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光亮并没把石万山的话当回事。我就这么破罐子破摔,怎么着?大不了就是退伍嘛!退伍正是他需要的结果。

到达七星谷一周后,魏光亮意外地又收到了那娜的来信,信中极尽刻薄之词,字字句句都烧灼他的眼睛,刺痛他的心灵。

信中写道:

……哥伦比亚大学排名世界第八,清华大学在世界二百名开外,这就是差别。你考取的耶鲁和麻省理工学院,世界排名比哥伦比亚还靠前。

你应该知道,清华大学土木建筑专业的辉煌早已属于历史。作为中国最有名的建筑大师,作为一代鸿儒梁启超的公子,梁思成四处奔走呼号,也还是没能保护住北京古城;他的妻子、名媛才女林徽音,唯一有的建筑杰作,不过是座人民英雄纪念碑。你还能说什么?中国的建筑设计,在世界上哪怕能属二流水平,国家大剧院的总设计师也不会请个外国人了。

当一流建筑师的梦想破碎了,这就是你这次放弃所支付的高昂成本。如果在那个山沟里再挖上三年地洞,到那时,你想考取美国排名前五十位的大学都难。这就是我们之间关系所面临的基本现实。

你我已经南辕北辙,开始相互走进对方的历史。只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看在你的聪明才智上,我才这么苦口婆心地给你写这封信,这很可能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

魏光亮抬起头,脸色苍白,眼神呆滞,空洞的双眼扫过山谷里的屋顶,扫过被彩漆伪装过的营区,扫过无边无际的大山……最后,目光落到手里攥着的两张皱巴巴的信纸上。他慢慢把信撕成一片片碎屑,放在手掌上。一阵山风吹来,纸屑很快被吹得无影无踪。他抬起沉重的步子往山下去。

拎着安全帽的齐东平,在路口来回不停地踱着步,终于等来了魏光亮。他赶紧把手里的安全帽递过去,“排长,台车刚保养好,咱们是不是去练一会儿?”

“我有事,再找机会吧。”魏光亮根本不看他,阴沉着脸继续往前走。

齐东平只好跟过去,“台车进了洞,就没机会了。”

“车我已经会开了,以后在洞里练吧。”

齐东平硬着头皮,继续跟着,“排长,团长会检查的……”魏光亮一下火了,“老跟着我干什么?我连行动的自由都没了吗?这件事我自己负责,连累不到你。”

委屈、沮丧、绝望,一齐涌上来,齐东平呆立片刻,失神地朝一号洞库走去。

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穿过浓浓的树叶,洒进大功团团部办公区域。

明亮整洁的团部办公室里,林丹雁正往一张大图纸上画各种标记,郑浩进来,“丹雁,久疏问候,真抱歉。在忙什么呢?”

林丹雁抬头笑笑,“首长客气了。石团长说,这两个通风坑道应该早一点开口,我们在搞方案。”

“设计上有问题?”

“那倒不是。石团长说得对,在施工顺序上,这两个辅助坑道确实应该早一点开掘。这样做便于兵力展开,同时也能保证主坑道施工人员的安全。主坑道掘进一千米后,坑道内的供氧问题必须解决。”

“你的工作量又增加了,要注意保重身体啊……”关切的话还没说完,郑浩看见魏光亮进来,马上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小魏,你怎么来了?你应该多去训练场,多练习开台车……”

“台车又不是航天飞机,用得着天天练吗?部队强调官兵一致,既然如此,长官能来林博士这儿,我为什么不能来?”

郑浩脸上挂不住了,站起身往外走,“你们聊,我还有事,再见。”

郑浩一走,魏光亮立刻在屋里东看看西翻翻,一副老熟人般大咧咧的样子。

林丹雁忍耐着,“魏大公子,魏小排长,光临此地有何贵干?”

“来向你请教几个问题。”

“清华大学高才生,美国名牌大学准留洋生,向我请教?敝人愧不敢当啊。”

魏光亮喜出望外,“我的情况你都知道?”

“不敢谬称都知道,只能说略知一二吧。”

魏光亮咬住嘴唇,把心一横,“本来,我已经万念俱灰……”

“怎么,来跟我探讨孤独忧伤无聊空虚吗?”

