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多么不情愿,既然已经答应要帮他们,可怜而又忠心耿耿的德克斯特立刻开始动用他那威力无穷的大脑中所有的智慧来对付这个难题。但令人沮丧的是,我的大脑似乎处于脱机状态,不论我多么卖力地输入线索,查询结果栏里都空空如也。

丘特斯基看着我,布满汗珠、微微有些油光发亮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他说:“兄弟,我们一起来分析一下好吗?”

丘特斯基在缺胳膊少腿之后似乎打开了一个心结,不再像以前那样说话吞吞吐吐,而是比以前更坦率、更友好,似乎非常想把他掌握的情况告诉我。这是四肢健全、戴着一副昂贵墨镜时的丘特斯基无法想象的。我从他那里得到了萨尔瓦多行动队的成员名单。

他坐在那里,膝盖上摇摇晃晃地放了本标准拍纸簿,用仅剩的右手手腕压着,同时潦潦草草地写名字。“曼尼·博尔赫斯你已经知道了。”他说。

“那是第一个被害人。”我说。

“嗯哼。”丘特斯基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他写下名字后又在上面画了道横线,“然后是弗兰克·奥布里?”他皱着眉头,写下这个名字并且将它划掉时,他的舌尖居然从嘴角伸了出来,“他没有抓住奥斯卡·阿科斯塔,天知道奥斯卡眼下在哪儿。”他还是写下了名字,然后在旁边打了个问号,“温德尔·英格拉哈姆住在北海滨大道,在迈阿密海滩那边。”他写这个名字的时候,拍纸簿滑落到了地上,他伸手去抓但没有抓住。他盯着地上的拍纸簿看了一会儿,然后弯腰将它捡了起来。一颗汗珠从他那光秃秃的脑袋上滚下来,滴落在了地上。“该死的药,”他说,“弄得我有些头昏眼花。”

“温德尔·英格拉哈姆。”我说。

“对,对。”他写完这个名字后没有停顿,而是继续说下去,“安迪·莱尔住在北面的戴维区,现在以卖车为生。”他突然来了精神,继续写下去,成功地写完了最后一个名字,“另外两个人死了,还有一个没有退伍,整个行动队就这些人。”

“这些人当中难道就没有谁知道丹科在迈阿密吗?”

他摇摇头,又一颗汗珠滚了下来,差一点儿滴到我身上:“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严格封锁消息,只有需要知晓的人才知道。”

“难道他们不必知道有人想把他们变成只会尖叫的枕头?”

“他们不必知道。”他说,那副紧咬牙关的架势仿佛又准备说几句硬话。或许他想要我住嘴,但他瞥了我一眼,改变了主意。

“我们能不能至少核查一下,看看有谁失踪了?”我问,没有抱什么希望。

我话还没有说完,丘特斯基就摇起头来,两滴汗珠一左一右地流了下来:“不行,绝对不行。这些家伙个个都警觉得很,一有风吹草动,他们立刻就会知道。我可不能再让他们像奥斯卡那样逃跑了。”

“那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丹科大夫?”

“这得由你来想办法了。”他说。

“垃圾山旁那座屋子怎么样?”我满怀希望地问道,“就是你带着写字板去查看的那个屋子。”

“德博拉派了辆巡逻车过去查看。已经有人搬了进去。”他说,“我们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兄弟。你会想出办法来的。”

我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反驳他,德博拉就走了过来。不过说实在的,丘特斯基对待从前战友的这种冷漠态度让我万分惊讶。难道让他的那些老朋友做好准备或者至少让他们随机应变不是件好事吗?

管它呢,至少我有了一份名单,可以从这上面着手,只是除了这份名单外我一无所有。我压根儿不知道如何将这个着手点变成某种真正有用的信息,而凯尔的创造力显然不如他刚才与我分享信息那么出色。指望德博拉也不大现实,她此刻正一心一意地忙着拍松凯尔的枕头,擦干他那滚烫的眉头,逼他吃药。我一直以为她永远不会有这种家庭主妇式的表现,可眼前就是。

有一点很明显,待在宾馆这个顶层房间里是无法开展任何实际工作的,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回家向我的电脑求救,看看是否能有所发现。

