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克斯警官显然忘记了自己应该跟踪我,因为他向面包车跑去时领先我足足有二十码。他当然占了便宜,两只脚都穿着鞋子,不过他的速度确实很快。那辆面包车驶上了人行道,停在一座淡橙色的房屋前,周围是一堵珊瑚石高墙。车的前保险杠撞倒了一根石柱,车的后身偏向一边,正好对着街道,所以我们一眼就能看到嫩黄色的“选择生活”车牌。

等我追上多克斯时,他已经打开了车后门,我听到车内传出了猫一样的咪咪声。这次真的不太像狗叫,或许是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比上次尖,也不像上次那样连贯,但仍然听得出是那种活死人发出的声音。

那玩意儿被绑在一张没有靠背的车椅上,椅子被转了个方向,与车身保持平行。那双已经被割去眼皮的眼睛疯狂地在眼眶里转动着,时上时下,时左时右;那张被割去了嘴唇、拔光了牙齿的嘴巴像个圆圆的字母O;它像个婴儿一样扭动着身子,可没有了双臂和双腿,它其实无法做出任何大的动作。

多克斯面无表情地蹲在它旁边,低头看着那张脸上剩下的一些特征。“弗兰克。”他说。那玩意儿将目光转向了他,尖叫声中止了片刻,然后更加尖厉地喊叫起来,而且带着一种新的痛苦,似乎在乞求什么。

“你认出来了?”我问。

多克斯点点头:“弗兰克·奥布里。”

“你怎么知道?”我问。因为说实在的,一个人如果处于这种状态,他以前的任何特征都很难被辨别出来。在我眼里,他唯一的特征就是额头上的皱纹。

多克斯仍然盯着那玩意儿,他哼了一声,点头示意那玩意儿的脖子:“文身,是弗兰克。”他又哼了一声,探过身,扯下了粘在座位上的一张小纸片。我看了一眼,又是我已经见过的丹科大夫那细长的字迹,字条上写着“荣誉”。

“把急救人员叫过来。”多克斯说。

我匆匆赶了过去,他们正要关上急救车的后车门。“里面还有地方再装一个人吗?”我问,“他不会占用太多空间,但他需要大量镇静剂。”

“什么情况?”留着刺猬发型的家伙问。

对于干他这一行的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问题,可我能想到的唯一答案似乎对他们有些不敬,于是我随口说道:“我觉得你们恐怕也需要大量镇静剂。”

他们看着我,并没有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而是觉得我在和他们开玩笑。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耸了耸肩。“好吧,伙计。”年纪大一点儿的那位说,“我们把他塞进去。”留着刺猬发型的那一位摇摇头,转身重新打开急救车的后车门,将担架车拉了出来。

趁他们推着担架车向丹科大夫的面包车走去的当口儿,我爬进急救车,看看德博拉情况如何。她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但呼吸似乎平稳了很多。她睁开一只眼,抬头望着我:“车没有动。”

“丹科大夫撞了车。”

她猛地睁大了双眼,挣扎着想坐起来:“你们抓住他了?”

“没有,只是找到了车上的乘客。看样子他正准备交货,因为一切工作都已完成。”

我刚才觉得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现在她的脸上更是没有了一点儿血色。“是凯尔?”她说。

“不是,”我告诉她,“多克斯说那家伙叫弗兰克。”

“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他脖子上有文身,绝对不是凯尔。”

德博拉闭上眼睛,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重新躺回到病床上:“谢天谢地。”

“我希望你不介意让弗兰克搭你这辆车。”我说。

她摇摇头。“我不介意。”突然,她重新睁开眼睛,“德克斯特,别惹多克斯。帮他找到凯尔,好吗?求你了。”

肯定是注射进她体内的那些药物起了作用,因为我几乎从来没有听她这样哀求过任何人。“好吧,德博拉,我一定全力以赴。”她再次闭上了眼睛。

“谢谢。”她说。

我回到了丹科大夫的面包车旁,刚好看到年纪稍大一点儿的那位急救人员呕吐完了之后直起腰,而他的搭档坐在路边上,不顾车内的弗兰克发出的叫声,一个劲儿地嘟囔着什么。“好了,迈克尔,”年长的那位说,“好了,伙计。”

迈克尔似乎根本不想挪窝,只是坐在那里前后摇晃着身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哦,上帝。哦,耶稣。哦,上帝。”我觉得他大概不需要我的鼓励,便走到面包车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旁。车门开着,我向里面瞥了一眼。

丹科大夫肯定是仓促而逃,因为他落下了一台看似价格不菲的无线电监听器,就是紧急情况出现时警方和狗仔队用来监听无线通信的那种设备。知道丹科大夫是靠这玩意儿在跟踪我们,而不是靠什么魔力,我感到非常宽慰。

除了无线电监听器外,面包车里空空如也,没有能透露蛛丝马迹的火柴盒,没有上面写着地址的小纸片,也没有背面写着某个拉丁文密码的纸片。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我们提供任何线索。当然,车上肯定有指纹,可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了是谁在开车,采集指纹已经意义不大。

我拿起监听器,走到面包车后。多克斯站在敞开的后车门旁,年纪稍大一点儿的急救员终于劝说他的搭档站了起来。我把监听器交给多克斯:“在前排座位上,他一直在监听。”

多克斯看了一眼,将它放在面包车的后车门内。看到他似乎没有聊天的兴致,我便问他:“你觉得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他看着我,没有作声,我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我估计如果不是那两位急救人员出面的话,我们可能会一直站在那里,直到鸽子在我们头上筑巢。“好了,伙计们。”年纪较大的那位说,我们站到一旁,让他们靠近弗兰克。那精瘦结实的急救员现在似乎恢复了正常,仿佛他来这里只是为了给一个扭伤了踝骨的男孩上夹板一样。不过,他的搭档仍然显得很不开心,即使隔着六英尺远,我也能听到他喘气的声音。

我站在多克斯身旁,看着他们将弗兰克抬到担架车上,然后将他推走。当我回头看多克斯时,他正凝视着我,又向我露出了那令人讨厌的笑容。“只剩下你和我了,”他说,“而我对你一无所知。”他靠着伤痕累累的白色面包车,交叉着双臂。我听到两位急救人员砰的一声关上了急救车的车门,接着警报器响了起来。“只剩下你和我,”多克斯说,“没有了裁判。”

“这又是你那淳朴的乡村智慧吗?”我说。我站在这里,牺牲了左脚上的鞋子,牺牲了一件价格不菲的保龄球衫,更不用说我的业余爱好、德博拉的锁骨和一辆全新的公务车,而他站在这里,衬衫上连个褶子都没有,却在发表充满敌意的晦涩的高论。这个人实在让人受不了。

“我不信任你。”他说。

我觉得这是个好迹象,多克斯警官在表达他的怀疑与情感时也让我看到了他的内心。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应该让他将注意力集中到案情上来。“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时间紧迫。”我说,“弗兰克已经处理完,而且已经交付,丹科大夫现在要对凯尔动手了。”

他将脑袋歪到一边,慢慢摇了摇头。“凯尔无关紧要,”他说,“凯尔知道自己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重要的是抓住这位大夫。”

“可凯尔对我妹妹很重要,”我说,“这也是我在这儿的唯一原因。”