“不,我要说的是,孤独忧伤无聊空虚都过去了,因为一个命运的奇遇,它们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

“命运的奇遇?愿闻其详。”

“七月十六号,这个日子已经铭刻在我心灵上了。北京,西直门地铁站附近,我开车遇到一个穿白连衣裙的女子。我怎么来向你诉说我对她的感觉呢?仙女,天使?没意思,太俗了。我只想说,当她飘然而去时,我的心魂也被牵扯走了。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原以为自己的一切都完了,前途,爱情,命运全都完了,万万没想到,命运残酷地把我抛弃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却能让我遇到她!丹雁,在这儿能再次遇到你,真是上天给我的补偿,是命运女神对我的微笑……”

听到这番表白,林丹雁先是吃惊,继而好笑又好气:这小屁孩,女朋友才离去几天,居然就开始猎艳,而且也不看看对方是谁,真是没大没小没头没脑!她坐下来,用手支起下巴,盯着对方语气戏谑,“魏排长给我编故事啊?这些话骗骗高中女生可以,拿来对付我,是不是太不尊重我的智商了?”

“你抬举我了。从小到大,我最怕写虚构性文字,编故事方面我非常弱智。”魏光亮突然把上衣胸口扒开,急切地,“丹雁,请相信我,如果能把我的胸膛剖开给你看,你一定看得到对你的赤胆忠心。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你……”

“我真是受宠若惊啊!一个敢于当众挑战上司权威的人,一个对自己对别人都满不在乎的人,居然‘只在乎’我这个小女子!魏排长,我林丹雁无福消受!不过,作为大姐,以及本着对清华高才生的敬意,我向你提两点建议,希望你别介意。一、你可以叫我林丹雁,但不宜叫丹雁,因为你比我小多了;二、有来我这儿的时间,不妨去练练叠被子开台车,以免再当众出丑。你现在是工程兵的机械排排长,就要立足本职工作。我说话太直,请原谅。”

魏光亮低眉顺眼,“谢谢关心。从你这些话里,我感受到你对我特别的感情。工作上我会按你说的去做,但不让我叫你丹雁,我做不到。”

林丹雁冷冷地看着他,“你要是乐意自作多情,我也没办法。魏排长,我要去阵地了,请你离开。以后,你最好不要进这个房间,更不能翻看这些东西。”

“我知道,这里存的都是国家机密,是吧?”魏光亮脸上别有意味。

林丹雁的脸色由冷漠变为冷峻,“别给我玩你那点小聪明。你无非是想让部队放弃你,好再续你的留洋梦,再续你的爱情。我奉劝你,最好不要以身试法!”

“你的眼力太毒辣了!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与前女友已经分道扬镳,幸而,七步之内必有芳草,不,睫毛之下就是大芳草。”

“这些花花草草都不关我的事,你找错了倾诉对象。我要告诉你的是,只要我证明你接触过这些图纸,你即便脱了军装,三年内也出不了国。”

“你可别吓唬我。”

“我没必要吓唬你。你不是七星谷工程的指挥者,所以没资格看这里面的东西。另外,你最好跟我保持一些距离。”林丹雁做个请他离开的手势,“请吧,我不想让你以后恨我。”

魏光亮变了脸色,悻悻而去。

魏光亮把石万山的话当耳旁风,终日游手好闲在营区闲逛,急坏了张中原。

张中原来到一号洞,走到台车旁问齐东平,“他练了几次?”

“两次,一次一个半小时,另一次四十八分钟。”

“太不像话了!”

“他是忙,老去团部。有人说他是去泡妞。”

“别乱嚼舌头!他在洞里的表现怎么样?”

“总共进了三次洞,第一次说头晕恶心,只呆二十分钟。第二次看我们打了一次炮眼,呆了半小时。第三次陪我们放了一炮,呆了四十分钟。营长,你知道,我从来不愿意在背后告状,但为了一排这个英雄集体我只好破例。他要再呆下去,一排完了,我们全完了。这个副排长,我也不想干了。”

“知道了。我再想办法,但你别犯浑,听见没有?”张中原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你姐来信了。我看她又换地址了,看来这打工真的不好打呀。”

说罢,张中原匆匆朝山下走去。

齐东平打开信,看着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王小柱过来,鬼头鬼脑地朝他跟前凑,“排副,情书呀,我看看。”

齐东平赶忙把信收起来,“跑哪去了?”

“拉大便。”

“老驴上套屎尿多。我说过多少回,上阵地前一定要解大便,都当耳旁风了?”