我的家还是上次的样子,让我备感亲切。床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是因为德博拉已经不住在这儿的缘故。我很快就启动了电脑,开始搜索。我首先查了房地产数据库,但最近没有出现符合前几所房屋模式的新交易,可是丹科大夫总得有个去处吧。我们已经将他赶出了他精心安排的藏身之处,但我可以肯定他会迫不及待地开始对多克斯或者丘特斯基那份名单中任何引起他注意的人动手。

他按什么顺序对受害者动手?按照他们的职务高低?按照他们惹怒他的程度?还是完全随意行动?如果我知道这一点,那我至少就有了找到他的可能性。他总得有地方可去,而他那些“手术”显然无法在宾馆房间里进行。那么他会去什么地方?

一个很小的念头如同涓涓细流,开始滴落到德克斯特大脑里的地板上。丹科显然必须去某个地方对多克斯下手,而时间又不容许他再安排一个安全之家。不管他去了什么地方,他肯定还在迈阿密,离他那些受害者很近。他不会随便找一个地方,因为那样变数太大,风险太高。一座看似无人居住的空屋可能会突然出现一大群有意买房的人,而如果他强占某个已经有人居住的屋子,那么他永远无法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不速之客突然造访。因此,为什么不干脆利用他下一个受害者的家呢?他相信到目前为止知道名单的只有丘特斯基,而丘特斯基短期内动弹不了,不会去追踪他。只要搬进名单上下一个人的家中,他就能顺顺当当地一箭双雕,既可以结果多克斯,又可以悠闲地对快乐的房主动手。

这当然合情合理,比从那份名单着手要更明确。可就算我猜对了,那么名单上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外面传来了隆隆的雷声。我又看了一眼那份名单,然后叹了口气。我为什么非要待在家里?就连与科迪和阿斯特玩“绞架”猜字游戏也比这种令人头疼的枯燥活儿有意思得多。我得不断提醒科迪先猜元音字母,然后单词的其他部分就会自动出现。在他掌握了这一点之后,我可以教他一些更有意思的东西。真是奇怪,我居然会盼望着教一个孩子,可我的确有些迫不及待。遗憾的是他已经料理了邻居家的狗,不然那将成为让他学习各种技能、学会自我保护的一个绝妙开始。那个小淘气要学的东西太多。哈里原来的那些课程都将传授给下一代。

想到要一路扶持科迪,我意识到我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接受与丽塔订婚的事实。我真的能经受这一切吗?彻底抛弃无忧无虑的单身生活,过上幸福的家庭生活?说来也怪,我还真认为自己一定能做到。为了孩子你当然应该做出一点儿牺牲,而一旦有了丽塔这个永久的掩护,我就会变得更加低调。

或许我可以完成这一壮举。我们到时候看吧。当然,这只是在拖延时间,既无法让我更早地与雷克尔共度那个夜晚,也无法让我更快地找到丹科。我收拢杂乱的思绪,重新看着那份名单:博尔赫斯和奥布里已经处理完毕,还剩下阿科斯塔、英格拉哈姆和莱尔,而且这三个人仍然不知道自己与丹科大夫有约。两个完了,还有三个,这还不包括多克斯。多克斯这会儿一定正在感受刀刃的锋利程度,背景中有蒂托·蓬蒂在演奏舞曲,大夫手握明晃晃的手术刀俯身看着他,然后带他体验肢解之舞。和我一起跳舞吧,多克斯。正如蒂托·蓬蒂所唱的那样,“和我一起跳舞吧,朋友”。当然,如果没有了双腿,跳舞就会困难一些,但至少可以尝试一下。

与此同时,我转着圈翩然起舞,仿佛那位慈悲的大夫已经卸掉了我的一条腿。

好吧,我们假设丹科大夫在他受害者的家中,而且这个受害者还不是多克斯。那我得出的结论是什么?如果科学探究无法实施,剩下的就只有碰运气猜测了。这太简单了,亲爱的德克斯特。伊尼米尼迈尼莫——

我的手指落在了英格拉哈姆的名字上。这么说,这很肯定,对吗?我就是挪威的奥拉夫国王。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几乎滚圆的月亮从树后悄悄爬了上来。我向外凝视得越久就越感受到那熟悉的邪恶月亮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它刚刚在天边露出一角,正喋喋不休地轻声嘀咕着,对着我的脊梁骨喷出一团团热气、一团团冷气,怂恿我去行动,直到我拿起车钥匙向门口走去。干吗不去看个究竟呢?最多只需一个小时,而且我还不必向德博拉和丘特斯基解释我的思路。

