的情况是,落水后,有硬物顶住他的肩膀,不让他浮起来。”李法医咬了咬牙,说道。

我回头看了看吴敬丰和付玉。付玉依然精疲力竭地靠在丈夫的身上,茫然地看着天空。而吴敬丰却停止了哭泣,像察觉了什么似的,向警戒带内张望,与我眼神交会的时候,不自然地避了开去。

不祥的预兆在我的心里升起。

我从勘查箱里拿了双手套戴上,开始帮助李法医检验小青华的双手。我们都知道,在凶杀案件中,死者的双手经常能够带来一些信息或者证据,有的时候甚至能够成为定案的依据。

此时小青华的尸僵已经很坚硬,我费了不少劲儿才掰开了他的双手。忽然,我发现了一些不正常的现象。

我在小青华的右手掌上,发现了一根细如绣花针般的硬刺,硬刺的大部分插入了小青华的皮肤。

我们用止血钳将硬刺拔了出来,经过仔细的观察,我和李华异口同声地说道:“竹子!”

但是,现场并没有竹子,池塘内更不应该有。更重要的是,刺入竹刺的小青华的手掌破口处,生活反应不是非常地明显。也就是说,竹刺刺入小青华手掌的时候,小青华已经接近死亡了。

“这就相当可疑了。”李华边说,边招手叫来了在一旁守卫的派出所民警,“尸体拉回殡仪馆解剖,可能是起案件。”

“案件?”一直认为是起意外事故的派出所民警相当诧异,“谁会来杀他?难道是?”说着,望向警戒带外的吴敬丰夫妇。

李法医没有说话,我却注意到了吴敬丰的变化,他仿佛隐约听见了我们的对话,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那,孩子的父母……”派出所民警问道。

“先控制起来吧。”李法医说。

派出所民警应声走向吴敬丰夫妇。我实在不忍心看到这对刚刚丧子、极度悲痛的夫妻还要被带去派出所,转头不去看。

突然,我听见了吴敬丰声嘶力竭地哭喊:“青华,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是不想让你再这样痛苦下去,你痛苦的时候,爸爸更痛苦啊!”

我吃惊地回头望去。吴敬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付玉依旧那样痴痴地坐在地上,望着天空。

这等于是认罪了,是吴敬丰杀死了小青华,看付玉的状态,她也应该知情。

现场突然安静了,除了吴敬丰仍然在大声地哭喊,其他人都默然了。围观的群众也惊呆了,他们想不到这位父亲会下狠手杀死自己的儿子,而且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慢慢淹死。

“没想到,我们的推断这么快就印证了。”李法医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去殡仪馆解剖,你去不去?要不,你就别去了,估计你看不下去,而且既然是你的熟人,按规矩,你得回避了。”

我似乎完全没有听见李法医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愿意看到的情节这么快就看到了,一时间我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喂,没事吧?”李法医关心地问道。

“没……没事。”我回过神来,眼泪奔涌而出,为了可怜的小青华,为了这对苦命的夫妇,“你刚才说什么?解剖?这还需要解剖?”

“是的,解剖是必需的,扎实证据。既然是故意杀人案件,就必须要起诉了,是需要证据的。”

听见故意杀人几个字,我的身体一震,真的不愿看到这对可怜的夫妇走上断头台。

“可是,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不再痛苦啊,法律真的这么无情吗?”我说,“虎毒不食子,他也是出于无奈。”

李法医耸了耸肩,表示理解我的感触,接着说:“我们解剖尸体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明确孩子生前的疾病状况。既然是绝症,而且是很痛苦的绝症,我相信我们把这个写进鉴定书,会是减轻他们夫妇罪责的有效证据吧。”

李法医说得很对,法医的职责也包括明确犯罪嫌疑人的罪责。听了李法医的话,我的内心顿时安宁了很多。

既然不能参与解剖,我就提出要求和民警一起带吴敬丰夫妇去派出所。有法医参与讯问,对于民警来说自然不是坏事。很快,案件移交到了刑警队,我跟着刑警们走进了刑警队的审讯室。

审讯室里,吴敬丰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实在是治不起了,而且每次看见青华头痛、呕吐的样子,看着他斜视越来越严重的眼睛,看着他饿得头晕却吃什么吐什么的样子,我的心里就跟刀割的一样。医生说救活的希望几乎没有,何必再让他受这么多痛苦?每天都要打吊针,有的时候他不能吃,还要插胃管,我没法看着他这么痛苦,我不忍心。昨天我和付玉商量过后,回到病房发现青华自己在病房外玩儿,就带他出去,吃了顿肯德基,他最爱吃肯德基了,我想在他临走前给他吃他最喜欢的。在肯德基门口,看见有一根竹棒,我就带上了。本来想用棒子打死他的,可是实在下不去手啊。后来他走到池塘边玩儿,我就推他下了水,没想到他浮了起来,并且喊着‘爸爸爸爸’,他一定以为我是和他闹着玩儿的。我狠下心用竹棒顶住他,把他顶下水,他抓住竹棒挣扎,挣扎着……就这样慢慢地不动了,眼里都是惊恐和不解,他肯定不明白为什么爱他的爸爸要杀死他。我永远忘不掉他的眼神,永远忘不掉……”

吴敬丰一边低声地交代着案情,一边默默地流泪,眼泪浸湿了他的前襟。我和审讯的民警都不禁动容。

走出刑警队,发现去寻找作案竹棒的技术员已经将竹棒提取回来,看来这个案子是铁板钉钉了。

破案以后,我没有丝毫的轻松,而是满心的惆怅和悲伤,为了这对苦命的夫妻,为了这不知是对是错的罪行。

我知道,吴敬丰夫妇不会被判处极刑,但我不知道,他们的心会不会就从此死了。但愿他们承担了应该承担的刑事责任后,能够走出这段阴霾的历史,好好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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