王小柱马上哭丧着脸装肚子疼,“昨天过集体生日,加餐时吃多了,又忘了吃黄连素,哎哟……”

齐东平白他一眼,“别装神弄鬼了,把台车开进去。告诉大家,技术员装药的时候,大家都别闲着,多捡点毛石。”

王小柱“哎哎”地答应着,松开捂在腹部的手,敏捷地爬上台车,把台车轰隆隆开进洞口。

齐东平拿着信,以跑山的速度一口气登上后山腰,一路上,耳边不断交替响起父亲和姐姐的声音:

东平,快点在部队混出个人样来,让你姐能被明媒正娶地嫁个人。

东平,别人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吧,姐不在乎。

东平,你们让我死了算了。这个富贵病,咱治不起。

东平,谁让你给家里寄钱的?留着谈对象用吧。爹的病,我来管,你多想想自己的前途。

东平,你姐对你有恩,如果她下半辈子没饭吃了,你一定要管她。

东平,要不,给你寄点钱,给管你提干的首长送送?如今兴这个。爹现在只有你这个盼头。

东平,张营长对你好,你要珍惜。不好送钱,姐给他爱人买些衣服和进口化妆品行不行?军人也是人,没有不贪嘴的猫,你不送,怎么会知道人家不收呢?你提了干,姐就可以回家照顾爹妈了。

……

直到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齐东平才停下来,扶靠着一棵粗干大树。面对莽莽林海,他像一匹受伤的狼般仰头长嗥,回声分外悲凉。

张中原决定给魏光亮剃一次头。这天早饭后,他下达“全体不上阵地人员,到一营小广场上集合”的命令。

各连跑着步喊着号子集合完毕。广场上旗杆下的台阶上,放着三块大木板。一个中尉跑到站在木板前的张中原面前立正,“报告营长,全营集合完毕,请指示。值班员骆中玉。”

“稍息。把那三床被子拿过来。”

六个战士走过来,每两人合作捧着一床被子,把被子原状放到木板上。

张中原黑着脸指着被子,语气严厉,“因为这三床被子叠成这个熊样,再加上我们三个房间里放了不该放的手提电脑、定发水和电吹风,另外还有一个上铺床板上贴了不该贴的美女照,在团部今天组织的内务卫生大检查中,我们营荣幸地被评为倒数第一名。”

他把相关物件一一拿起来展示,“最近,我听到有人说整理内务浪费时间,应该向美军学习,尊重官兵的个性。问题是,大家都是中国军人,不是美国大兵。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内务条令》修改前,我们必须按这个条令行事。我宣布,所有为得这个倒数第一做出过贡献的人,明天把书面检查交到营部来,下周一在全营升旗仪式后宣读。叠被子的问题,咱们按一营的老规矩办。一连一排魏光亮,二连四排邱万全,二连五排张洪,出列!”

士兵邱万全和张洪面红耳赤地出列,不敢抬头看人。魏光亮毫无愧色地站出来,军官服特别惹眼。下面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骆中玉,王振,齐东平,出列!”张中原宣布,“你们三个给他们做示范。还是老规矩,你们三位师傅组成评议小组,监督他们练习,有权决定什么时候结束。现在,两人一组,目标,三块木板前。各就各位。预备——开始!”

齐东平等很快把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这时,林丹雁和周亚菲由远而近,驻足观看。见到魏光亮受罚,周亚菲很兴奋。

邱万全和张洪很难为情,闷声低头地抖被子叠起来,不断反复。魏光亮偷偷瞟一眼林丹雁,昂首挺胸岿然不动。

“魏排长,你有意见吗?”张中原声音不高,但不失威仪。

“没有。”

“那就请你动手练习。一营从营长到列兵,被子叠不好的都得这么练。一天练不好练两天,白天没时间晚上练。如果还叠不好而影响评比,让全营的名誉受损,下次他再练时,全营官兵都将是他的考官。没办法,这就是一营的规矩,任何人不能特殊。你要不愿意别人教,我亲自当师傅。好了,其他人解散。”

魏光亮看看铁塔般屹立面前的张中原,只有无奈地摊开被子。

林丹雁与周亚菲幸灾乐祸,窃窃私语,“看不出来,这个张营长办法挺多。”

“感觉像过节一样,太开心了。咳,丹雁姐,咱们要是把相机带出来就好了,给他来个立此存照。”

“算了吧,人家说过,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他总该有点羞耻之心吧?”