我意识到这个念头之所以吸引我,部分原因是这样做又快又简单,如果有收获的话,我的回报便是明天晚上可以自由自在地与雷克尔相约——更重要的是,我越来越渴望先来一点儿开胃小吃。为什么不先拿丹科大夫热热身呢?如果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谁会说我不应该呢?如果为了抓住丹科就必须救下多克斯,那好吧,谁也没有说过生活完美无缺。

于是我上了车,沿着迪克西高速公路向北行驶,然后进入95号州际公路,向前一直开到79街海堤,再从那里直接驶到迈阿密海滩的诺曼地区,英格拉哈姆就住在那里。天已经全黑了下来,我沿着街道慢慢向前开,经过了英格拉哈姆的家。他家的车道上停着一辆深绿色的面包车,很像丹科几天前撞毁的那辆白色面包车。面包车停在一辆很新的梅赛德斯车旁,与这豪华小区显得格格不入。黑夜行者开始低声鼓励我,但我继续向前,绕过路上的弯道,经过英格拉哈姆的家,在一个空车位上停下车,然后将车泊在街角。

从周围的环境来看,那辆绿色面包车显然不属于这里。我掏出手机,拨通了德博拉的电话。

“我可能已经有所发现了。”她接通电话后,我对她说。

“怎么用这么长时间?”她说。

“我觉得丹科大夫就在英格拉哈姆家,在迈阿密海滩这边。”我说。

德博拉愣了一下,我几乎可以看到她皱起了眉头:“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向她解释这只是个猜测显然不是个好主意,于是我简单地说:“一时跟你解释不清,老妹,但我认为我没有错。”

“你认为,”她说,“可你并不肯定。”

“再过几分钟我就能肯定了,”我说,“我的车就停在他家旁的街角,他家门前停了一辆面包车,与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待着别动,”她说,“我一会儿给你回话。”她挂了电话,丢下我继续监视英格拉哈姆的家。我所在的位置角度太别扭,要想将屋里的情况看清楚,我伸长的脖子上肯定会长出一个大肿块。于是我掉转车头,正对着街角,英格拉哈姆的家就在那里。

我可以感觉到月光那冰冷的手指在不停地挠着我、戳着我、戏弄着我,怂恿我去干一件奇妙的蠢事。从我上次听到它的声音已经过了太久,因此它的声音比以往响亮了一倍,倾泻在我的头上,顺着我的脊梁骨而下。说实在的,在德博拉打来电话之前,先将这一切彻底弄清楚能有什么坏处呢?我当然不会干傻事,只是下车在街上走走,从那屋子旁经过,只是在月光下沿着一条宁静的街道悠闲地散散步。如果碰巧有机会和那位大夫玩几个小游戏——

我下车的时候注意到我的呼吸有点儿急促,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安。真不害臊,德克斯特。我深吸一口气,稳定一下情绪,沿着街道向前走。我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恶魔,在晚上出来散散步,碰巧经过一家进行活体解剖的临时诊所。你好,邻居,这样美好的夜晚非常适合切断一条腿,是不是?

我走到房前,听到屋里传出了隐隐约约的响声,我内心的那些耳语开始骚动起来。那是节奏丰富的萨克斯管乐声,听上去很像蒂托·蓬蒂的音乐。我根本无须让那些越来越聒噪的耳语声告诉我找对了地方,这里正是丹科大夫新建的诊所。

他在这儿,正在忙碌着。

我现在该怎么办?明智的做法当然是退回到车上,等待德博拉的电话。可难道今晚真的需要智慧吗?月亮正低垂在天边,深情地讥笑着,并在我的静脉里奔涌,驱使我向前。

于是,我经过那屋子时悄悄躲进了邻居家投下的阴影中,小心翼翼地穿过后院,直到我能看到英格拉哈姆家的后墙。后窗上露出非常明亮的光线,我躲在树影中,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离那里越来越近。踮着脚再走了几步后,我几乎可以看到窗户里面的动静。我往前凑了凑,正好待在灯光投下的光线之外。

我站在那里,终于可以看到窗户里面的情景了。我稍微抬起一点儿头,看到了屋里的天花板,那里有丹科大夫似乎特别喜欢使用的镜子,里面正好照出半张桌子——

上面还剩下半个多克斯警官。

他被牢牢地绑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连他刚刚剃光的脑袋也被死死地绑在桌子上。我无法看到太多的细节,但根据我所看到的情形,他的双手已经在手腕处被切除掉了。

先切除手?非常有意思,与他在丘特斯基身上所用的手法截然不同。丹科大夫是如何决定什么方法适用什么病人的?