多克斯点了点头。“很不错,”他说,“差一点儿让我相信你。”

我突然灵机一动。“多克斯警官,”我说,“德博拉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没有权利怀疑我对亲人的忠诚。尤其是……”我像兔八哥一样竭力克制自己,免得啃咬指甲,“你到目前为止一直无所事事。”

不管多克斯警官是冷血杀手还是什么,有一点很明显:他能感觉到情感。也许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巨大差别,也是他竭力保住自己正直可敬的名声、与应该成为他盟友的人作对的原因。总之,我可以看到一股怒火涌上了他的脸庞,他内心深处某个黑暗的地方传出了一声几乎可以听到的咆哮。“无所事事,”他说,“说得不错。”

“无所事事,”我坚定地说,“我和德博拉把跑腿的事、冒险的事全干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在那一刻,他下巴上的肌肉鼓了起来,仿佛要从他的脸上跳出来,把我掐死。他内心深处那无声的咆哮变成了怒吼,引起了我那黑夜行者的反应;黑夜行者立刻坐起身,毫不示弱地做出了回应。我们就这样站在那里,两个巨大的黑影在我们面前不停地扭动着,无形地对峙着。

如果不是一辆警车选择在这个时候停在我们身旁打断了我们,街头很可能会出现血肉横飞的惨景。一位年轻警察跳下车,多克斯本能地掏出警徽向他亮了一下,两眼仍然死死地盯着我。他用另一只手做了个驱赶的手势,那位警察知趣地退了回去,将头伸进车里,与他的搭档说了几句。

“好吧,”多克斯对我说,“你有什么点子?”

这当然不是最佳办法。如果换了兔八哥,他准会让多克斯自己想到这一点,可这已经很不错了。我说:“我的确有个想法,只是有点儿风险。”

“嗯哼,”他说,“不出我所料。”

“如果你觉得风险太大,那你另外想办法吧,”我说,“但我觉得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

我可以看到他在心中盘算着。他知道我是在引诱他,但我的话确实有几分可信,激发了他心中的自尊也好,怒火也罢,反正他不在乎。

“说出来听听。”他说。

“奥斯卡逃脱了。”我说。

“看样子是的。”

“这样一来,我们可以肯定只有一个人仍然会引起丹科大夫的兴趣,”我说,然后指着他的胸口,“你。”

他倒是没有畏缩,不过他额头上有什么东西抽搐了一下,在那一刻甚至忘记了呼吸。他缓缓地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你这狗娘养的。”

“我是,”我说,“但我没有说错。”

多克斯拿起那台无线电监听器,将它挪到一旁,然后坐在面包车敞开的后车门上:“好吧,接着说下去。”

“首先,我可以打赌他一定会再买一台监听器。”我说,点头示意他身旁的那个东西。

“嗯哼。”

“所以如果我们知道他在监听,就可以让他听到我们想让他听到的内容,也就是说,”我挤出最迷人的笑容,“你是谁,在什么地方。”

“那我是谁?”他似乎并没有被我的笑容所迷惑。

“你就是设下圈套让他落到古巴人手中的那个人。”我说。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你是想把我的鸡巴送到案板上,对吧?”

“完全正确,”我说,“你不会是害怕了吧?”

“他已经抓住了凯尔,我害怕什么?”

“有一点不同,你会知道他要来抓你,”我说,“而凯尔当时并不知道。再说,凯尔在这方面不是比不上你吗?”

这话说得太露骨,简直有些恬不知耻,他却上钩了。“那当然,”他说,“你他妈的真是个马屁精。”

“我不是什么马屁精,”我说,“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多克斯看着身旁的监听器,然后抬起头来望着远处的高速公路。一滴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下来,掉进他的眼睛里,街灯映照在上面,反射出橙色的亮光。

“好吧,”他说,重新将目光转回到我身上,“就这么定了。”

多克斯警官开车送我回警察局。坐在他身旁对我来说是一种怪异而不安的经历,我们几乎无话可说。我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的侧影。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然而他是如何不露声色地做到这一点的?对于我来说,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玩一场游戏简直会把我逼疯,但多克斯显然没有过这种感觉。或许他在萨尔瓦多时就已经彻底抛弃了这种感觉。如果有政府这把保护伞,干那种事是否会不一样?要么就是在不用担心被抓获的情况下干那种事要容易得多?

我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问他。仿佛要加深我对这一点的理解,他在红灯处停了车,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假装没有看到,眼睛隔着风挡玻璃死死地盯着正前方。绿灯亮起时,他重新转过头去。

我们将车直接开进了公务车停车场,多克斯让我坐到另一辆福特金牛车的驾驶座上。“给我十五分钟,”他说,点头示意无线对讲机,“然后呼我。”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回到自己的车上,将车开走了。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回想着之前这几个小时里接二连三发生的意外。德博拉进了医院,我与多克斯联手,还有我差一点儿送命前对科迪天性的发现。对于提及邻居家宠物时他的反常举动或许有其他解释,而且他急不可待地将刀扎进鱼身体里的行为也完全可以解

释为儿童正常的虐待心理。可说来也怪,我发现自己居然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希望他长大后能够像我——基本上像我,因为我想好好培养他,让他那双小脚踏上哈里给我铺筑的道路。

难道这就是人类的繁殖欲望?一种毫无意义的强烈欲望,复制一个独一无二的我,尽管这个我其实是个恶魔,根本不配生活在人类当中。这当然能解释我每天为什么会碰到那么多令人不快的蠢货。但是,我与他们不同,我完全清楚这世界如果没有我会好得多——我在这个问题上更在乎我自己的感情,而不是这世界会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可我现在急于复制出更多的我,就像德拉库拉在黑暗中制造出一个新吸血鬼站在他身旁一样。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那多么有意思啊!

我真是个十足的傻瓜!难道在丽塔家沙发上消磨的时光真的将我曾经威力无比的智慧变成了一堆不断颤抖的多愁善感的玉米糊?我怎么会有这些荒唐的想法?我为什么不想一个办法逃避这场婚姻?难怪我无法摆脱多克斯令人厌烦的监视——我已经耗尽了每一个脑细胞,现在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在这种荒唐的胡思乱想上浪费了十四分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拿起无线对讲机,开始呼叫多克斯。

“多克斯警官,你的位置?”

短暂的停顿,然后无线对讲机发出咔嚓一声:“呃,我现在不便透露。”

“请再说一遍。”

“我在跟踪一个目标,担心让他知道我的位置。”

“什么样的目标?”

又是短暂的停顿,仿佛多克斯在指望我干所有的活儿,而他自己还没有想好该说什么。“是我当兵时的一个家伙。他在萨尔瓦多被俘,可能认为是我的过错。”停顿。“这家伙很危险。”

“你需要支援吗?”