“整个心都不在这儿,也就谈不上什么羞耻心。”

“那就真是无可救药,唉,我的心理诊所恐怕也难奏效。”

冷眼看了一阵,张中原又去团部找石万山和洪东国诉苦,“团长,政委,我真是没招了。开台车,他总共只练过两个多小时,那还是因为觉得好玩,地下如果放个水桶,也许他能把电焊条插进去。对修导弹阵地,他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以前也有过不安心的学生兵,可像他这样的,恐怕人间少有。”

洪东国皱起眉头,“要不,我们找他谈谈?”

“他的病在心理上,现在谈什么都白搭,他油盐不进。没有非常的力量,改变不了这个魏光亮。”石万山说。

“政委,你要的方案,我瞎写了一个,你先看看。”周亚菲捏着几张纸,兴冲冲一头扎进来,看到石万山张中原也在,“团长好,张营长好。政委,我觉得心理治疗室的叫法不是太好,中国人普遍对心理疾病的认识有误区,多半把心理疾病当成神经病了。我建议改叫心理咨询室,好不好?”

洪东国一向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孩,现在自然大加赞许,“改得好。我只是提个思路,供你参考的。”

“那,在每个营设立的磁卡电话室,能不能叫亲情热线室?”

“当然可以啊,名字很好。”

“我了解到,有些人经常上山发出一些怪叫声,这就是有心理问题,所以,开设心理咨询室很有必要。比方说魏光亮,目前的心理状况就很不好,女朋友飞了,留学梦碎了,来七星谷又是被迫的,产生一些心理障碍很正常。不过,既然开设心理咨询室,为了创造出一个好环境,让有心理障碍的人可以敞开心扉,还得花钱购置一些设备。”周亚菲眼睛看看洪东国,又溜溜石万山。

“买。需要什么,你列个单子来。”洪东国痛快表态。

“我早算好了。每个营应该建一个心理咨询室。每个咨询室里,需要一台投影机,一台电视机,DVD机,CD机,还要三两张高级点的按摩椅,还要制作一批幻灯片,再买一些兵员大省各地区的风光片影碟。”

“总共需要多少钱?”洪东国问。

“那要看团里肯花多少钱啦。两三万总是要花的,档次太低,吸引不住人。”

张中原笑逐颜开,“这下就好了,我们的思想工作更好做了。”

洪东国与石万山嘀咕,“老石,你看是不是瞄着中上水平去?咱是工程兵师第一家搞,别让人抓了小辫子。”

“我倒觉得这笔钱值得花。咱大功团第一个吃螃蟹,就要吃好的,不吃臭鱼烂虾。”石万山想起了以往。过去,由于阵地与外界隔绝,又清一色是雄性世界,加上士兵缺乏心理疏导,大功团每修一个阵地,总会有人出现精神失常。每想到这些,石万山心里就隐隐作痛。历史进入了二十一世纪,搞人海战术不计生命成本去赢取胜利的时代早已过去,导弹工程兵部队,更该树立“人是最宝贵的”这种以人为本的意识,否则何谈高科技现代化部队?

“小周,如果能做到把七星谷阵地修成后,团里没有一个人患上精神方面的疾病,你就是把心理咨询室建成金銮殿,我也愿意给你埋单。基础设施费,你先向政委要,买一流设备的差价,由我这个团长补。”

洪东国笑着趁火打劫,“好,小周,既然有人埋单,咱们就搞一流水平。”

“哇塞——太棒了!我告诉丹雁姐去。”周亚菲欢呼雀跃,一溜烟没了人影。

叠上一小时被子的魏光亮,带着一肚子火朝阵地走去。

一号洞里,一排官兵相互交班,齐东平等刚来上班的士兵各就各位,下了班的官兵列队往外走。一个一级士官跑过来,神色带些诡秘,“排副,等不等他?”

“你说呢?”

“反正一排这些天丢人丢够了,咱干脆一切都听他的,行吗?”

齐东平眼睛扫过众人,“大家说呢?”

“我们受够了!”回答齐整干脆。

齐东平沉思片刻,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好吧。怎么打孔,等排长来了再说。大家现在也别闲着,一组捡毛石,二组用风钻把那几个地方打打光。洞打得跟狗啃的那么难看。”

战士们个个带着诡秘兴奋的笑容,四下散开忙碌起来。

洞口处,魏光亮慢慢往里面走,不时停下步子,紧张地抬头看一眼洞顶的石头。方子明和王小柱紧跟他身后,见状,两人交换不屑和厌恶的目光。方子明涌起恶作剧的念头,弯腰捡起两块碎石头,轻轻扔出一块,嘭的一声,正好落在魏光亮的安全帽上。魏光亮马上站住,双手抱头,十分紧张地抬头看洞顶,“怎么回事?”