我发现这个人和他所做的事越来越让我着迷,这里有一种怪僻的幽默感,而且虽然这样做有些傻,我还是想对此再多了解一点儿,于是我又向前迈了半步。

音乐声停了一下,我也停下了脚步。当曼波舞曲的节奏再次变得越来越快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了清脆的咳嗽声,随即感到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肩膀,像针扎似的又痛又难受。我转过头,看到一个人正望着我。这个人个子不高,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大眼镜,手中握着一样东西,看起来像彩弹枪。就在我为那把枪对着我而感到愤怒时,有人抽走了我大腿上的每根骨头,我瘫倒在月光下洒满露珠的绿草上,接踵而来的便是一片漆黑,还有一个接一个的梦境。

我正快乐地将一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切成碎片。我已经用塑胶带将他牢牢捆绑在了一张桌子上,可不知怎么搞的,我手中的刀竟然是橡胶做的,不停地从左滑到右。我伸手抓起一把大骨锯,锯进了桌上那鳄鱼的体内,可我不但没有快感,反而感到疼痛难熬,原来我是在切自己的胳膊。我的手腕在发烫,烫得弓了起来,可我的切割动作怎么也停不下来。这时,我无意之中划破了一根动脉,令人恶心的红彤彤的东西立刻喷了一地,红色的水雾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摔了下去,永远掉进了我心中那朦朦胧胧、空空荡荡的黑暗中。各种可怕的怪物扭曲着、哀嚎着,拉着我,直到我摔到地面上那恶心的血泊中。我的旁边有两个空洞无神的月亮,正低头怒视着我,并且在命令我:睁开双眼,你已经醒了——

我终于看清了,那两个空洞的月亮原来是一副厚厚的眼镜片,镶嵌在一副黑色的大眼镜框里,戴在一个身材矮小、瘦而结实的男人的脸上。只见他留着小胡子,手中握着一个针管,正俯身看着我。

是丹科大夫?

我并没有大声说出来,但他仍然点点头说:“不错,他们是这样叫我的。你是谁?”他的口音有点儿不自然,仿佛说每个单词之前都得想半天。他说话时带有一点儿古巴口音,但西班牙语显然又不是他的母语。不知为什么,他说话的声音我很不喜欢,仿佛那里面散发着一种特殊的驱虫剂的气味,是驱除德克斯特的驱虫剂,但我那蜥蜴脑袋深处有一只年迈的恐龙抬起了头,冲着他吼了一声,算是回应。我并没有像最初所想的那样畏缩。我试着摇摇头,却发现不知为什么脑袋动不了。

“先别动,”他说,“没有用的。不过别担心,你将目睹我对你朋友所做的一切,而且很快就会轮到你了。你将在镜子中看到自己。”他冲我眨了一下眼睛,说话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心血来潮的味道,“镜子真是奇妙的东西。如果有人站在屋外看着镜子里的情景,屋里的人也能通过镜子看到他,这你知不知道?”

他说话的腔调就像小学老师在向他喜爱的学生解释一个笑话,但这个学生太笨,没有听懂。我感到自己真是笨到家了。被月亮怂恿后我失去了耐心,再加上好奇,我完全放松了警惕,而他恰好看到我在窥视屋里的情景。看他那副得意扬扬的神情,我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哪怕再虚弱也要说点儿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说,“你知道这房子还有一个正门吗?而且这次可没有什么孔雀在担任警戒。”

他又眨了眨眼:“我应该为此担心吗?”