“目前还不需要,我正试图避开他。”

“完毕。”我说,为自己终于能说“完毕”而感到有些兴奋。

我们又重复了几次,确保丹科大夫能听到,而我每次都有机会说“完毕”。当这种通话终于在凌晨一点结束时,我感到既兴奋又有一种成就感。或许明天我可以试着说“请重复”,甚至说“明白”。终于有所期待了。

我看到有辆警车正要朝南驶去,便说服开车的警察将我捎到了丽塔家。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车旁,上车将它开回了家。

回到我小小的蜗居后,我看到屋里乱成了一团。我想起来了,德博拉本来应该在这里过夜的,结果却进了医院。我明天再去看她。这一天过得令人难忘,但也让人精疲力竭。我一头倒在床上,立刻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我刚在警察局停车场停好车,多克斯的车就停在了我的车旁。他下了车,拎着一只尼龙运动包。他把包放在我的车的发动机罩上。“你把换洗衣服带来了?”我彬彬有礼地说。我轻松的好心情再次在他身上起了作用。

“如果这计策成功的话,不是他抓住我,就是我抓住他,”他说着拉开了运动包的拉链,“如果我抓住他,一切就此结束。如果他抓住我……”他从包里拿出来一个GPS接收器,放到发动机罩上,“如果他抓住我,你就是我的后盾。”他冲我一笑,露出了几颗亮闪闪的牙齿,“想想那会让我感到多么高兴。”他又拿出来一部手机,放到GPS接收器旁,“这是我的保险。”

我望着汽车发动机罩上的这两样小东西。它们在我眼里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或许我可以扔掉其中的一样,再将另一样砸向某个人的脑袋。“没有火箭筒?”我问。

“用不着,只需要这些。”他边说边将手再次伸进运动包里。“还有这个。”他说,举起一个小速记本,将它翻到第一页,那上面似乎有一串数字和字母,螺旋装订线中插了一支廉价的圆珠笔。

“笔胜于剑。”我说。

“至少这支笔是的,”他说,“第一行是个电话号码,第二行是个进入密码。”

“进入到什么里面?”

“你不必知道,”他说,“你只需拨这个号码,然后输入密码,再把我的手机号码报给对方。他们会把我手机上的GPS定位告诉你,你就来救我。”

“听上去很简单。”我说,不知道是否真的这么简单。

“对你来说是的。”他说。

“接电话的人是谁?”

多克斯摇摇头。“有人欠我人情。”他说着又从包里掏出来一个手持警用无线对讲机,“下面这部分比较容易。”他把无线对讲机递给我,然后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我们显然已经为丹科大夫设下了诱饵,第二步就是在恰当的时候将他引诱到某个特殊的地方,而文斯·增冈的派对便是天赐良机。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们开着各自的车满城乱转,将同一条信息来回重复了几遍,每次稍加变化,免得引起怀疑。我们还动用了两个巡逻车分队,多克斯说这些人应该不会把事情搞砸。我觉得这话可以算作他低调的机智,但那几位警察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开玩笑。虽然他们没有真的吓得发抖,但他们确实兴师动众地一再向多克斯警官保证,他们不会把事情搞砸。与一个能激发起如此忠心的人共事真是太美妙了。

我们这几个人在剩下的时间里不停地向空中发送无线电波,不停地聊着庆贺我订婚的派对,不停地告诉大家怎么去文斯家,不停地提醒大家别迟到。成败在此一举。午饭刚过,我将车停在一家温迪屋前,坐在车里,用手持无线对讲机最后一次呼叫多克斯警官,对话内容经过精心设计。

“多克斯警官,我是德克斯特,听到了吗?”

“我是多克斯。”他稍微停顿后说道。

“希望你今晚来参加我的订婚派对,这对我意义重大。”

“我哪儿也不能去,”他说,“这家伙太危险。”

“就过来喝一杯,喝完就开路。”我不依不饶。

“你看到他是如何对待曼尼的,而曼尼还只是个小兵卒子。是我把这家伙交给了坏人。如果他抓住我,他会怎样对待我?”

“我就要结婚了,老兄。”我说,这样称呼他“老兄”有一种神奇漫画的味道,而这正是我喜欢的,“那种事不会每天都发生,再说周围有那么多警察,他不会轻举妄动的。”

多克斯为增加戏剧效果停顿了很久,我知道他是在严格按照我们写好的剧本表演,一定要数到七。无线对讲机终于响了:“好吧,我九点左右过来。”

“多谢,老兄。”我说,为自己能再次说出“老兄”而兴奋不已,而且似乎要将我的幸福感推到极致,我又补充了一句,“这对我意义非凡。完毕。”

“完毕。”

我希望无论我们那位特殊的听众在这座城市的什么地方,我们通过无线对讲机上演的这出小戏能够对他起作用。在他进行手术前的消毒工作时,他会不会停下来侧耳倾听?当他的无线电监听器里传出多克斯警官那圆润动听的声音时,或许他会暂时放下手中的骨锯,擦一擦双手,将地址写在一张纸片上。然后他会快乐地继续——对凯尔·丘特斯基动手?带着那种手头有活儿要干而且活儿干完后还有社交活动的人特有的内心平静。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们那几辆警车上的朋友又连着将这信息重复了几遍,没有把事情搞砸。多克斯警官本人今晚九点左右会亲自光临。

至于我,班上那点儿活儿只用了几小时就干完了,然后我驱车去杰克逊医院,看望我那折了一只翅膀的心爱的小鸟。

德博拉坐在病床上,上半身打着石膏。她的病房在六楼,正好可以看到窗外高速公路的美丽景色。我不知道医生是不是给她用了止痛药,但我走进病房时,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妈的,德克斯特,”这算是和我打招呼,“叫他们赶紧让我出院,起码把我的衣服还给我,我自己出去。”

“我很高兴看到你好多了,亲爱的妹妹,”我说,“你很快就能站起来了。”

“只要他们把衣服给我,我立刻就能站起来,”她说,“外面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你都在干些什么?”

“我和多克斯已经设下了一个圈套,多克斯充当诱饵,”我说,“丹科大夫只要一咬钩,我们今晚就可以抓住他,在我的……嗯,文斯的派对上。”我突然意识到我必须与订婚这个说法保持一定距离,虽然这个托词显得有些愚蠢,却能让我感觉好一点儿,但显然没有给德博拉带来一丝安慰。

“你的订婚派对。”她说,然后咆哮起来,“浑蛋,你让多克斯为你充当诱饵。”我承认她这么说算是给了我面子,但我确实不愿意看到她有这种看法。心情不好的人伤口也会好得慢一些。

“不,德博拉,说正经的,”我换上最善解人意的声音,“我们这样做是为了抓住那位丹科大夫。”

她久久地怒视着我,然后突然吸了一下鼻子,使劲儿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必须信任你,可我不喜欢这种做法。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会怎样对付凯尔。”

“这个计划会成功的,我们一定会把凯尔救出来。”她毕竟是我妹妹,所以后半句我就没有说——至少是他的大部分。

“上帝啊,我真不愿意被困在这里,”她说,“你们需要我的支援。”

“我们对付得了,”我说,“有十多个警察会来参加派对,个个带着枪,都不是好惹的。我也会去的。”我感到有点儿恼怒,她居然这样低估我。

可她仍然不依不饶:“是啊,如果多克斯抓住了丹科,我们就能救回凯尔;如果丹科抓住了多克斯,你就能得到解脱。真是狡猾,德克斯特,你怎么都不吃亏。”

“这我倒是从来没有想过,”我骗她说,“我只想除暴安良,再说多克斯在这种事情上经验丰富,而且他认识丹科。”

“他妈的,德克斯特,这简直要我的命。万一……”她说不下去了,只是咬着嘴唇,“这办法一定得成功,凯尔落在他手中太久了。”