王小柱竭力忍住笑,一本正经,“排长,别抬头,当心石头砸住脸。这几天,上面经常往下掉石头。”

一听这话,魏光亮吓得赶快低头,东躲西闪。

“排长,走路时,头要微微上抬,盯着前方十五米远的洞顶,喏,就是这样”方子明装出一脸的真诚,做个示范动作,“这样走,就是冒顶了,生还的可能也要大一些。”

魏光亮邯郸学步般,慢慢往前走了几步,感觉很别扭,正要回头看方子明是否就是这么走路的,又有一块小石头在他帽子上砸出脆响,他下意识地“啊”一声,转头就要朝洞外跑。王小柱拼命忍住才没笑出声来,跑上去拉着他胳膊,“排长,没事的,多走几回就好了。这种石质,不会出现大冒顶。”

方子明也上前拽住他另一只胳膊,“冒顶也没事。这洞刚开口时,小柱就给闷进去过。只要不被石头砸着头,顶多断个胳膊断个腿。排长,别紧张,我和小柱扶你走一段就好了。”

两人扶着魏光亮往前走。王小柱忍不住,不时咧开嘴傻笑,又使劲把嘴巴合拢。魏光亮停下步子,疑惑地看着他。

方子明绷住脸,眼睛横着王小柱,“笑个屁!想想第一次进洞你那个熊样吧!”

王小柱好不容易把脸绷紧了,“对不起,排长,我不是笑你,我是想起二排的王平了。他第一次进洞时挨了一块碎石,尿都吓出来了。你第一次进洞时只是恶心头晕,比他强多了。”

一路扯扯拉拉,两人总算把魏光亮带到台车前。

“排长,怎么了?是不是晕洞?”齐东平关切地迎上去。

“没事。”

“那就好,我们一直在等你。”

“等我?你们干你们的嘛,等我干什么?”

“排长,是这样的。团长给你十天的期限明天就到了,大家担心你过不了关,我说你已经出师了,他们不信,都说要看一看。”

魏光亮冷笑,“等着看笑话,是吧?”

“排长别误会,都是一片好心。团长要是发起火来,比营长可凶多了,大家伙儿怕你吃亏。”

魏光亮哼一声,“那我就多谢各位的好意了。”

齐东平指指石壁上画出的十几个红圆圈,“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排长你看,我已经把要打孔的地方做了标记,你来,我在下面看着,应该没什么问题。”

“排长,露一手吧。”方子明叫。

战士们纷纷附和。

“好吧。今天不看到我出丑,你们也不会安生。”魏光亮爬上台车,钻进驾驶室发动起来。

齐东平喊,“排长,打三米深就够了。二组,去准备炸药。”

魏光亮调动长臂上的钻头,对准一个小红圈,按下一个绿色按钮。金刚石钻头钻进坚硬的岩石。

齐东平又喊,“好!注意控制钻头转速。注意配合注水。”

魏光亮又按下一个按钮,台车的第二条长臂,也开始将钻头伸向石壁,两个钻孔开始冒白烟。

“排长,一个一个来。加水,快加水——停下来——”齐东平真急了,“快点注水——”

慌乱中的魏光亮按错一个键,台车长臂开始弯曲,台车朝石壁动起来,驾驶室里的报警器开始尖叫。齐东平不要命地冲上台车,拉开驾驶门,用力一拉手刹。弯成弓状的钻头折断了,本来等着看洋相的一群人顿时惊呆了。齐东平脑子里一片乱哄哄,呆呆地站立一阵后,他走出坑道,硬着头皮向张中原汇报情况。

“惹出这么大的事来,真是混账!别狡辩了,你们不就是想让他走吗?”话筒里吼声震天,然后是“啪”的一声,张中原狠狠地把电话压下了。

话筒里响起一片嘟嘟声。齐东平像只待宰的羔羊,不知所措。

魏光亮出现在齐东平面前,眼睛逼住他,“称心了吧?嘴够快的嗬。”

齐东平心虚地低下头,嗫嚅着,“排长,团里有规定……”

“齐东平,你少来!”魏光亮冷笑一声,眼睛扫视着纷纷跟出来的战士,“都出来了,好!全体集合!”