“怎么说呢,你永远不知道会有什么人不请自来。”

丹科大夫的左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我说,”他说,“如果来人都像手术台上你那位朋友的话,我看我应该没事,你觉得呢?”我承认他的话有道理。既然主力队员都表现平平,替补队员又有什么好怕的?不知道他给我用了什么药,我仍然觉得有些头晕,否则我相信我一定会反唇相讥;实际情况却是由于化学药物的作用,我的眼前仍然是一片白雾。

“你该不是要我相信援兵马上就到吧?”他说。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但这样说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你爱信不信。”我说,希望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能让他暂时住手,同时也暗骂我平常反应敏捷的智力今天怎么会变得如此迟钝。

“那好吧,”他说,“我相信你是一个人来的,而且我对你来这儿的动机很好奇。”

“我想学学你的技术。”我说。

“啊,好,”他说,“我很高兴教你。先是手,”他又冲我微微一笑,“然后是脚。”他停顿了片刻,大概想看看我是否会被他这滑稽的双关语逗笑。我感到非常抱歉,让他失望了。如果我能活着逃过这一劫,我或许会觉得这双关语更有意思。

丹科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向我凑近了一点儿:“我们得先知道你叫什么,否则就不好玩儿了。”

我想象着自己被绑在那张桌子上,他叫着我的名字和我说话——那一幕令人不寒而栗。

“告诉我你叫什么好吗?”他说。

“侏儒怪。”我说。

他久久地凝视着我,睁大了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他伸手从我的屁股口袋里掏出了我的钱包,打开后找到了我的驾照。“啊,原来你就是德克斯特。恭喜你订婚。”他将钱包放在我身旁,轻轻拍了拍我的脸颊,“多看看,多学学,这一切很快就会应用在你的身上。”

“你真是太客气了。”我说。

丹科冲我一皱眉。“你实在是应该感到更害怕,”他说,“怎么没有呢?”他噘起嘴,“有意思。我下次得加大剂量。”说完,他站起身走了。

我躺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旁边放着一个小水桶和一把扫帚。我注视着他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往里面加了一大把糖,然后回到屋子中央,低头凝视着桌面,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小口咖啡。

“纳吗,”桌上那曾经是多克斯警官的玩意儿哀求道,“纳哈纳。纳吗。”他的舌头已经被割去——丹科大夫显然相信多克斯就是出卖他的那个人。

“对,我知道。”丹科大夫说,“可你还一个都没有猜出来呢。”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几乎是面带笑容,只是他脸上的表情表明这笑容纯粹是若有所思的体现,然而这足以让多克斯猛地哀号起来,试图挣脱身上的桎梏。多克斯的挣扎没有任何成效,似乎也没有引起丹科大夫的关心,他慢慢地啜着咖啡走开,五音不全地跟着蒂托·蓬蒂的音乐哼唱着。多克斯不停地挣扎,我看到他失去的不只是右脚,还有双手和舌头。丘特斯基说丹科大夫立刻切除掉了他的整个小腿。这位大夫显然要让多克斯多受一点儿苦。轮到我的时候,他如何决定什么时候切除哪一部分?

雾霭正一点点地从我的大脑中散去,我想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这个问题肯定不是我该与大夫探讨的。

他提到过剂量。当我苏醒过来时,他正握着一支注射器,而且对我没有感到那么恐惧有些惊讶。对了!给病人注射某种精神类药物,增加他们的绝望与恐惧感,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我真希望自己也掌握这一手。

“艾伯特,”大夫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咖啡,一边叫着多克斯的名字,声音快乐又惬意,“你猜是什么?”

“纳哈纳!纳!”

“恐怕不对,”大夫说,“如果你有舌头的话,或许你说对了。”他说着低头看着桌子边缘,在一张小纸片上做了个小记号,像是划掉了什么东西。“反正这个词儿很长,”他说,“有九个字母。有得必有失啊,对不对?”他放下铅笔,拿起一把锯子,不顾多克斯弓起背拼命挣扎,锯掉了多克斯的左脚,切口就在脚踝上面一点儿。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他将锯下的脚放在多克斯的脑袋旁,同时伸手从摆放整齐的各种工具中拿起一个看起来很像大烙铁的东西。他用这烙铁处理新的创口,将所有出血的地方一一烙死,创口处发出一阵咝咝声,冒出一团潮湿的蒸汽。“好了。”他说。肉被烧焦的气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多克斯哼了一声,声音不大,然后便不再有任何动静。他大概会昏迷一会儿,这对他而言不啻一件幸运的事。