“肯定会成功的,德博拉。”我说,但我和她对此都缺乏信心。

医生们坚决要让德博拉住院观察二十四小时。与妹妹动情地作别后,我快步跑进了落日的余晖中,再从那里奔回家,冲了个澡,准备换身衣服。穿什么衣服呢?仔细考虑一番后,我决定还是沿袭我一贯的穿着品味,挑了一件暗黄绿色的夏威夷衬衫,上面印着红色电吉他和粉红色赛车图案。简单而又雅致。一条卡其布裤子,一双跑步鞋。一切收拾停当,我准备动身去参加派对。

可是离派对开始还有一个小时,我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科迪身上。我对他的判断正确吗?如果真是那样,他该如何应付从他身上苏醒过来的行者?他需要我去引导他,而且我发现自己急不可待地愿意给他提供这种引导。

我出了门,驱车向南,而不是直接朝北去文斯家。十五分钟后,我敲响了丽塔家的门,然后回头朝马路对面看了一眼,那里原来停着多克斯警官那辆褐紫色的福特金牛,如今空空荡荡。他今晚肯定会待在家里,为即将到来的冲突做准备,擦亮子弹。虽然他知道自己完全有权这样做,可他真的会开枪杀死丹科大夫吗?他上次开枪杀死生灵是什么时候?他怀念那种感觉吗?那种欲望是不是像飓风一样向他袭来,卷走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门开了,丽塔笑容满面地向我扑来,紧紧地拥抱我,亲吻我。“嘿,帅哥,”她说,“快进来。”

我象征性地拥抱了她一下,然后立刻挣脱开来:“我只待一会儿。”

她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我知道,”她说,“文斯来过电话,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他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还向我保证一定把你看紧,不让你干出格的事。进来吧。”她说着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拉进了屋,她关上门后突然一本正经地转过脸来看着我,“听我说,德克斯特,我要告诉你一点。我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而且我相信你。你就去好好乐一乐吧。”

“我会的,谢谢你。”我说。虽然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会乐一乐。我想知道文斯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居然让她觉得这次的派对会变成充满诱惑和罪恶的危险泥坑。不过以我对文斯的了解,这完全有可能。文斯这个人比较复杂,在社交场合的表现常常令人难以预料,就像他与我妹妹上次为男女之间那点儿事含沙射影、唇枪舌剑一样。

“你在派对前还能来这儿,真令我感动。”丽塔将我带到了沙发前,我最近在那上面消磨了太多的时光,“孩子们在问为什么他们不能去。”

“我去跟他们说。”我说。我急于想见到科迪,并且想看看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丽塔笑了,仿佛为我愿意向科迪和阿斯特解释而高兴:“他们在后院,我去叫他们。”

“不,你待在这儿,”我说,“我去找他们。”

科迪和阿斯特在后院,还有尼克,也就是隔壁那个要阿斯特脱光衣服给他看的小浑蛋。当我推开后院门时,他们全都抬起头来望着我,尼克赶紧翻过围墙,躲进了自家的后院。阿斯特跑过来拥抱我,科迪跟在她身后,脸上毫无表情。“你好。”他说,声音不大。

“年轻的公民们,向你们问候,向你们致意。”我说,“我们要不要换上罗马人的官袍?恺撒在召集我们去参议院。”

阿斯特歪起小脑袋望着我,仿佛刚刚看我生吃了一只耗子。科迪只是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德克斯特,”阿斯特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和你一起去参加派对?”

“首先,”我说,“你们明天要上学。其次,恐怕这是个成年人参加的派对。”

“是不是会有姑娘不穿衣服?”她问。

“你都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严厉呵斥道,“你们真的以为没有光屁股姑娘的派对我就不会参加吗?”

“耶。”她说。科迪只是小声哼了一下:“哈。”

“更重要的是,这次的派对还要傻乎乎地跳舞,还要穿上丑兮兮的衣服,而这些都是你们不该看的,不然你们以后再也不会尊重大人了。”

“尊重什么?”科迪说,我握住他的手。

“说得好,”我对他说,“现在回屋去。”

阿斯特终于咯咯笑了起来:“可我们还是想去参加派对。”

“恐怕不行,”我说,“不过我给你们带了个宝贝,免得你们瞎跑。”我递给她一卷尼可威化饼干,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货币。她过一会儿会悄悄地与科迪平分。“好了,孩子们。”我说,他们抬起头,充满期待地望着我。可我在那一刻浑身颤抖,既想知道答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他们。我当然不能直接说:“我说,科迪,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杀死小东西。”虽然那正是我想知道的,可我显然不能对孩子说这种话——尤其是科迪,因为他通常是个闷葫芦。

不过他姐姐阿斯特似乎常常代他说话。整个童年阶段一直与恶魔般的父亲生活在一起,这种压力给姐弟俩带来了一种共生性的关系,甚至到了他喝汽水她都会打嗝的地步。无论科迪的心中在想什么,阿斯特都能将它表达出来。

“我能问你们一件很严肃的事吗?”我说。他们对视了一眼,没有作声,但他们眼神里所表达的情感胜过千言万语。他们朝我点点头,那样子就像他们的脑袋被一起安在了一根桌式足球杆上一样。

“邻居家的狗。”我说。

“我告诉过你了。”科迪说。

“它老是把垃圾桶撞翻,”阿斯特说,“还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拉屎。尼克还让它咬我们。”

“于是科迪就把它处理了?”我问。

“他是男孩,”阿斯特说,“他喜欢干那种事。我只是在一旁看着。你会告诉妈妈吗?”

听到了吗?他喜欢干那种事。我看着他们俩,他们也看着我,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仿佛在说比起草莓冰激凌来,他们更喜欢香草冰激凌。“我不会告诉你们的妈妈,”我说,“但你们也不能告诉任何人,永远不对任何人说。就我们三个人知道,明白了吗?”

“好的,”阿斯特瞥了她弟弟一眼,“可是为什么,德克斯特?”

“大多数人不会理解的,”我说,“就连你们的母亲也不会。”

“你能理解。”科迪那嘶哑的声音近乎耳语。

“是的,”我说,“而且我可以帮助你们。”我深吸一口气,感到有个回声隆隆地穿过我身上的每块骨骼。这个回声跨越岁月的长河,从多年前的哈里传到如今的我身上,再回响在佛罗里达的夜幕下。当年的哈里曾站在同样的夜幕下对我说同样的话。“我们得为你摆正方向。”我说。科迪点点头,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好吧。”他说。

文斯·增冈在迈阿密北区有座小房子,位于连着东北125街的一条死胡同的尽头。房子被漆成了淡黄色,上面画着淡紫色的装饰花纹,让我不禁对自己交友的品位产生怀疑。前院种着几棵灌木,修剪得整整齐齐,正门旁还有一块空地,上面种着仙人掌。他布置了一排太阳能灯泡,照亮了通向正门的石子路。

我以前来过这里一次,大约是一年多前。文斯那次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居然想搞一个化装派对。我带上了丽塔。丽塔化装成了小飞侠,我当然扮成了佐罗;黑夜行者则带着刀严阵以待。文斯给我们开了门,他穿了件缎子面料的紧身长袍,头上顶着一个水果篮。