二十来个战士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还是集合出三个横排。

魏光亮站到队伍正前方,目光一个一个扫过去,“没办法,我目前还是排长,你们只能再忍受几分钟。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想办法要把我撵走。”

众人有的紧张,有的惭愧,有的后悔,有的感到痛快。齐东平慌忙解释,“排长,你误会了。”

“齐东平,没必要说假话嘛。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挡了你提干的路。但我并不想当这个排长,根本就不想呆在这个鬼地方,你恨我其实是没有道理的。今天,我就跟大家做个了结吧。只要你们成全我离开七星谷,多想出今天这样的点子来对付我,弄坏台车的责任我魏某会承担,不关你的事,也不关大家的事!说实话,我不会跟你们计较的,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匆匆赶来的张中原厉声呵斥,“魏光亮,你想干什么?”

魏光亮一仰脖子,一脸傲然,“张营长驾到,正好!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想离开,不想呆在这儿,我受够了,不想干了!台车的损失,我个人赔。给我什么处分都可以,开除军籍也行。别假装挽留我,我走了,你们上上下下也都安心了高兴了。皆大欢喜的事,希望你张营长成全我!”

他取下头盔,朝地上一扔,抬脚就走。

张中原怒喝一声,“站住!”

魏光亮根本不听他的。

“魏光亮,我命令你站住!”张中原用最大的声音,严厉地喝道。

魏光亮身体晃了晃,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脸上则依然表现出桀骜不驯。

“魏光亮,这是部队,部队绝不允许你胡来!你要再敢走一步,一营会以违抗命令追究你的责任!”张中原转过身,向目瞪口呆的一帮官兵宣布,“现在,我以一营营长的身份,建议解除魏光亮一排代理排长的职务,由齐东平代理排长,继续组织施工。齐东平,一排从现在起由你指挥,首要任务是尽快把台车修好。”

“是。”

张中原走到魏光亮面前,厉声地,“跟我走!”

面对这座喷火的铁塔,魏光亮乖乖地低下头,机械地迈开了步子。

一直看着他们远去,直到成为遥远的两个黑点,再到黑点消失,齐东平才心情复杂地进到洞里。对于自己恢复了代理排长职务,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魏光亮被径直带到石万山面前。“魏光亮,请你听着,团党委即将召开会议,审议通过一营免去你代理排长职务的请求。从今天起,你以上等兵的身份,继续在一营一连一排锻炼。锻炼期间,不准你请假离开七星谷,除非你想当逃兵。”

“啪”的一声,石万山把手里的说明书摔到桌上,“这是台车的英文说明书,魏光亮,我们希望你自己能把台车修好。四十八小时内这台台车如果还不能使用,就是重大责任事故,给你的处分将由行政严重警告改为行政记过。魏光亮同志,我提请你注意,大功团的全体指战员都处在战争状态中,你也不能例外。你要认为战场纪律对你没有约束力,你可以试着违反,只要你不怕承担后果。现在,你的身份只是大功团的普通士兵,希望你好好面对这个现实。”

魏光亮垂头丧气,自认晦气,出门时心里乱糟糟,他又忘了带走说明书。

一排士兵整治魏光亮,魏光亮弄坏了台车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飞遍大功团全团上下。郑浩找到石万山,“老石,对魏光亮的安排,事实证明怎么样?”

“我对他并没有绝望。”

郑浩冷笑,“安全帽都摔了,还要怎么样?”

“他必须把帽子捡起来,再戴上。”

“留不住心,又有什么用?霸王硬上弓,上得去吗?何苦,何苦!”

“郑副参谋长,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魏光亮就是块石头,大功团也要让他孵出小鸡来!”

郑浩语气也强硬起来,“连个小排长的职务都被免掉了,太过了!”

石万山针锋相对,“不仅如此,我还要建议给他一个行政严重警告处分。他既然当不好排长,就应该先当战士。”

郑浩大吃一惊,“这就是你对清华高才生的使用?”

“对!郑副参谋长可以保留看法,我坚持自己的意见。”

郑浩眼镜片后有两道冷光射出来,“如果每个人都只需要学会开台车,二炮何必要什么高科技现代化?”

“古人说,一庭不扫,何以扫天下?连辆台车都开不好,我又凭什么相信他能有更大的出息?!”

“把他交给我就不行吗?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很抱歉,郑副参谋长,大功团不能把一个连兵都当不好的人,送到师前指!”