我高兴地发现自己正越来越清醒。大夫那枪里射出的化学物渐渐从我的大脑渗透了出去,一道昏暗的亮光开始一点点地出现。

啊,记忆,多么美好的东西啊!即使到了最艰难的关头,我们仍然还有记忆给我们鼓劲儿。就说我吧,我无助地躺在那里,只能眼睁睁地目睹多克斯警官经历那令人发指的一切,知道这一切很快将落到自己身上。可即便如此,我仍然有着自己的记忆。

我回想起了丘特斯基获救时所说的话:“他把我绑起来后说:‘七个,你猜是什么?’”我当时认为丘特斯基那样说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让他产生了幻觉。可我刚才明明听到大夫对多克斯说了相同的话:“你猜是什么?”然后是“九个字母”。他随后在贴在桌上的一张纸上做了个记号。

我们已经发现的每个受害者的身旁都有一张纸,上面都只写了一个单词,其中的字母是一次次划掉的。“荣誉”“忠诚”,当然是反话,丹科是在提醒自己从前的战友,让他们体会将他交给古巴人时他们所牺牲的美德。而可怜的伯德特,也就是我们在迈阿密海滨那座空房里发现的那位来自华盛顿的人,他根本不值得丹科大夫在他身上浪费心机。只有五个字母,P—O—G—U—E。然后他的双臂、双腿和头就被飞快地切除,脱离了他的躯干。P—O—G—U—E。胳膊、大腿、大腿、胳膊、脑袋。

难道这是真的?我知道我的黑夜行者有幽默感,但他的幽默感比丹科大夫的所作所为更晦涩一些,这位大夫的所作所为纯粹是一种戏谑,古怪离奇,甚至有些愚蠢。

很像“选择生活”的车牌,很像我所观察到的大夫行为中的其他一切。

虽然看似完全不可能,可——

丹科大夫边忙着切割的活儿边玩着一个小游戏。或许在古巴派恩斯岛监狱服刑的那些年里,他也在别人身上玩过这个游戏,或许这逐渐演变成了他在进行畸形的复仇过程中再恰当不过的调剂。因为他现在毋庸置疑正玩着这场游戏——在丘特斯基身上,在多克斯身上,在其他人身上。这非常荒唐,却也是唯一合情合理的解释。

丹科大夫在玩“绞架”猜字游戏。

“我说,”他说着在我的身旁蹲下来,“你觉得你朋友表现如何?”

“我觉得你把他难倒了。”我说。

他脑袋一歪,死死地盯着我,伸出干巴巴的小舌头舔了舔嘴唇,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隔着厚眼镜片看着我。“太棒了,”他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我估计你是不相信这一切会发生在你身上,或许一个‘十’会让你改变主意。”

“里面有字母E吗?”我问。他身子微微往后一仰,仿佛我的袜子发出了某种臭味,飘到了他的鼻子前。

“嗯,”他说,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在微笑,“不错,里面有两个字母E,可你抢答了,因此……”他耸了耸肩,动作不大。

“你就算我猜错了吧,把这算在多克斯警官身上。”我建议道,时刻愿意给人出点子。

他点点头。“我看出来了,你不喜欢他,”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尽管如此,你真的应该感到更害怕一些。”

“害怕什么?”我问。这当然是虚张声势,可一个人能有多少机会取笑一个货真价实的恶棍呢?这一枪正中靶心,丹科久久地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微微摇摇头。

“我说,德克斯特,”他说,“我看得出来,我们得为我们俩把这活儿好好安排一下。”他冲着我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笑容。“当然还有其他事。”他补充了一句。就在他说话时,他的身后浮现出了一个乐呵呵的黑影,吼叫着,开心地向我的黑夜行者发出挑战,而黑夜行者也不甘示弱,向前探过身,吼叫着回应了一声。我们就这样对视着,他终于眨了一下眼,就那么一下,然后站了起来。他走回到桌子旁,多克斯正安详地沉睡在上面。我倒在那舒适的小屋角,琢磨着了不起的小德克斯特能想出什么样的妙招来成功逃脱。