“是J.埃德加·胡佛?”我问他。

“差一点儿猜着。是卡门·米兰达。”他说着将我们带到饮料喷泉盆前,里面装着的水果潘趣酒简直要人命。我喝了一小口,立刻认定还是喝汽水为妙,当然,那是在我变成大口喝着啤酒、血气方刚的男子汉之前。音乐一刻也没有停过,播放的是那种单调枯燥的高技术音乐,而且音量大得足以导致大家主动要求接受自残式的脑外科手术。整个派对震耳欲聋,热闹非凡。

据我所知,文斯打那之后再也没有搞过聚会,至少没有搞过如此规模的派对。可上次派对的记忆久久挥之不去,文斯只是提前二十四小时通知了大家,轻而易举就召集到了一群迫不及待地要让我出丑的家伙。文斯言而有信,他在家里到处摆放了电视机,就连屋后的露台也不放过,而且每一台都在播放录像机传出来的各种毛片。当然,我又看到了那只水果潘趣酒喷泉盆。

由于大家对前一次派对结束后的种种谣传仍然记忆犹新,所以这里今天可谓人满为患,大多是男人,个个喧闹嘈杂。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喝潘趣酒,就好像他们听说第一个成功受到永久脑损伤的人会有大奖似的。有几位我还认识。未婚天使安杰尔·巴蒂斯塔下班后来了,还有卡米拉·菲格以及法医实验室其他几个家伙。我还认识其中几个警察,包括没有将多克斯警官的事搞砸的那四位。其他人似乎是随意从南海滩上拉来的,之所以入选是因为他们有一种特殊才能,每当换音乐或者电视上出现特别不堪入目的画面时,他们就能发出尖声怪叫——“喔!”

没过多久,派对就变了样,让我们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感到后悔。到九点一刻时,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能在没有人搀扶的情况下站着。大多数警察蹲守在喷泉盆处,我只看到数不清的胳膊肘快速弯曲着,将酒送进嘴里。安杰尔躺在餐桌下,脸上挂着笑容,呼呼大睡。有人扒掉了他的裤子,还有人剃掉了他脑袋中央的一束头发。

看到这种情况,我觉得这真是天赐良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看看多克斯警官是否已经到来,但我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我朝大门方向刚刚走了两步,一个沉重的庞然大物从背后扑到了我身上。我飞快转过身来,恰好看到卡米拉·菲格正准备从背后抱住我。“你好。”她的脸上带着灿烂却多少有些暧昧的笑容。

“你好。”我竭力装出开心的样子说,“要我给你倒杯酒吗?”

她朝我皱着眉头。“我不要酒,只想问候你一声。”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天哪,你真可爱,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一点。”

这可怜的家伙肯定喝醉了,可爱?我?一个丽塔已经将我和女人的交往推到了极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和卡米拉的语言交流最多不超过三个词儿。她以前可是从来没有提到过她觉得我可爱,相反,她似乎一直在躲着我,宁可面红耳赤地将目光转向别处也不愿意简单地对我说声“早上好”。而她现在简直可以说是在强奸我,这说得过去吗?

反正我没有时间浪费在解读人类行为上。“非常感谢。”我说,试图在挣脱她的同时又不至于伤着我们俩。她双手死死地抱着我的脖子,我想将它们掰开,可她简直像藤壶一样粘在我身上。“卡米拉,我觉得你需要出去透透气。”我说,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暗示,自觉地松手离开。没想到她居然与我贴得更紧,不停地向我抛媚眼,吓得我赶紧后退。

“我就在这儿透透气。”她说,然后噘着嘴,做出一个亲吻的表情,将我向后推。我撞到了一张椅子上,差一点儿摔倒。

“啊……你想不想坐下?”我满怀希望地问。

“不,”她说,硬要拉着我贴近她的脸,而且那力道至少是她实际体重的两倍,“我想和你来真格的。”

“呃……嗯。”我结结巴巴地说,完全被这厚颜无耻、荒唐至极的举动惊呆了——难道人类所有的女性都疯了吗?男人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周围的派对简直像是希耶罗尼默斯·博斯安排的,卡米拉准备将我拖到喷泉盆后面,那里肯定会有一群长着鸟喙的家伙,等着帮她强奸我一把。我突然想到我现在有了逃避这场闹剧的最佳借口。“你们知道吗?我就要结婚了。”虽然我极不情愿承认,但偶尔用这个借口应应急至少对我是公平的。

“浑蛋,”卡米拉说,“浑蛋帅哥。”她松开了我的脖子,突然往后一倒。我赶紧抓住她,免得她摔到地上。

“就算是吧,”我说,“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你需要坐下来休息几分钟。”我想把她扶到椅子上,可那种感觉就像将蜂蜜浇到刀刃上,她瘫倒在了地上。

“浑蛋帅哥。”她说着闭上了眼睛。

得知自己在同事当中有个好口碑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但这场浪漫小插曲已经占用了我好几分钟,我迫切需要走到大门外去看看多克斯警官是否已经赶到。于是,我丢下卡米拉,让她在甜美的梦境中做着爱情的美梦,自己则重新向正门走去。

我再次半途遭到拦截,这次是有人恶狠狠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文斯紧紧抓着我的二头肌,将我从门口拉回到了超现实主义的世界。“嘿!”他高声喊道,“嘿,派对的主角,你要去哪儿?”

“我好像把车钥匙落在车里了。”我说,想挣脱他那力大无穷的双手,他却反而将我的胳膊抓得更紧。

“不,不,不。”他拉着我向喷泉盆走去,“这派对是为你开的,你哪儿也不准去。”

“这派对办得棒极了,文斯。”我说,“可我真的需要……”

“喝酒。”他说着将一只杯子伸进喷泉盆,舀了一杯酒后硬推到我面前,结果把酒洒到了我的衬衣上。“这才是你需要的,万岁爷!”他将自己的杯子举到空中,一口将它喝干。幸运的是,这杯酒呛得他咳个不停,弯下了腰,拼命要呼吸新鲜空气。我趁机准备开溜。

我朝门口刚走了一半,文斯突然出现在了门口。“嘿!”他冲我嚷道,“你不能走,脱衣舞女马上就到!”

“我马上就回来,”我大声说道,“再给我倒杯喝的!”

“是,万岁爷!”他的脸上又露出那种假笑,然后他兴高采烈地走了回去,我则转身去寻找多克斯。

由于这么长时间以来,无论我在什么地方,他总是将车停在街对面,因此我应该一眼就能看到他,可是我没有。当我终于看到那辆熟悉的褐紫色福特金牛时,我意识到他干了件多么聪明的事。他将车停在了街道的另一头,旁边一棵大树正好遮住路灯。这样做既可以隐蔽自己,又可以给丹科大夫增加信心,让他觉得可以靠近而不会被发现。

我向那辆车走去,汽车的窗户玻璃摇了下来。“他还没有到。”多克斯说。

“你应该进来喝一杯。”我说。

“我不喝酒。”

“你显然也很少参加聚会,不然的话就不会坐在街道对面的车上,对主人表示不敬了。”

多克斯警官没有作声,但窗户玻璃摇了上去,然后车门一开,他跳了下来。“万一他现在来了,你准备怎么办?”他问我。

“放心吧,光凭我的魅力就能救下你,”我说,“趁着现在里面还有人保持清醒,进来坐会儿。”