看着暴怒的石万山离去,郑浩突然间笑了起来。他有了新的想法:自己何苦跟他吵呢,让魏光亮与石万山的冲突剧烈一些有什么不好?对,这两个人的冲突还应该升级才是。

几分钟后,魏光亮接到晚饭后带被子到训练场的命令。

在大功团里,魏光亮最发憷的就是石万山,面对石万山,他总是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和畏惧。自从上回挑战失败后,他对石万山就更是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之情。

傍晚,魏光亮拎着背包到了。石万山就站在坏台车边上,手里拿着台车的英文说明书。台车旁支着一张行军床,行军床的蚊帐竿上夹着一盏白炽灯。

“忘了你的留学梦吧。按规矩,你得挨个处分,是警告还是记过,就看你能不能在四十八小时内把它修好。当然,我免你的职做得不符合程序,你可以告我军阀作风,没关系,我档案里已经有大小七八个处分了,再多一个也无所谓。但你想复员想转业是不可能的,我不会答应,因为我向钟副政委和你九泉之下的父亲承诺过,一定会把你培养成合格的导弹工程兵。在修好台车前,你只能住在这儿,饭有人给你送。你可以开小差离开七星谷,不过那样的话你出国就只能靠偷渡了。好好想想吧。”石万山把说明书扔给魏光亮,转身就走。

石万山一席话不啻晴天霹雳,把魏光亮炸得丧魂落魄,他想呼天,他想骂娘,他想砸烂这个处处事事人人与他作对的世界!可是,面对广阔的天地,面对寂寥的夜空,面对冰冷的石壁,他最终选择了“无为”。

魏光亮低下了头。

孤灯寒坐到深夜,魏光亮终于理出来一条思路:目前只能面对现实,如若继续一意孤行,与石万山张中原这样的黑脸汉子顽抗到底的话,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他把卧薪尝胆、忍辱负重、韬光养晦、面壁十年、胯下之辱之类的励志故事,默默在心里给自己讲了一遍,然后想好了对策:以后就用玩世不恭的顺应态度来对付他们。

路线是纲,纲举目张。方针既定,魏光亮开始潜心翻阅资料,埋头修理台车。他总共花了不到三十六个小时,台车恢复了正常状态。

张中原长长地嘘出一口气。这样的机械事故,不要说在一营,就是在大功团也前所未有过。齐东平一向是修理台车的好手,可这次也束手无策。如果靠一营自己的力量不能修好这辆台车,虽然挨处分的是魏光亮,可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至少也得担个“失职”的责任吧。魏光亮居然用一天多时间就把台车给修好了!他明白了:研究生到底是研究生,有文化没文化就是不一样。张中原心底里甚至对魏光亮产生出一丝感激之情。

一排的战士们对魏光亮也改变了一些看法,同时认识到自己与大学生研究生的知识和技术差异,对他多了几分尊重。出于内疚,更出于钦佩,齐东平和方子明事事、处处对魏光亮示好,生活上尽量予以照顾。毕竟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既容易滋事,也易于沟通。

渐渐地,魏光亮感觉到自己干涸坚硬的心田开始有些软化。

凡此种种,郑浩都及时掌握积极汇报。他还告诉钟怀国和钟素珍,大功团的伙食很好,首长和阿姨就放心吧。他又拨电话给钟怀国的秘书,拜托哥们打听师参谋长下一步可能的去向。放下电话,他惬意地舒出一口气——自从与石万山发生激烈对峙后,他心里一直堵得难受。

心情一好,郑浩马上想到去找林丹雁。

林丹雁正在团部广场上忙乎,她从塑料袋里取出石头样品放到大青石上,捡起一块鹅卵石朝石头样品一砸,样品石顿时四分五裂。她看看一旁的石万山,神情忧虑,“主坑道的石头出问题了,你可要当心啊。”

石万山趋前捡起两块小样品石头,一边仔细观察一边回答,“我已经下令放慢了掘进速度,上了锚喷加固。”

不远处,魏光亮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来,一看到石万山,他立刻掉过头准备绕道而行。

石万山不由笑起来,“又有人要找你,看来你真是香饽饽啊。嘿嘿,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嘛。”

林丹雁瞪他一眼,“损不损啊你?人家是怕你,躲着你走,你还自丑不觉。也是,一个胡子都还没长齐整的小毛头,整天生活在一个独裁者的淫威之下,是够难受的。”

听闻此言,石万山心里一抖。高压政策虽然已见成效,但自己对魏光亮过于严厉了些,这不妥。对下属只挥舞大棒是不行的,胡萝卜也得给呀。石万山有心想要对魏光亮做出个平易近人的样子,便冲他背影喊,“小魏,你过来——”

对方假装没听见,脚下却暗暗提速。

石万山来气了,大声命令,“魏光亮,你过来一下!跑步过来!”