当然,我知道德博拉和丘特斯基已经在路上,可这让我更加担心。丘特斯基一定会拄着拐杖冲进来,剩下的那只手挥舞着手枪,希望以此来恢复他那受到伤害的男人的自尊。即使他愿意让德博拉给他殿后,她的身上也打着厚厚的石膏,行动非常不便。这样的营救队伍很难让人放心。不,我相信我这小小的厨房一角一定会变得非常拥挤。等到我们三个人全都被捆绑起来,全都被注射了药物,我们就别再指望还有人来救我们了。

说实在的,尽管我嘴上不服输,丹科大夫那让人昏昏欲睡的彩弹枪仍然让我感到多少有些眩晕,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含有什么。

蒂托·蓬蒂唱起了一首新歌,比刚才

那首柔和一点儿,我也比刚才想开了一些。我们早晚都得离开这世界。即便如此,我所列出的十种最喜欢的死法中并不包括目前这一种。在我所列的清单中,排第一的是一觉睡着后就再也没有醒来,此后的其他方法越来越让人厌恶。

我死了之后会看到什么?反正我无法强迫自己去相信灵魂、天堂和地狱,或者那种貌似神圣的骗人鬼话。说到底,如果人类有灵魂的话,难道我不应该也有一个?但我可以向大家保证,我没有灵魂。做德克斯特就已经够难的了,如果再做有灵魂、有良知、担心死后会下地狱的德克斯特,那根本不可能。

可是一想到奇妙、独特的我永远地一去不复返,我就感到唏嘘不已。真是太令人伤心了。当然不会有任何人为我伤心落泪,尤其是如果德博拉和我同时离开这世界的话。我自私地希望我能走在德博拉之前。一了百了。这场字谜游戏进行得太久了,该结束了。或许正是结束的好时候。

蒂托又唱起了一首新歌,非常浪漫,歌词中居然有“我爱你”。现在既然想到了爱情,丽塔这傻瓜很可能会为我落泪。还有身心受到过伤害的科迪和阿斯特,他们肯定也会想念我的。不知怎么的,我最近似乎特别多愁善感。这种事怎么会一再发生在我身上?

我听到丹科在手术器械盘中哗啦哗啦地翻找着什么,便转过头去张望。虽然头转动起来仍然很艰难,却比刚才容易了一点儿,我终于看清了他。他的手中有一个大注射器。他走近多克斯警官,举起注射器,仿佛希望有人看到他,羡慕他。“该醒了,艾伯特。”他乐呵呵地说着,将针扎进了多克斯的胳膊。起初什么反应也没有,然后就见到多克斯抽动了一下,醒了过来,随即发出一连串让人欣慰的呻吟声和哀号声。丹科大夫站在那里看着他,再次高高举起注射器,欣赏着这一时刻。

屋子的前面传来了某种重重的响声,丹科迅速转过身,一把抓起他的彩弹枪,而就在这时,没有头发的凯尔·丘特斯基那魁梧的身躯站在了屋门口。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他拄着拐杖,一手握枪,可就连我也能看出那只手布满了汗珠,摇晃个不停。“狗娘养的。”他说。丹科大夫用彩弹枪对着他开了一枪,两枪。丘特斯基张开嘴呆呆地盯着他,慢慢瘫倒在地上,丹科也放下了自己的武器。

可丘特斯基的身后站着我那亲爱的妹妹德博拉,刚才一直被丘特斯基那高大的身躯遮挡着。德博拉这位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右手稳稳地握着一把格劳克手枪。她没有停下来流汗,也没有骂丹科,而是紧咬牙关,对着丹科的胸膛飞快地连开了两枪。这两枪将丹科打得飞了起来,身子向后一仰,倒在了正发疯般尖叫着的多克斯身上。

在那一刻,一切都变得非常安静,只有蒂托·蓬蒂仍然不停地唱着。然后,丹科从桌上滑了下来,德博拉蹲在丘特斯基身旁,摸了一下他的脉搏。她扶着他躺下来,让他稍微舒服一点儿。她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转身望着我。“德克斯特,”她说,“你没事吧?”

“我没事,老妹。”我说,感到有些轻飘飘的,“你能不能把那该死的音乐关了?”