我们一起向街对面走去。刚走了一半,街角突然出现一辆车,沿着街道向我们驶来。我本想跑过去,一头钻进街旁那排夹竹桃中,但自己镇定自若的表现还是让我感到骄傲,我只是瞥了一眼向我们驶来的那辆车。那辆车慢慢驶近,来到我们身旁时,我们已经安全穿过了街道。

多克斯转身朝那辆车看了一眼,我也看了一眼。五个少年阴沉着脸看着我们,其中一个转过头对其他几个说了句什么,逗得他们一起放声大笑。然后汽车从我们身旁驶了过去。

“我们最好还是进屋,”我说,“那帮家伙不是善良之辈。”

多克斯没有作声,而是目送那辆车消失在街道尽头,然后才继续向文斯家的正门走去。我跟在他身后,快走两步,赶在他前面为他打开门。

我出门才几分钟,人员损耗数字就已经直线上升。喷泉盆旁的两名警察平躺在地上,来自南海滩的一个家伙正对着一只特百惠大盆呕吐不已,而那盆子几分钟前还装着果冻沙拉。音乐声比刚才更大,我听到文斯在厨房里

大声喊着“万岁爷”,跟着便是一片粗嘎的起哄声。“不可救药。”我对多克斯说。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似乎是“一群浑蛋”,然后摇摇头,进了屋。

多克斯不喝酒,也不跳舞。他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站在那里,像一个降价处理的持镰收割者的狰狞塑像看着大学联谊会派对。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帮他融入这种热闹的气氛,或许我可以让卡米拉·菲格过去引诱他。

这位好警官站在角落里,望着四周。我注视着他,想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真是个妙不可言的对比:多克斯默默地独自站在角落里,周围的人个个都疯狂地发泄着。如果我有感情的话,我可能会从内心深处对他产生极大的同情。他似乎完全不为这一切所动,就连两个南海滩来的家伙赤身裸体地从他身旁跑过,他也毫无反应。他的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电视机上,那上面正在播放一些非常有创意的“动物表演”节目。多克斯看着电视机,既没有任何兴趣,也没有任何感情表露;他只是看着,然后将目光转移到躺在地上的那些警察身上。安杰尔躺在餐桌下,文斯领着一支康茄舞蹈队从厨房走了进来。多克斯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到了我的身上,脸上仍然毫无表情。他走过来站到我面前。

“我们要待多久?”他问。

我竭力向他挤出一丝笑容。“这是有点儿过头了,对吧?所有这一切快乐,肯定让你觉得不安。”

“让我觉得恶心,”他说,“我在外面等着。”

“这是个好主意吗?”我问。

他冲着文斯的康茄舞蹈队一歪脑袋:“你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他的话当然有道理,康茄舞蹈队已经倒在地上,变成了一堆抽搐着的欢乐疯子。可如果单单从致命痛苦和恐惧的角度来说,倒在地上的康茄舞蹈队根本无法与丹科大夫相提并论。不过,如果这世上真的还有人的尊严的话,我估计肯定有人会顾及它。可是看看眼下周围这情景,“尊严”二字显然是谈不上了。

前门突然开了,我和多克斯立刻转过身面对着它,所有本能反应全都被调动了起来。幸亏我们为遭遇危险做好了充分准备,否则我们很可能遭到两个手拿噪音盒的半裸女人的伏击。“你们好!”她们大声喊道,随之招来倒在地上的康茄舞蹈队粗嘎的尖叫声“喔——”。文斯从那堆人体下爬出来,挣扎着站了起来。“嘿!”他喊道,“嘿,大家听着!脱衣舞女来了!万岁!”又是一声“喔——”,而且声音更响,一直躺在地上的一位警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嘴巴做了个口型:“脱衣舞女……”

多克斯朝四周扫视了一圈,然后看着我:“我就在外面。”说着,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多克斯。”我觉得待在外面确实不是个好主意,可我刚一迈步,就再次遭到了无情的偷袭。

“抓到你了!”文斯大声喊着,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了我。

“文斯,放开我。”我说。

“没门儿!”他咯咯地欢笑着,“嘿,大家听着!快帮我把这面红耳赤的新郎拉回来!”躺在地上的那些康茄舞蹈队员和喷泉盆旁最后一位没有倒下的警察立刻向我拥来,我突然置身在了群魔乱舞的中央,被他们簇拥着向卡米拉·菲格刚才坐着的椅子走去。卡米拉已经不省人事,滚到了地上。我想竭力挣脱,可根本没有用。他们人多势众,肚子里灌满了文斯特制的果汁。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多克斯警官回头怒视了一眼,穿过前门,走进夜色之中。

他们将我按在椅子上,紧紧地围成一圈,站在我周围,我显然哪儿也去不成。我希望多克斯能像他自诩的那样出色,因为显然短时间内他别想有援军。

音乐声停了,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让我不寒而栗,就连我手臂上的汗毛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那是塑胶带被撕开的响声,也是那刀刃音乐会开始前我最珍爱的前奏曲。有人抓住我的胳膊,文斯将撕下来的三条长长的塑胶带绑在我身上,将我捆在了椅子上。虽说绑得不是太紧,还不足以困住我,却显然能限制我的行动,刚好让那帮人得以把我按在椅子上。

“好了!”文斯大声喊道。其中一位脱衣舞女打开噪音盒,开始表演。第一位脱衣舞女是个黑人姑娘,板着脸,开始在我面前边扭动身躯边将多余的衣物一件件地脱下。她脱得差不多时,骑在我的一条大腿上,一面扭动屁股一面舔我的耳朵。然后,她使劲儿将我的头按到她的乳房之间,弓下腰,一个后空翻退了出去。另一位脱衣舞女长得像亚洲人,留着一头金发。她走上前来,重复了整个过程。当她骑在我的大腿上扭动屁股时,第一位脱衣舞女也走上前来,骑坐在我的另一条腿上,两个人一左一右,然后突然俯身向前,开始相互亲吻,乳房擦着我的脸。

这时,亲爱的文斯给她们端来了两大杯他那要命的果汁潘趣酒,她们一饮而尽,仍然有节奏地扭动着屁股。其中一人嘀咕了一句:“哇,真是好酒。”两个女人现在开始疯狂地扭动身躯,周围的人群像狂犬病患者在月圆时那样号叫起来。四个硕大而且硬得有些不自然的乳房模糊了我的视线——一边两个,从他们号叫的声音来看,似乎除了我之外每个人都兴奋到了极点。

两个脱衣舞女骑在我的大腿上,随着音乐声扭动着,汗珠滴落在我那件美丽的人造丝衬衣上,也滴落在她们自己身上,而派对仍然在我们周围疯狂地继续着。我就这样在炼狱中接受着磨难的洗礼,唯一让我喘口气的时候是文斯又给她们端来了两大杯潘趣酒。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扭动的身躯终于从我的大腿上站了起来,开始绕着周围的人群跳舞。她们抚摩着一张张脸,喝着每个人杯子里的酒,偶尔伸手在某个人的裤裆那儿抓一把。我趁着大家注意力分散,挣脱双手,扯掉了身上的塑胶带。我这时才注意到,谁也不再关心笑容可掬的德克斯特,谁也不再关心我这位准新郎。稍微瞥上一眼我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屋里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位脱衣舞女翩翩起舞,她们现在已经一丝不挂,汗珠和倒在她们身上的饮料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文斯站在那里,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完全一副卡通人物形象,不过他显然很尽兴。其余仍然清醒的人也个个屏住呼吸出神地看着,身子还随着音乐左右摇摆。即使我一路吹着喇叭走出去,也不会有人注意我。