粗大的嗓门惊得鸟儿纷纷扑闪着翅膀仓皇飞去,魏光亮没法再装听不见,只好转过身往这边跑。

林丹雁捂着嘴笑,“跟训儿子似的。”

跑到石万山面前,魏光亮立正,“团长同志,上等兵魏光亮正走在下班回营区的路上,请指示。”

“你为什么不跟大家一起走?”

“报告团长,我已经请过假了。”

“小魏,一排是个英雄的集体,你要多和战友们接触,每个人都有优点,也都有缺点,比如我,有时性格粗暴就是我的大缺点。别人的优点都值得自己学习,有句话忘了是谁说的,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

“大雕塑家罗丹说的。”见魏光亮不做反应,林丹雁只好帮石万山解围。

石万山一拍脑门,“对,是他,他也是一辈子都跟石头打交道。”

“此石非彼石,哪儿跟哪儿。”魏光亮低声嘀咕,发泄着不满情绪。

石万山没听清楚,上前拍拍他肩膀以示友好,“小魏,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喜欢上大功团的。”

“我做梦都在盼望这一天,更希望它能早点到来。团长的关怀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我很愿意多多聆听教诲,只可惜我现在有事急于要走,真抱歉。”

总不能把他捆住吧,石万山再也没辙,“你去吧。”

魏光亮转身时瞥林丹雁一眼,跑步而去。

“团长同志,你距征服这个部下还有非常遥远的道路要走。”林丹雁看着魏光亮跑远,心绪复杂。

“他怎么对我无所谓,但大功团必须征服他。如果连烈士的遗孤都留不住,还叫什么大功团!”

天气越来越闷热,板房热得像蒸笼。

夜里,战士们热得睡不着,可都躺在床上不敢动,因为一动就出汗,一出汗,很多部位都长痱子,一些人还开始烂裆。方子明实在热得难受,悄悄下床,揣着萨克斯管,蹑手蹑脚把王小柱拽起来。两人登上百花岭山腰,坐到大榕树下仰望满天繁星。一阵山风吹来,王小柱惬意得学着电影里孙悟空猴手猴脚的动作,嘴里猴声猴气,“好舒服,好凉快!”

“我看你真像只猴子,你干脆吊树上睡觉得了。”方子明拍他一巴掌,把萨克斯管放到嘴边,刚要吹,又拿开,“哎,小柱,咱们苦日子也快熬到头了。团长说过,他十年前出差第一次住进空调房时,就立下过誓言,等时机成熟了,一定要给官兵们的住房安上空调。他说今年或者最迟明年,大功团人就能享受到空调。”

“真的?”王小柱露出无比神往的神情。

“不是蒸(真)的,还是煮的啊?”

方子明举起萨克斯管,刚吹出一个音符,被王小柱一把夺下。王小柱嘻嘻地笑,“别吹了。又没风了,你还使劲,热不热呀。”

“去去去,别给我捣乱。”方子明把萨克斯管夺回,吹奏起萨克斯管世界名曲《回家》,曲调被演绎得悠长忧伤。

听着听着,王小柱眼睛湿润地低下头去。

“柱子,怎么了?想家了?”方子明停止吹奏,关切地问。

好半天,王小柱才沉重地点点头,“我爹肝癌到了晚期,我很想回去看他,可我今年没假期了。”

“啊?摊上肝癌,还晚期,你老爹怎么这么倒霉啊。早就给你说过,假不能随便休,偏不听。”方子明着急起来,转而一想,不能再给他增添心理压力了,便改换表情和口吻,“不过,你春节回家相了三个对象,也值了。”

“都黄了。”王小柱更加蔫头蔫脑。

“为什么?谁黄谁?”

“我提出来的。”

“你要干吗?你给我看过照片,她们不都长得挺好看的吗?长得像甜妹子杨钰莹的那个,不是你最喜欢的吗?干吗要黄人家?咱们挖坑道的,找个眼是眼鼻是鼻的靓妹子容易吗?真是毛病!”

“有同学打电话告诉我,说她在外面没干正经工作,我能要吗?”王小柱从方子明手上抢过萨克斯管,鼓着腮帮子吹起来,吹出几个刺耳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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