她走到那个破旧的噪音盒前,一把将电源线从墙上扯了下来。四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她低头看着多克斯警官,竭力不让脸上露出太多表情。“我们这就救你出去,多克斯,”她说,“会没事的。”多克斯不停地嘟囔着,她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突然扭头向我走来,眼泪正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天哪,”她给我松绑时低声说道,“多克斯废了。”

当她最后扯掉绑着我手腕的塑胶带时,我仍然很难为多克斯感到难受,因为我终于自由了,彻底自由了,摆脱了捆绑着我的塑胶带,摆脱了丹科大夫,摆脱了替人帮忙的义务,而且看样子我还终于摆脱了多克斯警官。

我挣扎着站起身,可这一点儿也不容易。趁着德博拉掏出无线对讲机召集迈阿密海滩警察局我们那些朋友时,我伸展着已经痉挛的四肢,活动着我那倒霉的胳膊和大腿。我走到手术台旁。手术台不大,可我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我伸手撕下了贴在桌子边上的那张纸。

上面是丹科大夫那熟悉的细长的字迹——“TREACHERY”(背叛),其中五个字母已经被划掉了。

我看着多克斯,他睁大了眼睛望着我,眼神中流露出他永远无法再说出来的对我的仇恨。

就这样,大家都看到了,有时候的确有美满的结局。

佛罗里达南部,静谧的亚热带清晨,太阳慢慢爬上水面——亲眼看见这一切真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更为美好的是硕大的黄色圆月低垂在对面的地平线上,慢慢淡化成银白色,然后从浩瀚无垠的大海上徐徐落到波涛下,将天空让位给太阳。最为美好的是在远离陆地的地方观看这一切。我站在一条二十六英尺长的游艇的甲板上,活动了一下脖子和胳膊上最后几块疲劳过度的肌肉,疲倦但心满意足。我整整忙了一夜,终于完成了等待已久的活儿,现在可以松口气了。

我自己的小船这会儿正拖在这条游艇的后面,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跨上自己的小船,抛开拖缆,驾驶它朝月亮落下的方向驶去,然后带着几分倦意回家,开始一个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男人的崭新生活。这条借来的二十六英尺长的“鱼鹰”号游艇将慢慢朝着相反的方向、朝着比米尼群岛的方向行驶,然后进入到墨西哥湾流中,也就是轻松穿行在迈阿密附近海洋中的那条深不见底的蓝色大河。“鱼鹰”号将永远到不了比米尼群岛,甚至根本无法越过墨西哥湾流。不用等到我躺在小床上闭上我那双快乐的眼睛,“鱼鹰”号的发动机就会熄火,被水淹没,然后整艘游艇就会慢慢注满水,随着波涛缓缓摇晃,最后沉入水下,进入到墨西哥湾流那水晶般清澈的深渊中。

或许在水面下某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它最终会找到归宿,环绕在它四周的是海底的岩石、巨大的鱼儿和沉没的船只。想到附近某个地方有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包裹在湾流中轻轻摇晃,任由螃蟹慢慢将它啃噬得只剩下一堆白骨,那种感觉真是异常奇妙。我先用绳子和锁链将雷克尔的各个部分包好,然后在他身上加上四个铁锚,最后在这干净整洁、毫无血迹的包裹底下牢牢系上两只丑陋的红靴子。这一切迅速沉到水底后没有了踪影,只剩下我口袋里载玻片上一小滴正在快速干燥的鲜血。这块载玻片会放在我书架上的盒子里,恰好就在装有麦格雷戈鲜血的那块载玻片之后。雷克尔将成为螃蟹的美餐,而生活将终于能够在逢场作戏和快速出击这种快乐节奏中继续。

再过几年我就会带上科迪,让他看看刀光之夜所展现的所有奇妙的事。他现在还太小,但他会从小开始,学会制订计划,然后慢慢提高。这些都是哈里教给我的,我现在要将这些教给科迪。将来某一天,或许他会步我的后尘,变成一个新的黑暗复仇者,继承哈里那套计划,用它来对付新一代恶魔。正如我所说,生活将继续下去。

我叹了口气,又是高兴又是满足,准备开始这一切。如此美好。月亮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炽热的太阳开始驱散早晨的凉爽。该回家了。

我跨进自己的小船,发动引擎,扔掉拖缆,然后掉转船头,跟随着月亮,回家进入那甜蜜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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