我站起身,悄悄走到人群外,溜出了正门。我以为多克斯警官会在文斯家附近等我,可到处都没有他的身影。我走到街对面,朝他的车里看了一眼,里面空无一人。我朝街道两头望去,街上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他的身影。

多克斯不见了。

人类的许多方面是我永远无法理解的,当然不只是智力方面。我是说我缺乏同情他人的能力,也没有感觉情感的能力。对我而言,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大的损失,却使我完全无法理解普通人的许多方面。

不过,有一种几乎人人皆有的体验我能强烈地感受到,那就是诱惑。当我望着文斯·增冈家门外空空荡荡的街道,并且意识到丹科大夫已经抓走了多克斯时,我感到诱惑正以令人眼花缭乱、几乎让人窒息的浪涛向我袭来。我自由了。最简单的做法是一走了之,让多克斯与那位大夫享受他们的重逢,第二天上午再汇报,假装我喝多了——这毕竟是我的订婚派对!我不清楚那位好警官究竟出了什么事。有谁会反驳我呢?至少屋里那些参加派对的人谁也无法肯定我没有一直在和他们一起看表演。

多克斯会彻底消失,永远变成模糊不清的被砍下的胳膊和大腿,外加分不清正反面的脑袋,永远不会再来照亮我那黑暗的门道。德克斯特自由了,我自由了,我唯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干。这谁都能做到。

可为什么不一走了之呢?为什么不悠闲地去椰树林区散散步呢?那里有一位儿童摄影师,一直在等待我的关注。这么简单,这么安全——的确,为什么不呢?天上的月亮快要圆了,月轮边缘上小小的缺口带来一种随意、惬意的气氛,这种夜晚去体验我的黑暗快乐真是再合适不过。内心那些低语声急不可待地点头同意,一起发出咝咝声来怂恿我。

该有的都有了。时间、目标、快要满盈的月亮,甚至还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内心的压力聚积了太久,我完全可以闭上眼睛,让这一切自然发生,我只需将这段幸福的航程设定在自动驾驶上,然后信步走过。这之后便是美妙的解脱,油光发亮的肌肉松弛了下来,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痛痛快快地睡个完整的觉。我会告诉德博拉——

啊,德博拉。还得想着德博拉,不是吗?

难道要我告诉德博拉,在她男朋友的最后几根手指头变成一堆垃圾的同时,我利用摆脱多克斯后难得的机会,带着欲望和刀子冲进了黑暗之中?即使我内心深处那些啦啦队队长齐声呐喊,说这没有关系,我也觉得她一定不会赞同的。那会变成我和妹妹亲缘关系寿终正寝的起因。她不会轻易原谅我的,而我虽然无法感受到真爱,却还是希望德博拉与我保持相对友好的关系。

就这样,我只能再次耐心地等待,再次让痛苦的良知占据上风。郁郁寡欢、忠于职守的德克斯特。会有那一天的,我这样安慰我的另一半。我掏出了手机。

我拨打了多克斯给我的那个号码。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一下,随后便毫无动静,只有隐隐约约的咝咝声。我输入了那串长长的密码,听到咔嚓一声,接着是一个毫无感情的女人的声音“号码”,我报出了多克斯的手机号码,对方停顿了片刻,然后念出了一组坐标值。我匆匆将这些记录下来。对方停顿了一下,接着补充一句:“正西方向,时速六十五英里。”通话结束。

确定方位一直不是我的专长,不过我的船上装了一个小型GPS,确定哪儿有鱼时非常管用。于是我将这些坐标值输了进去,既没有撞了脑袋,也没有引起爆炸。多克斯给我的GPS比我自己的那台高级,显示屏上有张地图。那些坐标值在这张地图上反映出来的是75号州际公路,通往鳄鱼巷,也就是通往佛罗里达西海岸的通道。

我有些吃惊。迈阿密和那不勒斯之间大多是大沼泽地,除了一小片一小片半干的土地外,四周都是泥淖,到处都是蛇、鳄鱼和印第安人的赌场,根本不像那种可以让人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悠闲地尽情享受开膛破肚的快乐的地方。但GPS不会说谎,电话里那个声音也同样不会说谎。如果这些坐标值不对,那也是多克斯的错,反正他失踪了。我别无选择。我上了车,朝75号州际公路的方向驶去。

只用了几分钟,我就上了高速公路,然后向北驶上了75号州际公路。当你驾车沿着75号州际公路行驶时,两旁的建筑物会渐渐变得稀少,但就在鳄鱼巷收费站前,你会突然看到一望无际的购物中心和住宅,算是迈阿密市最后的疯狂。我在收费站前停下车,再次拨打了那个号码。还是那个没有情绪的女人的声音,又给了我一组坐标值,然后就断了线。我认定丹科大夫和多克斯已经不再移动。

从地图上看,他们现在应该在我前方约四十英里处,已经舒舒服服地安顿在了一片毫无标志的荒地中央,四周都是水。我对丹科大夫一无所知,但我认为多克斯浮在水面上的功夫不高。也许GPS真的骗了我,但我还是得想个办法,于是我将车驶回到高速公路上,付了通行费,继续向前行驶。

与GPS上显示的地点平行的地方有条小道,从高速公路向右延伸开去。小道在黑暗中几乎难以被人发现,尤其是我现在的时速已经达到了七十英里。不过,当我看到它嗖的一声掠过时,我赶紧刹车,将车停在路肩上,然后倒回去看个究竟。这是一条单车道土路,不知通向何方,我只看到它上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桥,然后笔直地伸向大沼泽地的黑暗中。我借着路过车辆前灯打出的灯光,只能看到五十码外,而那里什么都没有。土路上有两道深深的车辙,车辙中间长着一片齐膝深的杂草。路的两侧是低矮的树丛,树枝低垂在道路上方。

我原打算下车去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线索,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真是傻到家了。我毫无头绪,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真正令人沮丧的是,要么就是这地方,要么我今晚只能空手而归,而多克斯警官更会度日如年。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至少不让我有丝毫负罪感,我再次拨通了多克斯给我的绝密电话号码。对方报出同一组坐标值后就挂了。不管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反正他们还待在原地,就在这条漆黑的小土路前方。

我显然别无选择。责任心在召唤我,德克斯特必须响应。我使劲儿一打方向盘,顺着这条土路向前行驶。

按照GPS的显示,我得行驶五英里半才会抵达,天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我将前灯打低,慢慢行驶,仔细观察路上的动静。这样一来,我便有了大量时间来思考,而这对我而言并非总是件好事。我思考着道路尽头可能会是什么,我到那里以后应该怎么办。“赶紧来

救我”,多克斯当时是这么说的。这听上去很简单,直到你赤手空拳地在黑夜里驱车进入埃弗格莱兹,手中最具威胁力的武器不过是个速记本。丹科大夫显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抓走了前面几位,尽管他们个个膀大腰圆,带着武器。既然力大无穷的多克斯那么快就倒下了,可怜的、手无寸铁的、温顺腼腆的德克斯特又怎么能指望对付得了他呢?

如果落到他的手中,我该怎么办?显然我不是那种只会尖叫的土豆的最佳人选。我都无法肯定我是否会发疯,因为我的大多数上司很可能会说我一直疯疯癫癫的。我会不会突然崩溃,失去理智,进入那永远哀号的领地?或者,因为我就是我,所以我一直清醒地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我,珍贵的我,被绑在桌子上,对他肢解我的手法发表高见?答案肯定能向我解释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确定我并不真正想知道答案。光是这个念头就几乎让我感觉到真正的情感,而且不是人们会感激涕零的那种情感。

夜色渐浓,却不是件好事。德克斯特在城市里长大,习惯了那些留下黑影的明亮灯光。沿着这条道路越往前走,前方就变得越黑;前方越黑,整件事就越像一次无望的自杀之旅。目前这种情况所需要的显然不是一个偶尔出去杀个人的法医实验室里的家伙,而是一支海军陆战队。我都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是勇敢的德克斯特爵士策马救美吗?我能做什么?在这一点上,除了祈祷外,任何人又能做什么?

按照GPS的显示,我离多克斯警官——至少是他的手机——不到四分之一英里。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大门,属于那种奶牛场不让奶牛到处乱跑所用的铝制宽大门,但这不是奶牛场,大门上挂着块牌子,上面写着:“布莱洛克鳄鱼场,私自闯入者将落入鳄鱼口中。”

这倒是养鳄鱼的理想之地,却不是我想待的地方。虽说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是得承认,我虽然一辈子都生活在迈阿密,却对鳄鱼场知之甚少。这些动物是被关起来圈养还是在水汪汪的牧场上自由爬行?这个问题在这一刻显得非常重要。鳄鱼在黑暗中看得见吗?它们通常处于什么样的饥饿状态?这些问题问得好,而且与我休戚相关。

我关掉车的前灯,把车熄了火然后下车。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我可以听到引擎发出的轰隆声、蚊子的嗡嗡声,以及远处一个细声细气的喇叭传出的音乐声,听上去像是古巴音乐,可能就是蒂托·蓬蒂。

大夫就在里面。

我走近大门,里面的道路仍然笔直地通向前方,越过一座旧木头桥后进了一片小树林。我看到树枝间有灯光透出来,但没有看到有鳄鱼在晒月亮。

好了,德克斯特,我们到了。你今晚想要干什么?大门的另一边有一个专门喜欢进行活体解剖的疯子,有一群群贪婪的鳄鱼,还有一个我该营救的人,尽管这个人巴不得干掉我。无所不能的德克斯特穿着深色运动短裤,就站在这角落里。

我翻过大门,向灯光处走去。

夜晚那些熟悉的声音慢慢地重新响起。我估计这些起码应该是充满野性的原始森林里的正常声音。我听到了那些昆虫朋友发出的咔嗒声、嗡嗡声和嗞嗞声,听到了哀怨的尖叫声——我非常希望那只是一只猫头鹰,而且是只小猫头鹰。我右边的灌木丛里有什么东西咯咯响了一下,随即又变成死一般的寂静。对我来说,幸运的是我非但没有像普通人那样紧张害怕,反而进入了黑夜行者的状态。声音变小了,周围的动静也慢了下来,我所有的感官似乎变得活跃了一点儿。夜色中的点滴细节变得清晰起来,在警觉的表面之下我听到了慢慢发出的无声的冷笑。就让黑夜行者来驾驭这一切吧。他会知道该做什么,他会动手的。

为什么不呢?在这条车道的尽头,在桥的那一端,丹科大夫正在等着我们。我一直想见见他,现在终于可以见到了。对于这样一个家伙,我无论怎么处置他,哈里都不会有意见的。就连多克斯恐怕也得承认丹科大夫是罪有应得,甚至还会因此感谢我。这让我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因为我得到了大家的准许,更有甚者,它还多了一份诗意。多克斯将我的魔仆困在瓶子里太久,如果为了救他而让我的魔仆从瓶子里出来,那就实在是太妙了。我会救多克斯的,当然会的。然后……

先别急。

我开始向木桥对面走去,可刚走到一半,一块木板便嘎吱响了一声,我吓呆了。夜晚的声音并没有发生变化,我听到蒂托·蓬蒂在我前方嚷了一声“啊——咿”,然后重新回到旋律中。我继续向前走。

过了桥后,道路突然宽敞起来,变成了一个停车场。左边是一道铁丝网,正前方有一座小平房,窗户上透着亮光。房子很破旧,需要重新粉刷,或许丹科大夫并不十分在意外观。右边有条小河,河边有一间已经快要坍塌的鸡舍,用作鸡舍屋顶的一块块棕榈叶像破衣烂衫一样荡在空中。一个年久失修的码头伸到小河中,那里拴了一艘空气推进艇。

我悄悄潜进一排树木投下的阴影中,感到猎杀者沉着冷静,已经掌控了我的所有感官。我小心翼翼地贴着停车场左边的铁丝网前进。有什么东西冲着我哼了一声,然后跳进了水里,但它在铁丝网外面,所以我没有搭理它,而是继续向前走。现在开车的是黑夜行者,他是不会为这种事停车的。

铁丝网在与屋子成直角的地方到了尽头,前面还有最后一片空地,不到五十英尺,旁边是最后一排树木。我走到最后一棵树旁,想仔细看看这座房子,可正当我停下脚步将手放在树干上时,我头顶的树枝上有什么东西扑扇起了翅膀,一声可怕的报警的尖叫划破了夜空。我吓得往后一跳,那玩意儿穿过树叶落到了地上。

那玩意儿站在我的对面,仍然像一把音量被无限放大的疯狂小号一样鸣叫着。这是一只大鸟,比火鸡还要大,从它对着我哀鸣的神情看,它显然在冲着我发火。它向前迈了一步,一条巨大的尾巴拖在地上,我意识到这是一只孔雀。只要是动物就不喜欢我,而这只鸟更是对我有着深仇大恨。我估计它不明白我比它更大,比它更危险。它正一门心思想着要么将我吃了,要么将我赶走。我急于想让这可怕的鸣叫声停下来,所以我只好照顾一下它的面子,体面地后退了几步,沿着铁丝网匆匆回到木桥旁的阴影中。等我平安地躲进黑暗之中后,我回头向那座小屋望去。

音乐声已经停了,灯也关了。

我一动不动地在阴暗处站了片刻。什么动静也没有,但那只孔雀已经停止了鸣叫,冲着我的方向刻薄地哼了一声后飞回到了树上。接着,夜晚的那些声音重新一一响起,昆虫发出的嗡嗡声,鳄鱼喷鼻、溅起水花的响声,但是再也没有了蒂托·蓬蒂的歌声。我知道丹科大夫正像我一样在监视、在聆听,知道我俩都在等待对方先采取行动,只是我比他更有耐心。他不知道黑暗中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能想到的不是特警就是特种部队,而我知道他只有一个人。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却无法确定屋顶上是否有人,自己是否已经被包围。因此他必然先采取行动,而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攻击,要么——

屋子另一边突然响起了引擎发动的轰鸣声,就在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紧张时,那艘空气推进艇离开了码头。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小艇顺着小河飞驰而去,不到一分钟就拐弯消失在了黑夜中,随之而去的自然是丹科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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